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卷
  蓮花庵妖尼施毒藥 彰州城迷婦返清心

  話說自忍冰在彰陽旅館的大廳上,同一位穿藍緞袍的客官談了一回銅元、銀元,收漕不收漕的一套閒話,雖是幾句空議論,然而倒是切中時弊的話頭,不可當做他閒談的看待呢。接著又談到自治公所裁判的話兒,提起豆腐店隨意的妻女一起奸案。已說到姦夫小錢打聽黃氏的出身底細了,原來那黃氏卻是本處黃鄉紳家的婢女,那黃鄉紳當初也做到監司大員,及至告老回家,年紀已六十七八了。老而不衰,就把這黃氏收在房裡。那時節,黃氏只得十五歲,倒也服伺了黃鄉紳差不多十年光景,黃鄉紳伸腿去了,豈知黃鄉紳的兒子,早瞧上了這黃氏,黃氏很懂道理,決計不從。
  那黃鄉紳的兒子想等到老頭子死了,不怕她不依,及至等到了這時分,黃氏仍是不肯。因此黃鄉紳的兒子不高興了,不容她留在家中,就給了這隨意做老婆。黃氏服伺了黃鄉紳這許久,自然手裡也積了一兩弔銀子,衣服也有兩箱。隨意喜出望外,得了這麼大一注的妻財,自然鋪面也放闊些兒,叫老婆坐在豆腐架子旁邊應酬主顧,天天坐在舖子裡瞧著街上來來往往有些年輕美貌的郎君,看了好不有趣。頭裡服伺黃鄉紳的時節,成日裡伴著一個白頭翁,倒一心一意的,沒有半點兒邪念,及至嫁了隨意,又想著自己因為有志節,不肯從小主人的緣故,所以嫁到這裡來的,心裡有說不出的委屈,為何大老爺們不稱贊有志節呢?所以雖則看看這隨意年紀也嫌老了,臉兒也丑了,言語也不知趣了。然而一想前情,斷不敢起一些兒邪念,依然規規矩矩和氣過日子。須知婦人家心,原是水也似的,提防的嚴密,尚還無端的決了,何況這時節,黃氏的提防雖是表面上果然完好,卻不道里面被螻蟻吃空了的,只消微有些兒衝激,立刻決了。剛好這個小錢打聽得明明白白,又知其手裡還有一二千金,如此肥美怎肯放鬆一點。無奈越足這等人家的婦女越難下手。成日成夜老婆、女兒盤在一塊兒,而且又是豆腐店。難道穿了很齊整的衣服,天天跑去買塊豆腐做進身之計嗎?只好在他們門前兜個圈幾。但是小錢也沒有特別簇眼的俏皮衣衫,所以黃氏眼瞟也沒瞟過一次。如此一月有餘,小錢無計可施。
  一日,合當有事,恰巧蓮花庵裡的姑子喚做妙雲的,在豆腐店裡同黃氏說話。他便觸景生情。原知道妙雲的色戒已破,他那裡不三不四的把戲,暗地裡著實幹了不少。他既是同妙雲認識,只怕妙雲身上有個計較哩。於是便到蓮花庵等著妙雲回來,待說了來意,妙雲道:「只怕不成功的。我同她是道義之交,極平常的。不過就是她在黃府時,同太太、奶奶一起搭了我這裡的蓮船會。這會期是每年的八月十六日,今兒分送個貼去吧。」小錢道:「等是等到八月十六日有會期,那一天她要不來呢?」妙云:「說不定,她在黃府上不過來了兩次。去年她嫁了隨老班,她也沒來。方才瞧她的意思也不見得來哩。會分錢,也給了我。」小錢道:「會分錢既已送過了,決得定不會來的了。我知道你的本事非常之大,能去撮弄她來,我情願捐助十斤燈油,好嗎?」妙雲笑道:「十斤燈油能值幾何?也要不了一元洋錢呢。」小錢笑道:「罷也,就是捐了十斤燈油,撮弄的她來了,然而正經的事幹,不過看著罷哩。假如沒做理會處,這一注錢,也是白白的送給你的。」
  妙雲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常言道:小錢不去,大錢不來。你若捐一件花青綢道袍來,包你成功就完了,不過長久不長久,我卻不管的。」小錢喜出望外道:「這個自然,這個自然。所謂包做媒,包養孩,原來沒有的事。只消你牽了我們攏來,我自有手段籠絡她。」妙雲道:「如此就是了,這倒用不著會期那一天了,你聽我的就是了。」小錢再三囑托了一回。過天,便去打探消息。妙雲笑道:「光景你們的緣分,前世裡已種下了,吃我三言兩語,話出她的真情來了。還且一箭雙雕呢,不過她的意思,在三尺地面上鬧些話柄出來,是不肯的。要是索性遠走高飛到別處去安身,另做人家,只消你答應了,她便安排她的去路了。今世界上,是再容易沒有了的。如今錢路通行,不消一刻功夫,便幾百里路遠的地方就到,而且各處車站,那裡旅館林立。床賬被褥都是現成,又且清潔,不消攜帶一點東西,只要有錢,就各式佣備了。不比當初閉塞時代,有許多為難呀。」
  小錢道:「這句話,你提醒了我了,這裡本府那裡我原有個相識的去處,不如同她母女兩個,本府城裡去住幾天,再做道理罷。準定時兒三班火車站上相會罷。」訂約已定,小錢也安排了一回,次日三班火車,是在未正開的,預先一步在火車站上等著。須臾,只見妙雲引著黃氏、昭弟匆匆的到來,黃氏手裡拎了一個大包裹,約摸是幾件衣服,面上一個方方的盒兒,光景是首飾盒子哩。可想值錢的東西都在這裡了。小錢忙同黃氏招呼,黃氏不過點頭而已,昭弟也不言不語。看她母女兩個,神色之間很有些舉止失措,不似平常的光景,總疑她是偷背私奔,心上不免擔著驚恐,豈知這私奔的一局戲,本不是黃氏的本心。那妙雲卻是個妖尼,她存一種迷人的藥,中了這藥的毒,便憑人捉弄,不得自由,直要七天之後,方才清醒回來。若是黃氏本沒有一點邪心呢,她也不敢捉弄的。只是那一天受了小錢的囑托,便假意兒指著蓮船會的因由,要重改章程的話頭,去對黃氏說。黃氏便留她房裡去議論一番,說到中間又說道:「奶奶是福氣,嫁了隨老班,過快樂日子,卻該在菩薩面上多花兩個積些功德,保佑平安。」
  原來黃氏心上卻有嫌厭隨意的意思,不免露出怨望的話頭。妙雲是何等的精怪,便拿住話頭,牢牢的不肯放鬆半句話兒,一句一句的緊跟上去,頂得黃氏沒有了主意。慢後來妙雲索性把小錢的意思都說合來了,又把那小錢說得天花亂墜,如子都之姣,宋玉之美,只怕還比不上小錢哩。黃氏只低了頭,不言不語,不置可否,及至吃妙雲纏不過,只說了一句:「耳目多的很,況且昭弟這孩子跟牢住的,別的念頭,空想一陣罷了,斷斷做不來的。」妙雲明知黃氏心裡是願很哩,也不說了,提個當兒,下了一些迷藥在茶杯內,恰好昭弟走來,便捉弄她母女兩個各喝半杯茶。妙雲道:「你們安排些兒要緊的東西,明兒我來接你們罷。」黃氏道:「很好,很好,一準明兒罷。」
  你道這迷藥又是做書的,故神真說了,不過我們蘇鬆常鎮一帶,是沒有的。所以聽了以為詫異。至於西北邊陲;瑤苗峒番雜處的去處,卻視以為尋常。那妙雲原是瑤種,彰陽地方雖是不常有這種的害人物,然而到底不是不有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不似我們蘇鬆一帶的人,聽了也有些半信半疑哩。若說這種迷藥湊合起來,非常容易,並無希奇難致的東西,做書的當年到寧夏去,那裡是接近苗瑤的所在,傳授了解決的法子,預防著受人捉弄,所以知細這個性質,且往下說不得了。如今我們上海那種輕狂的孩子,太多了,專門研究那一種科學叫什麼釣蚌珠,靠著約蚌珠過日子,風俗都讓他們鬧的翻轉來了。若是把修習這號迷人質性,毒藥的法子,順筆兒寫了出來,豈不是倒授了這般輕狂孩子釣蚌味的利器嗎?要是讓他們陝甘雲貴去跑一趟,或者也有人傳授,不過做書的不是跑去玩的,所以有人傳授,是向來的老例,你們這般哥兒弟兒,沒領著緊要的公事,去白跑了這麼老遠的一趟,可別說吃做書的哄了。花了一大注的盤纏還是小事,倒是這一趟吃了千辛萬苦,幾乎把性命都送掉了,可是合不來呢。
  閉言少敘,且說黃氏、昭弟母女兩個,中了迷藥之後,自己也不覺著,別人也瞧不到,不過她倆心上,終以為妙雲的言語句句是好說話,很情願依她指點。於是收拾了幾件緊要心愛的東西,等到妙雲來了,便同了妙雲一路來到火車站,和小錢相見了。心上也有知不合,何奈妙雲師父,要好費了這麼一番心計,原是為了自己,並不是為了他人,只得由他們佈置罷。一時火車已到,便別了妙雲,挈了昭弟,同著小錢上火車,望本府進發。不過一個時間已到了,下了火車,進了旅館。往下的事,不言可喻。光陰荏苒,不覺過了五天,黃氏、昭弟迷藥的毒性已過,心裡頓然明白,失驚道:「此事如何做得?妙雲害人不淺了,我前兩天不知怎地昏到如此地位呢?」昭弟道:「娘,我們跑了出來,不知道爹在家裡急的什麼樣子,這裡又不知是個什麼所在呢?」母女兩個暗暗的哭了一常恰好那小錢,找相識去了,料得有好一頓功夫才來。於是母女兩個商量出一條計較來了。要知怎樣的計較,且聽下回分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