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卷 賣風流意在迎奸 談因果心存勸世
話說楊理刑楊鑫甫大老爺,在煙榻上,拜了鄧司馬鄧子通做乾爹,就該請乾妹子鳳奴小姐出來,拜見乾哥哥。還需做乾哥哥的安慰安慰乾妹子。乾爹鄧子通,聽了乾兒子楊理刑的話,便道:「該的,該的,我去喚女兒出來,拜見拜見。」豈知鳳奴小姐不住的使心腹丫頭,往來探聽。及至楊理刑進了餐霞室。這餐霞室隔著鳳奴小姐的房,只是三間屋子。鳳奴小姐便悄悄的隱在窗年偷聽楊理刑的種種舉動。都聽得明明白白,想道:「這位乾哥哥倒要十二分的巴結他,天大的把柄在他手裡。」只見她父親一徑跑出來,望著房裡直撞的撞將進來。連忙跟上前去低低的喚道:「父親、父親。」 子通回顧頭來道:「咦,你在那裡來呢?我同你說……」底下的話還沒說合,鳳奴小姐便接過來道:「女兒知道了,可是楊理刑哥哥要叫女兒出去拜見拜見嗎?」
子通道:「一點不錯,你已知道了是最好了,你心上怎樣?還是出去見呢?還是不見?我想起來,倒要見的才是道理。」鳳小姐道:「父親說的是。果然該應拜見哥哥,如今既是哥哥妹妹了,不是外人了。女兒想起來索性請哥哥到這兒來拜見,愈加見得親熱了。譬方親哥妹似的,不是更好了嗎?」子通連連點頭道:「很好、很好,那麼你還該收拾收拾。我去請他進來哩。」說著又兜兜的跑出來,重複回到餐霞室,同楊理刑堆上一臉的笑容道:「你的妹妹說如今哥哥不是外人了,索性請哥哥到房裡來相見。你說好嗎?」楊理刑一聽這兩句話,心花怒放,彷彿臭監生題名金榜似的高興。算起來,還得加上五千四十八倍哩。直豎起來道:「很好、很好。」拿腳就走。子通道:「稍微等一等,讓她預備、預備,換一件衣服,我們且抽幾口煙,那麼彼此舒舒服服些。」
楊理刑只得又說了幾聲「很好,很好」。於是爺兒兩個各抽了三口煙。子通道:「如今差不多了,我們進去罷。」楊理刑巴不得這一聲,連忙答應著,放下煙槍,站起來,整整衣褲,跟著子通到裡邊去。鳳奴小姐已站在房門首,伺候著,竟不像第一遭相見,很是脫略。陪著笑道:「哥哥請過來呀。」楊理刑得意非凡,接著叫了一聲:「妹妹。」剛跨進房來,已作了兩三個揖了。鳳奴小姐說著:「小妹鄧鳳奴拜見哥哥。」
一路說著一路拜將下去。楊理刑慌著也跪在地下,磕了四個頭,方才一路兒站起,謙遜一回,彼此坐下。坐下之後,自然彼此有幾句普通呆板的開場白,這幾句普通呆板的開場白,列位料想起來,雖不中,不遠矣。大約也差不多的幾句話,做書的要偷懶了。倒要把鳳奴小姐和楊理刑只在心上想的,嘴裡說不出的話寫幾句出來。你道他心上想的什麼話呢?原來楊理刑打諒這鄧鳳奴,定然是個容顏絕世,美麗無雙的一位女子。不然那裡有這麼錦心繡口,倜償風流的好文字,流傳的這麼大名氣。豈知這鳳奴小姐的人材,並不見得十分漂亮,也不過粗枝大葉的一個人。而且還脫不了些些的村氣。不過這一對眼波,果然比眾不同,美秀而長,黑白分明,所以聰明絕世,靈警非凡。楊理刑的心上正是這樣掂掇著。鳳奴小姐卻也有個意想,頭裡聽說這楊理刑,酷毒異常,想其情,定是閻羅似的一個丑漢。黑薰的面皮,一臉的矮鬍子,又粗又厚的腰背兒,豈知方才在窗隙兒那裡張時,雖則模糊影響之間,約略看去,倒是個清秀少年,語言動止,亦極不亢不卑。很覺得出諸意想之外。這會子,對面看來,的確是個青年文秀的兒郎,眉眼之間,倒還有三五分神似於玉兄弟的樣兒。不覺心上怦怦的跳了幾跳,低了頭不言語。這時兒已有一頓功夫,普通的開場白,早已搬演完結,楊理刑便欠了一欠身子,堆著笑容道:「妹妹是何等樣的身價,那裡肯做出不近情理的事來呢?要是偶然不留心,落了一點什麼,含著毒質的東西,在那個餃兒裡面,恰恰的尤味蘭吃了,外邊不知輕重的人,便捕風捉影附會起來。妹妹自然是問心無愧,然而悠悠之口,不可不塞,橫豎如今有做哥哥的在這裡呢。妹妹放心不要緊的。」
子通在旁答應道:「鳳兒,你聽到嗎?你哥哥叫你放心著呢。須知你哥哥是我們家的一座紫薇星呢。若是換了別一個時,那末倒完了。不要管他。事情兒真不真、實不實,便要想幾個回去,害子孫哩,不要說別人哩,就是尤心齋頭裡還想倒我的蛋哩。」鳳奴小姐道:「父親說的是。」只此一語,底下就沒的話了。楊理刑暗暗點頭,忽地又變了一個方法,搭訕了幾句,仍舊退回餐霞室,抽了一陣鴉片,又坐過了筵席,直忙了一個整夜。次日一早,便道:「衙裡事忙,就要回去了,請乾爹同妹妹,停一日到衙裡來住一陣,以盡乾兒子供奉乾爹和妹妹的一點兒誠心。」子通看他說得懇切,便一口答應,說:「過幾日,我們爺兒三個來看你呢。」
但是鄧子通,如今是乾爹的身分了,倒不好十分客氣,便叫兒子龍官送了這位做官的哥哥。直送出鄧家堡三里之外。這裡鄧子通興沖沖的對尤心齋道:「這是那裡說起,真真睡夢裡也想不到,有這件事情合來的。我從來沒有收過乾兒子,今兒開宗明義第一章,就收了這個現任的掌刑官。可知高興哩。常言道,因禍得福,遇難成祥。這話兒不是白說說的,果然是有這種事情,你說是也不是?」心齋聽了,手拈著幾根小鬍子,閉著眼沉吟不語。子通又道:「你想什麼?」心齋搖著頭道:「我瞧這情形,很有些兒作怪,只怕其中還有別的緣故呢?」
子通道:「這也有甚作怪,大凡注定的緣分,到那間自然而然是湊合攏來的。」心齋道:「其實不然,這位楊理刑,名聲兒很是薄薄的,卻是心高氣傲的一位公子班,督撫司道,還不在他的眼裡,怎地同你這麼的謙卑,一見如故。不說拜老師了,倒說認乾爹,你又不是什麼了得的闊老。我算起來,一定別有個什麼主意在他的心上呢。」子通笑道:「心翁你又多慮了,若說印是心高氣傲的公子班,督撫司道都不在他眼裡,可知我的名聲身價,果然比著督撫司道,還要很上幾倍呢。我是靠了女兒的光,端的是目今一等的才女的老子。你想體面嗎?」
心齋聽了,笑著指了子通的臉道:「呸,體面嗎?還是我賞你的臉哩。老實說,我就馬馬虎虎的不追究了,替你們攔驗處和息,若是定規不過去,要究個水落石出,你就益發的體面了,你竟是……」子通忙把雙手亂搖,剪住心齋的話,說道:「算了,算了,別說底下的了,你又要刻毒人了。我勸你少點兒。這樣吧,如今你也是富翁了,那麼須得存點兒忠厚的心腸,做些積德的事情。拿兒子性命換來的財富,保的長久些,可知沒有第二個兒子,碰著這種機會頓時立刻起家發跡呢。」
心齋道:「我們原是至親,分甚麼彼此,橫豎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好算就是你的。然而我卻知道你的心想了,當然要保全名聲性命的當兒,什麼都肯答應。天地良心,我也馬馬糊糊算什麼,原來是至親,多說就不像了。二一添作五,逢二進一十,那就馬馬糊糊的,過去了。如今是沒事了,我知道你有些心痛了,只怕還要拔短梯哩。」子通笑道:「笑話了,我說的是金玉之言呀,大概一個人不論富貴貧賤,至於立心,第一要忠厚,要正大,萬萬不可尖刁刻薄,設計害人,騙人財產物。若是忠厚正大,那怕命運不濟,處到最不順溜的地位,遇到很艱險的當兒,是有出於意外的幫助,平平穩穩的過去了。我說一個證據給你聽。」心齋笑道:「倒又惹你的談興起來哩,還是有證據哩,只怕是你的杜撰哇。」子通道:「斷斷不是杜撰,而且說起這兩個人你也知道的,還且你見過這兩個人,也論不定。一個姓朱的,名兒叫做召和。」心齋接過來道:「朱昭和嗎?認得,認得,我同他的伯伯是老朋友了。聽說那召和吃一個朋友騙了一注錢去,弄得走頭無路。如今好幾年沒見他哩。不知那兒去哩?光景出門去了。」
子通道:「就是這個事情哇,如今召和端的很得意,已回來了一年多了。上半年到我這裡來過一次的。據說一項在汴梁周中丞幕裡,頓了足足兩年。他本是保過特科的,遇上黃河上開保的當兒,保了一個河工同知。他做官的意思原本沒有的,所以回來仍舊享他的清福。這就是一個人須得立心端正,忠厚老實,到底不會吃虧的。你方才說騙他一票的朋友,就是長盛繭行的小老班。」心齋道:「在這裡了,那長盛繭行的小老班,叫甚麼陳子苕的,是也不是?」子通道:「不是這個陳子苕還是誰呢?」心齋道:「這陳子苕不是個秀才嗎?」子通笑道:「不光是個秀才哩,他自以為候補知縣哩。」心齋道:「這又是奇談了,難道他自以為候補知縣,別人就不算他是候補知縣嗎?」
子通道:「你別忙,聽我慢慢兒的說呢。這個陳子苕,委實是絕無人格的一件糟東西。若說印怎樣的緣故,挖空心思自以為是個候補知縣呢?頭裡把他老子的錢,私府下偷光了,沒有交待。那末急死了。常言道,急則智生。同他一個甚麼樣的朋友商量,商量出這個計較來了。不知那一個賑捐局裡的司事,同他串通了,填出一張大八成知縣的執照來。據說這張執照卻花了幾百洋元呢。拿去哄印的老子,只說私底下花掉的錢,並不是因為嫖賭的緣故,所以虧空下來的。其實是要掙氣,顯親揚名的主意。現在大八成知縣很便宜,不過花了兩萬洋錢。因為捐局裡有知己朋友在裡面,不然這個價錢那裡做的到呢?他老子雖然老實人,卻曾經看過捐例的章程哩。因此說道:『我記得大八成知縣的價錢,不要這許多呀。』那陳子苕說:『爹你不知道,如今實官捐是停止了呢。那怕花二十萬洋元,都捐不成。這就有知己朋友,在捐局裡,買伏了局裡的委員司事賬房,一切上下人等,做了手腳。倒填日子,爹看呢?這日子不是上年正月二十五的日子嗎?二萬洋錢端的便宜不過。如今有個張某、王某,我們一般兒都是要好朋友,然而他倆情願在五萬兩銀子,也要照這樣倒填日子。捐一個大八成的知縣。捐局裡還沒有答應,一定要十萬洋錢,才肯。少一個錢,老實辦不到。那姓王的朋友已經答應了。洋錢都舒齊了。捐局裡的委員司事賬房,想想終不敢再弄這手腳了。到底捐不到這官哩。爹想呢?如今我這大八成知縣,雖則多花了一倍的價錢,真真這個便宜也說不得哩。』他老子聽了子苕的編謊,頓了一回道:『說起來呢,你也不是荒唐的事幹,然而我這分家私,一齊結交你了,通在你這個大八成知縣上了。可知這一張大八成知縣的執照,饑不能當食,寒不能蔽風。豈不是沒算計嗎?我們家是向來沒有做官的,你做了一個秀才,也十分體面了。』那子苕便道:『爹不用著慌,如今賺錢的買賣,只有做官要算一樁好事,的是名利雙收的道兒呢。如今這麼著,爹,再設法三四千銀子給我,進京引見出來,大八成知縣,是不會擱起來的。同翰林進士的班子一樣硬氣。三個月裡頭終要得缺的。爹不知道官場中的規矩,進士出身的叫做老虎班,我這麼拿了大注兒的銀錢去捐的大八成,就叫做麒麟班,名字兒取的很新鮮,又很促狹。原來牛身上貼滿了的錢,捐大八成的,卻是有錢的牛哇。』子苕這倒並不是嘔苦人的話兒,端的是尊重有錢捐官的好名式呀。那老子道:『這種通是閒話,你說還要三四千銀子去引見,如今我銀子卻一釐都沒有了,只剩了我這一條老命在這兒哩,你若是有處兒換錢時,你就拿去做引見費罷。』說著拿那一張執照,收了道:『橫豎沒有引見費,還做不成功什麼官哩。這東西我收著不用你拿去。』這當兒陳子苕慌急的狀態一齊堆放在臉上來了。瞧著他老子的氣色卻不很高興,只得出來,同那個出主意的朋友商量。那朋友說道:『這張執照只限著三天要交還的,如今吃你的老太爺收了去,眨眨眼,三天之期快的很,沒有執照交還他,這不是兒戲的事呢!萬一鬧出來,端的是殺頭的罪犯,經不得你的老太爺拿了這張執照,跑到局裡來查對查對,不要說被老總知道了,不得了;就是被同事知道了,也是個不得了。如今須要弄一注錢去,把合局的同事通通買囑了。這一下倒不可不防,何以呢?你老太爺要拿這張執照去,做甚?無非是心上終有些疑影,卻料到這執照靠不住,若是對真了,引見費就有了。』子苕大驚失色道:『如此說來,一定要弄出窮禍來了。沒法子,只得去偷了出來,免得鬧出把戲來。況且這種事情是要真就真,要假就假。認真起來,果然腦袋要拿下來的事情呢。可怕可怕,不是這麼辦法倒好了。」
「那朋友說道:『若是去偷他出來,恰是自己露出慮心來了。你別慌,讓我算計哇。』閉目凝神了一回道:『有了,有了,只消這麼著說,就可以取回來了!』子苕忙問道:『怎樣說呢?』那朋友道:『只說這張執照還是捐局裡的執照。名兒叫做實收,須得京裡吏部衙門,同戶部大堂去調換真正的執照。那末就有了大八成知縣的真正的憑據了。今兒恰好有個知己朋友進京去,一時籌不到三四千兩引見費,就托這朋友把部裡的文憑調換出來。那就不妨等到有了引見費再打算出山,就是了。這麼的一套鬼話說上去,不怕你老子不相信,而且還可以哄印二三百洋錢,只說托朋友部裡去的使費。三四千弄不到,二三百終可以弄得到哩。就是二三百兩銀子,到堂班裡報效姑娘,摸牌喝酒,也有好幾天的熱鬧,豈不是也是好的。』陳子苕便大替那朋友計較兒,設的周密。到老子跟前如法炮製起來,果然不曾落空,滑頭五十兩銀子去。於是故意叫那朋友寫幾封信,寫著子苕明府大人的款字,寄到家裡去。使他的老子看見就曉得他兒子果然是知縣了。所以朋友往來的信札,都稱著明府大人了。簽條角上也寫著一行小字,寫的是『即用縣正堂陳』。他老子果然相信,子苕也自以為的確是一位候補知縣哩。」
尤心齋聽著歎道:「這陳子苕果然太荒唐了。人家說笑話有的,只好騙騙你的老子。原是說笑話呀,並沒有真的。有這種事情呢?這陳子苕果然真的做出來了,真真不當人子了。」子通道:「你聽我說呢,這陳子苕,老子跟前哄不到三四千兩銀子,就去哄我的那年交,朱召和了。召和雖是有錢,然而卻沒權柄的。都是他老子娘管的。召和原是熱心人,聽說進京引見的使費,是人家為功名上的緊要開銷。便替他在老子娘跟前週旋,何奈他老子娘,執意不肯。說這個陳子茹不是規規矩矩的人,專一的猶如濫污婊子似的,媚惑人好好的血性男子,可是這種下流的嗎?人家朋友往來,原是有的。終是白日來來往往,談了一回,爽爽快快的走了,你瞧他終是半夜三更悄悄的跑來,這是朋友嗎?委實是個兔子的調調兒。假如別人瞧見,不知道底細,只道這人家養的漢子哩。至於走了,還要在門兒口說個不了。兩三個時都會盡說過去的。這種人以後也只宜遠點兒,不可親近他。借錢的一句話,再也休提。那召和不防碰了笆斗大的一個頂珠,似乎老子娘太煞瞧錯人了。因此自作主張,挪了三千兩銀子,借與子苕,進京引見去。豈知子苕哄到了三千兩銀子,進京引見去的話,卻不提了。召和倒覺著是騙局了,連忙同他索齲好容易索到了一小半,跟手被召和的老子娘知道,免不得要把召和說了。召和本是高傲不過的脾氣,受了這一場委屈,負氣汴梁去了。一去五年,方才回來。那陳子苕已是落魄的不成樣兒了。成日家在茶坊酒肆,煙館歌樓,找朋友借零錢過日子。有幾個忠厚朋友還肯可憐他,究竟是個繭行小老班,唸書的。多少給幾個銅子。那一天朱召和在那一家歌樓上,恰好子苕到來,委實的蓬頭垢面,一時認不得了。及至仔細認了出來,大為歎息。豈知子苕一見了召和心上『別』的一跳,想著:不好了,又是一個債主來了,利錢不算,本錢還欠他差不多兩吊錢子呢。這樣罷,賴了罷。便道:『前兒那一筆,你該找還我三百兩銀子,橫豎銀子便著。找給了我,終算了結了一筆賬。若是不便呢?我們老朋友說不得,你坎坎回來,就要同你索債。』召和聽了,詫異道:『甚麼說?倒是我欠你的錢了。』於是爭論了一陣。子苕說:『既是我欠你的錢,你到衙門裡去告狀罷,橫豎我不怕吃官司,只消你告的便宜。老實給你說了罷,我欠人家的錢,不是一個,通共還有一萬銀子多呢。都有借錢的筆據。這好多日子,沒一個來向我索借。有個緣故,我老早說了,若有人同我打官司,我說印們是賭棍,局騙的。玩錢輸了好幾萬了,這是勒寫的筆據。看著罷,還是原告押起來呢,還是被告押起來。你一向出門著,不知道我如今的利害哩。這會子老實給你說了,要板面孔就板面孔,請你的便。銀子三百兩你該找我。』召和聽了氣的發昏過了一回,道:『銀子你欠我,我欠你,有賬可查。綜而言之,我瞧你這個樣子,舊欠兩字,我心上倒勾銷你。你自己去拿鏡子來照照看呢。不是上你的氣,看到你一輩的話,只怕你有一天拿錢出來還債,本是本,利是利,一筆清楚。光景要過了三百年,還得看光景哩。我也沒有這麼長的壽命,到三百年後,看你還錢。說呢?這麼著的說,難道我的為人,你還不知道嗎?朋友們喪和氣,別的都可以,若是為了錢財喪朋友的情分,我是最為可恥的事,斷斷不肯做出來。所以你叫我去告官司,你放心,我朱召和斷斷不會給官司你吃的。不過休要纏錯了,道是怕你誣說賭棍了,怕了,不敢了。綜而言之,看著罷,到底有人告你的。不然看你可憐通融些兒,倒還可以。既是你竟是這樣的一個人,便不客氣了。可想老子娘的見識到底不差呢。』過了一月餘,有個姓姜的,被陳子苕欠去兩三弔銀子,五七年本利無著,發急了,便控告起來。陳子苕便想把賭款兩字弄出來。豈知不興,判了個押追。然而錢債官司沒甚打頭的。豈知不然。押了一月有作,忽然嚴厲起來,當時還是長白公祖手裡呢。比了兩堂,人家很以為詫異。至於兩三弔銀子,數目又不多,怎地這麼的對針起來呢?不管你是生員職員,本縣知道你是乖東西,不是好人,騙人家的錢,本縣打你是個騙子哇。」
心齋道:「這是原告運動了。」子通道:「原告並不運動,姓姜的也是我的朋友,倒著實不忍,終竟是體面人,弄到這個地步,一輩子不好做人了。反而要求和息哩。何奈長白公祖不答應。如今已是兩年光景了,還押在裡頭呢,不知怎地才了呢?其實可憐頭裡大家都猜度不來,這件官司,原告有這麼的面子。於是東猜西測,到底不明白。上個月裡頭,偶然得了個仔細哩。」心齋道:「一定有人在裡運動。」子通道:「一點不錯,真真所謂橫裡閘出程咬金來了。」說著疊了三個指頭一揚。心齋道:「嗄,原來是慧夫人。」
子通道:「外邊不要多說,直到如今,召和還沒有知道哩。若是召和知道了,弄成他一對兒,又要費氣了。」心齋點了點頭道:「召和果然不肯使這暗箭的。然而呢,也不冤枉陳子苕了。這麼著,方知道天理是有的,不是沒有的。」於是歎息了一回道:「別人的閒事,倒驛住了我們的正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