第六十五回 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話說賈璉、賈珍、賈蓉等三人商議,事事妥貼,至初二日,先將尤老娘和三姐兒送入新房。尤老娘看了一看,雖不似賈蓉口內之言,倒也十分齊備,母女二人,已算稱了心願。鮑二兩口子見了,如一盆火兒,趕著尤老娘一口一聲叫「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趕著三姐兒叫「三姨兒」,或是「姨娘」。至次日五更天,一乘素轎,將二姐兒抬來,各色香燭紙馬並鋪蓋,以及酒飯,早已預備得十分妥當。一時,賈璉素服坐了小轎來了,拜過了天地,焚了紙馬,--那尤老娘見了二姐兒身上頭上,煥然一新,不似在家模樣,十分得意--攙入洞房。是夜賈璉和他顛鸞倒鳳,百般恩愛,不消細說。
那賈璉越看越愛,越瞧越喜,不知要怎麼奉承這二姐兒纔過得去,乃命鮑二等人不許提三說二,直以「奶奶」稱之,自己也稱「奶奶」,竟將鳳姐一筆勾倒。有時回家,只說在東府有事。鳳姐因知他和賈珍好,有事相商,也不疑心。家下人雖多,都也不管這些事。便有那游手好閒專打聽小事的人,也都去奉承賈璉,乘機討些便宜,誰肯去露風?
於是賈璉深感賈珍不盡。賈璉一月出十五兩銀子,做天天的供給。若不來時,他母女三人一處吃飯;若賈璉來,他夫妻二人一處吃,他母女就回房自吃。賈璉又將自己積年所有的體己,一並搬來給二姐兒收著;又將鳳姐兒素日之為人行事,枕邊衾裡,盡情告訴了他。只等一死,便接他進去。二姐兒聽了,自然是願意的了。當下十來個人,倒也過起日子來,十分豐足。
眼見已是兩月光景,這日,賈珍在鐵檻寺做完佛事,晚間回家時,與他姊妹久別,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廝去打聽賈璉在與不在,小廝回來,說:「不在那裡。」賈珍喜歡,將家人一概先遣回去,只留兩個心腹小童牽馬。一時,到了新房子裡,已是掌燈時候,悄悄進去。兩個小廝將馬拴在園內,自往下房去聽候。
賈珍進來,屋裡纔點燈,先看過尤氏母女,然後二姐兒出來相見。賈珍見了二姐兒,滿面的笑容,一面吃茶,一面笑說:「我做的保山如何?要錯過了,打著燈籠還沒處尋!過日,你姐姐還備禮來瞧你們呢。」
說話之間,二姐兒已命人預備下酒饌。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原無避諱。那鮑二來請安,賈珍便說:「你還是個有良心的,所以二爺叫你來伏侍。日後自有大用你之處,不可在外頭吃酒生事,我自然賞你。倘或這裡短了什麼,你二爺事多,那裡人雜,你只管去回我。我們弟兄,不比別人。」鮑二答應道:「小的知道。若小的不盡心,除非不要這腦袋了。」賈珍笑著點頭道:「要你知道就好。」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二姐兒此時恐怕賈璉一時走來,彼此不雅,吃了兩鍾酒便推故往那邊去了。賈珍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得看著二姐兒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兒相陪。那三姐兒雖向來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樣隨和兒,所以賈珍雖有垂涎之意,卻也不肯造次了,致討沒趣。況且尤老娘在旁邊陪著,賈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輕薄。
卻說跟的兩個小廝,都在廚下和鮑二飲酒。那鮑二的女人多姑娘兒上灶。忽見兩個丫頭也走了來嘲笑,要吃酒,鮑二因說:「姐兒們不在上頭伏侍,也偷著來了?一時叫起來沒人,又是事。」他女人罵道:「糊塗渾嗆了的忘八!你撞喪那黃湯罷。撞喪醉了,夾著你的腦袋挺你的尸去!叫不叫,與你什麼相干?一應有我承當呢。風啊雨的,橫豎淋不到你頭上來。」
這鮑二原因妻子之力,在賈璉前十分有臉;近日他女人越發在二姐兒跟前殷勤伏侍,他便自己除賺錢吃酒之外,一概不管,一聽他女人吩咐,百依百隨。當下又吃了些,便去睡覺。
這裡他女人隨著這些丫鬟小廝吃酒,又和那小廝們打牙撂嘴兒的玩笑,討他們的喜歡,準備在賈珍前討好兒。正在吃的高興,忽聽見扣門的聲兒,鮑二的女人忙出來開門,看時,見是賈璉下馬,問有事無事。鮑二女人便悄悄的告訴他說:」大爺在這裡西院裡呢。」
賈璉聽了,便至臥房,見尤二姐和兩個小丫頭在房中呢,見他來了,臉上卻有些訕訕的。賈璉反推不知,只命:「快命酒來。咱們吃兩杯好睡覺,我今日乏了。」二姐兒忙忙陪笑,接衣捧茶,問長問短,賈璉喜的心癢難受。一時,鮑二的女人端上酒來,二人對飲,兩個小丫頭在地下伏侍。
賈璉的心腹小童隆兒拴馬去,瞧見有了一匹馬,細瞧一瞧,知是賈珍的,心下會意,也來廚下。只見喜兒壽兒兩個正在那裡坐著吃酒,見他來了,也都會意,笑道:「你這會子來的巧。我們因趕不上爺的馬,恐怕犯夜,往這裡來借個地方睡一夜。」隆兒便笑道:「我是二爺使我送月銀的。交給了奶奶,我也不回去了。」鮑二的女人便道:「偺們這裡有的是炕,為什麼大家不睡呢?」喜兒便說:「我們吃多了,你來吃一鍾。」
隆兒纔坐下,端起酒來,忽聽馬棚內鬧將起來。原來二馬同槽,不能相容,互蹄蹶起來。隆兒等慌的忙放下酒杯,出來喝住,另拴好了進來。鮑二的女人笑說:「好兒子們,就睡罷!我可去了。」三個攔著不肯叫走,又親嘴摸乳,口裡亂嘈了一回,纔放他出去。
這裡喜兒喝了幾杯,已是楞子眼了。隆兒壽兒關了門,回頭見喜兒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二人便推他說:「好兄弟,起來好生睡。只顧你一個人舒服,我們就苦了。」那喜兒便說道:「偺們今兒可要公公道道貼一爐子燒餅了!」隆兒壽兒見他醉了,也不理他,吹了燈,將就臥下。
尤二姐聽見馬鬧,心下著實不安,只管用言語混亂賈璉。那賈璉吃了幾杯,春興發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門寬衣。二姐只穿著大紅小襖,散挽烏雲,滿臉春色,比白日更增了俏麗。賈璉摟著他笑道:「人人都說我們那夜叉婆俊,如今我看來,給你拾鞋也不要!」二姐兒道:「我雖標致,卻沒品行,看來倒是不標致的好。」賈璉忙說:「怎麼說這個話?我不懂。」二姐滴淚說道:「你們拿我作糊塗人待,什麼事我不知道?我如今和你作了兩個月的夫妻,日子雖淺,我也知你不是糊塗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做了夫妻,終身我靠你,豈敢瞞藏一個字?我算是有倚有靠了。將來我妹子怎麼是個結果?據我看來,這個形景兒,也不是常策,要想長久的法兒纔好!」賈璉聽了,笑道:「你放心,我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你前頭的事,我也知道,你倒不用含糊著。如今你跟了我來,大哥跟前自然倒要拘起形跡來了。依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姨兒也合大哥成了好事,彼此兩無礙,索性大家吃個雜會湯。你想怎麼樣?」二姐一面拭淚,一面說道:「雖然你有這個好意,頭一件,三妹妹脾氣不好;第二件,也怕大爺臉上下不來。」賈璉道:「這個無妨。我這會子就過去,索性破了例就完了。」說著,乘著酒興,便往西院中來。只見窗內燈燭輝煌。賈璉便推門進去,說:「大爺在這裡呢,兄弟來請安。」
賈珍聽是賈璉的聲音,嚇了一跳,見賈璉進來,不覺羞慚滿面。尤老娘也覺不好意思。賈璉笑道:「這有什麼呢,偺們弟兄,從前是怎麼樣來?大哥為我操心,我粉身碎骨,感激不盡。大哥要多心,我倒不安了。從此,還求大哥照常纔好;不然,兄弟寧可絕後,再不敢到此處來了。」說著,便要跪下。慌的賈珍連忙攙起來,只說:「兄弟怎麼說,我無不領命。」賈璉忙命人:「看酒來,我和大哥吃兩杯。」因又笑嘻嘻向三姐兒道:「三妹妹為什麼不合大哥吃個雙鍾兒?我也敬一杯,給大哥合三妹妹道喜。」
三姐兒聽了這話,就跳起來,站在炕上,指著賈璉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馬掉嘴』的!偺們清水下雜麵,你吃我看。提著影戲人子上場兒,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兒。你別糊塗油蒙了心,打量我們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個,拿著我們姊妹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兒,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了二房,『偷來的鑼鼓兒打不得』。我也要會會這鳳奶奶去,看他是幾個腦袋,幾隻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罷;倘若有一點叫人過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出來,再和那潑婦拼了這條命!喝酒怕什麼?偺們就喝!」說著,自己拿起壺來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盞,揪過賈璉來就灌,說:「我倒沒有和你哥哥喝過,今兒倒要和你喝一喝,偺們也親近親近。」嚇的賈璉酒都醒了。賈珍也不承望三姐兒這等拉的下臉來。兄弟兩個本是風流場中耍慣的,不想今日反被這個女孩兒一席話說的不能搭言。
三姐看了這樣,越發一疊聲又叫:「將姐姐請來!要樂,偺們四個大家一處樂!俗語說的,『便宜不過當家』,你們是哥哥兄弟,我們是姐姐妹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來!」尤老娘方不好意思起來。賈珍得便就要溜,三姐兒那裡肯放?賈珍此時反後悔,不承望他是這種人,與賈璉反不好輕薄了。
只見這三姐索性卸了粧飾,脫了大衣服,鬆鬆的挽個髻兒。身上穿著大紅小襖,半掩半開的,故意露出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鮮豔奪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就和打鞦韆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檀口含丹。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幾杯酒,越發橫波入鬢,轉盼流光。真把那珍璉二人弄的欲近不敢,欲遠不捨,迷離恍惚,落魄垂涎。再加方纔一席話,直將二人禁住。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兒能為,別說調情鬥口齒,竟連一句響亮話都沒了。三姐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村俗流言,灑落一陣,由著性兒,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一時,他的酒足興盡,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攆出去了,自己關門睡去了。
自此後,或略有丫鬟婆子不到之處,便將賈珍、賈璉、賈蓉三個厲言痛罵,說他爺兒三個誆騙他寡婦孤女。賈珍回去之後,也不敢輕易再來。那三姐兒有時高興,又命小廝來找。及至到了這裡,也只好隨他的便,乾瞅著罷了。
看官聽說:這尤三姐天生脾氣,和人異樣詭僻。只因他的模樣兒風流標致,他又偏愛打扮的出色,另式另樣,做出許多萬人不及的風情體態來。那些男子們,別說賈珍賈璉這樣風流公子,便是一班老到人,鐵石心腸,看見了這般光景,也要動心的。及至到他跟前,他那一種輕狂豪爽,目中無人的光景,早又把人的一團高興逼住,不敢動手動腳。所以賈珍向來和二姐兒無所不至,漸漸的厭了,卻一心注定在三姐兒身上,便把二姐兒樂得讓給賈璉,自己卻和三姐兒捏合。偏那三姐一般和他玩笑,別有一種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他母親和二姐兒也曾十分相勸,他反說:「姐姐糊塗!偺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世寶沾污了去,也算無能!而且他家現放著個極利害的女人,如今瞞著,自然是好的;倘或一日他知道了,豈肯干休?勢必有一場大鬧。你二人不知誰生誰死,這如何便當作安身樂業的去處?」他母女聽他這話,料著難勸,也只得罷了。
那三姐兒天天挑揀穿吃,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著肥鵝,又宰肥鴨;或不趁心,連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論綾緞新整,便用剪子鉸碎,撕一條,罵一句。--究竟賈珍等何曾隨意了一日?反花了許多昧心錢。
賈璉來了,只在二姐屋裡,心中也漸漸的悔上來了。無奈二姐兒倒是個多情的人,以為賈璉是終身之主了,凡事倒還知疼著熱。要論溫柔和順,卻較著鳳姐還有些體度;就論起那標致來及言談行事,也不減於鳳姐。但已經失了腳,有了一個「淫」字,憑他什麼好處也不算了。偏這賈璉又說:「誰人無錯?知過必改就好。」故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現今之善。便如膠似漆,一心一計,誓同生死,那裡還有鳳平二人在意了?
二姐在枕邊衾內,也常勸賈璉說:「你和珍大爺商議商議,揀個相熟的,把三丫頭聘了罷;留著他不是常法兒,終久要生事的。」賈璉道:「前日我也曾回大哥的,他只是捨不的。我還說:『就是塊肥羊肉,無奈燙的慌;玫瑰花兒可愛,刺多扎手。偺們未必降的住,正經揀個人聘了罷。』他只意意思思的,就撂過手了,你叫我有什麼法兒?」二姐兒道:「你放心。咱們明兒先勸三丫頭,問準了,讓他自己鬧去;鬧的無法,少不得聘他。」賈璉聽了,說:「這話極是。」
至次日,二姐兒另備了酒,賈璉也不出門,至午間,特請他妹妹過來和他母親上坐。三姐兒便知其意,剛斟上酒,也不用他姐姐開口,便先滴淚說道:「姐姐今兒請我,自然有一番大道理要說,但只我也不是糊塗人,也不用絮絮叨叨的。從前的事,我已盡知了,說也無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處安身,媽媽也有了安身之處,我也要自尋歸結去,纔是正理。但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向來人家看著偺們娘兒們微息,不知都安著什麼心,我所以破著沒臉,人家纔不敢欺負。這如今要辦正事,不是我女孩兒家沒羞恥,必得我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纔跟他。要憑你們揀擇,雖是有錢有勢的,我心裡進不去,白過了這一世了!」賈璉笑道:「這也容易。憑你說是誰就是誰,一應綵禮,都有我們置辦,母親也不用操心。」三姐兒道:「姐姐橫豎知道,不用我說。」
賈璉笑問二姐兒「是誰?」二姐兒一時想不起來。賈璉料定必是此人無疑了,便拍手笑道:「我知道這人了,果然好眼力!」二姐兒笑道:「是誰?」賈璉笑道:「別人他如何進得去?一定是寶玉!」二姐兒與尤老娘聽了,也以為必然是寶玉了。三姐兒便啐了一口,說:「我們有姐妹十個,也嫁你弟兄十個不成?難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沒有好男人了不成?」眾人聽了都詫異:「除了他,還有那一個?」三姐兒道:「別只在眼前想,姐姐只在五年前想就是了。」
正說著,忽見賈璉的心腹小廝興兒走來請賈璉,說:「老爺那邊緊等著叫爺呢。小的答應往舅老爺那邊去了,小的連忙來請。」賈璉又忙問:「昨日家裡問我來著麼?」興兒說:「小的回奶奶:爺在家廟裡和珍大爺商議做百日的事,只怕不能來。」賈璉忙命拉馬,隆兒跟隨去了,留下興兒答應人。
尤二姐便要了兩碟菜來,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興兒在炕沿下站著喝,一長一短,向他說話兒,問道:「家裡奶奶多大年紀?怎麼個利害的樣子?老太太多大年紀?姑娘幾個?……」各樣家常等話。
興兒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頭喝,一頭將榮府之事備細告訴他母女。又說:「我是二門上該班的人。我們共是兩班,一班四個,共是八個人。有幾個知奶奶的心腹,有幾個知爺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們不敢惹;爺的心腹,奶奶敢惹。提起來,我們奶奶的事,告訴不得奶奶,他心裡歹毒,口裡尖快。我們二爺也算是個好的,那裡見的他!倒是跟前有個平姑娘,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一氣,他倒背著奶奶常作些好事。我們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過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沒有不恨他的,只不過面子情兒怕他。皆因他一時看得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喜歡。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人敢攔他。又恨不的把銀子錢省下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說他會過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討好兒。或有好事,他就不等別人去說,他先抓尖兒。或有不好的事,或他自己錯了,他就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去,他還在旁邊撥火兒。如今連他正經婆婆都嫌他,說他:『「雀兒揀著旺處飛,黑母雞一窩兒」』,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張羅!要不是老太太在頭裡,早叫過他去了。」
尤二姐笑道:「你背著他這麼說他,將來背著我還不知怎麼說我呢。我又差他一層兒了,越發有的說了。」興兒忙跪下說道:「奶奶要這麼說,小的不怕雷劈嗎?但凡小的要有造化,起先娶奶奶時,要得了這樣的人,小的們也少挨些打罵,也少提心弔膽的。如今跟爺的幾個人,誰不是背前背後稱揚奶奶盛德憐下?我們商量著:「叫二爺要出來,情願來伺候奶奶呢。」
尤二姐笑道:「你這小猾賊兒,還不起來!說句玩話兒,就嚇的這樣兒。你們做什麼往這裡來?我還要找了你奶奶去呢。」興兒連忙搖手,說:「奶奶千萬別去!我告訴奶奶:一輩子不見他纔好呢!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笑著,腳底下就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占全了。只怕三姨兒這張嘴還說不過他呢!奶奶這麼斯文良善人,那裡是他的對手?」
二姐笑道:「我只以理待他,他敢怎麼著我?」興兒道:「不是小的喝了酒,放肆胡說。奶奶就是讓著他,他看見奶奶比他標致,又比他得人心兒,他就肯善罷干休了?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甕!凡丫頭們跟前,二爺多看一眼,他有本事當著爺打個爛羊頭似的!雖然平姑娘在屋裡,大約一年裡頭,兩個有一次在一處,他還要嘴裡掂十來個過兒呢。氣的平姑娘性子上來,哭鬧一陣,說:『又不是我自己尋來的!你逼著我,我不願,又說我反了。這會子又這麼著!』他一般的也罷了,倒央及平姑娘。」
二姐笑道:「可是撒謊?這麼一個夜叉,怎麼反怕屋裡的人呢?」興兒道:「就是俗語說的:『三人抬不過個「理」字去』了。這平姑娘原是他自幼兒的丫頭。陪過來一共四個,死的死,嫁的嫁,只剩下這個心愛的,收在房裡。一則顯他賢良,二則又拴爺的心。那平姑娘又是個正經人,從不會調三窩四的,倒一味忠心赤膽伏侍他:所以纔容下了。」
二姐笑道:「原來如此。但只我聽見你們還有一位寡婦奶奶和幾位姑娘,他這麼利害,這些人肯依他嗎?」興兒拍手笑道:「原來奶奶不知道!我們家這位寡婦奶奶,第一個善德人,從不管事,只教姑娘們看書寫字,針線道理,這是他的事情。前兒因為他病了,這大奶奶暫管了幾天事,總是按著老例兒行,不像他那麼多事逞才的。我們大姑娘,不用說,是好的了。二姑娘混名兒叫『二木頭』。三姑娘的混名兒叫『玫瑰花兒』:又紅又香,無人不愛,只是有刺扎手。可惜不是太太養的,『老鴰窩裡出鳳凰』!四姑娘小,正經是珍大爺的親妹子,太太抱過來的,養了這麼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奶奶不知道,我們家的姑娘們不算外,還有兩位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位是我們姑太太的女兒,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兒,姓薛。這兩位姑娘都是美人一般的呢,又都知書識字的。或出門上車,或在園子裡遇見,我們連氣兒也不敢出。」尤二姐笑道:「你們家規矩大,小孩子進的去,遇見姑娘們,原該遠遠的藏躲著,敢出什麼氣兒呢?」興兒搖手,道:「不是那麼不敢出氣兒。是怕這氣兒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氣兒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說得滿屋裡都笑了。
要知尤三姐要嫁何人,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