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卷
  家主家奴尊卑失序 阿爹阿女倫理淪亡

  話說鄧光道:「你的眼界裡頭委實沒有見過齊整的女子的。仙姐兒這樣的一點姿色,你直是顛倒得這種樣子,彷彿當做天上無雙、人間獨一似的。不是我在你面上吹一句牛皮,我的女兒只怕還勝於她哩。若是見了我的女兒,不知什麼樣才好呢?」楊理刑一撇嘴道:「不是我上你的氣,諒情也有限的。常言道:『癩痢頭兒子終是自己的好。』你真真上了話譜了。我卻不信,倒直笑我眼界不廣哩。」鄧光笑道:「不信由你,如今我也不高興同你辯,過幾天看吧。你且把信寫起來,但是仙姐兒是不是將就識幾個西瓜大的字的。雖沒有我家鳳姑娘一般的名高望重,然而也不輸於鳳姑娘呢。」
  楊理刑笑道:「這又是你捉弄我了。想哄的我嚇得一跳嗎?老實說我是個風流才子,就是同鳳奴妹妹兩個弄弄筆頭,不怕她不五體投地,從心底裡佩服我埃你別慌,看我寫。」於是,端整了一幅花箋,磨的墨濃,沾得筆飽,拂來拂去,拂了一頓飯時,那幅花箋上仍然一點子筆跡都沒有。嘴裡卻哼個不停。鄧光笑道:「這個調調兒,高大的不妙呀,怎麼哼來哼去,還沒哼到紙上去呢。」楊理刑把筆兒一擱道:「讓你一攪,竟亂了我的文思了,我心上已打定了一個很好的稿兒卻跑掉了,那末又要我重新想起來了。你別瞎鬧,聽我哼呢,你是不懂的,我雖是這麼著的胡亂哼哼,然而這哼不是容易哼的,很有許多的調調兒呢。」鄧光笑了一聲道:「如此,我外邊去走走,盡你哼到個分際吧。」楊理刑道:「這便頂好了。」
  於是鄧光便順著腳兒一步一步的只顧閒逛,不覺踅進了上房那裡,卻見一個女子倚著窗上,一手拿了個茶杯兒放在嘴邊,卻不喝茶,呆呆的閉目凝神,光景在心上思索什麼似的。鄧光忙止住了腳,知是楊理刑的姬妾了,須得避過。一想,瞧她沒有覺著有人走來,樂得偷她一眼,其實也不算失了什麼禮體。便又聚精會神的放眼一瞧,暗叫一聲道:咦,這女娘好生面善,不知在哪兒見過好多會哩。列位可知道鄧光眼裡見的那個女子是個哪麼著的一個樣兒呢?瞧那女子,年可二十四五,細長身裁,非常鯽溜,橫眉插鬢,俏目含波,婀娜之中,勃然露英爽之氣;那雙小足兒又尖小瘦,嬌嬌的一雙鳳頭鞋,大紅緞繡著滿團花,白綾襪兒,嫩黃膝褲,鑲著三寸寬的青緞如意,紮得筆也似的挺,一望而知是燕趙佳人。鄧光想道:她不是南方人呀,這女子一定是京津一帶的人。這眉目,這裝束斷斷不是南邊的。況且這女子我不是剛剛的見過一二回,不過近來多時不見了。前兒三不兩時見她呢。她是誰?一路思索著慢慢的退將出來。滿肚皮的一想,忽然想起來了,暗叫一聲「奇」。這是解妓柳燕兒呀!怎地在這兒呢?豈不是作怪呢?又自言自語道:「這也沒有什麼作怪,要是他喜歡這柳燕兒,花幾弔銀子要了來就是了。我管他呢。」反覆一想道:「大凡這種跑解的女子,性格兒終歸剛的很,又是偏急的要不得。他身邊有了這樣的一個人,只怕仙姐兒的事情也不會有好結果的。就是我那阿物也不用妄想了。」不覺已到書房。楊理刑笑道:「讓我一個兒靜靜的,不是已寫了好嗎?」說著遞給鄧光瞧。鄧光接來瞧了,其實也瞧不到什麼好壞來,順口兒道:「很好,很好。」楊理刑道:「不是我吹,端的寫得到這樣的書法、方理,差不多也沒人蓋過了的。」鄧光笑道:「我老實是個沒字碑,盡你賣弄吧,不要讓這受信人笑就是了。」
  有話即長,無話便短。過了一天,鄧光便回來到鄧家堡上,在子通跟前銷了差。便想法兒替楊理刑的那封信和碧玉連環,怎的送到仙姐兒那裡去。仔細想來,也沒有第二個法兒。只有交給女兒阿物,頂是妥當。橫豎仙姐兒這位姑娘不會鬧脾氣,冒失點兒也不要緊。恰好,鳳奴小姐叫阿物來探探鄧光的口氣,不知道楊理刑可有什麼言語。原來鳳奴小姐一見了楊理刑,不知端的,未免有情,因此嫌厭這白於玉。一則他心腸太狠,逼得乾出這個危險的事來。於今,雖則沒事了,然而臉也丟盡了。這是一輩子的破綻,決計同於玉斷絕交情。不要說別的勾當,不高興同他乾,就是話也不情願和他說一句了。肚裡的一點孽障也決計打掉他。倒是仙姐竭力阻擋,說這是要不得的。至於打胎,原是傷天地之和,斷斷不可。原來鳳奴小姐同仙姐兒非凡之莫逆,無話不談,彼此心上的事也商量。當初,鳳奴小姐的娘沒死的時際,同仙姐兒的娘褚氏,卻是嫡親姊妹。姊妹兩個最是合得來。尤心齋家計不很寬舒,所以褚氏帶著女兒在子通家過日子,反倒比著自己家裡多些。仙姐兒便跟著鳳奴唸書,做針線。白日裡一搭地起坐,到了晚餐一塊兒睡覺。仙姐兒的年事要小著鳳奴小姐整整的十歲呢。並不是秉性輕狂,就是十三歲的那一年,讓鳳奴小姐一拉,便下水去了。白於玉居然一箭雙雕,好不有趣。未幾,鳳奴的娘死了,褚氏母女兩個就不便常來住著了。於是,覺得親情疏了好些。仙姐兒一經吃鳳奴拉下渾水去,邪魔湊合得不由自主。於是弄出種種的不雅致的現象來,膽子兒也漸漸的大了,面皮也慢慢的老了,厚了,不識羞了;名聲兒也越鬧越丑了。但不過除了自己,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仙姐兒卻是被鳳奴小姐拖累的。不要說別人,就是彼此的老子娘且不知道呢。咳!鳳奴小姐枉恐擔負了這樣的大名望,哪一個不欽慕她的才名,其實底裡,卻說不得了。閒言少敘。且說鄧光的女兒阿物,就是鳳奴小姐的心腹丫頭,也曾沾過白於玉的恩,又是主子的重賞。這會子奉了主子的命來見她的老子。鄧光正巴望著他女兒出來,恰恰來了,非常湊巧,便道:「有件奇事同你說。」
  阿物只道是楊理刑在主子份上的關係,一想這真是緣了。豈知聽老子逐層逐節的說來,頭裡果然不錯,及至後半截,忽然變了卦了,心裡好生沒趣。鄧光說完之後,便道:「好孩子,你看這事做得到嗎?我的主意是既已叨擔下了,這封信、這個盒兒交給你收下,捉個當兒試一試看,想來那仙姐兒是好說話的。即使沒意思,也不致於鬧出沒意思來的。」
  阿物盤算道:看老子非常出力。光景楊理刑終賄了他上百的銀子了,所以這麼出力。銀子倒是你一個兒享用,事情都管著我肩兒上一放。雖是爺兒兩個,論不得這門子上去。然而如今的天理人情,卻不作興的。也該不論多少,分些兒才是正經。於是沉吟道:「事情倒不小,這擔子我卻擔不祝雖然呢,朝廷不差餓兵,重賞之下,必有勇人。常言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只消合得來,拼性命去試一試吧。」鄧光聽得明白,道:「好孩子,你弄錯了,這事情若是乾到了,還怕沒有出息嗎?且我同他拜了把子了,即使要弄他幾個錢來使,也須得換一個題目,索性冠冠冕冕弄他一票,百數是不要的,起碼要上千呢。」
  阿物聽了,笑了一笑,叫聲「爹」,「年紀還沒老的龍鍾,怎地受人家的哄呢?可知道於今世界上的人,還有點樣子嗎?做官的更是要不得。這時節要央我們,自然說是天花亂墜,等到事情或是成功、或是不成功,用不著我們了,還同我們拉交情、拜把子?爹!不是我說尖討厭的話,他是現在的官爺,我們終是奴才吧。這階級也差得不知什麼似的哩。」
  鄧光聽了阿物的一頓說話,半天開不得口,想了一回,只得說:「你的話呢,說的也是。但是我已允許他了,無奈你看老子分上,白勞了這一趟吧。」阿物想了一想,道:「那末東西拿來我看。」鄧光認是女兒答應了,便連忙到枕頭邊去找出那封信兒、那盒兒交給阿物,阿物接來揣在懷裡,笑道:「東西在我這裡了。爹,不是女兒心狠手辣,爹拿一百銀子來給我,包管得事兒成功;若是不的,把這東西回老爺去。」 鄧光一聽,直跳起來道:「哎呀!那裡可以使老爺知道呢?」阿物笑道:「不慌,楊理刑決不止給一百銀子的使費呢。爹終究不是笨的,弄錢的手段也不很低呢!」鄧光沒口子的道:「天在頭頂上,端的沒有拿他一個錢。我的主意,原要慢慢的弄他一個大注兒呢。」
  阿物道:「我不管,綜而言之,賒賬是不做的,現錢交易,事情卻幹得妥當。爹,平日裡弄人家的錢也發了,人家賣孩子的錢也使得不少。難得今兒這巧當兒,弄到自己頭上來了。」鄧光跺跺腳道:「端的如今也不知什麼世界了,孩子逼起老子來了,反了,反了。」阿物笑道:「利之所在也,怨不得什麼『三綱五常』哩,現在世界上也不是我一個呀!我們做奴才的還沒有什麼不在道理上的事體做得出來呢。」鄧光道:「閒話不用說了,我這裡積著的幾兩銀子,都在這包裹裡頭,你且拿了去。這些兒就算了最好。若是不能發,將就待我慢慢的張羅起來,不少你就完了。不過事體要幹得妥當,三天之內終要有個著實的信兒給我。」阿物瞧那包兒,光景有三十餘兩銀子,笑了一笑道:「如此先收了你三十兩銀子,明兒再算吧。」說著走了。鄧光忙追上叫道:「這一包銀子共三十六兩二錢有零呢。」阿物已不聽得了,一腳奔至裡邊。須知這一番要鬧出天大的風波來,畢竟是那麼的一台戲文,就在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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