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卷 評紅樓夢才女具慧心 贈碧玉環賊官露馬腳
話說鄧子通閒話之中,說起了陳子苕的一件事情。說罷,同尤心齋兩個歎息了一回。可知一個人的心術,斷斷壞不得。並且瞧那陳子苕,這個人的心術之壞,竟壞得異乎尋常,出於意料之外哩。所以也夠他吃些異乎尋常、出於意外的虧哇。循環報應,如應斯響,你想可怕呢不可怕?談了一回,尤心齋道:「別人家的閒事,倒剪斷了我們的正文了。我看楊理刑的這番舉動一定有個緣故在裡頭,不過光景是玄奧非凡,一時猜測不來罷哩。橫豎我們處處留心著就是了。」鄧子通卻不以為然,頓了一回道:「按理我們須得送一份見面禮物給他,終算乾老子的一些體面。」心齋笑著點頭道:「果然該的,做乾老子原要難為些兒呢。」子通道:「將來乾兒子的孝敬日子很長呢。這是以一服八的道兒,你可明白?」心齋笑道:「明白明白。」
過了一日,鄧子通備了一份禮物,足值二百銀子。還是鄧光能耐些兒,把書信禮物一一交與鄧光,送到理刑衙門去。鄧光知是優差,興沖沖地一路進城。到理刑衙門一打聽,知道楊理刑彰陽道台衙門去了。還須一二日才得回衙門。鄧光便住了客店等著,這須得面交的。直等到第三天,方才等到楊理刑回衙門來。這回是第一次,宅門上花了十兩銀子,便把書信禮物送了進去。跟手把鄧光傳進內宅,見了楊理刑,磕頭、請安已罷。楊理刑十分謙和,叫鄧光坐了,好談談。鄧光那裡肯坐呢。楊理刑道:「乾爹那裡來的總管哥哥,豈有不坐之理。所以敬其主及其使。當初衛大夫蘧伯玉使人到孔夫子那裡去,孔夫子也請人坐了說話呢。何況總管哥哥是乾爹府上的體面人呢。」
鄧光聽那楊理刑叫他總管哥哥,十分詫異,便道:「大老爺……」楊理刑忙遮說道:「不好叫我大老爺呢。該加上一個「少」字,叫我少老爺,其實也很不敢當。何以要叫少老爺呢?因為乾爹在上,不得不加『少』字。」鄧光心上暗笑,只得叫少老爺了。這裡楊理刑先把那封書信拆開來,抽出信來,便直站起來,雙手捧著恭恭敬敬的,看了一遍。把八件禮物也過了目,於是坐下,堆著一臉的笑道:「我正要請乾爹同妹妹到這兒來玩幾天,不料道台有公事,叫我去了這五天,今兒才得回來。倒是乾爹爹先叫總管哥哥來瞧乾兒子。又是許多好東西,真真叫我也說不來了。」
鄧光搭訕了一回,又說了一套閒話。楊理刑便吩咐廚房端出酒飯來。楊理刑親自陪了鄧光喝酒,閒談。倒弄得個鄧光侷促非凡。慢慢的說起,那一天在府上瞧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姐是誰?鄧光想了一回道:「沒有呀?我們只有一個小姐,要是丫頭不是小姐。」楊理刑道:「不是丫頭的,定是小姐。那個長容臉兒,瘦瘦的身材,比著我的妹妹瘦小些兒;穿的衣服不是這裡的樣兒,很是時式的。」鄧光頓然想起來了,道:「不錯不錯,有的有的,這是尤家的仙姐兒、仙小姐。就是死過的姑爺的妹妹。」楊理刑道:「嗄,原來是尤家的,叫做甚麼?」鄧光道:「真真的名字叫做寶仙,然而大家不叫她寶仙小姐的,都叫她仙姐兒、仙姐兒的。」楊理刑道:「她叫仙姐兒,果然如仙子一般,好極,好極。」又閉著眼,著實模擬了一回,想道:這個仙姐兒,輕盈流利,美麗的極了。我那鳳奴妹子,卻端凝厚重,不多言笑。我先前在家裡唸書的時節,同一般的同窗朋友,議論那《石頭記》上的人物。大家都說林黛玉是靈光仙子,是全書之膽。卻不道,編那《石頭記》的胡老名公,只許他是有希世之俊美,具蓋代之華。至於德性言語,種種動止,頗多貶辭。薛寶釵,更是深惡而痛疾之。要說第一等人物,要算史湘云。所以同窗朋友,閒敘之間,大家各言其志。譬如娶妻,要娶那一個姑娘,娶妾娶那一個丫頭。都要限在《石頭記》上的。那一天共是十六七個朋友。大家都說娶妻自然是林黛玉最好了。難道還有第二個可以蓋罩的嗎?稍有別緻點的說,薛寶釵果然是落落大方,有丈夫氣。卻不道恰恰成了一個反例。曾見批評家批王熙鳳,是知足以謀天,奸足以欺世,力足以服人,批的果然恰當,然而移之於薛寶釵,沒有一字落空呢。至於丫頭,是有的說是鴛鴦最好了,有的說小紅也好的,最多的是襲人。還有自以為讀的《石頭記》熟些,參的透些,見識別緻些,說佳蕙是頭等人物,玉釧是有義氣的丫頭,柳五兒是晴雯的小照。紛紛聚訟,莫衷一是。累的我好笑的很。同窗朋友瞧著我只在一旁冷笑,沒有開口,都趕我詰問:「據你的意思,怎樣呢?」我便說如以探春為妻,則以香菱為妾;如以湘雲、寶釵等為妻,則以平兒、紫鵑為妾。同窗朋友都笑起來,道:「你直是一個兒占了三雙,好貪心呢。」
我笑道:「這原是心上的幻想,嘴上的空談。不過見得人,是否善於調停妻妾,處置閨門罷哩。有甚貪心不貪心哇。若是如今果有這大觀園,這許多美人,容得你到大觀園中去和大眾的美人親近,只怕那個希望,何止這三雙呢!只怕十雙還不止呢。歪辣王熙鳳也有賈瑞其人,希圖妄想,何況別個了。至於探春何以要配香菱,湘雲、寶釵何以要配平兒、紫鵑,其中也有個道。三姑娘探春,精明幹練,善於持家,所以要謹飭如香菱者為妾,足以的了。假如以史湘雲、薛寶釵為妻,湘雲一塊天真,寶釵恂恂儒雅,須得練達如平兒,精細如紫鵑為妾,方足以襄助內政。諸公以為何如?」
那一般同窗朋友,沒有一個不說此論為切當的。我看鳳奴妹子,倒是湘雲、寶釵的一流人物,表面上果然這樣,然而看她做出來的事情,歪辣突過於王熙鳳。可知表面上看來是看不出來的。我看那仙姐兒,鳳流倜儻,比著鳳奴妹子,要高出萬倍了,若是不然,停一個不得法,也請我吃一頓鶴頂血的黃牛肉大餃兒,那就該死了。我早知道尤味蘭有這個妹子,尤心齋有這個女兒,我何苦來低頭屈膝,認起鄧子通做乾爹來?真真倒寵的很了。那鄧光瞧著楊理刑沉沉的呆想,鄧光原是猴獼似的作怪的人,已瞧透了楊理刑的主意了。卻想怎樣的法兒,可以巴結巴結他。然而說話又是不可以唐突,顯然的同他拉皮條。模擬了一回,陪笑道:「少老爺,現在的世界不比十年前了,風氣愈弄愈壞了,不論孩子、姑娘們,知識竟愈開愈早了。假如小的們,當初二十來歲的時際,委實的男女交道的一門,一些兒沒知道;如今的孩子們,十三五歲就精通的要不得,見了姑娘的狀態,麻煩的什麼似的。然而孩子們倒還好,倒是如今的姑娘們,端的令人可怕,說說呢,那裡作興一概而論。譬如鄉紳仕宦之家,閨門嚴肅,誰敢口齒不整齊,哼出半兒的錯字,其實也靠得住的,真真千中難選其一。就是我們家的鳳姑娘,如今也瞞不過老爺了。這倒不要說她,究竟年事已是分際了。即如所說的那位尤家仙姐兒仙姑娘,今年還不過十六歲,外邊的三三兩兩,風裡來、水裡去的,閒言閒語;是十三歲的那一年,已經很有些兒的編派了。少老爺想呢?這不是風氣的愈來愈下嗎?倒不要盡責備做老子娘的糊塗,失於教育,端的是天意了。」
楊理刑聽了鄧光的這套言語,明知道仙姐兒是個風流人物,得風氣之最先,開情竇之極早者,益發的心旌搖搖,大難把握,一縷情絲卻從十里之外,紐結住了。瞧著這個鄧光是個壞達於極點的一個怪物;我結識了他,端的很有幫助。我索性同他說明白這緣由,他終竟是下一等的人格,決不至於吃他責備,說我不規則的舉動,被他看輕我。想罷,便替鄧光斟了一杯酒,陪著笑道:「總管哥哥,常言道:有緣千里來相會。我同總管哥哥,說也奇怪,不知怎的,你我雖是今兒第一遭兒相遇,然而很是投機,你我不妨把無所謂的禮教,什麼尊卑名分的混帳話頭,一概排除了,實行平等主義。總管哥哥,若不嫌棄時,我們拜把子,結個異姓手足。」
鄧光已把楊理刑的設想,瞧透了五七分,便故意站起來道:「少老爺……」楊理刑忙也站起來,遮說道:「你還是這麼的稱呼,明明是見外了,那便拒絕我的一片意思了。」鄧光連忙答應了幾個「不敢不敢」,「既這麼著,就是做兄弟的幸福了。」楊理刑道:「按著年齡,你是哥哥,我是兄弟,就這麼各飲一杯兒的酒,就算了。這個樣兒,比著尋常的拜把子,豈不是益發的脫略了。綜而言之,我們的作為斷斷不要落了俗套,若是一落了俗套,就不成其為你我的志氣了。」鄧光連說著:「很是很是。」於是各飲一杯酒,坐了。楊理刑道:「這會子我們就可以暢談肺腑了,彼此都不許隱藏著一點兒,那便生分了,不成為有義氣的兄弟哩。」
鄧光又連忙說了幾個「很是很是」。楊理刑又道:「我卻不瞞你說,外邊不知我府裡的呢,那個不羨慕我在境界上,第一有趣的人,世界上第一有福分的公子,家私門望上頭,也算得上上等的了。雖是算不得我們南邊頭等的富家,然而終算上百萬的家計了。祖上的功名,尚書宰相也不止一個,至於現在活著的老子陳臬開藩,護理了兩次撫台,官階上頭,也可以了,可不是『富貴』兩字也可以噥噥的了。就是我年紀還不上三十歲,巴巴到這分位了。然而我跑出來做這個芝麻大的官兒,何嘗是心裡高興呢?照我的志向,起碼捐個道台來玩玩。奈何老子不許,要捐道台須等到他老人家歸天之後。何以故而有這作怪的意思呢?他老人家說的也是不差,據說要捐呢,索性捐他到任;若說候補的苦楚,竟有難以言語形容呢。輕飄飄說一句,索性捐一個道台到任,銀子不是十弔八弔呢?假如花了一大注的本錢做不了一年半載,我已是上了年紀的人。年輕的時節,替皇上家出力辦事,費盡心血,身體是老早衰乏疲憊的什麼似的了。忽然白白眼,伸伸腿,不是要鬧出丁憂的亂子來嗎?豈不把一大票的本錢擱起來麼,所以要等他老人家歸天之後,才使得捐個道台玩玩。若是要緊出山,只許弄一個起馬官,你想我這樣人家的少爺班,高興跑出來做磕頭蟲嗎?何奈老婆凶的很,意思又合不來,家裡頭端的住不得了,只得就小點的噥噥罷……大凡一個人,不論窮富貴賤,夫婦一門子,合不來了,萬百樣終究乏味的了。一經說破,哪裡是世界上第一等的有趣人,第一等的有福人哇。端的是世界上的第一苦惱人哇。我們家的那一位的脾氣,生得出奇的乖僻,器量又是異樣的狹窄;我家裡頭該了這種樣的一位奶奶。老實說,住不得了,只得將就些跑出來混他一陣哩。」
鄧光聽了笑說道:「只怕未必是令正夫人的脾氣乖僻,器量狹窄;倒是你不老成,所以要多句閒話了。」楊理刑瞅了鄧光一眼道:「你倒太聰明哩。可是似乎你瞧見的。然而一半呢,果然是我的荒唐,一半也是她有激而成的。不是說尖不雅致的閒話,至於女子家端莊穩重,原是個美德,然而也要看分際的。該應端莊穩重的分際,自然要端莊穩重,才是大人家婦女的氣派。若是夫妻倆個在房中的分際,也該風流的一點兒,並不要叫她做出粉頭兒似的輕狂樣兒,只要說笑都有,我已心滿意足的了。至於夫妻兩個的正經事幹,更是提起了,心上又氣又笑。」鄧光聽到這裡,已呵呵的笑起來道:「怎樣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呢?」楊理刑道:「不是我說粗話,在背後談論奶奶的短處。其實是人間少有,世上無雙的一件蠢貨兒。就是那件話兒,竟似一個活死人。眼都閉了,動也不動,這麼著可是乏味了。問她動動兒,雖然不會,然而眼何致於要閉著呢?她倒說羞煞人的,還使得開著眼,瞧這醜態嗎?」
鄧光不禁拍手大笑。楊理刑道:「沒有什麼好笑,你真真幸人之災,樂人之禍了。不該呀,不該呀。雖然這麼乏味的事,老實說誰高興呢?但是到了這分際,少不得要聊以解嘲了。還且要苦苦的央告,十次裡只好應允兩三次。真也是前世裡的冤愆。遇到這位奶奶,可想我處這境裡,還有生趣嗎?我們家丫頭僕婦又是一大堆。少說些也有二三十個,都是青年貌美的,臉蛋兒村的,年事兒過的,還不算在裡頭哩。若是一古腦兒算起來,一百個沒有,七八十個是只多不少的。至於在我們家年事過了三十,臉蛋兒不甚妖豔,就做不到主子跟前的事了,若是放在平常人家去呢,已視為美女了。不是誇句兒口,相府裡頭,非同小可哇。」
鄧光點了幾點頭道:「這端的不是瞎說,不要說你這樣人家,這麼的勢派,就是我當初在馬侍郎馬大人府裡當差,他們三等的僕婦,比著秀才家的娘子,還齊整得多呢。據說裡頭有四個丫頭,名兒都有個『香』字的,因此叫做四香。竟然瞧不到誰是主子,誰是奴才,那一個不是絹人兒似的。我們在外面當差的,是何曾見過一面哇。」楊理刑道:「可不是我說謊,大人家的氣派,終是差不多的,我們家頭等丫頭,有八個哩,名字上都有個『仙』字的。所以就叫做八仙,有些說趣話的,說起來道這就是八洞神仙。」鄧光笑道:「趣極,趣極,八洞神仙,切極切極。但不知你游過幾個洞府呢?」楊理刑笑道:「不過游了一個洞兒,游出來窮禍來了,我們家的仙。四個是服侍老太太的,兩個是服侍妹妹的,兩個就是服侍奶奶的。妹妹身邊的一個叫做雅仙,竟是八仙中的尖兒頂兒。我好容易哄的到手,坎坎的不湊巧,吃奶奶撞破了。雅仙說起來呢,不過一個丫頭罷哩,然而我們家的頭等丫頭呀。豈比尋常哇。吃奶奶羞辱了一場,叫她那裡擱得住呢?半夜裡吞了個金戒指,可憐死了。」鄧光道:「可憐,可憐。至於大人家的丫頭做房裡人,也尋常得很呀。何至於弄出這樣的惡果來呢?」
楊理刑道:「原說是奶奶的不近人情呀。所以然者,我立誓不進奶奶的房了。可想我還有甚麼味兒在家裡過日子嗎?而且老子娘又是歡喜這種蠢貨兒,因此越扶越醉,管得我同隨便哪一個丫頭,都不許說一句哩。叫人悶也不悶,惱也不惱。於是只得捐個功名出來,跑開點,省得令人惹氣。眨眨眼已經六年了,也沒有回去過一趟。」鄧光道:「原來有這層曲折,然而這幾年裡頭,快心的了。姨太太有幾位呢?」
楊理刑道:「姨太太沒有沒有。不過弄了幾個湖南女子,消遣消遣罷哩。如今我的意思,並不在娶個姨太太,我索性當她沒有的了。我竟在外邊另做一分人家。要訪一個才貌雙全、風華蓋世的一位姑娘,一樣的大排場,按著正室的禮數。但是訪來訪去,訪不以一位合適的姑娘,有福的小姐,所以一年一年的拖沓下來了。且住,你可知道我說這一套話兒不嫌煩瑣,可有什麼意思嗎?」
鄧光原是一目了然,如見肺腑的了。故意的說道:「這就是你我兩個知己談心呀,有甚別的意思哇。」楊理刑睜睜的眼看著鄧光道:「你、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枉恐瞧去是個靈利人,其實骨裡也是個糊塗蟲。」鄧光道:「我不糊塗,你才糊塗呢。」楊理刑愕然道:「我糊塗甚麼?」鄧光笑道:「你自己以為很聰明,一點子沒有糊塗,我有個比方說給你聽了才知道果然糊塗了。假如人家有個姑娘名聲兒壞了,旁邊一人想道:「她既然不是正經人,就容易了。便一廂情願的跑去勾搭這姑娘,豈知白費勞心,到底不成功。這是甚麼道理呢?別人勾搭成了,我就勾搭不成,須知其中的道理很容易見得到的。大凡不論男女的真情守有專一沒有兩用的。並且夫婦之間倒未必是有真情,何也呢?原來我們的立法不好,叫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婚姻的正當款式,不管他一對兒的性情脾氣合得來,合不來。如天之幸,合得來的不用說了,倘然合不來,就是你夫妻兩個的現象了。」楊理刑聽到這一句其實合意,道:「一點兒不錯,你真是洞悉人情的言論。」
鄧光又道:「就不過夫婦之間,意見協商,沒有鬧點別的故事來,也還算如天之幸哩。若是鬧點不雅致的事情合來,豈不是關係重大了嗎?這不要說印,只說偷漢子的一道,內中也有兩層解說。若是人盡可夫的,這是淫。淫婦兒我也沒功夫去議論她,若是只偷一漢子,沒有第二個的,這是情。猶如卓文君一流人物。雖難說是正式夫妻,然而也合著從一而終。君子偕老之義。再者,不是我發一個創論,至於釀成謀殺親夫的婦女,倒並不是淫。只為她一縷真情盤結住了漢子,所以不顧前後,什麼都幹得來。你自己去想罷,還是我糊塗呢?你糊塗嗄。快點兒收了這心罷。」
楊理刑拍手道:「終竟還是你糊塗呢。」於是細說道:「頭裡的主意呢,瞞不得你了。果然在你家的鳳奴姑娘身上,我只道是才貌相稱的。及至見了,大失所望。瞧上去,也是木木癡癡的一個人。而且姿色上頭還沒有脫盡了村氣,所以也就不是甚麼樣了。倒是尤家的仙姐兒,瞧去趣味濃的多了。我所以頓然變計了。好哥哥,說不得,兄弟要求你設法兒成全了呢。」鄧光只瞧著楊理刑笑著點著頭兒。楊理刑道:「好哥哥答應呢。為什麼不說話了?」
鄧光道:「我原在這裡不懂,你是個何等樣的人,現掌著一州三縣的刑名,又是堂堂相府公孫。直是同我這樣,螞蟻也踏得死的一個人,拉交情,拜把子,端的難死了中國人。哪怕如今頂講究平等的新學家,也未必能夠這麼著的實行嗄。我知道了,只消你的目的達了,這把兄弟也沒了。綜而言之,其實也何必假著把兄弟的名詞,老實要我拉皮條罷哩。」楊理刑沒口子的說道:「這是你好哥哥太疑心了,兄弟不是這等樣的人。橫豎瞧著後來罷。若是兄弟有口沒心時,兄弟要被眾人詛死的。」鄧光忙遮說道;「說尖話玩罷哩。何必這麼的著慌嗄。這多是閒話,不要說印,你既是當我一個人,瞧得起我時,我終須設個法兒來,報效你。」楊理刑忙站起來,作了個揖道:「全仗大力。兄弟一輩子不忘你好哥哥的大恩大德。」
鄧光道:「這會子你既然改變了方針,這法兒就容易了,按著你起初的主意,那是效勞不來的。你想呢,她心中意中端的是只有一個白於玉,甚而至於天地都不知道了。聽了白於玉的慫恿,這樣的事都情願乾了,可想她的心哩,還有甚麼法兒可以想嗎?真是南山可移,北海可枯,惟有我心不可改,此志不可奪的了。但是一句話,先要說明白的,這位仙姐兒小姐,年紀雖只得十六歲,然而名聲卻薄薄的了,就是方才說的大有人盡可夫之概,所以若說要事情兒成功呢,想來也並不煩難,不過是可以一竹竿到底,恐怕沒有的事,不是我口輕,只好當做她個玩兒票似的姑娘,玩一陣罷哩。」
楊理刑聽了沉吟一回道:「索性請個媒人出來,明媒正娶她過來,她就該一心管念了。再不會起不規正的心哩。你瞧妥當嗎?」鄧光道:「不妥當,不妥當,我卻知細她很的。她有個心上人,卻是個窮酸子。專靠著這位小姐幫貼過日子,但是這位小姐手裡一個錢也沒有的。本來她老子也是個窮酸子呀。不過靠著扛幫打官事,弄錢過日子,叫她那裡來的私蓄呢?因此養幾個有錢的漢子,以資挹注呀。」楊理刑道:「這麼說來乏味很了。」
鄧光道:「人生行樂耳,管他甚麼,先圖個眼前快樂就是了。九九歸原,外邊乾的勾當,算不得正經。尊夫人究竟現存府上呢。按著這個主意想來,假如萬一僥倖,我們家的鳳小姐吃你做到了,那麼後文就難了。倒不如仙姐兒容易打發。呼之即來,揖之即去。沒有後患的。你想我這議論不錯嗎?」楊理刑恍然道:「幸而你提醒我來,不然我還在這裡糊塗呢。如此請教好哥哥,計將安出?還是單把言語去說呢?還是先要送些禮物去?」鄧光道:「這豈是白說說就會來的嗄,自尊自貴,也不是十弔八吊錢的東西哩。」楊理刑連連答應道:「這個自然,要東西我盡多著。」於是引了鄧光到裡面的一間,開了那個十景櫥道:「你來瞧呢?這裡頭的東西盡揀罷。」
鄧光瞧是都是古董寶玩,滿滿的一櫥。心上想到:到底是闊公子,氣派與眾不同的。我的女兒阿物不過沒有仙姐兒的姿色,鳳姑娘的才華罷哩。然而姿色上論起來,比仙姐兒自然不如,比鳳姑娘倒沒有村氣的。至於文字上頭,鳳姑娘自然不好同他比了。只怕同仙姐兒比起來,誰高誰低呢?綜而言之,比著我,終竟通得多了。她服侍了鳳姑娘五六年了,終該識字的多了。若然僥倖,我做了他的丈人,不是還要風光嗎?不吹牛皮的話,我那阿物,倒是靠得住呢。楊理刑瞧著鄧光呆呆的,不知他心上盤算些甚麼來?只道是這一櫥的東西,都不合用。因道:「這裡的不合用,裡邊還有呢。」
鄧光忙道:「很合用,很合用,只消這個碧玉環,已足夠應用的了。」楊理刑道:「這碧玉環算不得希世之寶,然而一時頭裡,要這麼著的沒一點斑駁的,一湖西水的碧玉連環,端的很不容易。」說著便取了出來,安放在那個錦盒之中。鄧光道:「你還須寫一封信兒,我同你拿去,捉個當兒交給她。大約三天之內,必有喜信到來呢。但是將來你可別忘了我的情。」楊理刑一迭連聲的道:「你還是儘管不放心,我方才怎樣的立了重誓呢?」鄧光笑道:「我不過順口說尖話兒玩罷哩。我原知道你不是這等樣的囂薄人,所以我才高興推心置腹的,同你辦事嗄。」楊理刑道:「這才是哩。若說要我寫封信兒,敢是寫給仙姐嗎?」鄧光笑道:「你心上愛誰就寫給誰,我心上卻好笑你,枉恐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眼界兒怎地狹窄。」楊理刑詫異道:「你說誰眼界不廣?」鄧光笑道:「除了你,還有誰?」楊理刑道:「我嗎?眼界兒敢是不廣嗎?倒要請教這不廣的緣由哩。」鄧光道:「你且把信寫了再說罷。」楊理刑道:「你先說了,我寫。」卻不知鄧光要說楊理刑的眼界,為甚不廣的緣由,看下文便知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