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赭衣人翻為座上客 藍袍人不是個中人

  按官場中,諱敲竹槓的名兒,叫做伸手。這「伸手」兩字在普通社會上卻是個很不好看的名詞。比如討飯的就叫做「伸手將軍」,閉目而思其狀態,其實宛然。又有一說存做「棺材裡伸出來手」,就是死要錢的意思。但不知第一等的尊貴人,何以取這極不好看的名詞,做要錢的徽號,這個理想委實難解。大概居官要則,弄錢的政策,在利用安民的諸大端之上,決不肯自謙到如此地步。想弄幾個錢就自為討飯的死人,差不多個樣子,決無此理,這便難解了。有的人說這不是官場中人自己興出來的名目,大約是普通社會上刻毒官場中人的話頭。此說似乎相近,然而其實卻又不然,何也呢?做書的在少年時代從三吳兩越間逆流而上,直至兩川,跑了十年,無非是幫人家打算伸手的交道。當初幫人家伸手,似乎比別人的手伸的長些,所以東家的項珠不作興不變色的。紅的變不成綠的,總要變成了才肯歇手。這句話並不是做書的忽然說起笑話來,做書是第一件鄭重的事體,規矩的營生。與自己的名譽以及他人的知識俱有關係。作興游腔滑調的捉弄幾句在裡頭嗎?並且這部「官場秘密史」更其不好大意,雖是列傳的貴人名兒姓兒,大半識了白字,故意弄了些魯魚豕亥之誤。然而一經讀過,哪個不知道這是某官、某姓、某某台甫,一目了然,所以只好少說一句話,萬萬不可多添一句話。何也呢?若是多添了一句好話,自然歡喜,差不多拿這部「官場秘密史」當做此公的家譜一般留著,子子孫孫據為家法,等到三百年後直可以算得典故了。此公的子子孫孫很以為榮耀,旁人也讓他一步是個名宦後裔。若是多添了一句壞話,此公豈不要馬上的跑來同做書的為難嗎?做書的自己知道做了這一部書,怨也招的不少了,經不起列傳諸公結了團體跑來。疙瘩只消有憑有據還來得及對付,一大堆的名公貴人若不罷休,那末倒霉了。然而呢,稗官野史無非是謊調讕言,那裡作得准哇。幾曾見說部上的毀譽,定個人的價值呢?
  閉言少去,正傳編來。卻說陳至剛聽了封蘭仲封大老爺的言語,大有伸手之意,心裡好不自然。臉上便變了顏色,正待要使個標勁兒給他瞧瞧,反覆一想,老大的使不得。究竟吊桶落在他井裡,他官位雖小,強他不過是個知縣衙門,公事辦公理該質訊,休說沙少安大不了一個舉人,就是翰林也抗他不過。若是少安同忍冰對質起來,那就糟的沒收場了。那其間少不得仍要央印伸出來的手縮回去,倒周折了,而且鬧得六缸水渾,洗刷不清,如今只好填他一填。連忙把火氣死活捺了下來,堆上一臉的笑容道:「蘭翁慮的不差,總要請蘭翁……」說到這裡。使著三個指兒說想個萬全之計,周旋兄弟。蘭仲情知上鉤了,只是三個指兒太遠許了,索性讓我給他個數目罷。想罷,便道:「這個自然,這個自然。女公子是萬金之軀,那裡是千金體呀,斷斷使不得讓一些兒錯點落在外邊……」說著伸個大拇指說:「老先生是也不是?」至剛瞧他手口相連,直是獅子大開口,要一萬。心上「砰」的一跳,想他的心狠也不狠,這記竹槓敲的好不利害。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你狠我這裡比你還狠些。便聲色依然恭恭敬敬站起來,朝著蘭仲深深一揖道:「蘭翁這樣周旋,兄弟感激不盡,不過兄弟還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要同蘭翁商量。」
  蘭仲忙還了揖道:「老先生吩咐晚生敢不從命。」至剛囁嚅道:「我們明人不必細說,官場中卻沒有賒賬的,終須現交,然而瞞不過蘭翁,這裡是個苦地方,錢舖子是沒有的,須要到同德縣才有錢鋪。然而也沒有殷實的鋪戶。兄弟這邊雖有些往來,這樣的巨款,他那裡吃不住,所以兄弟只好出一張十天的支票,須等京裡匯過來,才好現收。不過忍冰這混帳東西,可惡的很。若要早點結案,三天可來得及嗎?支票一張,蘭翁可信得過兄弟嗎?」
  蘭仲聽了,這是明明搪塞的話,一言蔽之,要見了顏色才肯拿錢。若說同德沒有大錢鋪,忍冰的老子不是同德利記錢舖子的即期票嗎?立刻兌出論萬銀子不成問題。只需使人坐了火車,來回不過三個鐘頭的時分,一張票子去,兩抬白花花凸肚翹的元寶不就來了。既是他這樣,我這空頭人情落得做,怕他拔了短梯,少了一文?但是支票卻要拿了走的。想罷,便道:「老先生笑話了,那裡說到信得過、信不過的來呢。至於結案,哪裡要三天,就今兒也來得及。」
  至剛恭維道:「蘭翁的才能確實不同尋常了,兄弟其實佩服,這麼著最好了。蘭翁請坐一坐,兄弟告個便。」說著裡間多了。須臾拿了一張支票出來,卻是陳至剛記,支利記錢鋪九八規元計銀一萬兩。雙手呈上,連連說著「費神」、「費神」。蘭仲便不客氣接了,興沖沖的回到衙裡。也不落簽押房,三腳兩步的直跑上房來。可然作怪,房門緊緊的,那如意兒聽到腳步響,忙著迎過來,一把拖住道:「那邊去,那邊去。」
  鳳娘也迎出來,對著蘭仲招手兒,蘭仲便順步走至鳳娘房裡道:「那邊誰在裡頭?」鳳娘抿著嘴兒笑,問了三遍,只是不說。蘭仲又問歡喜兒那兒去呢?鳳娘只是抿嘴兒笑,一手向六相娘子的那邊指著。蘭仲情知是了,「噯」的一聲,歎了口氣。鳳娘忽然把眼一瞪道:「咦,奇了,歎什麼窮氣,難道你便忘了前兒的話嗎?倒累得你歎氣了是的。」
  蘭仲道:「不是這個道兒,我也沒有歎氣呀。」說罷,拿腳往下就走。到了簽押房坐著,想道:這案子那麼著,便可糊塗了結。想了一番,也不說要坐堂了。仍舊把石忍冰私下提到簽押房來,非常謙虛的叫忍冰坐了,忍冰倒著實的不好意思,只是說:「小人不敢。」蘭仲道:「你不要這樣,我公事公辦,這兒是私見,原可以隨隨便便的。」忍冰道:「大老爺公事公辦便是小人的造化了。」這一句卻鈍得蘭仲日月無光,少不得臉上發起紅光來。這兒倒要哄小孩子似的,哄印遠走高飛,一輩子不敢再到真義縣地界來。便不敢發威,只得受他的奚落的話。因此堆下笑臉來道:「老兄果然好舌辯。佩服!佩服!但是你我都是秀才底子捐的知縣,不過老兄沒有到省,兄弟就多花了幾個,拿了印把子了。你我總算沒有見過面的好朋友,那一處不該照顧些兒,但是在這兒想,老哥同至剛兩個,何苦把雞子往石頭上去撞呢?兄弟替你老哥籌出條極好的機會來,老哥肯聽兄弟一句話嗎?」
  忍冰忙道:「小人……」蘭仲便搶住道:「老哥這就不成話了,小人、大老爺的稱呼,從此以後,不作興再提了,我們是同班呀!」忍冰只得自居是個秀才,便道:「生員是個窮而無歸的人了,老父台諭下生員,生員敢不從命。」蘭仲歡喜道:「老哥的氣運否極泰來了。兄弟的伯父現署著關外的彰陽道,那裡雖是個苦地方,其實做官是很有味的,就是同前幾年的東三省一個樣兒,無分上下的,就是沒有功名的人也可以投效到那裡去當差,何況你老哥是有功名的呀。兄弟如今寫封信,你老哥到家伯那邊去謀點事情,豈不勝在這兒嗎?而且從此風雲際會,萬里前程也是意中的事。孟夫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你老哥在這當兒,也著實受點艱苦哩,怕不是老哥將受大任了,所以老天故意的使老哥受點委屈呢。」
  這一套話直說得這個石忍冰心花開放,收都收不攏來,妄想的念頭又「別別」的亂動,把怨恨蘭仲的心想一齊消滅絕淨。而且只有感激封蘭仲的心想,竟不知要什麼樣才好。但是列位須把石忍冰這個人記清了,只要得了一點別的好處,就把這個好處又一筆勾銷了。至於以怨報德,是唯一的名利好手。只消看這一下子的行為,就知道了。那個飛毛腿劉方,石忍冰卻是心底裡發出來的感激,這會子對蘭仲的好處更勝於劉方了。於是沒處可他的好,便道:「老父台,劉方的一案敢是將就了嗎?聽說差不多要釋放他嗎?」
  蘭仲呆了一會道:「劉方本來也沒有什麼樣的罪案,不過他終非善類,歷任官員初到任視為老規矩,要同他糾纏一下子才算合適。」忍冰道:「生員蒙恩深重,既有所聞,不敢不說。」蘭仲道:「他在那裡說些什麼來呀?」忍冰道:「這個劉方委實不知好歹的壞東西,老父台卻是開了天高地厚的恩典,正待釋放他,他倒是成日裡的在那兒擱起了大腳,無帝無天,目無法紀的叫喊著:『這麼糟的瘟官、狗官,咱老子的眼珠裡其實瞧不上,放不下。咱老子有的是錢,不怕這狗官不送咱老子回府去。咱老子回府了好叫這混帳的小崽子小心一點兒!』」蘭仲聽了,微微一笑道:「由他罷了。」忍冰一團高興倒收了這個沒意思,連忙轉過口來恭維蘭仲道:「老父台這等寬宏大量,真所謂大人不計小人之過了。」
  蘭仲心裡卻把忍冰鄙薄萬分了。但是瞧這局面,不得不把忍冰遠遠的弄他離開了這裡,以杜後患。於是寫了一封信,提了三百塊龍洋給忍冰做盤纏,當日就打發他起程去了。次日,便去回復了至剛。光陰易過,不覺已是十天,那張支票已到期了,使人去收時,回說銀根沒到,例不照付。一連三日,終是這個樣子。蘭仲心上慌了,只得去拜會至剛,又不見客。又是三天,終沒有見過一趟,情知上了至剛的當。這一氣,氣得發昏。六相娘子道:「我原說落得做個人情,如今倒弄得情又不曾做得,銀子卻落了個空,很不上算哩。」蘭仲道:「我拿住他的支票,不怕他賴去。既然不做情,定規不准他漂了賬去。」六相娘子道:「錢在他手裡,他不拿出來,你也無可奈何呀!」蘭仲道:「有了,有了。我同錢鋪理論,不付銀兩,封掉他的舖子,等舖子裡找至剛去。」六相娘子道:「真義具的封條封不了同德縣的商家。」蘭仲道:「行文該縣。」六相娘子搖著雙手道:「不興不興,同德縣怕不幫至剛的忙嗎?」蘭仲道:「依你說這一萬銀子丟了嗎?你倒好的不同我找個主意,倒同我說這風涼話,其實不作興呢。」
  六相娘子道:「你倒說起這樣的話來了。你自己想去那一天,你從至剛那裡拿了這張支票回來,我剛同歡喜兒兩個在房裡頭,不好放你進房來,所以如意兒撮弄你到鳳妹那邊去,你就不以為然,居然歎氣。你原知道我,歎氣是平生第一忌諱的事。明明倒我的蛋。於是,偏偏犯我的諱。你想鳳妹那邊離我這邊隔著三間屋子,你竟歎的好不煞野。我在恰好的當兒,這不祥的聲浪直鑽進我的耳根裡去,我聽的發抖,身子都癱了。到後來,我終念到夫婦之情,依然同你高興,你倒成日家裝了一臉的不高興。同我不高興倒也罷了,你什麼緣故同車頭兒也不高興了,就是車頭兒的妹妹小美子……」
  蘭仲聽到提起了「小美子」三個字,恨恨的一跺腳道:「太太將就些兒罷。千不是萬不是終是下官不是。我以後不敢了,求太太不要往底下說多哩。」六相娘子瞧這情形不禁又氣又笑道:「這麼不吃唬的人,也算忝居民上,這麼沒見識的人也要想弄錢,豈不可笑。」蘭仲笑道:「你主意卻不曾使出來,倒又奚落人這麼的一泡。咳,如今我明白了,下一世去,我寧可做個女子,不情願做男子哩,做男子怎地可憐。」
  做書的寫到這裡,忽然大有所悟。封蘭仲這兩句話是極有至理之言,非是封口兒的空泛言語,不過這兩句話卻不配封蘭仲的心坎上想來,嘴巴裡說合。何也呢?這種理想,凡是瑰奇特達之士,縛束於女子小人之手,言語行動不得自由,老死戶下,與草木同朽。每每有此設想。至於封蘭仲這個人,正是紀文達所謂至短於才者也,不當存此想,發此言。諸公以為然否?吾且把封蘭仲為了收不到陳至剛的一萬銀子多方設計,定要收來,到底弄出大事來了,收場不得,只得央求伯父封梅伯封觀察。同他打斡要到這個時際,算起來還有好些時呢。
  如今且說自忍冰取了盤纏信札,又置了些些行裝,連夜趕赴彰陽。非止一日,已到彰陽,卻是個極繁盛的區處。華洋雜處中外一家的是中國版圖上的頭等商之戰場,較這我們上海過之無不及。忍冰便下了旅館,身上的盤纏倒還有餘百十來塊洋錢。於是臉子上很有光彩。老實說,石忍冰身上拿得出一塊洋錢的日子已兩年餘沒有了。這會子有一大卷的洋元,腰背子又挺的什麼似的。便一迭連聲的喚叫掌櫃的來問話。掌櫃的連忙過來陪著笑臉答應。忍冰道:「這裡道台衙門在哪兒呢?」掌櫃的道:「道台衙門在南門裡面的,馬車、東洋車都可以去得。」
  忍冰道:「我同封大人是親戚,今兒已來不及了,明兒一早替我預備一乘馬車,派個在行些的茶房跟我拿貼子拜客去。」掌櫃的連忙答應下來,知是本道的官親,便應酬的周到些兒。忍冰也做了好些的喬張致,開口封大人閉口也是封大人,在大廳上高談闊論胡言亂語。一眾客家,暗笑他的也有,羨慕他的也有,還有一種老世事的,明知他是吹牛皮的,一路人跑來撞木鍾的。內中有一個穿藍緞袍的道:「石忍翁既然是同觀察是親戚,回來說話的當兒,忍翁可以上一個條陳。」忍冰道:「說什麼上條陳哇,只消地方上有益的事,竟然叫敝親怎樣辦就是了。不是兄弟誇口,兄弟一路上來,進了彰陽地界,便留心留心官員的名聲如何,地方上的利弊如何,等兄弟封敝親說了,整頓整頓改革改革,那便不負這一趟探親的宗旨了。」
  那穿藍緞袍的道:「忍翁真有心人也。至於晚生的意思就是,我們中國各有所造的銀元,譬如:甲省造的銀元拿到乙省來用,便不能通用了,叫什麼要貼水的。一個銀元,省分隔的遠些竟然打八折、五折的都有,倒是墨西哥的洋元各處通行,反而比中國銀元價錢來得高貴。即如這裡彰陽,目今的市價,墨西哥的洋元,每元換銅子一百三十四個,合錢一串三百四十文。本省的銀元,須短二個子兒,只換得銅子一百三十二個,可是理上說不去嗎?至於別省的銀元,就參差不一。譬如:僻省所造的銀元,換不了一百個子兒的地是有的。」
  忍冰道:「可是真的這樣嗎?兄弟如今身上有的是山西省造的銀元,不知要吃虧多少呢?」那穿藍緞袍的道:「山西省的銀元還不算吃虧,大約九折還可以多些,一弔二百五十文光景,換得來的。」忍冰道:「哎呀那就吃虧了,這是那些錢舖子的荒謬,故意弄出這些參差不一的市價,以濟其奸。明兒等兄弟同敝親說了,出示嚴禁以規劃一就是了。容易、容易,這些事情算得什麼?」那穿藍緞袍的道:「不興不興,忍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剛才說的還沒曾說到官場上去呢。就是如今收漕的時節,這時的上下兩忙,都是錢碼的,假如一畝田完若干錢,然而拿錢去上兌,櫃上卻不要的。」忍冰道:「那麼他們要什麼呢?」
  那穿藍緞袍的道:「忍翁,是這個樣的。由知縣衙門定出一個特別章程來,單是完糧所用,名兒就叫漕價。卻是開徵的那一天,發出來的,這會子的漕價定的凶哩,百姓們不知要吃多少虧呢。喏,墨西哥的洋元又叫英洋,英洋一元作銅子一百八個,合錢一串零八十文。本省銀元作銅子一百三個,合錢一串零三十文,不是已短了五十文嗎?以英洋為本位,姑准搭本省銀元二成或銅子二成。譬如說:上兌十吊錢,就拿十封銅子去,豈不彼此不吃虧?何奈法令森嚴,總算已邀了兩成的恩典了,搭了銀元就不准搭銅子了。然而要搭兌這兩成,那就該死了。譬如:銀元就有許多為難,疙瘩聲音總是不會好的,不是太呼了便算是銅的了,蓋上老大的一個印花,把銀元都打的翹了,擲還來換一個上去,或是聲音低了便算啞板了,也要蓋印換來,不怕你不拿出英洋來。吃他蓋了這麼的一個硬印,打的翹了還好使嗎?至於搭銅子上兌的情形也不用說了,即使搭上了,其實吃虧不到十倍決不要想搭得上去。所以漕櫃上銀元、銅子這兩項只有找出、沒有收進,這是不能說商人的弊端,實是官場中自己弄出來的壞處。以中國的幣權操於外人之手。忍翁是高明不過的,我們二十二行省都是中國的版圖,銀錢原是流通之物,銅元銀元上都鑄著中國的國號,倒彼此不承認了,英洋上鑄著幾個外國字,倒著實信奉它,不知道我們中國人的心上存著那麼的意思呀。無知的百姓倒也罷了,何足深責。可怪那一般做官的,受朝廷的恩典;領地方的責任;做百姓的表率,也是這麼的胡鬧,使得自己所造的銅元銀元,猜其意思,直要抑勒得市面上不興才高興呢。到底想不出他們是何居心哇。」
  忍冰道:「這是我們家鄉也要是這個樣子的,不單是這兒呀。只怕二十二行省,沒一處不是這個樣兒的呢。然而其中有個道理,老哥沒有身歷其境,卻不知細。須知州縣官連忙這樣的苛刻百姓,還且賠貼的不少呢。」那穿藍緞袍的笑道:「忍翁是官場中人,自然說官場中的話了。可知二串四百文合銀一兩,匪唯沒有耗費很有限哩,綜而言之,做地方官也不過靠著這一筆是正項的進款罷了。要是我們中國的百姓好說話,肯吃虧,見了官長就彷彿見了蛇兒、虎兒、蜂兒、螫兒。這麼的心膽也驚的破碎了,還敢多一個不字嗎?要曉得銅元、銀元明明是准其完糧納稅,有案可稽,有示諭可憑,叫沒有高興多說話罷了,所吃虧者不過那些小民,至於鄉紳大戶,包攬錢糧,個裡也有好處的,肯多說一句話嗎?鄉紳不肯說了,小民敢說嗎?我們這裡有個頂壞的東西,卻是個舉人,就算紳士裡頭很漂亮的。曾經有個裡正同他說過這個漕價,定的不通。何以外國洋錢倒值錢,本省銀元貼了水還不肯收,這是什麼道理呀。那個壞東西說這是時運在那裡轉呢,橫豎吃虧也有限的。不是可笑嗎?獨不想到國體上的關係也是有限的嗎?兄弟還有一件很不謂然的事體要同忍翁說,忍翁在觀察跟前也該提起一句的。」忍冰道:「請教、請教。」
  那穿藍緞袍的又道:「自治公所原是立憲的基礎,地方裁判的起點,我們這裡開通的最早,得風氣之先,所以這個公所成立了多年了。至於表面上看來呢,神氣十足、氣象萬千,不知裡面的腐敗,委實的難以言語形容,如今別的不用去論他,單說這個裁判的一門,按理是沒有刑責了,所以謂之地方自治公所,不叫做衙門;所以謂之裁判處,不叫做皇上家的。法堂名目已截然不同,明明兩樣然而何嘗其一,些兒憲法的規模竟然比著法堂之上,嚴厲之多。就在這兩天裡面的裁判現象說兩件來議論議論。」忍冰又道:「請教、請教。」
  那穿藍緞袍的道:「我們這裡有個豆腐舖子,這豆腐舖子的老闆叫做隨意。這個隨意頭裡的老婆死了,只留著一個女孩子,叫做什麼昭弟,今年也十六歲了,那隨意去年又繼娶了一個老婆,似乎姓王,不知三畫王呢,草頭黃,也模糊了,不必去深究她,就算她草頭黃罷。這黃氏大約二十五六歲,本來倒是規規矩矩的,臉蛋也還齊整,性格倒還馴良,所以夫婦之間十分和氣,就是那個昭弟同這個晚娘也很說得來。一家三口和氣過日子。不料有個叫什麼小錢、小錢的,也不知道是個哪麼樣的一等人,大約是個不上台盤的一流人物。吃飽了飯沒什麼事幹,專一的兜圈子,瞧女人過日子,豈知一瞧竟瞧上了這個黃氏同昭弟母女兩個。這小錢只道是姑嫂兩個,沒想到是母女,至於姿色,委實昭弟在黃氏之上,並且年事又極恰好,然而那個小錢卻別有一個設想,女孩子身上摸不出錢來,這錢權自然在這個婦人手裡拿著,只看他雖是一個豆腐舖子,瞧那婦人身上卻有幾件綢衣的穿著,還有些兒金飾,指兒上還帶著一隻天藍寶石金鑲戒指兒,一隻赤金的戒指兒。小錢瞧了有點委決不來,豆腐店老班娘娘只怕太開闊了些。於是仔仔細細的一打聽,吃他打聽出一個實在來了。」忍冰道:「內中還有別的緣故嗎?」那穿藍緞袍的道:「緣故是有的……」要知怎樣的緣故?那穿藍緞袍朋友說話也說的不少了,口也渴了,力也乏了,且讓他息一息力,喝杯兒茶慢慢的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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