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卷 露真贓滿紙胡言 啟疑心一條妙計
話說鄧光的女兒阿物,就是鳳奴小姐的心腹丫頭,拿了那包銀子並楊理刑的情書和表記,一腳奔至裡邊。鳳奴小姐瞧著阿物的神情是很有興頭的樣子。仙姐兒原是爽快不過的人,鳳奴小姐還沒開口,她先搶出來道:「這光景很有些道理了。」阿物笑道:「正經的倒沒些指望,睡夢裡也預料不到的,卻情書、表記都送來了。」瞧著仙姐兒道:「恭喜你,招著個好姑夫。」鳳奴小姐道:「我們談正經事兒,你終是由著她胡鬧,到底怎樣,你家老子可有什麼話說來呀?」阿物笑道:「姑娘這會子並不是和仙姐兒混鬧呀,事情兒真正詫異。」說著把那信兒取出來,笑著:「仙姐兒,你許我多少銀子把這件東西交給你。」
鳳奴小姐瞧著阿物不提防的當兒,順手把那封信兒一搶,搶到手來。仙姐兒忙過來瞧時,只見信封上寫著的卻是:妥呈尤仙娘敬收,名內具。仙姐兒瞧了道:「咦,誰呀?給我的這封信。」鳳奴小姐道:「這幾個字寫得濫俗可厭,光景是做生意人寫的,要是唸書人寫的,憑你寫得不好,究竟不會這麼俗的可厭,一點清秀之氣終有的。」仙姐兒笑道:「如今倒不是這等的說了,這種樣的字,端端是國文程度極高的,留學生千中選一,可以算得上這幾筆書法呢。」鳳奴小姐笑道:「啊!原來你竟維新了,光景同當今的一般兒中國主人翁交接,瞧你不到,倒是個未來中國的主人婆哩!失敬,失敬。」
阿物道:「二位姑娘,不要盡說著玩話哩,這事體其實很有點子關係,我們到裡頭套間多密談吧。」鳳奴小姐和仙姐兒瞧著阿物說得鄭重,心上都弄得忐忑不定,忙一塊兒來到裡頭套間,三個兒一起坐在一張金漆青凳上。於是,阿物把老子鄧光的一番言語從頭至尾細細的說了一遍。鳳奴小姐一路聽著,一路把頭慢慢的低下了,及至阿物說完,還低著頭一聲兒不言語。仙姐兒攢著眉道:「呀!這事體委實希奇,並且三不知就寫起信來,送來東西,也不管人家臉上擱得注擱不住的嗎。這種人,好不冒失,世界上委實少有出見的。須知我又不是射影的,乃是好人家的女孩兒呀。」說著瞧了瞧鳳奴小姐,又道:「姊姊,你說是嗎?他竟不知道當我什麼人哩,真是混帳,好不叫人惹氣嗎。」鳳奴小姐心上正盤算著,因此答應了一聲道:「可不是呢,原是這句話呀。」阿物道:「且別計較,先拿這信拆來瞧了,不知他怎樣的措辭。」
仙姐兒也以為然,隨手把封皮拆開,抽出那一幅花箋,只見寫著:前吏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參議軍國重事,賜諡毅和。楊諱可達之長孫,前本省布政使司布政使,兩次護理巡撫部院楊德麟之長子,欽加藍頂花翎,本省撫台特賞人員,候補知縣,曾委地方公堂裁判員,調委此地理刑廳楊表字鑫甫誠慌誠恐稽首,頓首,百拜。上言於我尤氏仙娘妹妹之前曰……仙姐兒看了這開首的一長篇,拍手大笑,直滾到鳳奴小姐的身上來,笑得話也說不成哩,但叫著:「姊姊、姊姊,快看這是什麼樣的信札,從沒見過來。」
鳳奴小姐正在沒趣的當兒,瞧著仙姐兒這個樣兒,少不得接來瞧瞧,也禁不住放聲大笑。阿物瞧了也笑得打滾。鳳奴小姐道:「憑你怎樣的靈通,也決不至於謬到這種地位。」阿物道:「這人一定是道士先生出身,你瞧這『誠惶誠恐』、『稽首』、『頓首』、『百拜上言』這幾句調調兒,可不是道教裡頭『上天表』的話頭嗎?」仙姐兒道:「這個欽加藍頂花翎是什麼官銜,幾品的前程呀?還不知明藍呢?暗藍呢?就是特賞人員也算履歷嗎?」
鳳奴小姐道:「光景底下笑話,謬談著實不少呢!倒快瞧吧!」於是三個兒湊在一處,笑著瞧著,寫的是:「敝憲。」只看了這「敝憲」兩字,三個兒不約而同的哄然大笑道:「出色,出色!可稱絕無僅有的大文章了,倒不好看輕他濫俗文字呢!」笑了一陣,又瞧是:敝憲行年二十又七,一介書生,素負大志,區區一官,本不情願,想敝憲乃宰相長孫,中丞嫡子,報捐觀察恰是合宜,所以就此下位之故。我仙娘妹妹可審問鄧光,該鄧光相應申覆為曾經將此情形傳論,該鄧光之故也焉哉。鳳奴小姐笑道:「『也焉哉』算用著虛字眼,用得奇怪不通,也達於極點了,甚麼還有一勾哩。這倒是八股名家,既然曉得八股的是端的要算極通的文理了,益發的不可小覷了此公哩。」說著又驚奇道:「看呀,看呀,底下又換了一個腔調了。」
仙姐兒竟又笑著高聲朗誦道:蓋聞美人者,才子見者必愛者乎;才子者,美人見之豈有不動其情者乎。餘也不才,民人許餘為才子。我妹其真真美人焉,是故餘膽如斗,敢弔膀子矣。然而弔膀子非我輩才子、佳人所宜弔也。前日,餘排齊道子,開鑼喝道,四個夫役抬一肩大轎。夫轎子之中端坐著,誰耶?嗚呼闊哉!做官之才子楊某鑫甫是也,並無閒人干涉其中,此朝廷之法律如是。我美人見之亦當高興,倘不嫌我貌醜,結下露水姻緣,我之轎子即你之轎子也。夫榮妻貴,其斯之謂,何況不光是區區一轎子之榮而已哉。所有碧玉連環一盒,此是家中鎮寶之物,以送妹妹笑納之下。大局定矣,專候玉體前來辦理公務。要緊要緊,愈速愈妙。至於黃道吉日,我是維新公子,不必不必。跪請金安伏唯,朗照不一。楊夫君鑫甫叩首。再有批者:「此信是脫手寫成,並無草稿亦無差字,以明文不加點,非才子不能也。此繳。」
鳳奴小姐同仙姐兒並阿物,三個一起看罷,笑得打跌。仙姐兒道:「真真全是放屁了。那裡說起,現世界上有這種樣荒謬絕倫的人呢!我曾聽說上海地方有種叫什麼『洋場才子』、『租界詩人』最是愛弄筆頭,自命為一代文宗,詞壇健將。然而肚子裡頭一點兒墨水都沒有。放出來的東西比著狗屁還要香的利害些。其實比起這位楊鑫甫大老爺,果然直可以算得才子哩,詩人哩。這麼著卻便宜了一般兒的『洋場才子』、『租界詩人』,由得他耀武場威了。何也呢?今而後,可以免得被一般真名士嘲笑了。現世界上還有不如我們好多倍的紗帽頭名士,向雅負盛名的鄧鳳奴女士那裡班門弄斧哩。」
鳳奴小姐道:「咦,這封信是給你的,又不是給我的,干我甚事?倒說在我這裡班門弄斧呢?」仙姐兒笑道:「其中有個緣故,你還不知嗎?」鳳奴小姐思索了一回,道:「什麼緣故,我倒一時間想不到,你且說說看。」仙姐兒沒曾說合,已笑得「格格」起來。阿物道:「未說但笑,不是好調。我倒明白了。但這會子也不是玩的時候,商量個什麼計較來對付他,才是正經。」鳳奴小姐笑道:「有什麼商量,立刻請這位天仙女似的美人去才子那裡,啟建無遮大會,參一個歡喜禪,偈諦諦波羅偈蒂麻裡摩……」鳳奴小姐底下的還沒說合,仙姐兒笑著滾到鳳奴小姐的懷裡,一手握住了鳳奴小姐的嘴道:「好啊,好啊,你這麼的編派我,欺負我是何道理,我原是名聲兒不完全的,女子家的規則錯了的。然而你自己去想吧,我今年還只得十六歲,那一年第一遭失錯的勾當是誰作成我的,啊,這會子你倒是軟的唇兒,硬的齒兒,這樣的刀也似的尖利刻毒的話兒,不管人臉上擱的住,擱不住,盡把我奚落著,你安心何忍呢!若是我翻過來呢,還你一句,把柄在我手裡,端的可以一句話兒說得你沒臉做人。」說著,不禁流下淚來,道:「我那苦命的哥哥啊!冤沉海底一萬年也沒處伸的了。」
鳳奴小姐不由得直跳起來向著仙姐兒連連陪罪,認錯道:「阿呀,阿呀,好妹妹,好妹妹。這是我的不是了,委實的不是有意欺負好妹妹,安心刻毒好妹妹,我定規一輩子沒有好日子,今生今世沒有家公,做一輩子的孤鷹只鳳,死於水火裡頭。」仙姐兒聽到這裡,益發的一陣心酸,噗簌簌的眼淚直流下來,又連忙掩住了鳳仙小姐的嘴道:「好姊姊,快別這樣說,並不是我說話真器量小,吃不住玩,好姊姊的話雖是令人難受,然而我也知道哪裡是有心說的呢?」
阿物忙解勸道:「二位姑娘都是玩慣的,彼此沒有什麼意見的。如今打算事體要緊呢!不要說二位姑娘相倚相依的,就是奴才也打伙兒過日子呢。」鳳奴小姐道:「可不是嗎。」仙姐兒也說:「原是呀,如今一笑丟了開吧!大家不許說道這種沒干係的閒話了。」阿物便把那碧玉連環的盒打開來道:「我們且把這東西瞧瞧,這是宰相家的鎮家之寶哩,不問可知是件了得的東西了,倒要開開眼界哩。」說時已把古香色綾子的小包袱打開,裡面卻是三寸來長、一寸來寬的「■」字宋錦的盒兒。揭開了蓋,只見萍也似綠的一串三個連環,原是一塊上雕的。那花式中間的卻是九條龍,頭尾相接,盤成一圈。上面琢的五隻鳳盤旋成的圈兒,下面的琢的六隻鶴也是盤成的圈兒。果然是神工鬼斧,細巧非凡。仙姐兒沒口兒的叫道:「好東西,好東西,端的是稀世之寶了。」豈知鳳奴小姐定睛看了一回,忽然怪異起來。要知是何怪異,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