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設圈套女學界蒙污點 拔短梯新孝廉喪良心
話說上海紳富裡面有個特別性質的一位徵士先生,他的姓,也生得別緻,同業秀才的「業」字,倒可以拜把了。你道姓甚?原來姓那「詩云子曰」的「子」字。想是夏禹帝的嫡派子孫。不然子姓卻沒有第二個支派呢。這位子徵士,排行十三,有些要好的朋友,戲喚他「十三太保」。慢慢的「十三太保」這個名號倒響亮起來,反而把真名的姓倒隱了,沒人知道了。只有做書的還知道他是姓「子」,若是別人,但認識他是十三太保就是了。至於他的官印台篆,究竟叫做甚麼,做書的翻一翻同徵錄,想也翻得出來。但是沒工夫翻他,只得姑付缺如了。且說那十三太保的風流文采,震蕩一時,很有些好人家的婦女和他慇懃,借著索書勾畫的名兒,去交給他。何奈十三太保表面上卻不似道學先生,一樣會瞅眉丟眼的說幾句風話。但是真的要他乾些什麼秘密的交涉,卻是不肯;倒是個外佻達、而內端方的一流人物。然而十三太保的思想,卻說印不來,說印是守舊,有時節也很提倡文明;說印文明,卻又很有開通。他最不謂然的是女學堂,把女學生視為妓女一流,竭力的糟蹋,恨如切齒。他曾經昌言道:「我自己知道是個好色之徒。不過能夠嚴立界限,喪名敗節的事斷斷不肯做。那怕天仙化身放在眼前,也不會動心乾出壞風化的事來。」
有人聽了不服,揶揄他道:「你委實是個又聾又瞽的泥菩薩,石朝官原也不識得那麼叫做美人,怎地叫做歡情?冤枉生了一副好皮囊,哄得那些女娘們中心癢癢的。」十三太保道:「據你的意思,便是禽獸的設想了,定要壞了人家的名節,污了人家的閨門,才算得風流才子哩。我何嘗沒有幾個忘不了的女子?卻有個絕妙的法子償這個心願。比如張家的妹妹,李家的嫂嫂,實在愛得要不得,便捉個妓女來,當做張家妹妹、李家嫂嫂,豈不是別人的閨門名節保全了。這就是情天的別派,色界的聖賢。」一時聽他這種的議論,笑他迂腐的也有,贊他君子的也有。及至如今,盛行了女學,十三太保竟大不謂然,狠狠的糟蹋這般女學生。說道:「振光女學,原是當今的急務。不過辦法、章程十分弄錯,聖人的禮教,尤不可違背。如今男女混集、華洋雜處,『羞恥』的兩字湔刷的盡淨了!」
十三太保便擬了一道女學的章程,呈到學部裡去,指望學部裡大加賞識,立刻奏明皇上,頒行天下,依他的章程實行起來。那知學部裡看了,一筆駁倒,倒說陳腐之談,不合時用。只氣得十三太保火性迸破了腦門。因此立下大願,把這些女學生只做妓女看待。若使有些姿色的,一定要千方百計弄到手,嫖他一嫖,多花兩個錢倒不在乎。所以女學生裡面有幾個沒行止的,吃他騙上了。然而沒行止的女學生,一千個之中找不到一個。大凡一經進了學校,受了教育,那怕頭裡有點兒輕狂的,只消受了一學期的教育,就變穩重了。所以十三太保還不能滿意。不時的在女學生跟前撲了一鼻子的灰,老大的耳脖子也不知吃了多少!因此,有點兒不敢了。那一天,天然小姐改換了女學生的裝束,仍在金剛石上泡了碗茶。看看天時已不早了,一般遊人大有「歸去來兮」之勢。天然小姐悄悄的對引兒道:「又不濟了。我的命運怎的這般苦?今兒更是睃也沒個人睃著我睃一睃了。」
你道為何呢?只為大概人遠遠的望著她是一位女學生,未來中國的主人婆,有神聖不可侵犯之尊貴,不由你不是油油然起敬之意。於是一個個都是斜著身子疾趨而過。天然小姐正在有淚沒處灑,只向肚裡咽的當兒,齊巧十三太保到來。雖然見了女學生有點膽寒,其實輕侮之態終不肯改。望去很有些姿色,便放慢腳步,捱到天然小姐的身旁,瞧了個飽。十三太保如何不省得,就在緊接的那個桌子上坐了,也泡了一碗茶,想:怎樣同她兜搭?眼睛一溜,計上心來,便拿一根紙捲煙,裝在金鑲煙嘴裡,身上摸索了一會兒,自言道:「洋火丟在那裡去了?」豈知不消你費心,設計兒去兜搭她,她顛倒湊上來了。只見引兒划了一支洋火,含著笑微微的「我們這裡有呢。」十三太保原想這套把戲做完了,便要同她借洋火的由頭試一試,真真萬事不可料,他們倒遷就過來。急忙的趨步上前,接了洋火,把捲煙吸了。又拿出二支,各人敬了一支,陪笑道:「閣下,在那一個學校裡?」
(大凡女學生的動止屬辭和男人一樣子,十三太保稱天然小姐「閣下」,非是做書的失於檢點,錯當他同男子扳談。而且後文還有徐君之稱哩。)天然小姐便亂說了一個什麼「毓秀女學校」,不知有這個學校,還是沒這個學校。十三太保也模模糊糊,似乎從前沒有聽到這裡有什麼「毓秀女學校」,也不去管他。既是有這個學生,自然有這個學校,那知是假冒招搖的。十三太保又問了姓名,天然小姐便說了「徐天然」。十三太保便道:「原來是徐君,失敬,失敬!久慕,久慕!」談了一會兒,想起「徐天然」的名字很熟,不知在那裡聽過的,一時想不起來。十三太保頭裡還不敢存個非望之心,倒是引兒在旁邊風風顛顛,頗類堂子裡的騷大姐,替婊子拉戶頭的形景。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天然小姐果然不冤枉花了幾個錢,游了幾天張園,所謂「民之所欲,天必從之」,招著了一個花錢的主顧。從此,一雙兩好,安分過日子。並且十三太保精於醫理,沒事兒的當兒叫十三太保教導教導,居然切脈開方都會了。後來十三太保得罪了朝貴,逃亡在外。天然小姐失了依靠,便做女醫餬口,此是後話,自有正傳,這兒姑且擱一擱起。
如今又要說到這位薄倖兒郎業秀才了。但是這位業秀才已是觀察頭銜,雖是虛的,久久要做實缺道的。做書的倒不好,因為不高興這人了,儘管稱他「秀才、秀才」,不把他的功名顯出來,其實使不得,只好改稱他業觀察哩。且說業觀察跟了龍欽差到了外國。龍欽差十分器重他,說印辦事精練,長於外交。倒是同事之中有個大挑知縣姓卜,只因此公生得肥胖,取他一個渾號,叫做「象豬」,說印肥肥胖胖,彷彿豬玀似的;而且此公脾氣不識好歹,欺軟怕硬,最喜惡謔,又是顢顢頇頇,我們上海人俗談,叫做「豬玀脾氣」。這個渾號其實貼切不移。他既歡喜惡謔,好叫他受個惡謔之報。業觀察在同事裡面倒是同卜象豬最說得來。卜象豬因他功名也大,欽差跟前又有臉,自然也很高興拉攏。交給深了,又每每的嘲笑業觀察功名雖大,底子卻沒有他的漂亮。業觀察道:「你也不過一個舉人罷哩,有什麼希罕?」
卜象豬搖著頭、咋著舌道:「談何容易?談何容易!若說不過進個學,原是稀淡的事,與本人的命運、祖宗的功德無所關係,碰巧兒就進了。至於發榜,卻不得了哩!關係重哩!一來究竟要真才實學,至少也要一二百個裡中一個,這就難哩!然而文章還是末尾,第一要看此人祖上的積德如何;第二要看本人的福澤如何。據說中一個舉人,要三世修成,七代祖德。哼、哼、哼、哼……!你看難也不難?易也不易?這還平中的舉人罷哩,然而已是如此煩難。比方我是經魁呀,更其難以言語形容了!」
業觀察道:「呸!希罕什麼?我是不高興下場了。假如高興下場時,只消一趟,包管中出來了。不以你橫一趟不中,豎一趟不中,直跑了五七趟才中了。還要在人前賣弄,我看你羞得很。」卜象豬說急了,又道:「你說不希罕?譬如捐官,秀才底子只值八兩銀子;舉人要值八百兩呢!這就是一百倍的體面了!」 業觀察笑道:「你也不過一個舉人罷哩。秀才、舉人也不過只差了一級,既是你三世修成、七代祖德,何不再發上去呢?進士、翰林,扶搖直上,這更風光了,香脆了。為什麼如今還只得一個知縣?我雖是不體面,老實說,我面孔一板,要體制來壓服你,不怕你不是『大人、大人』的屈膝請安哇!」
卜象豬又強詞道:「不中進士的話頭,你這兒還不好問我。你且中個舉人,我看了再問不遲。並且不是經魁,也只索罷休。至於你官位比我高的多了,大不了花了幾個臭錢換來的。我這知縣是鐵也似硬的,何曾花了一個錢?是大挑出來的。終是『三寸羊毫,十年辛苦』,非同兒戲。不是說尖倒蛋的話,若是擔些尋常公罪,還是個文理尚優;著以教職歸選,猶不失為師儒望重。若是大人這般,只是一革便了。連著秀才也歸於烏有之鄉哩!這樣看來,舉人不可不中。但是沒有中舉人的本錢,那也無可奈何的事。」
業觀察被卜象豬說急了,便跳起來道:「我回國去偏要中個經魁你瞧瞧!消消我這口惡氣。」卜象豬搖頭擺尾的說道:「難!難……難難難……。其實煩難!這口氣我看一輩子也不容易爭回來的了。業觀察拍著掌道:「我回國之後,逢著鄉試年成,不中一名經魁?你瞧我是畜生養的。你記好我這句話就是了。」卜象豬瞧那業觀察說急了,認真起來其實倒底不好看。因自周旋道:「大人不要對針,知縣不過說尖話兒玩罷哩。大人位躋監司,豈可再同那酸的、臭的,這門子的人去矮屋中討苦吃嗎?」業觀察道:「誰同你說玩笑嘎?你我私下說的還不算數,須得請龍星使做個中間人。」卜象豬說:「這麼遊戲不經之談,怎好同星使說呢?」業觀察道:「不要緊。」一手拉了卜象豬來到龍星使跟前,業觀察吱吱喳喳說了一遍。龍星使聽了好笑道:「別的事情都可以使性兒去辦一辦,這中舉人是拿不穩的,彷彿新嫁娘坐喜一般樣兒的巧起來,一索得男;不巧起來,一輩子沒些影響,也很多呢!我勸你省些事兒吧。」
業觀察道:「橫豎瞧著吧。終算不是我們兩個私下發的誓了。」龍欽差笑道:「算了算了,不用說了,你們歇歇去吧。」過天龍欽差對業觀察道:「你同卜某說的忒滿了。到那時間沒些影響起來,豈不赧顏哇?」業觀察笑而不答。龍欽差又道:「若說科名哩,譬方如我,原不算煩難希罕的事,十七歲進學,二十一歲發解,明年成進士、入詞林。五年之間,一個童生就望重清班哩。雖說便當,然而秀才變舉人的一級,卻落了一回的空。我想來,我尚且如此,別人更其難說了。況且你科舉的道兒,老早已荒廢的了。你何所恃而說這滿話呢?我想你們就不過說說玩話。說頂真的,這樣吧,自我居間弄一杯酒喝喝,同你們說開了吧。」業觀察道:「大人這樣栽培,職道感激非常。但是職道自問:舉業功夫還可將就,且待職道試一試看。」
龍欽差對業觀察瞅了幾眼,也不說了。光陰苒苒,不覺已是任滿回國之期。業觀察得了異常勞績,發往安東巡撫差遣,這時節的安東巡撫已換一位旗員,叫做時功。這位時中丞,旗員當中卻算得極時派的人,而且安東一省,交涉最多,手底下沒有能辦交涉的老手。一日,廷寄到來知是有個出洋回國的業道交他差遣,非常歡喜。預備業道一到,馬上給他一個洋務局老總差使。把札子先辦好了,一等到來,立刻札去。豈知一等,直等到限期已滿,還不見稟到。照例咨文原籍,催令到省,查業道的原籍卻是鄰省邊縣,離安東省城不過三站路。時中丞因他是出洋回國人員,又是用人之際,公事儘管過過去。跟手又委了一位候補知縣劉令到業道原籍,說明需才孔急。一到省,就有頂好的差使委下來,不用措資安家。豈知劉令去了三日,回省銷差,說業道並未回籍,該管衙門,查無下落。時中丞沒法,只得聽其自然。你道業觀察為甚逾限不去稟到?原來有兩層緣故:一層是安東省是斷乎不肯去的,他的丑歷史都落在安東人手。雲三奶奶的一局,已是大難為情。而且徐天然小姐原籍也是安東。只怕如今已扶柩回鄉了。這件交涉發作起來,更不如雲三奶奶的容易發付了。差人上海去打探徐天然小姐的下落,也打探不出來。上海既沒有這個人,不是回安東原籍,還有甚麼去處?因此益發不敢到省了。這是業觀察重要的緣由;還有一層,卻就是同卜知縣卜象豬說笑話,說成功的一件事。剛好那一年是鄉試正科,他雖是發往安樂的特旨道,還是未到省的道員,與應試章程尚無違礙之處。情願把外國弄來的一票錢,傾其所有換一個舉人來爭一口氣。因此逗留京都,同一般翰林老爺,有試差可望的相與起來。也是他的濟運,安東大主考,恰恰點了龍欽差。龍欽差原有心成全他,因此不待他銀子送來,即忙寫了三個「古」字,打發人送給他。
龍欽差原也知道他立心爭氣,不怕花錢,這筆賒賬,著實好做。既不會短一個錢,又見了情。就是場後問他取錢,也不要緊,還且是自己手裡培植出來的人。那裡會靠不住?在外國同卜某人拌嘴的當兒,又是做的居間人,有此許多緣故,放心膽大的,先送過關節去。及至榜發,業道台高高中在第一十三名鄉魁。業觀察舉人卻中了,氣卻爭了。但是要惠鈔這筆關節銀錢,卻肉痛了。於是想出一個拔短梯的法子來。要知怎樣,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