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衣冠禽獸布就牢籠 草澤英雄安排巧計

  話說六相娘子說道:「計較卻有一個,只是忒狠些。」蘭仲道:「大凡計策,須要狠些才保得住完全呀!天下事總是如此。不但是我們這會子的事嗄!」六相娘子道:「這麼說來,足見同心哩。所謂:『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我們三個兒不但是因緣,竟然是天意了!我想要保全我們久長的好事,唯有這一計了。也不是我喪盡天良,做個窮凶極惡的婦人,然而逼到這個地步,也叫沒法。」於是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蘭仲、鳳娘都說這樣子果然忒狠了,恐怕使不得。萬一不成功,以及成功之後敗露出來,可吃不住呢。六相娘子道:「橫豎我們三個老早說的:一搭兒死,都是情願。還有什麼顧戀呢?」
  鳳娘道:「不說當真的做出來這兒聽了,先把我的手腳都唬的冷了。嫂子,還是別尋一個計較吧,別把我先唬死了。並且哥哥也沒有虧負我們處,那裡拿得起這個心腸呢?」六相娘子聽了,低著頭不言語。蘭仲道:「鳳妹說的,這是婦人之仁了。大凡定大計、決大事、做非常的事業,只好寧可使『天下人不負我,我負天下人』這一句話了。」六相娘子道:「不錯,不錯!妹子你膽子兒放大些吧。可知捱過了這個當口,一輩子的受用呢!」
  鳳娘小姐也沒奈何,只得由他們主意罷哩。若是萬一鬧出亂子,橫豎陪他們一死便了。這個當兒,正是東方發白,天色微明瞭。略睡片時起身來,梳洗已過,吃了早點。蘭仲出門去了。好一會兒,蘭仲卻引了一個眉眼兇惡,身材長大的大漢進來,藏在一間秘密室裡,回到房裡。六相娘子忙問道:「找著了沒有?」蘭仲道:「光景是天意了,一找就著。同他說了個大略,他竟一口答應。現在這裡了。」
  六相娘子非常歡喜,忙開了鐵櫃,取出二十根蒜條金,並做一包,叫蘭仲拿了,便同到秘密室來。你道這個大漢是誰?原來是地方上的一個光棍,叫做「地頭龍鐵二」,無帝無天的事,那一件不乾到?曾經吃縣裡訪拿到案,縣大老爺原要把站籠來,站死他。鐵二的老婆有個妹子在六相家裡做漿洗上的僕婦。原是姓周,所以都叫她「周媽」。那周媽不過三十歲光景,卻有三分姿色,做得來十二分的窈窕。在主子跟前第一個有臉。當時鐵二老婆急了,只得求妹子周媽,設法搭救丈夫的性命。周媽便把六相迷住了,要搭救她妹夫地頭龍鐵二。六相道:「這個鐵二,其實不安做……」周媽便搶說道:「大家都知道我在主子跟前第一個有臉的人,隨便什麼事,不作興辦不到的。況且知縣相公,原是你要好的朋友,並不是什麼所難的事。只要你主子說一句:『這鐵二是好人。』知縣相公馬上放出來了。」
  六相吃周媽纏不過,又要爭自己的門面,只得買上使下,花了幾多銀兩,才算把地頭龍鐵二輕輕的釋放還家。因此鐵二感激不過小姨兒(周媽,鐵二老婆妹也,故稱小姨兒。)和封六相封老爺的恩德。於是和老婆兩個商議,索性把小姨兒討出來,做了封六相的外宅。這是三年前的事。於是鐵二時常到六相家走動。蘭仲因此認識,六相娘子也知道鐵二這個人很有些本領殺人不眨眼的魔君。正用得著。於是叫蘭仲去找來,同他商議。且說六相娘子來到秘密室,和鐵二相見,直抬舉他到一萬分。竟稱呼鐵二叫「姨夫」。鐵二見六相娘子,仍是請安,叫「大奶奶」。說道:「大奶奶呼喚小人到來,有何吩咐?坎坎蘭大爺說的小人好不明白。」
  蘭仲笑嘻嘻的道:「這裡有二百兩黃金。鐵二哥,請收了才好說得明白呢。」鐵二愕然道:「這是那裡說起?小人感府上的恩德,沒齒不忘。若是沒有府上搭救小人,還有今日之下嗎?那怕赴湯蹈火,小人捨命去乾;只要大奶奶吩咐,小人便去。小人雖是個粗魯的漢子,也還曉得些兒好歹呢!」六相娘子聽他說到「還曉得些兒好歹」的一句話,便心上怦的一驚,想道:失算了。便道:「鐵二姨夫請坐一坐。」又對蘭仲招了招手,回到房裡。蘭仲問道:「怎地不說呢?」
  六相娘子道:「我失於檢點了。此人原是丈夫搭救過他性命的,怎好同他商量起這樣事情來呢?你不聽他口口聲聲的『知恩報德』嗎?正是『倒持干戈,授人以柄』了。」蘭仲啞然失笑道:「我的娘,你真忒不知世故了。我給你說,如今世界上的人,那一個不是『口堯舜,而心盜跖』?衣冠其表,禽獸其行哇!不要說地頭龍鐵二原是個青皮混混的一流人物,那怕是做官、做府,有財有勢一等的體面人,沒有不是見利忘義的。如今二百兩黃金放在眼裡,而不動心者,非人情矣!還且二百黃金之外,好處尚有不少呢。一輩子的升官發跡,就在這一舉手之間。休說鐵二倒高談仁義,引動聖賢,推托起來。就眼前而論,比如我呢六相大哥待我的情分,同胞手足也沒這等周摯濃厚。你想玷污了大哥的閨門,還不算數。還且幫著你們籌辦這等行險僥倖的事。難道鐵二倒比我高卓起來嗎?比如《史鑑》上載的:張邦昌的王憲、嚴介溪的李度,都是結恩於落魄之際,提攜於水火之中。依附門下,位至上卿。嚴公、張相,一朝失勢,杜株連於未事之先,落井下石,反為出首,反罪為功。所謂唾罵由他唾罵,好官我自為之。即如近世而論,也不過忘恩反噬。一舉手間,小小的四品外官,越級存升二品大員,眨眨眼,封候拜相,萬里前程。難道鐵二倒比著此公高卓起來嗎?這卻你儘管放心膽大,不妨不妨!……」
  六相娘子道:「這也罷了。」於是仍舊來到秘密室。蘭仲便止住了腳,悄悄的道:「我不進去了。你一個兒進去說吧。」六相娘子道:「一搭兒進去,幫著我說幾句呢。」蘭仲笑道:「不用我幫著,你們兩個兒廝對著,比著黃金的功效還要神靈得多呢!男女的交涉,真真是神乎其神,玄之又玄,難以言語形容。」傳神筆底的說著去了。六相娘子只得推進門去。鐵二卻直站起來道:「大奶奶如有差遣小人,儘管吩咐。」六相娘子關上了門,又加了閂,湊著鐵二的身邊,笑道:「我要請姨夫去殺一個人。」鐵二愕然道:「殺誰?」六相娘子道:「你猜一猜是誰?」鐵二道:「這個猜不來的。還是大奶奶吩咐了吧。」六相娘子道:「我說便說了,鐵姨夫終要答應才好呢。」鐵二道:「小人早早說過了,快吩咐吧。」六相娘子道:「不是我不識羞,橫豎鐵姨夫是自家人,終竟瞞不了的。我同鳳小姐兩個,扛幫兒服伺蘭大爺兩三年了。只怕鐵姨夫早有些風聲了。」
  鐵二道:「老婆曾經說來。小人想奶奶、小姐,是何等樣人家?怎地有這事?所以小人吆喝著老婆不許亂說。若知說時,吃小人老大的巴掌,結實的耳脖子,就不敢亂說了。如今奶奶自己說來,想是不虛了。現今世上,誰沒有乾些風流事?這是應分。」六相娘子笑了一笑,不覺臉上有些朱霞繚繞起來,道:「姨夫,休得取笑。我們且談正經吧。如今丈夫捐了知縣,選了德興縣知縣的缺,這倒罷了。只是他在京中娶了一個娼家做小老婆。你想,你沒行止的很嗎?丟我在冷水裡,這也罷了,倒是丟了令姨兒,道理上委實說不過。就是令姨兒,我們原是同胞姊妹似的,決不使她吃虧呢。」
  鐵二道:「奶奶要使小人怎樣辦理?」六相娘子道:「我算在這裡了,真是神出鬼沒之計。請姨夫連夜動身,迎到由京入晉的道路上等候著。弄點蒙汗藥麻翻了那一起人,把誥身文憑,一起拿來,蘭大爺頂替了名字,我們一塊兒上任去。豈不是條神出鬼沒之計嗎?喏喏,這裡蒜條金二十根,每根重十兩,共是二百兩,合銀一千兩有零。事成之後,我們一搭兒任上去快樂。我這裡四個上等丫頭,姨夫想都見過的。我送一個兩個服伺你老人家,也使得。綜而言之,富貴與你老人家共之,皇天后土,實鑒我心!」
  鐵二忙道:「大奶奶說那裡話來?這些事都在小人身上。若說這金條兒,小人是不敢領的。小人立刻動身前去,就是了。」說罷,便告辭要走。六相娘子道:「這點兒金條,姨夫須不得推卻。若然,定是嫌少了?」鐵二見這等說,便道:「這倒不得不收了。」於是接了金條,請了個安。六相娘子便歡歡喜喜送了幾步。蘭仲卻已竊聽明白。迎上來,陪笑道:「鐵二哥,總總費心,全仗大力。」
  鐵二也請安謝賞。蘭仲直送出大門,又恭維了一泡,方才別過。卻說鐵二信步兒回家。在路上想道:這樣的事,如何干得?久久敗露出來,倒要陪他們吃刀,好不合算。我鐵二,如今卻棄邪歸正了,如何再乾這樣彌天大罪?倒要斟酌,須得設個兩全其美的法兒,把這事兒周全過去。咳!可怕,可怕!倒有好幾條性命在我手掌之中呢。但是兩全的法子,其實委決不來。還好,我那老婆倒很有些主意。回去商量商量著。迤邐而來,已到家中。把一包包金條,桌上一放,鏗然有聲。他老婆忙道:「什麼東西?這聲浪倒有點兒動聽。」打開一看,黃澄澄的指兒似的一大把,驚喜道:「那裡來的?那裡來的?」
  鐵二四週一瞧,道:「天底下是有這麼的怪事!房裡去同你說。」於是同到樓上,把窗兒門一齊掩上了。悄悄的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驚得那老婆鼻子裡氣都透不出來。好一會兒,才說道:「這樣人家的大奶奶,竟會得乾出天理不容的事嗎?你的意思怎樣?還是同她乾呢,還是推托著不同她乾?」鐵二道:「如何使得?我的救命之恩,怎好忘了。」那老婆道:「這便是了。既是這般想,這東西受她怎的?快去還了。」
  鐵二道:「頭裡我原不肯拿,假意兒答應著,不同他們乾就完了。然而也不是正當辦法,還且有幾層意思:須知婦人家一入邪迷,其心最毒。她既對我說了,我拒絕了她,她如何不慌呢?事情兒既辦不到,白白的吃我知道,她肯放過我這條性命嗎?一定要把我害了,以滅其跡,這是一層。為我自己的地步,我若不同她辦,她一定要另找別一個去辦理這事。要曉得那一個不貪這一場富貴?若是事情兒成功,封大爺性命難保;若是不成功,敗露下來,大奶奶豈不該死!然而即使事情兒成功,九九歸源,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會不敗露嗎?大奶奶竟是該剮的罪犯!那麼好了,封氏一家就此銷滅。我非惟救命之恩報不得,反而倒害了他全家的性命。所以我一想,決計推托不得。只得答應下來,另圖別計。咳!大奶奶這樣聰明靈利的人,不過走了一點子邪路,把心都迷住了,想出這樣愚不可及的計較來。也是封氏祖宗有靈,僥天之幸,撞在我手裡。不然,還堪設想嗎?然而雖說她心都迷住了,其實眼前之計,布的未嘗不妙!封大爺的性命,彷彿甕中之鱉,手到擒拿。但不過沒有想到後文。蘭二爺頂替了封大爺的名字,居然去上任做官,難道保得住沒一個親戚朋友識得封六相蘭仲面貌嗎?況且山西一水之隔,往來極便。比不得雲南、甘肅,路途遙遠。沒人高興去。如今就在山西時,休說別人,就是我聽說封大爺在那裡做官,還要想去找求一點事情做,弄兩個哩。那其間怕不要弄出是非嗎?」
  那老婆道:「據你這麼說,主意卻不錯。但是我們救了封大爺的一邊。大奶奶一邊的,拉倒了。要兩邊都平安無事,只怕沒有這種巧計兒呢?」鐵二道:「原是這句話呀!所以同你商量呢。你也是這麼沒主意,事情兒可是糟了。真真不容易了!」那老婆道:「慢慢的想起來看。」想了一會兒道:「有了,有了!只消把封大爺這麼著的哄印一哄,把東西哄到了手,你盡干你的去。後文的事,你別管,有我呢。」鐵二模擬了一番,道:「妥當嗎?只怕沒有這麼容易?封大爺到底不是呆的,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任憑人捉弄呢!」那老婆也沉吟一會兒,道:「光景周旋得當的了。總之事難前定,到那間隨機應變吧。」
  這邊的事,我且擱一擱起。如今又要說到六相娘子。那一天,托付了地頭龍鐵二,見他滿口應承,心裡好不歡喜。次日絕早,鐵二便又來約定在永州界首,第一站客店裡等候。六相娘子越發的手舞足蹈,對鳳娘小姐道:「鳳妹如今一發的好了。如今並不要我們自己動手,都是鐵姨夫一個包辦,只消叫我們在永州界口等著他。一站一站的迎上去,把事情兒弄穩貼了,那便擺出上任官員的勢派來,一路向山西大路進發,豈不是眼不見為淨?你可不用慌了。」鳳娘道:「平心而論,總覺不安。但不知鐵姨夫還是明做呢,還是暗算?」六相娘子道:「倒沒有說。只說隨機應變罷哩。」蘭仲道:「且別管他明做哩、暗算哩,總之了結這起公案就是了。」
  於是收拾了幾件緊要的行囊,帶了兩個心腹的童兒,一個叫來喜,一個叫如意兒。一行主婢,三男四女,共是七個。聲張出去,只說是「我家大爺選了陝西戴勝縣知縣」,恰好同山西德興縣,字音相近。就是先曾聽說過的,以為傳聞之誤。這是蘭仲的大才,好使得人捉摸不定的是惡計。一路曉行夜宿,有天已到永州地界。第一站叫做劉家屯,卻是東南要道,熱鬧非常。鐵二說的,只在第一站找個最大的客店住著等他。這裡已是第一站了。便在連升店住下。過了三天,鐵二到來。蘭仲同六相娘子、鳳娘小姐忙著問道:「怎樣了?」鐵二道:「幸不辱命。」便悄悄的道:「大奶奶教導的主意,按著層次行去,果然得手。如今神不知鬼不覺,都了結了。」說著又在懷中探出一包兒文書,蘭仲忙打開看,是「戶部執照」、「吏部文憑」。逐件驗明,一點不錯。鐵二道:「如今小人身上的事完了。卻不能投效大奶奶了。」
  六相娘子道:「我們正好一搭兒快樂哩。怎說這話呢?」鐵二道:「小人自從犯案,得蒙大爺搭救性命之後,立意痛改前非,竭力想做個好人。如今又蒙大奶奶差遣,乾了這件大事,委實是迫於奶奶之命,不得不然。究竟自問於心,有些欠通。不瞞大奶奶說,小人奉大奶奶之命,對小姨兒說:如今大奶奶、鳳小姐,都服伺了蘭大爺了。又吩咐如此這般,把大爺結果了。這官也是蘭大爺去代做。如今你也伺候蘭大爺去。大奶奶、鳳小姐格外開恩,不分妻妾,三個兒一般的名分,一樣的服侍,一樣的稱呼『太太』。小人只道他聽了這麼的恩命,一定不知要歡喜的什麼似的;感激大奶奶的恩德,也不知要什麼似的。哪知這是不中抬舉的人,倒說罵了小人狠狠的一頓,倒也罷了。還敢把大奶奶、鳳小姐並蘭大爺都瞎說了幾句,又問小人的意思怎樣?小人說:『有甚怎樣、哪樣?既是大奶奶的命,怎敢不盡心行去。』小人說到這裡,他竟回到房裡去了,小人不便跟進房去。於是小人的妻子又勸諭了一番。「及至明日,小人到府上告稟起程之後回去,小姨兒還沒起身。小人的妻子叫喚了一陣,只是不答應。因此疑心起來,挖開了窗兒,瞧是高高的弔著呢。」
  蘭仲等聽了,莫不驚駭。忙問:「救回來沒有?」鐵二又道:「小人同妻子兩個,也幾乎駭得個半死。又不敢聲張,叫喚鄰舍來幫救。倘然問起怎地弄出這件事來?難道好直說嗎?小人的妻子主意說既是他心裡不願意順從大奶奶的命令,倒是死了才得安心。不然只怕他口齒兒不謹走漏風聲,連著小人同妻子的命,也須賠貼在裡頭呢。因此,決計不用救她。當時小人又幹事要緊,交給妻子一個承辦收殮小姨兒的事。小人的妻子膽兒最小,家裡弄了個弔死鬼在那裡,不知嚇的怎樣了?小人的公事已辦到了,所以立刻要回去哩。好在大奶奶的厚賜,已儘夠小人一輩子的澆裹哩。」
  六相娘子道:「嗄嗄!原來還有這一節。其實也是她的不識時務,好好的風光,沒福消受,何苦來枉自斷送了性命?常言道:『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她死得比著鴻毛還輕的多呢!」蘭仲道:『他罵我們嗎?哪樣的罵法呀?也罵不出什麼道理來呀。」六相娘子接過來道:「可是呢,她罵些什麼來呢?」鐵二道:「既是罵呢,自然沒好言了。而且也沒有按著情理罵的,不說也罷!小人決計立刻回去了。」六相娘子知不可留,便道:「你我原是一局的人,也不用囑咐你了。我說還是帶了家眷,到任上來,一搭兒過活的好呢。」鐵二便胡答應,脫身出來,自去。暫且擱過。做書的料到列位讀到這個分際,一定要歎道:「周媽倒是個節烈婦人,很該替他建一個節孝牌坊,表揚表揚。」
  做書的心裡暗自歡喜:這篇文字還算做得一片靈機,竟把列位瞞住了。其實周媽依然好好的,在家裡坐著,非但沒死,而且也一點兒沒有知道有這種駭人聽聞的事。就是封六相也安然無事。不過心裡有些沒興頭,正在那裡巴巴望望的等一個人。你道等著誰呢?原來卻是等著地頭龍鐵二。等他做什麼呢?這裡的原委非常秘密,不是做書的落了最卑鄙的俗套,大凡遇到要緊關子,不肯爽爽快快說合來,偏要從大轉彎兜過來,隔過幾卷書才得著隼兒,偏不肯說。要人家多花兩個錢,多買幾卷多。而且看書的,沒有看到一起事情的結局,心裡總不舒服。就是這起事情而論,總要看到究竟如何結案?並且大都是一樣的心思,把六相娘子恨的要死,定要把他剮了,才覺爽快!蘭仲也饒他不過。至於鳳娘小姐,似覺可耍然而料想列位意想之中,有兩般的恕法:一是鳳娘雖是局中人,然而卻不曾發一言、決一計。並且先前曾經阻止,何奈屈於惡嫂的勢力圈中,沒法奈何而已。天良未滅,自知罪大惡極,所以說:只好聽其自然,拿條性命賠給了罷。只消如此便覺可恕了;一是多情的讀者,因為做書的開頭寫鳳娘的筆墨寫得忒好了。據說胡老名公開頭寫薛寶釵的筆墨,也不過如此。所以心中意中,直把鳳娘當做美女、才女的看待。須知女子家不謀而合,那怕貌比王、楊,文如班、馬,總覺美而不美,才而不才哩。這多是閒話,又且迂闊,說印做甚?要問如今封六相究竟在那裡?快點兒說了,好教我們安心呢!做書的原說並不是賣關子,要曉得我這部「官場秘密史」不是憑空結撰,卻從實事編來。須按著事跡的層次,一個一個字寫出來,積成句話,一句一句的接上去,積成篇幅。先前落後,都不由自主,要依著鬧事的人的命令做去。接著這時節,封六相這人在那裡?做書的還不該知道哩。如今未來先說,這一句「在這里」,直要到保定府大堂上,才有封六相的水落石出呢。做書的已是不安本分,漏泄天機。寫這一句「在這里」,也對得住列公哩。
  那末如今要說些甚來?自然是說六相娘子一邊的事了。若是並且過了,另找一件事來說,諸位更加要跳起來了。如今牽連著,想來看到剮他的時節也不遠了。當時六相娘子調排蘭仲道:「如今可以放出官派來了。」穿了四方馬褂、尖頭薄底靴兒,開口「混帳、橫擺」,閉口「什麼東西」,果然活像的一位知縣老爺。本來他原是個刑名老夫子,裝點官腔的是取之宮中然,一點兒不煩難。有天,到了省城,上轅稟到、稟見。一切規模,其實比封六相倒熟瀏的多。原來德興縣是個肥缺,撫台委了他的小舅子徐開甲徐大老爺署事,剛剛到任的沒多天。收漕的時節又不遠了。若是就把蘭仲飭赴新任,小舅子何嘗沾到一點兒的光?而且這個小舅子,非同兒戲,原是九姨太太的哥哥。這九姨太太,撫台卻寵極而生懼的一位姨太太,並且九姨太太曾經指名兒要把德興縣給他做一輩子。坎坎到任,就要調升,端的做不到。因此同藩台商量,封令是部選實缺人員,不便擱他來,先弄一個地方,叫他去署一署。藩台答應下來。剛好有個真義縣出缺,便把封蘭仲調署真義縣。掛出牌來,倒正中了蘭仲心懷:不到本任,卻有多少好處。索性地頭龍鐵二也不去通知他。連忙稟辭到任。原來這真義縣離省最遠,在萬山之中,極其荒涼,是個天高皇帝遠的去處。況且一路都是旱道,崎嶇難走。六相娘子、鳳娘小姐沒曾經過這樣的程途,心裡懊悔起來。早知這麼吃苦,誰高興呢?不如坐在家裡快樂呢!蘭仲道:「我們都有轎兒扛著走,又不要走一步,吃什麼苦呢?」
  鳳娘道:「這種轎兒,一步一顛的,顛的骨節兒都鬆出來了!」蘭仲道:「這條路,還不算難走哩。如今做了官,是料不定的。將來升到四川、雲貴等處,難道不要去了?」好容易一天一天的捱到了本縣。蘭仲便擇日到任,一應例行把戲,都串過了,才知道這缺壞到極處,原是賠錢的苦缺。民風又是刁橫異常,奸盜的案子,倒一天總有好幾起。本城有個開米鋪的胡明德,手裡有千餘金的家私,已是真義縣城鄉四境的首富了。地面之枯、百姓之窮,可想而知了!要知封蘭仲到任之後,有何政績,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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