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話說鳳姐兒自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後,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過同平兒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這日夜間,和平兒燈下擁爐,早命濃熏繡被,二人睡下,屈指計算行程,該到何處,不知不覺,已交三鼓。平兒已睡熟了。鳳姐方覺睡眼微矇,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進來,含笑說道:「嬸娘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捨不得嬸娘,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願未了,非告訴嬸娘,別人未必中用。」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願?只管託我就是了。」秦氏道:「嬸娘,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鳳姐聽了此話,心胸不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秦氏冷笑道:「嬸娘好癡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所能常保的?但如今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以常遠保全了。即如今日,諸事俱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後日可保無患了。」
鳳姐便問道:「什麼事?」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趕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也沒有典賣諸弊。便是有罪,己物可以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若不早為後慮,只恐後悔無益了!」鳳姐忙問:「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機不可洩漏。只是我與嬸娘好了一場,臨別贈你兩句話,須要記著!」因念道:「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出雲板,連叩四下,正是喪音,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穿衣服,往王夫人處來。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悶,都有些疑心。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愛老慈幼之恩:莫不悲號痛哭。
閒言少敘。卻說寶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落單,也不和人頑耍,每到晚間,便索然睡了。如今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覺的「哇」的一聲,直噴出一口血來。襲人等慌慌忙忙,上來扶著,問是怎麼樣的,又要回賈母去請大夫。寶玉道:「不用忙,不相干。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說著,便爬起來,要衣服換了,來見賈母,即時要過去。
襲人見他如此,心中雖放不下,又不敢攔阻,只得由他罷了。賈母見他要去,因說:「纔嚈氣的人,那裡不乾淨;二則夜裡風大,等明早再去不遲。」寶玉那裡肯依?賈母命人備車,多派跟從人役,擁護前來。一直到了寧國府前,只見府門大開,兩邊燈火,照如白晝,亂烘烘人來人往。裡面哭聲,搖振山岳。寶玉下了車,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一番,然後見過尤氏,--誰知尤氏正犯了胃氣疼的舊症,睡在床上,--然後又出來見賈珍。
彼時賈代儒、代修、賈敕、賈效、賈敦、賈赦、賈政、賈琮、賈㻞、賈珩、賈珖、賈琛、賈瓊、賈璘、賈薔、賈菖、賈菱、賈芸、賈芹、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藍、賈菌、賈芝等都來了。賈珍哭的淚人一般,正和賈代儒等說道:「合家大小,遠近親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說著,又哭起來。眾人勸道:「人已辭世,哭也無益,且商議如何料理要緊。」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儘我所有罷了!」
正說著,只見秦邦業、秦鐘、尤氏幾個眷屬,尤氏姊妹也都來了。賈珍便命賈瓊、賈琛、賈璘、賈薔四個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請欽天監陰陽司來擇日。擇准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後開喪送訃聞。這四十九日,單請一百零八眾僧人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後死鬼魂;另設一壇於天香樓,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十九日解冤洗業醮。然後停靈於會芳園中,靈前另外五十眾高僧,五十位高道,對壇按七作好事。
那賈敬聞得長孫媳死了,因自為早晚就要飛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紅塵,將前功盡棄呢?故此,並不在意,只憑賈珍料理。
且說賈珍恣意奢華,看板時,幾副杉木板皆不中意。可巧薛蟠來弔,因見賈珍尋好板,便說:「我們木店裡有一副板,說是鐵網山上出的,作了棺材,萬年不壞的。這還是當年先父帶來的,原係忠義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用。現在還封在店裡,也沒有人買得起。你若要,就抬來看看。」
賈珍聽說甚喜,即命抬來。大家看時,只見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聲如玉石。大家稱奇。賈珍笑問道:「價值幾何?」薛蟠笑道:「拿著一千兩銀子,只怕沒處買。什麼價不價,賞他們幾兩銀子作工錢就是了。」賈珍聽說,連忙道謝不盡,即命解鋸造成。賈政因勸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殮以上等杉木,也罷了。」賈珍如何肯聽?
忽又聽見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見秦氏死了,也觸柱而亡。此事更為可罕,合族都稱歎。賈珍遂以孫女之禮殯殮之,一併停靈於會芳園之登仙閣。又有小丫鬟名寶珠的,因秦氏無出,乃願為義女,請任摔喪駕靈之任。賈珍甚喜,即時傳命,從此皆呼寶珠為「小姑娘」。那寶珠按未嫁女之禮,在靈前哀哀欲絕。
於是合族人並家下諸人都各遵舊制行事,自不得錯亂。賈珍因想道:「賈蓉不過是黌門監生,靈幡上寫時不好看。便是執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
可巧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宮掌宮內監戴權,先備了祭禮遣人來,次後坐了大轎,打道鳴鑼,親來上祭。賈珍忙接待,讓坐至逗蜂軒獻茶。賈珍心中早打定主意,因而趁便就說要與賈蓉捐個前程的話。戴權會意,因笑道:「想是為喪禮上風光些?」賈珍忙道:「老內相所見不差。」戴權道:「事倒湊巧,正有個美缺。如今三百員龍禁尉缺了兩員。昨兒襄陽侯的兄弟老三來求我,現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裡,你知道,偺們都是老相好,不拘怎麼樣,看著他爺爺的分上,胡亂應了。還剩了一個缺,誰知永興節度使馮胖子要求與他孩子捐,我就沒工夫應他。既是偺們的孩子要捐,快寫個履歷來。」
賈珍忙命人寫了一張紅紙履歷來。戴權看了,上寫著:
江南應天府江寧縣監生賈蓉,年二十歲。曾祖,原任京營節度使世襲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祖,丙辰科進士賈敬。父,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
戴權看了,回手遞與一個貼身的小廝收了,道:「回去送與戶部堂官老趙,說我拜上他起一張五品龍禁尉的票,再給個執照,就把這履歷填上,明日我來兌銀子送過去。」小廝答應了。戴權告辭,賈珍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門。臨上轎,賈珍問:「銀子還是我到部去兌,還是送入內相府中?」戴權道:「若到部裡兌,你又吃虧了;不如平準一千兩銀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賈珍感謝不盡,說:「待服滿,親帶小犬到府叩謝。」於是作別。
接著又聽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帶著姪女史湘雲來了。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剛迎入正房,又見錦鄉侯、川寧侯、壽山伯三家祭禮也擺在靈前。少時,三人下轎,賈珍接上大廳。
如此親朋你來我去,也不能計數。只這四十九日,一條寧國府街上,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去官來。
賈珍令賈蓉次日換了吉服,領憑回來。靈前供用執事等物俱按五品職例,靈牌疏上皆寫「誥授賈門秦氏宜人之靈位」。會芳園臨街大門洞開,兩邊起了鼓樂廳,兩班青衣按時奏樂;一對對執事擺的刀斬斧截。更有兩面硃紅銷金大牌豎在門外,上面大書道:「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對面高起著宣壇,僧道對壇。榜上大書「世襲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御前侍衛龍禁尉賈門秦氏宜人之喪,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永建太平之國,總理虛無寂靜沙門僧錄司正堂萬,總理元始正一教門道紀司正堂葉等敬謹修齋,朝天叩佛」,以及「恭請諸伽藍揭諦功曹等神,聖恩普錫,神威遠振,四十九日消災洗業平安水陸道場」等語,亦不及繁記。
只是賈珍雖然心意滿足,但裡面尤氏又犯了舊疾,不能料理事務,惟恐各誥命來往,虧了禮數,怕人笑話,因此,心中不自在。當下正憂慮時,因寶玉在側,便問道:「事事都算妥貼了,大哥哥還愁什麼?」賈珍便將裡面無人的話告訴了他。寶玉聽說,笑道:「這有何難?我薦一個人與你,權理這一個月的事,管保妥當!」賈珍忙問是誰。寶玉見座間還有許多親友,不便明言,走向賈珍耳邊說了兩句。賈珍聽了,喜不自勝,笑道:「這果然妥貼。如今就去。」說著,拉了寶玉,辭了眾人,便往上房裡來。
可巧這日非正經日期,親友來的少,裡面不過幾位近親堂客。邢夫人、王夫人、鳳姐並合族中的內眷陪坐。聞人報:「大爺進來了。」唬的眾婆娘唿的一聲,往後藏之不迭,獨鳳姐款款站了起來。
賈珍此時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則過於悲痛,因拄個拐,踱了進來。邢夫人等因說道:「你身上不好,又連日多事,該歇歇纔是。又進來做什麼?」賈珍一面拄拐,扎掙著,要蹲身跪下請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寶玉攙住,命人拿椅子與他坐。賈珍不肯坐,因勉強陪笑道:「姪兒進來,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嬸娘、大妹妹。」邢夫人等忙問:「什麼事?」賈珍忙說道:「嬸娘自然知道。如今孫子媳婦沒了,姪兒媳婦又病倒,我看裡頭著實不成體統;要屈尊大妹妹一個月,在這裡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來為這個。你大妹妹現在你二嬸娘家,只和你二嬸娘說就是了。」王夫人忙道:「他一個小孩子,何曾經過這些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話,倒是再煩別人好。」賈珍笑道:「嬸娘的意思,姪兒猜著了:是怕大妹妹勞苦了。若說料理不開,從小兒,大妹妹玩笑時就有殺伐決斷;如今出了閣,在那府裡辦事,越發歷練老成了。我想了這幾日,除了大妹妹,再無人可求了。嬸娘不看姪兒和姪兒媳婦面上,只看死的分上罷!」說著,流下淚來。
王夫人心中為的是鳳姐未經過喪事,怕他料理不起,被人見笑。今見賈珍苦苦的說,心中已活了幾分,卻又眼看著鳳姐出神。那鳳姐素日最喜攬事,好賣弄能幹,今見賈珍如此央他,心中早已允了,又見王夫人有活動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說得如此懇切,太太就依了罷。」王夫人悄悄的問道:「你可能麼?」鳳姐道:「有什麼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經大哥哥料理清了,不過是裡面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的,問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見說得有理,便不出聲。賈珍見鳳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許多了,橫豎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這裡先與大妹妹行禮,等完了事,我再到那府裡去謝。」說著,就作揖。鳳姐連忙還禮不迭。
賈珍便命人取了寧國府的「對牌」來,命寶玉送與鳳姐,說道:「妹妹愛怎麼樣辦就怎麼樣。要什麼,只管拿這個取去,也不必問我。只求別存心替我省錢,要好看為上;二則也同那府裡一樣待人纔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這兩件外,我再沒不放心的了。」鳳姐不敢就接牌,只看著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大哥既這麼說,你就照看照看罷了。只是別自作主意,有了事,打發人問你哥哥嫂子一聲兒要緊。」寶玉早向賈珍手裡接過對牌來,強遞與鳳姐了。
賈珍又問:「妹妹還是住在這裡,還是天天來呢?若是天天來,越發辛苦了。我這裡趕著收拾出一個院落來,妹妹住過這幾日倒安穩。」鳳姐笑說:「不用。那邊也離不得我,倒是天天來的好。」賈珍說:「也罷了。」然後又說了一回閒話,方纔出去。
一時,女眷散後,王夫人因問鳳姐:「你今兒怎麼樣?」鳳姐道:「太太只管請回去;我須得先理出一個頭緒來,纔回得去呢。」王夫人聽說,便先同邢夫人回去,不在話下。
這裡鳳姐來至三間一所抱廈中坐了,因想: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二件,事無專管,臨期推委;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能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此五件,實是寧府中風俗。
不知鳳姐如何處治,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