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廣寒宮碧美娘蓄妓 白雲觀安道士欺心

  話說業觀察用了三個「古」字的關節,高高中了第一十三名鄉魁。心裡一喜一憂。喜的是:幸而被卜象豬一激,倒激成了一名舉人。不但是在卜象豬面上爭了這一口氣,還且在業氏門楣大有光彩;憂的是:龍大主考那裡少不得要花一票大注兒的錢。假如打了銀票去換得關節來,那是情情願願的,於今中也中了,再把銀子送去倒覺心痛起來。難道不把銀子送去,他可說得出這名舉人不算數,收回去了,另找個人補上去?況且他要問我討這筆錢,我就問他要憑據出來,便給他錢。他那裡拿得出憑據呢?我意決計拔他的短梯哩。他也鬧不出什麼亂子來。即使鬧點亂子出來,我卻碰得過他。他斷斷不是獻的,我如今「鹿鳴宴也不領;座師也不拜」,即便回京。打千改省做官去吧。就拿送給龍大主考的這注銀子,花到部裡去,豈非得計。想到這裡,拍手大笑,自贊算計非常之好。當今世界上,要比得上我這麼聰明能幹的人,只怕絕無僅有,唯我獨尊的哩。於是收了行裝,趕速回京。
  一日到了京中。他同白雲觀裡的安道士原有些首尾,就在安道士那裡住下。那安道士卻是當今極有勢力氣,和裡頭安總管是嫡親兄弟,所以一般大老尚且同他拉交情。京城裡安師父的名望,隨你是個三頭六臂的「哪吒三太子」,聽了「安師父」三個字,總要嚇了一跳。須知業觀察那裡的來頭,交給上了這位闊老,其中有個緣故,說來其實難看,而且曲折很長。《官場現形記》裡面倒少不得這段現形。且待做書的打起精神,細細的寫他一寫;看書的也須打起精神,細細的看這麼一看。按,京師的白雲觀,原是個絕大叢林,廟貌森嚴,道侶安分。近三十年之內,白雲觀的道士,也沒有甚麼安師父這個道士,就是裡頭也沒有安總管這個太監。不是先要說做書的胡鬧了、瞎說了,其實京城裡有幾個白雲觀呢?不是說到「白雲觀」三個字,就是高真人住持的白雲觀了。猶如上海,說起妓院,就是寶樹衚衕謝家;說起妓女,就是林黛玉。卻不道,妓院有二百多家;妓女有一千多人。姓謝的妓院也不是一家;妓女的名兒喚做林黛玉的,同一時期,最少也有十來個。至於一個所在,曾經弄出兩個林黛玉來。
  那末,那一個林黛玉的招兒上加上一個「真」字,便變了「真林黛玉」了。這一個心裡不服,道:「他是真林黛玉,我便是假林黛玉了?」於是招兒加上「真正」兩字,便是「真正林黛玉」了,以為抵製得住那一個了。那一個又不以為然了。她是真正林黛玉,我雖是真林黛玉語氣之中很覺敵不祝這個真林黛玉來得口齒老結,因此改做「真正老林黛玉」。這個真正林黛玉想道:「大凡別的東西,越老越好。唯有妓女老了,就不值錢了。常言道:「人老珠黃不值錢。她寫上了一個「老」字,可不是失算哩!我卻偏偏寫一個「斜字上去。於是改做「真正小林黛玉」。果然,一般嫖客只朝著真正小林黛玉那邊玩去。那個真正老林黛玉只弄得臣門如水了,門庭寂寂車馬溪--可就站不住了。這不過是最沒人格的一個妓女,只消有了名望,是有借他的名兒來混飯啊!何況京城裡鼎鼎大名的白雲觀哇!自然也有依草附木,沒有獨立性質的一流人。借他名兒招搖撞騙,無所不為哩。
  且說安道士的白雲觀,卻在襪子衚衕,廟貌也極平常,道侶也不多。他所以便宜的,就不過仗了裡頭的一個拿著小小權兒的安太監,是他的親哥子。只為小有權力,說尖話兒有些靈驗,於是外邊不知底蘊的,便認是總管都堂的太監了。如今表明瞭,讀者不要疑安道士是高師父的借名;安總管是李總管的化身。不是做書的嘴硬,若是果然是高師父、李總管的現形,老實說做書的卻不是怕事的軟殼兒。要說是有膽量了,說的何必鬼鬼祟祟、畏首畏尾,落了「現世小說家」的窠臼。凡是編到有點兒關係的去處的人物的事跡,故意改掉些,殊不知當今聖主賢王在上;斷不興文字風波。況且稗官野史,原不過助人酒尾茶頭的清興,捕風捉影之談,尚且言之無罪,況是事無虛假,口不雌黃,恰足以揭發不肖者的真相,倒可以使不肖者寒心,豈不是有功無罪的生活嗎?且把閒文掃去,好將正傳編來。且說安道士靠了哥哥安太監的招兒,很有些兒不安分。然而這安太監,倒是安分識法度的公公。不過一味忠厚,手足情深,只消阿弟在情理之中的事,朝他商量,終肯竭力幫忙。若是情理上稍有點兒說不過去的,卻要訓斥的。只有不安分的人口舌是利便,那怕一萬分混帳的事,也會說得二萬分的情理。這不是安道士一個兒是這樣,大凡不安分的人總是這個樣兒的。所以安道士哄得安太監心花都開了。常對人說道:「咱家的老二可惜做了道士,若是做了官,比著李先兒還強的多呢。」
  且說安道士手下有個幫閒的窮官兒,此人叫什麼劉一桂,卻是周部辦的小舅子。這劉一桂,尖刁古怪,花樣百出。安道士卻視為左右手,沒一刻工夫少不掉這劉一桂的。劉一桂有過房女兒,叫做碧蓮姑,是女先兒出身,十六七歲的時節,很跑過紅的。有個內閣中書愛上了這碧蓮姑,要來做妾,不上幾年,那內閣中書死了。碧蓮姑卷了兩三弔銀子,同劉一桂商量做些什麼才好過一輩子的安樂日子?劉一桂道:「容易,容易,這樁好買賣只有你做起來才配。我卻想著了好多時哩。可惜我,雖沒有什麼大身分,然而終竟是衣冠中人,做不得這樁好事情。如今你手裡不是有了這麼大的一票?提出一弔銀子來,到南邊去買上幾個蘇州女孩子,教導他些兒崑曲子。仿著南邊有種叫做住客的式樣,也不擺酒,也不應條子,要收拾個極講究的起居,並且也不叫什麼堂,什麼班,取一個文縐縐的名兒,叉叉麻雀,抽抽鴉片煙。這裡京城裡,雖有好些的南班,然而總安著老式的排場,一般大爺們玩的厭了。如今弄個新鮮的調兒來招他們來玩,誰不高興呢?」
  碧蓮姑聽了,大為合意,便依著劉一桂的調排,親自到蘇州選了四個女孩兒,都是十六七歲。替這四個女孩子起了四個名字,喚做金姑、銀姑、翠姑、玉姑。這裡要算銀姑最漂亮。就在繡春衚衕,租了一所屋子,收拾得十分體面。摹仿上海的式樣,「廣寒別院」。果然不出劉一桂所料,一般大爺們都以為好玩的很哩。劉一桂又捉弄那安道士同銀姑好上了,撒潑的花錢。安道士哪裡有許多錢花呢?劉一桂又替他打算道:「放著泰山般高的金銀山,怎地不會去摳呢?」
  當時安道士還沒有同哥哥安太監做首尾,所以卻不懂這話。因問道:「這座金銀山,哪裡呀?怎地我意不知道?不然我早去摳哩。」劉一桂笑道:「敢是真的有金銀嗎?不過譬方的話嗄!裡頭的公公不是座金銀山嗎?」安道士恍然大悟道:「你說的不錯。但是咱們家的那位老大,卻是個呆蟲。從不會替外邊的阿官們牽個錢兒,動不動老祖宗的法度。不許咱們多說一句話,管一點兒閒事。」劉一桂道:「原要他這麼著,才可以捉弄他。這會子且不用說,找到了買賣來,我是有法兒叫他做我們的傀儡。你盡玩你的,不用操心,穩穩的有大注兒送給你使就是了。」有天,劉一桂到貴林會館去找一個候補知州,姓鈕,號五鬆的,說說閒話兒。一到裡面,那鈕老爺拍手道:「巧極,巧極!正要來找老哥,老哥倒來了。這裡敝親的濟運了。」說著,指著一個削骨臉,兩撇小須子,穿著簇嶄的狐皮袍褂的那個闊人道:「這是家姊丈封梅伯封觀察……」
  劉一桂聽到「觀察」兩字,急忙趕上一步,拱手道:「原來是觀察公,久仰、久仰!幾時到的?」封觀察站起來答道:「昨兒才到。閣下莫非就是劉一翁嗎?」五鬆接過來說:「不錯,不錯!這位就是一桂哥。我們正說著這事兒只有托一桂哥最便當。一桂哥只怕有耳報神的。不然,好幾天沒到這兒來談談哩!今兒剛好來呢。」劉一桂想道:只怕買賣送上來了。便笑逐顏開的道:「鈕大哥,有甚見教?兄弟沒有不竭力乾去。」五鬆道:「只有一桂哥辦得到。但是這件事情卻不能瞞了一桂哥,可以辦的。」封梅伯封觀察接過來道:「劉一翁既是自家人時,我們不妨找個清爽點的場塢去談談。」劉一桂道:「很好,很好!二位『廣寒別院』沒有去玩過嗎?那裡金、銀、翠、玉四個姑娘,那一個不是天仙女似的呢?兄弟同他們稍微有點兒交情。很有幾處可以秘密談話的所在。並且裡頭安總管的阿弟安師父同兄弟是道義之交,肝膽相托的好友,天天在銀姑那裡一塊兒玩。如今安氏弟兄的勢派,誰不聽了嚇了一跳呢?」
  封觀察道:「安總管……安總管……?倒不很聽到。當今季大叔是很紅哩。」劉一桂隨口亂吹道;「封觀察,鈕大哥進京來沒有許久,一向在外邊,又不想走路子,運動好點的事情來弄兩個回去享享福。自然這種情形,少不得隔膜了。須知目下的局面,變得同去年、前年的情形截然不同了。大家都知道,季大叔拿的是全權,總管都堂,非同兒戲。那怕軍機處領班、殿閣公相,都叫他『乾爺子』,才可以保得牢權位。別的且不用說,二公可知道?黃大軍機何故退出?餘尚書是黑極了,怎地冷鑊裡爆起熱豆來?一個翻身,極黑的變做極紅了。餘書新近拜了安總管做乾爺子。黃大軍機,誰不知是季大叔的心腹人?不比尋常的乾兒子!二公想吧,黃大軍機退出,偏是餘尚書補進。裡頭季大叔同安總管誰有臉?誰沒臉?這便不待知者而知哩!」
  封觀察點頭簸腦的道:「嗄嗄嗄……!如今這麼著的情形哩,季大叔不興哩。如此我們就到『廣寒別院』去談談吧。」於是一同上車,到繡春衚衕「廣寒別院」下車。劉一桂引進裡面,先在碧蓮姑房裡坐了。劉一桂便對碧蓮姑道:「這位封觀察封大人署過彰陽兵備道的。這會子進京來有點要緊事情。本省撫台密委的,可知信親哩。」
  碧蓮姑原是頭等的把勢老手,明明是個冤桶,樂得哄印一票。連忙不住的封大人長,封大人短,叫的震天價響。又連忙叫金姑、銀姑、翠姑、玉姑四個兒姊妹花進來應酬。豈知封觀察獨具隻眼,別有慧心。四個姊妹花倒不留情,竟愛上了這假母碧連姑。瞧她年紀卻在三旬左右,好一身肥嫩潔白的皮肉;一雙小足兒,有趣很哩又尖又瘦,不滿三寸長;一雙鳳目,水也似的瀏亮;說笑起來,兩個酒窩,約摸三四分深,一個洋錢般大。所以嬉皮涎臉的只盯著碧蓮姑,目不轉睛的瞧。碧蓮那裡不明白?一想:倒是個老玩家。這卻我們上海也很興這個道兒的。據一般玩出精來的朋友說,大凡玩笑場中,要玩些名目出來,玩姑娘要算最沒味兒的道兒。倘使高一層著想,還是房老。怎生叫做「房老」呢?喏!比如妓女,錦樣年華已是過了。手裡也積了兩個,買個女伢兒來應酬門面。自己卻退為房老,偶遇著合意的郎君,便可克盡嫖學主義。並且凡百舉止,都是隨隨便便,不依規矩,倒成了方圓。這是在情網的。一方面並不在金錢主義的;一方面所以常有不但不花錢,還可摸她兩個。上下五千年,縱橫九萬里,卻沒有從她更便宜的交道兒呢!若是不的,竟然是「海上三山」可望不可接,這等好事情還算不是極點的地位。若說極點的地位,就是姘老鴇。姘老鴇的好味兒,做書的但能心領神會,卻不能形諸筆墨,何以呢?只為個中的委曲忒奧妙了,這枝禿筆描摹不來。然而做書的卻不肯自認沒本領,只怕善於摹情譯述情網的天笑,也未必能摹寫得深入顯出,細微曲折,絲絲入扣,一筆不蕩呢!大約構撰《石頭記》的胡老名公,或者還可以試一試,到底辦的到辦不到?也在可知不可知之間。做書的只好總交代一句:狎房老、姘老鴇,二門子比較起來,姘老鴇高著狎房老五千四十八倍。這碧蓮姑卻不是房老,原是老鴇。封觀察的嫖學,足見高明,得過最優等的文憑哩。當時碧蓮姑瞧透情形,一想也好。布一個迷魂陣給你玩一泡,只消你吃得住,我總沒吃虧的道兒。老實說,何樂而不為呢?拿定主意,便拿眼瞟了封觀察一瞟,微微的笑了一笑,起一隻左手在封觀察的右肩上一搭,把三個指兒按了兩按,點了一點,道:「封大人,這幾個女伢兒,封大人可賞個臉兒?叫那一個女伢兒伺候你老人家唱支曲兒聽,消個遣兒?」說著又把「瞟」、「笑」、「搭」、「按」、「點」,這五件妙不過的把戲重番扮演了一套。恰好的第五套把戲,那個「點」字訣,點著了封觀察的酸筋上,直是又癢又酸。酥了上半截,硬了下半截卻張了口說不出話來。鈕五鬆、劉一桂看了幾乎笑斷了腸子。一會兒,封觀察才得涎臉兒說合一句話來道:「這幾位姑娘都是好的。叫我倒委決不來。還是就這兒玩一泡吧。」
  碧蓮姑笑了一笑,同金、銀、翠、玉四個兒丟了一眼,金、銀、翠、玉四個兒一齊會意,閒閒的退了去了。那鈕五鬆雖然是位堂堂百里侯,其實是可憐見的一個人。有生以來,沒過著一天安閒歡喜的日子,鈔袋裡也沒放過一個閒錢可以買一會子歡笑的。終不過跟人家乾玩一陣,所以這種巴一等的外教,看這情景老實找不到是個那門子的把戲?因此直看得個不耐煩。便開言道:「姊夫,且把正經的事兒同劉大哥談了,商量個法兒來替蘭二哥出脫了干係,才得保住功名,大家安樂。不然,只怕誤了大事,那就乏味了。」
  封觀察正在神魂蕩漾之際,吃鈕五鬆又斷了興頭,心裡好不自然。但是五鬆說的道理上極其對針,卻找不出別的話兒來駁回他。只得諾諾連聲道:「是是是……,舅兄說的是,舅兄說的是……」劉一桂瞧著封觀察已經吃乾女兒碧蓮姑一陣鬼迷,竟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常度都改變了。這樁買賣鉤的牢牢的了,不怕漂到那裡去了。也便接口道:「不錯,不錯!我們先把公事辦了,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說著又對碧蓮姑道:「裡面沒人嗎?拿煙具端進去。你的封大人有要緊事情同我商酌呢。」碧蓮姑笑道:「封大人竟是封大人了,叫什麼『你的封大人』不是笑話嗎?敢是封大人賣給我了?多少錢嗄?」說的大眾都笑了。封觀察笑道:「你說吧,我這麼一個人能值多少銀兩呢?」
  碧蓮姑笑道:「封大人這麼的一個人,那裡論得多少銀兩三個子兒?(京城中以銅元一枚,叫做個子兒。三個子兒,即銅元三枚,合錢三十文。)已是著實貴哩。」互相調笑著,便來到裡面的那間秘密談話室。碧蓮姑乖覺,知道官場中的勾當,大抵局外人聽不得的,因此替他們掩上房門,走了出來。諸君要曉得封梅伯封觀察有甚秘密運動呢?這事兒若是鬧得對針起來,卻不是沙門島去跑一趟,才可了得的事。事情呢,卻不是封觀察自己的事,原是封觀察的第二個兄弟封蘭仲封大令的事。諸君不要性急,且等做書的從頭至尾,逐層逐節的細細寫來,便知道官場中的現狀,果然是無奇不有哩。
  卻說封梅伯封觀察第二個兄弟,表字兒喚做蘭仲,卻是個秀才,精於刑名之學。年紀雖輕,辦點公事著實老到,這且不在話下。只說印有個同姓不宗的知己朋友,叫做封六相。這封六相卻是個土財主。雖是胸無點墨、目不識丁,為人卻慷慨,有義氣。家中父母雙亡,又沒兄弟兒女,只有一妻一妹。那妹子叫做鳳娘,月圓年紀,花樣容顏。還且知書識字,一筆寫算,女紅之外,畫幾筆「徐熙沒骨法」的設色花卉,比較那「長白鑄女史」似乎還覺高妙一籌。她哥哥六相,以為妹子的容姿絕世,才藝超群,便不肯胡亂對親。要選一個相當合式的妹婿,方才不虧負他。姑嫂之間也極相得。所以鳳娘小姐雖則沒爺沒娘,在姑嫂手裡過日子。大概的姑娘家處此境況,一定見得苦惱哩。
  唯有這鳳娘小姐,其實不然,倒比著爺娘手裡更覺歡樂愉快。不過直到十八歲的年事了,還沒選得個乘龍佳婿。於是千萬般的歡樂愉快,種種如心,總敵不過這一點兒的煩惱。這且不說。且說封六相同封蘭仲的交情,不比尋常泛泛的朋友。所以蘭仲到六相家去,同自己人一般的,姑嫂兩個也不避面,蘭仲也當做自己家裡似的一般。及至鳳娘年事已盛,情竇已開,愈覺得風鬟霧鬢、旖旎萬端。便存了一點說不出的癡心,盤算起來:若要得心應手,須使個「假途滅虢」之計呢。這個計較很哩!先把六相娘子拖下渾水,踏濕了腳,於是轉到鳳娘身上去,才得集事。還且是一箭雙雕,愈覺便宜哩。封蘭仲存了這種心腸,叫六相如何知道呢?常言道:使得功夫深,鐵杵磨成繡花針。有志者,事竟成。不上半年,姑嫂兩個都吃封蘭仲騙了。齊巧,六相又忽發奇想,動了做官之興。同蘭仲商量,蘭仲道:「做官果然好事情,但怕沒有這麼的快樂呢!」
  六相想道:「大凡人需要點兒事情做做才好。如我這麼的安閒,倒不是道理。我主意已決,捐個大八成的知縣來玩他一陣。況且你是刑名老手,我得了缺,那怕什麼的邊惡地方,你需幫我去。你我這樣交情,你也說不出別的推托了。」蘭仲只道是六相說尖話兒玩罷哩,他豐衣足食,這麼有趣日子,還過的不耐煩了,要討這苦水吃。捉空兒同鳳娘姑嫂兩個說知這一席話。鳳娘道:「只怕未必吧?哥哥很懶的人,那有意思做官呢?」
  六相娘子道:「這到不是沒由來的話。何也呢?他做官的意思動了許久了。不時的在睡夢中打起官話,呼么喝六的喊叫……」說猶未了,惹得蘭仲、鳳娘都大笑起來。過了些時,六相真的捐了一個大八成知縣,進京引見去了。這裡蘭仲同六相娘子、鳳娘小姐天天攪在一起,打得火也一般的熱。房裡有些姿色的丫頭也搭上了。但瞞著六相一人。一日六相選了山西德興縣知縣,寄信回家,說印自己就從京裡一徑到省赴任。叫蘭仲帶了娘子、妹子、丫頭、童僕,趕還來到山西省城聚會。又說在京裡娶了一位姨太太,不過為子嗣起見。托蘭仲在娘子跟前善言安慰。至記、至記!蘭仲同鳳娘姑嫂三個兒把信看了,頭裡看到得了德興縣知縣的缺,大家歡喜非常。及至看到後面,在京裡娶了一個什麼「長春班」裡的唱的,叫做福喜的,做姨太太。六相娘子頓然氣得面皮都黃了,冷笑道:「好好好……!坎坎的做了官,便自由自主,一字兒不通知,居然討了小老婆了。讓他們快樂吧。我們不去!」說著把那封信撕得粉碎,又對蘭仲道:「你也不許去!」
  蘭仲、鳳娘面面相覷,沒得話說。不過想嫂子的性格最是溫和不過的,喜怒不形於色。雖然是大凡婦人家聽到丈夫娶了小老婆,卻最沒意思的事。然而嫂子平時的器度,也不至於毛到這等地步呀!六相娘子只是呆呆的肚裡打主意,沉吟不語。蘭仲打迭起千百樣的溫存挑逗,終沒有笑了一笑,答應一語。蘭仲、鳳娘卻沒了主意,及至定更之後,只得說聲:「嫂嫂,安置吧。」攜了蘭仲的手,回房安睡了。
  蘭仲對鳳娘道:「我們留心點兒,看嫂子的舉動,不要氣極了,盡個短見起來,倒不好呢!」一語提醒了鳳娘,著實慌起來,道:「這便怎麼處?還是同前兒晚上的那一局,我去鬧他來,三個兒做一床睡好嗎?」蘭仲道:「好的好的,只怕他不肯來呢。」鳳娘道:「且試試看。」說著歇了一會兒,正待披衣而起的當兒,只聽得房門上輕輕的彈指聲。鳳娘問道:「誰呀?」只聽得六相娘子答道:「妹子,是我。睡了沒有?」鳳娘忙道:「沒有,沒有。我來開門了。」也不及穿好衣裳,跳下床來,開了房門。六相娘子含笑道:「討厭你們了。」蘭仲在床上道:「大嫂,快來吧。鳳妹正說著要叫大嫂來做前兒晚上的一局呢。」六相娘子道:「別胡說!我有正經重大的事同你們兩個商量呢。」蘭仲聽說便要起身來。六相娘子道:「不忙,我們三個兒坐著被窩裡談吧。」
  鳳娘便把被窩展放開來。蘭仲在中,六相娘子居右,鳳娘居左,三個兒一排把被袱裹了,倚枕而坐。倒彷彿三官菩薩似的,其實好看,有玩意。六相娘子道:「我要問蘭叔叔和鳳妹妹,我們三個兒當初立的誓,『同生死』這句話還是說著玩的,還是當真這個樣兒的?」蘭仲、鳳娘愕然道:「嫂嫂什麼說?立誓豈有不作準的?我們是至死不變的。」六相娘子道:「這便是了。足見我們的義氣了。我如今想:我們的緣,就盡在目前了。雖然……也不得不設個回天妙計挽回過來,才是有見識的人作為。斷斷不可聽其自然,把熱熱剌剌的好事分做兩截。」
  蘭仲道:「大嫂,怎地說合這句話來?我們的事,只滿了大哥一人就是了。其餘的人卻不須操心,都得了我們的好處,誰肯露一些兒風聲到大哥耳中呢?」六相娘子道:「咳!你真真好糊塗嗄!恰才看了信,你們只道是我為的丈夫娶了小老婆了,所以氣急到這個地步!你們想呢?我可是這種樣的人嗎?我為的是你們一對兒呢。我雖不是乾淨身子,說不得貞節。然而我今年三十二歲了,並不曾有半點兒錯處對不起丈夫的事。不知怎樣,蘭叔叔當初的時際,竟硬不起拒絕的心腸來,沒奈何只得失足了。我們女子家終除不了迷信的話頭,只好委之緣分了,鬼使神差把我的名節玷污了。既是這麼著,便不得付之行雲流水的事,我又不是朝秦暮楚,前門送李郎,後門迎張郎的粉頭。自然夫婦之情,倒比不上野鴛鴦的情分兒濃了。按著正理呢,夫婦乃『人倫之始,王道之正』,拋棄不得。所以情雖不專了,然而對著丈夫的規則,愈覺小心謹慎了。何也呢?一來要使丈夫不疑;二來究竟對不起丈夫的心,那一時忘得了呢?所以拿些虛架子來,總算補過的意思。」
  蘭仲聽了六相娘子這套議論,心裡暗笑,只不好說合來。想道:偷漢的女娘,從來不曾發這麼奇怪的話頭。這是我自己親聽來的,若是在小說書上看來,一定要說編小說的,想入非非,編出這種奇怪的文字來,也算得以文為戲了。然而沒有親聽來這種話說呢,到底虛擬,終意虛擬不到這麼神化呢。心裡這般設想,嘴裡卻答應著六相娘子的話。這裡六相娘子又道:「原望著我們三個兒,一雙兩好,地久天長,白頭到老。好在叔叔家裡嬸亡過了一年了,妹妹既情願做填房,我的心事也完了。就是叔叔請媒人來求親,我那丈夫想也情願。並且裡面有我維持,不怕生出阻力來。何奈平空的,我那丈夫忽然發起官興來,比方沒有添上一個小老婆來,我們的事到了衙門裡,已覺不知在家裡的便當了。然而終要策劃個好計較,仍舊便當了才罷。那裡曉得,平空的添上一個小老婆來,做眼中釘。那末我的策劃死絕了。真所謂:一籌莫展,無計可施哩。而且這個小老婆是個什麼班子裡的出身,當婊子的貨兒,一定是不好說話的東西。大太太的權力一定壓不倒她。還且我是乾了虧心事了,其身不正,雖令不從。若說這種當婊子的卻也容易,拉她下了渾水,就不怕了,更且又多了一隻幫手,豈不得計?我仔細想來,其實使不得。須知他巴不得大太太出點不雅的證據來,她便固寵求榮的機會到了……就是方才我說的『我們不去』這句話也非正理。若是雲南、甘肅這種地方,即使親戚間問起來:為什麼不到任上去?也好推調一句:路遠地方又惡,吃不起苦,所以不去了。如今又是山西一水之隔,也好這樣說嗎?你們想呢,難到這個地位了,你們兩個可有什麼計較,商量商量呢?」
  蘭仲、鳳娘聽了都沒主意。鳳娘道:「嫂子,既然想到這裡,必定有妙計兒在心裡了。快說吧,使得我們都安心了。」蘭仲也道:「大嫂必有主意,我們委實的沒有兩全之計。」六相娘子道:「計較卻有一個想在心裡了。只是『成則為王,敗則為寇』。拿性命作孤注,其實忒狠些。」要知六相娘子說合甚樣的計較來,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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