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車頭兒藏奸弄縣主 封大令竭力媚鄉紳

  話說封蘭仲到任之後,訪得真義縣民風刁橫,地面清苦。歷任官員終是賠錢不討好的去處,心裡大為失望。對六相娘子、鳳娘小姐談起苦經來。鳳娘小姐原是絕無計較的。一個未出閨門的處子,聽了也不過攢眉嗟歎了幾聲罷了。六相娘子卻不肯「奉天承運」了,終要使些力氣把糟的事弄好了才歇手。一日,對蘭仲道:「大凡做官要想發財,不見得天天坐著、睡著就會升官、發財的。須得找點事情來做做,那怕沒風也要使他三尺浪,才是能為呢!」
  蘭仲道:「實不瞞太太說,我雖然沒有多大的能為,然而當幕友也算老手了。幫別人發財的發財,升官的升官,也不止一個了。其實臨到自家身上,弄到這種的絕地,也叫沒法奈何哩。最苦的是地方上沒有一個奔走衙門的紳董來做牽引,而且自己又沒曾帶幾個能幹官親幫著招攬主顧。究竟我是一縣之主,百里之侯,不能讓自己外面瞎跑,對別人招攬買賣、講論價錢,所以益發的死絕了。」六相娘子道:「既沒個得意的官親慕友,就不妨降格以求。我看捕班上的車頭兒還是個人才呢!」蘭仲道:「說起這個車頭兒,我想想有點兒好笑。他真真眼珠子都沒有的人,也想在衙門裡當公事?」六相娘子道:「車頭兒這人倒還乖覺,怎說印不在行呢?」蘭仲微笑道:「不說了罷,說了倒叫太太生氣的,何苦來?省省罷。」
  六相娘子道:「要說儘管說,這麼吞吞吐吐的,我是最不高興的。你我相處了這麼許久,難道你還不知道我的性度嗎?」蘭仲道:「不是哇,但不過閒話罷了。其實也不要緊,我好笑這車頭兒,他也不想想,我大老爺上房裡放著這麼天仙女似的一對兒太太,又有花朵似的兩個丫頭,眼見得別的意想是斷斷乎不會有的哩。他往往沒人在眼前的當兒,假意兒指著沒頭沒腦的公事,到我跟前扭扭捏捏,臉都忘了。真真可惱又是可笑,委實的可憐見的。回來他要再這么兒的時,我可不答應哩。打他二百狗棍,他可熬的祝」
  六相娘子聽了,衝著鳳娘冷笑一聲道:「聽他呢?我雖然不很知道衙裡的勾當。想其情,外班的頭兒不奉傳喚,可以朝著簽押房亂闖嗎?哼!真所謂孽由自作,不打自招。我瞧這車頭兒的神情,委實納罕得很。因此拿話來他一,吃我出來了。」鳳娘笑道:「那車頭兒的臉蛋果然俊得很,我見猶憐,何況老奴只怕二十歲還不到呢。」那如意兒接過來道:「據說車頭兒的妹妹,叫做什麼小美子,今年十七歲了。小美子的面貌同車頭兒一模一樣的。」
  這個當兒,蘭仲一溜煙竟不知溜到那裡去了。六相娘子、鳳娘小姐都不曾覺著蘭仲已溜過了。六相娘子詫異道:「奇怪、奇怪,車頭兒有這個妹子,你怎地知道得這麼精細?年貌都活畫出來了,並且這『據說』的兩個字益發的奇怪了。究竟據誰說呢?」鳳娘道:「果然詫異得很,這倒應該研究、研究的,你倒問問他看。」說著抬眼瞅蘭仲,卻瞅了一個空,道:「咦?哪裡去了?」六相娘子瞅時,卻不見了蘭仲的影子,乃道:「罷了,不用說了,我都明白了,統共這幾天,可知故事卻玩的不少了。」又對如意兒和歡喜兒道:「我們這一起人,表面上算是主婢,其實底裡是同盟。隨便幹什麼事可以不用瞞避;若是瞞避起來,那就不是同盟的交道了,彼此乏味了。並且蘭仲也不必這個樣兒呢。」
  鳳娘小姐道:「這話說的對針了。我們一共五個人兒,那麼的的確確的所謂同命鳥哩。這個原因,索性大伙兒說說穿,大家不用遮三瞞四,倒是同心合意的圖個升官發財的道兒才是正經呢。」六相娘子道:「鳳妹這幾句話說得對了,你平日間終是不言不語,無所可否,這兒肯說尖話兒來,大家聽聽又是這麼有理,真是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了。」談論一回,收拾話題,過了一宿。次日,六相娘子對蘭仲道:「我們如今仔細想想,你的聰明智慧終究及我不過。這裡雖是地瘠民貧,我們做官的既然撞到這種地方,怎肯安心的坐以待斃?我想只消詞訟多,就不怕沒處撈幾個呢。我倒訪出個實在來了。這裡的土著果然是窮很了,米鋪老闆胡明德不過千餘金的家財,便算他一縣之巨富了。如若在土著身上想法子,委實的沒味兒,比如胡明德的家財,一古腦送給我們,我們還不在心上。整萬的銀子,老實說看的慣了。我在家裡的時際,那一個月沒有整萬的租錢收進來呢。」
  蘭仲道:「太太是富貴人家出身,自然眼界開闊了;我卻眼界小哩,若說有上串的銀子,也很高興了。」六相娘子道:「你這句話說得沒志氣了,至於說我富貴人家出身,你又明明是取笑我了。我們家富則可矣,貴則未也。誰不知你家令兄梅伯先生,現署著彰陽兵備道呢,而且令伯大人直做到布政使呢。你們家才算得貴哩。」蘭仲忙道:「太太生氣了,我怎敢取笑太太呢?我同太太是一家人呀,我的哥哥就是太太的大伯子;我的伯父就是太太的伯公,怎地分判起你們家、我們家來呢?」
  六相娘子笑罵道:「沒出息的東西,說尖話玩著,就嚇得臉都黃了。昨兒晚上不曾朝你說嗎,我們一伙兒是六親同一命的,真真生死共之的一局兒。比如你到外邊去,偷摸什麼車頭兒,什麼小美子哩,我們也不該多一句話。就是我們在婦道上錯了點子,你也只好一隻眼兒張著,一隻眼兒閉著,斷乎不能放出刺來。綜而言之,彼此都要想想根本上的點線。所以,我們一伙人只可以和氣,所謂『和氣致祥』,不可以不和。閒話休提,我們且談正經罷。方才不是說土著人身上斷沒有法兒好想,倒是寄居的客民很有些有錢的,置些產業在這兒,雖是群山萬谷之中,那個月湖一帶以及虎渡澗一帶,客籍紳富都造著好多的別墅,當做避囂的所在。」
  蘭仲笑道:「太太可別說了,這個所在我也訪明白了,同我們摸金主義的一門子,上可沒個措手處,況且這般兒的紳富都是闊天闊地的。就是這個小瑯,太太可知是誰准蓋的別墅?」六相娘子道:「誰不知道呢,這小瑯就是方相國的別墅。這會子休了回來,他原不曾回家鄉去,就在這裡靜養著呢。」蘭仲笑道:「太太既然也曉得的,敢是方相國身上可以摸幾文嗎?」六相娘子道:「你又糊塗了,他雖然住這兒,他過他的日子,享他的清福,又不來理我們,這便是風馬牛兩不干涉,那裡有什麼法子想哇!我的老爺,你怎的不把案卷查查呢?」
  蘭仲道:「哪一案沒有查過啊,只是沒有肥料的案子,也叫無可奈何呀!所以不高興去查哩。」六相娘子笑嘻嘻的從抽屜裡取出一張狀詞來,道:「這起案子倒可以發一個小小的利市,味兒雖不鮮甜,然而秀才卻是宰相的根苗。恭喜,恭喜。」蘭仲忙接過來瞧,是一件錢債訟詞。原告是客紳陳至剛,被告是中江秀才石忍冰,串騙陳至剛銀五千兩,前任手裡批的著公正人調處。擱下來的有一個月光景了。蘭仲瞧了只是搖頭。六相娘子道:「你且不要搖著頭,認是沒有味兒的,這一張書都在車頭兒肚裡,你去同車頭兒商量,管叫你發個小利市。」蘭仲便到簽押房立刻傳喚車頭兒進來問話。
  一時車頭兒已到。蘭仲便把那張訟詞給車頭兒看了,又道:「太太說這當中有些原委,你且仔細的說給我聽了。」車頭兒回道:「小的在太太跟前都回明白了!」蘭仲道:「太太說話很懶怠的,說的有幾層曲折,原委很長,所以還是叫你說罷。」車頭兒答應了幾個「是」。便道:「這陳至剛大老爺是大名人,就是兵部侍郎陳大人的姪子。他自己卻是個舉人底子,捐了個戶部郎中,也不到部當差,在這裡造了一座別墅,娶了一位姨太太,住著別墅裡快樂過日子,彷彿神仙一般,好不有趣。至於這個石忍冰乃是中江不知那一縣的秀才,他老子是個富商。因為愛嫖,又歡喜買彩票,什麼湖北票、安徽票、廣東、浙江種種的彩票,拿著整注兒的洋錢神魂顛倒的狂買起來。他老子是一錢如命的人,這是商人的普通性質。瞧著兒子這麼樣的荒唐,便肉痛很哩,拿住了銀權一絲兒不放鬆;那忍冰便死絕了,指望買在手裡的許多彩票中一個頭彩出來;豈知一種一種的彩票都開過了彩。那裡有什麼頭彩在裡頭?指望了個空。那不就得了哩。剛好又遇著年終的關口,不要說掙足夠嫖的錢,就是各種賬目結算起來,沒有五千洋錢,過不得年關。幾乎把這個忍冰活活的急死。於是情急計生,把他老子的田房契據偷了一套出來,拿些字紙兒依樣包了一個包兒放在裡面。明知他老子這種東西難得查點的,即使偶然查點查點,不過把幾個包兒瞧瞧就完了,也不曾打開來的。所以很得意,到底不至於敗露的。於是拿了一套房契,想著有個朋友姓沙的叫做沙少安,是個名下孝廉,同陳至剛陳大老爺是最知己的朋友,因此找沙孝廉商量到陳大老爺那裡抵押五千兩銀子。只說印老子因為貨物沒脫手,放出來的賬款又收不下來,倒擱淺了。只消挪過年關,開春就本利一併奉還。沙孝廉想這種事情,商界上常用事,絕不疑心。便向陳大老爺抵押了五千銀子。到明年過了元宵,那忍冰原深知沙孝廉的為人極是熱心慷慨,最肯可憐人,並且最會鑽別人的圈兒。他便使個計較跑到沙孝廉那裡不問情老,跪在地上,放聲大哭。沙孝廉倒唬了一跳,忙問這是那麼的把戲哇?忍冰哭的傷心,問了幾次,才說道:『兄弟該死,兄弟該死,兄弟的一條狗命就在老哥的手裡,老哥不救時,兄弟只好死了。』沙孝廉道:『這又是那裡說起?到底闖了那麼不得了的禍,乾了什麼過不去的事呢?還不爽快些兒說。我最不歡喜這種樣子的,你還不知我的脾氣嗎?』忍冰嗚嗚咽咽的道:『兄弟原也知道,老哥是直截爽快的人,但是兄弟這兒的事,鬧得太壞了,叫兄弟也沒臉說得。罷了,也不用說了,索性讓兄弟拿根繩弔死了罷,倒還乾淨些。』沙孝廉道:『你到底乾了怎樣無法無天的事,快說罷,只消我力量裡做得到,最肯搭救人的。你也該知道我的性度了。』忍冰又磕了五七個響頭,道:『在老哥的力量卻一點兒不煩難,只消一言之下,不但救了兄弟這一條狗命,但是兄弟這條狗命在石氏宗族很有關係,我既無兄弟又無兒子,兄弟一死,自作自受,原不足惜。倒是石氏香煙就此斷絕了,該死!該死!去年抵押的一款,家父其實不知道的,這套契券也是私底下取出來的。本來卻不要緊,家父不曾查點的,恰巧中江家裡急電到來,祖母十分病重,家父要馬上動身回去,這是向來的老例,遇到回去的當口,終要把各種的契券打開包親眼過了目,交給兄弟收管,等家父來了,仍舊交還家父收管。這兒查點起來,不是要敗露了嗎?家父的家法利害,若是敗露下來,兄弟決計活不成哩。要懇求沙大哥,擔個肩兒,向陳至翁商量把這房契取一取出,頂多三日,依舊交過去,斷斷不會誤事。兄弟素來誠實,老哥明鑒。』沙孝廉聽了,愣了半天,道:『你也太糊塗了,但是你去年要這票銀兩什麼用處呢?』忍冰又撒謊道:『其實兄弟也不是荒唐掉的,只因幾個商界上的朋友,說做金子生意,穩穩的賺錢,不料去年大概都是折本的。這是沙大哥你也知道的。幾個有名人物幾十萬幾百萬都是有的。就此一蹶不振的很有幾人。兄弟是初開手,膽子小,不過花掉幾弔銀子,算運氣很濟呢!』沙孝廉道:『這還是公罪,老太爺跟前也好交賬的,何苦要瞞呢?只怕不是這麼折本啊!我也聽了說來,你在花柳場中,興致其實不淺呢?』忍冰暗吃一驚,忙道:『就為了這折本生意,當時賣出買進的當兒,這般商人都在花柳場中談經濟做事業,所以也曾應酬過幾次,大不了花了幾十兩銀子罷哩。後來折了本,便同這般人疏遠了,花柳場中也就絕跡的沒有去過呢。』沙孝廉道:『你是著名的誠實人,我也素來知細,既是這麼著,至剛那裡就這麼空手去取,想來他也信得過,取得出來,然而臉上太不好看了,須得拿一兩弔銀子去才覺好看,你有法子想嗎?』忍冰忙道:『叫我哪裡去想法呢?這樣時兄弟仍是活不成。』說著咕咚、咕咚的磕響頭,沙孝廉一把拖起道:『這算那裡來的把戲哇,明早上你來取你的房契罷。』忍冰暗暗歡喜,再三感激而別。次日,忍冰起個絕早,就到沙孝廉那裡去取這房契。沙孝廉已代他取出來了,道:『我在朋友處挪了兩弔銀子去取的。你我的面子終算還好看,但是三天之期不可有誤。』忍冰結實的道:『若是誤了,豬狗也不如了。三天之期還是近期遠約呢。家父極遲明兒一早終要動身,只消飯後還現銀也可,仍舊拿房契去抵著也是使得,老實說都是我的權柄了。』說罷又道:『家父只怕要呼喚兄弟交代事情,這兒沒得空哩。』匆匆去了……」
  蘭仲聽車頭兒說到這裡,歎道:「這沙孝廉沙少安,我也知道他是個好男子,他是江東人呀,果然熱心很的,後來怎地擱下來,直到這兒還沒還銀兩呢?」車頭兒道:「大老爺明鑒,那石忍冰原是設計騙人,既騙到了手,還有錢還嗎?這一件事情不過騙了沙孝廉一個人。三五弔銀子老實還不要緊,餘外還騙的人家不少呢!受到他的騙,還要說印的理性長;賴了人家的錢還要尋人家的晦氣,此人是殺不可恕的一個惡獸。」蘭仲道:「他既是壞人,別人怎地高興上他的當呢?」車頭兒道:「頭裡這石忍冰裝得極其老實,說一是一,說兩是兩,而且應酬朋友也謙沖和氣,手頭闊綽。比如無論在茶樓、酒肆,惠鈔終是他搶去。所以大家都說自忍冰是個好人,誠實不過的。豈知他心上老早打了主意了。」蘭仲道:「這個石忍冰其實可惡了。」
  車頭兒道:「這個石忍冰,知道了他的底細行為其實可惡,若是不知道他的底細行為,終當他是個極本分的誠實君子。瞧他的容貌舉止,說尖話兒都矮矮縮縮的。然而小的演說這一點兒,還沒有把他的惡處一齊顯出來,不過十分之二三罷哩。如今陳大老爺同沙老爺的意思,錢卻不想他還了,情願請大老爺當堂出出他的丑,打他幾百板子,辦他一個誑騙的罪名,舒舒他們的氣就是了。大老爺若是把這注銀兩本利都追齊了,陳大老爺是一個都不要哩,而且感激大老爺不盡呢。大老爺若是同陳大老爺,沙老爺拉個交情,能相互幫助幫助……恭喜大老爺,個裡的好處說也說不來。別的且不說,如今沙老爺的太太在新店裡當教習,信任的要不得,比之頭裡的玉小姐還要加一倍的有臉。」
  蘭仲道:「呵,原是我知道,但是前任大老爺有這樣的機會,何以倒批脫了?」車頭兒道:「這裡頭有個原故,只為前任王大老爺太不近人情了,小的們很不高興他,所以沒有回他個明白。倒是石忍冰同三少爺一塊玩兒的,因此三少爺同老子說的,就批脫了。大老爺可知前任王大老爺撤任的原故嗎?原就是陳大老爺心上不高興了,一封信寫到省裡,不消十天半月,顏色就變了,大老爺就榮任到這兒來哩。」蘭仲聽了,直跳起來道:「既然當地有這位客紳這麼大的勢力,我早該去拜會呢,你怎地不早早兒稟我呢?」
  車頭兒道:「這倒不在乎的,就是方相國隱居在這兒,也不肯同地方官交接的。至於小西湖虎渡澗一帶,猶之陳大老爺差不多的客紳、差不多的勢力也不止一二十位。他們終不過一般差不多的。詩酒往來,琴棋消遣罷哩。就是地方官去拜會,終不過擋駕就完了。頂要好不過過一天,差人送個貼兒來,終算答拜過了。所以小的們沒有回大老爺。這會子承太太的恩典,傳喚小的進去,賜酒賜飯,小的無可報效,不得不把這件事在太太跟前稟明瞭。至於那些沒良心的都約齊了,不把這件公事稟大老爺知道,等大老爺瞎地裡去碰運氣,若是大老爺開格外的恩典,他們沾了好處,那麼再把這事稟明大老爺。小的委實的受恩深重,若把這件公事捺下來,陳大老爺又是不高興,豈不要誤了大老爺的前程嗎?至於這裡地面雖苦,然而只消得了訣竅,做起來還算上中的缺,並不壞呀。」
  蘭仲聽到這句話朝著耳根裡直鑽了進去,眼看著身邊沒有第三個人,拉了車頭兒的手道:「老弟怪可憐的,怪不得太太歡喜你車頭兒。」便著恭維了一泡,商量了一回。便立刻喊伺候,到浣花別墅去拜會陳至剛陳大老爺,送了門上大爺一百銀子,替他周旋了一句,有極要緊的公事面稟陳至剛陳大老爺。明知是為了石忍冰一案,不便不見他,而且該當面說一聲。究竟是地方官又是要他循點兒情分,便道了一個「請」字,就在內書房相見。蘭仲守定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來對付至剛,諸公可知道?蘭仲守了一個怎樣的主意?說穿了其實妙不過,只是瞧去卻是很便當的道兒,然而幹起來卻又很不容易的事。不是做書的老著面皮誇句口,雖不是這門子的專家,然而也還可以勉強支持一回,不至於丟臉。你道怎樣的一個主意呢?蘭仲自居為一個嫖客,拿至剛當做一個有藝的婊子,既要想嫖他,又要想不花錢,反而要想人財兩得的念頭。媚也媚到一萬分,丑也丑到兩萬分了。可知蘭仲把這節的掇臀捧屁、吮瘡舐痔的手段搬演得十分周致,直把一個陳至剛弄得迷迷糊糊,墜入五里霧中,嘴裡沒口子的說道:「蘭翁是當今不可多得的能員,可惜屈於下位,兄弟連夜打電報到京裡同家叔說了,弄個專摺密保;再打一個電報到省裡,同家岳說了,也弄個專摺密保,內外夾攻,怕不平升三級嗎?那個石忍冰其實可惡,別論他是個秀才,定規打他一頓板子,凡事有兄弟,不怕什麼的。」
  蘭仲沒口子的答應著:「兄弟連夜照辦。」連忙告辭回衙辦理。至剛再三說道:「今後我們是一家人了,須要常來走走,我們幾個要好朋友也得敘敘。就是方相國,已有信息出來,快要起用了。兄弟同蘭翁介紹介紹,很有好處的。方相國不起用則矣,一經起用,定是軍機上有分的。」蘭仲愈加醜態百出,巴不得拿身子來孝敬他。沒口的答應,從今日起,天天過來伺候至剛。直送到大廳上,方才進去。據說陳至剛為人很是拿大,憑你是誰,終是書房相見,不作興花廳上請見的,而且送客從不曾送到大廳上的。當時上下三等的人那一個不是詫以為奇事哩。且說蘭仲,回衙立刻就點車頭兒,立拿惡棍石忍冰到案。車頭巴不得要討老爺、太太的歡喜,飛也似的去到石忍冰的處所,吆喝著要人。原來石忍冰的老子也在小西湖上造了一所別墅,附庸風雅取這別墅名兒叫「詠梅山莊」。娶了個揚州寡婦做五姨太太,過幾日快樂日子,以娛晚景。當時車頭兒吆吆喝喝打進莊院,只喊著捉人,忍冰的老子究竟是個商人,經不得這麼的風浪,已慌作一團,只是抖抖嗦嗦的道:「捉、捉誰?」
  車頭兒道:「石忍冰的王八蛋快滾出來,大老爺立等著要人哇!」忍冰的老子愈加發慌道:「沒、沒在這裡。」車頭兒拿鏈子在忍冰的老子頸上一套,道:「不交出你的小王八蛋來嗎?就鎖了老王八蛋去罷,有沒有你的小王八蛋,大老爺跟前去說,我們不知道,只曉得『詠梅山莊』裡捉人。」可憐這老頭兒不曾受過這樣的風波,直唬的哭了。還是那五姨太,揚州寡婦,原是揚州城裡甘泉縣衙門前開鴉片燈的出身,那般差役是見慣的,而且和甘泉縣捕快徐頭兒有交道的,所以差役的把戲識得十分精透,便走出來道:「上下擔待些兒,我們有個緣故告稟上下得知,忍冰這不肖,因為不爭氣結交匪類,撒潑花錢,三年前曾經偷了房契田單出去,因此驅逐了的,不知如今又乾了怎的罪犯,勞動上下來拿人?委實的早已不許進門了的,若要拿人時,我們原不曾存案,驅逐這不肖,果然推脫不得。好在有個著落在這兒,請上下自去拿他便了。」
  車頭兒看這婦人說的話也還在行,原曉得這忍冰老子恨極了的。另外在哪裡過活,不過不很知道在歸里祝按理到來問一聲住址是該的,曉得這老兒是個軟殼,樂得詐上一票錢,因此便放和了許多道:「宅上既然這樣說時,我們當公事哪裡不積些陰德,那末這石忍冰現在住著哪裡呢?犯罪其實不小,大老爺立刻要拿到他來辦呢。」那婦人道:「不知怎樣的犯罪啊?」車頭兒道:「有工夫問話嗎?」
  那婦人便掇轉口來,假意搭訕道:「是,是。這犯罪犯得不小哩。他現在住著吊桶巷,第十三號門牌。同堂班裡的大姐做人家呢。上下去拿他就是了。」忍冰的老子道:「大叔去拿他吧,放了小老兒罷。這個畜生,害煞人了。」車頭兒微笑道:「我們鏈子上去極容易,要退下來卻麻煩。」那老兒禁不住又要哭了。那婦人明知要錢的話頭了,連忙取了十塊洋錢,陪笑道:「上下方便些兒罷,有個茶東在這兒。」車頭兒一看,只得十塊洋錢,便喬張喬致的拖了忍冰的老子便走,發話道:「誰有工夫去拿小王八蛋,拿了老王八蛋去也是一樣的,十塊洋錢,我公事也辦的老了,倒你們來戲咱老子,混帳王八蛋,不識高低的狗男女。哼!十塊洋錢。」
  拖著便走。忍冰的老子雙手捧住了一扇隔兒哭著央告道:「伯伯、叔叔、老爺、大老爺,要多少銀子,小人終依伯伯、叔叔。說個數目,一絲兒不短欠。」車頭兒死活的忍住了笑,惡狠狠的道:「拿一萬兩銀子來。」那婦人卻不慌張,陪著笑臉道:「上下請坐了,終可以商量的,我們寄居在客地,並不敢裝窮,委實的拿不出一萬銀子孝敬上下。」於是好容易商量了五百塊洋錢,一手交錢一手去鏈子。車頭兒原不過想敲詐他二三十塊洋錢,是打准了算盤來的,吃他一泡兒的吆喝、哄唬,直弄到五百洋錢,身上都放不了。興沖沖的先把洋錢送回家裡,交給老婆收了,便飛也似的來到吊桶巷,看準了第十三號門牌,正要打門進去,只聽得裡面一個蘇州婦人的聲音在那裡哭叫。不知誰在那裡哭罵,看下一回便知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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