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欲界奇逢秀才捐通判 終南捷徑觀察作隨員
話說業秀才的女學生徐小姐,小名兒喚做天然。卻生得秀資替月,潤臉羞花,六寸圓膚,一雙素足,真所謂:「大踏步出,增窈窕姿。」這八個字,自足以寫出天然小姐的俏影哩。且說業秀才開館之後,匆匆光陰,已是一月有餘。頭裡幾天,天然小姐卻同著兄弟祥哥兒,天天到館,以後便懶得到館。不過三天、五天,來應個景兒。業秀才心裡很是沒趣。那一天問那祥哥兒道:「你的姊姊怎地不來唸書呢?」祥哥兒還只是六歲,頂好要他的姊姊一搭兒到書房來,覺得安心些。恰好先生問了,便道:「我去叫來,我去叫來……」
業秀才歡喜祥哥兒,這小孩子很是可意。便點了點頭,含著笑瞧那祥哥兒跑得「咯咚、咯咚……」裡面去了。一會兒,只見天然小姐身邊的一個丫頭,叫做引兒的,同著祥哥兒來回業秀才道:「回師老爺話,我們姑娘身上有點兒不舒服,請十天假。」業秀才聽了也不作聲,只點了一點頭。引兒自去不提。這裡祥哥兒笑嘻嘻的跑到業秀才的面前道:「先生,姊姊是躲學呀!好好的在裡頭玩呢。倒推說身上不快。只要放她十天的學,我心裡好不舒服呢。」業秀才笑道:「你怎地心上不舒服?」
祥哥兒道:「前天姊姊說不上學,那末我也想玩一天,媽媽卻允許了,倒是姊姊不許,要打、要罵,立逼著出來。這會子,索性十天哩!可不舒服嗎?先生也放我三天假好嗎?」業秀才聽了祥哥兒的一泡孩子話,禁不住好笑起來,道:「橫豎你在這兒也盡著玩呢,豈不是放學同不放學一個樣兒呢?方才你說,你娘親已答應你不上一天的學,你姊姊倒不許吧?難道你娘親的話,不作準嗎?」祥哥兒道:「姊姊的話,爺娘都要依他。爺娘的話,姊姊就不肯聽哩。」業秀才方知天然小姐恃寵而驕的。但是女孩子家慣不得這樣的性度,將來做媳婦的時代就算乏味了。於是又過了幾天。那一天,剛好引兒在書房的外間不知做什麼?業秀才便假意兒踱出去看時,只見引兒拿著一個很精緻的香袋兒。業秀才含著笑,湊上去瞧著,道:「這是什麼東西呀?」
引兒道:「這是香袋兒。我們姑娘做的。師老爺瞧呢,做的好嗎?」業秀才便順手兒接過來,假意瞧了香袋兒。嘴裡便搭訕道:「你們姑娘身上可大安了嗎?你家老爺也好幾天不出來談談哩。」引兒道:「我們老爺在姨太太那邊病著呢。」業秀才道:「嗬!你家老爺在姨太太那裡病著,什麼病呢?」引兒道:「是痢疾。一天二十三次呢!我們太太說老爺是抽大煙的,不作興有這痢疾的,假如再不止時,可不是玩的。」 業秀才道:「原是呀!有幾口煙的人,卻頂忌這個痢疾。怎地不請老爺回公館來?到底伏侍的貼切好多呢。聽說那位姨太太是繅絲廠裡的女工,這裡上海叫什麼湖絲阿姐。是不是哇?」
引兒笑著點點頭,又悄悄的道:「師老爺,我同你說了,你可別作聲。我們老爺真真太糊塗了。這種湖絲阿姐最是濫污不過的,雖是跟了我們老爺,其實還養著漢子呢,而且也不是一個、兩個呢!也不知道有多少!新近又搭上了那一家戲園子裡唱花旦的,叫什麼白牡丹。有天我們老爺齊巧撞著了,倒說那白牡丹還不肯逃走,儘管坐著姨太太房裡,喝酒、唱曲兒,胡鬧著。我們老爺倒不敢進房裡去,只得坐在外間,坐他們鬧夠了去了,才敢進房去。抽大煙可憐癮發了好一會兒,鼻涕眼淚裝了一臉。可想,這會子在那裡病著,倒不要討姨太太的厭嗎?至於『伏伺』的兩個字,可不用說哩!我們太太也不知道什麼意思?嘴裡雖天天在那裡說要接老爺回來,終不打發轎兒去接。也不使我們去瞧瞧病的怎樣?就是我們姑娘吵著要瞧瞧老爺去,也不放我們姑娘去。而且我們姑娘平日間不肯聽太太的話的,要怎樣便怎樣哩。這會子忽然要請太太的示哩。說不要去,竟不去了。我們家的事,真真叫人找不到頭緒的。」
業秀才聽引兒說的伶牙俐齒,而且頗有風情。卻不接上文的話兒來說,涎著臉道:「你今年幾歲了?」引兒把業秀才瞟了一瞟道:「十八歲。坎坎說的話,外邊去說不得的。老爺知道了查究出來,我可吃不祝業秀才輕輕的把引兒的肩上拍了一拍,說道:「你須依得我,我便不說開去,你不依我時,我索性對你老爺說,是你說的姨太太同唱戲的……」引兒一扭身道:「你這個人不好。不和你說了。姨太太同唱戲的怎樣?我可沒說。倒是你在這兒亂說呢。」說著又裝出一個把勢來,輕輕的道:「姨太太的渾名叫做『濫污阿金』。湖絲阿姐裡頭算個尖兒,索性對你說了吧。」
業秀才原非笨伯。並且在尤爾山家裡做賬房先生,曾經得過甜頭。何況這個花面丫頭先是有了意了,還肯放鬆一步嗎?正在了得的當兒,齊巧天然小姐在裡頭偏找不著引兒,於是順腳兒一路找到外邊來。假如天然小姐是纏腳兒的,那便走起來一定有「咭咯、咭咯」的聲浪,遠遠的已聽得哩。天然小姐原是天足,又是穿像木底的鞋兒,慢慢的走來,一點兒聲息都沒有。剛轉出花■來,恰見業秀才拍引兒的肩,那臉上的氣象,說印不來,不知是個什麼的調調兒,既不是笑,又不是哭。接著又捏著引兒的手,那臉上的氣象越發的奇怪了。禁不裝哧」的一笑,業秀才同引兒吃了一驚。抬眼看時,只在眼角上一影彷彿是天然小姐,人卻不見了。業秀才卻頓然的面皮黃了。引兒只說了一聲:「若是姑娘,不要緊的。」說完一溜煙進去了。
業秀才心頭鹿鹿的跳個不住,回到房裡橫躺著床上出神。手裡捏著的那個香袋兒也忘了,隨手一放,丟在地上。須臾,值書房的小么兒點了燈,開進夜飯來。業秀才說:「放著吧,這會子還吃不下。」那小么兒也摸不著業秀才的頭路,打了一個旋,瞧著地上花簇簇的一個什麼?便彎腰去撿起來,道:「這是香袋,精緻很呢。」業秀才頓然想著,直跳起來,夾手一搶道:「我的,是我的!別弄糟了。你到外邊去玩吧,我睡覺哩。不喚你,不許進來。」那小公兒只得答應了幾個「是」,樂得去玩了。業秀才閉著眼,想引兒說「若是姑娘,卻不要緊」
這句話說得有些古怪,難道天然小姐早有什麼話靶兒留在引兒手裡,所以有恃無恐,都幹得出來。不似我們北方風俗淳厚,不論男女的知識開得遲。然而天然小姐這麼的年紀,也該知些人事了,不然又要說印是獻徒了。這麼一想,又興了得隴望蜀之計,掌不住心神恍惚起來。朦朦朧朧,似睡非睡的當兒,只覺身邊有人推他,忙睜眼瞧時,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引兒抿著嘴兒笑。業秀才一手拉過來,先要緊問道「若是姑娘,倒不要緊」這句話兒怎生講?引兒笑道:「過天告訴你吧。」往下的事,做書的沒工夫寫他了,因為先要把徐太守的可憐歷史敘一敘。
卻說徐太守兜了痢疾病,倒在姨太太湖絲阿姐「濫污阿金」那裡,一天重似一天,頭裡不過每天二三十次。一禮拜後,增至五六十次,差不多成日的在馬子上了。「呵呀、呵呀!……」叫喊肚子疼。鬧得姨太太百般不舒服。盡罵著:「惡作鬼,為甚不回公館去?倒死扎掙著這兒,折磨我呢。」於是盡他怎樣叫喊,顛倒走過些,不理他。或者仍是裝點得花朵兒似的去跑馬車、吃大菜、聽戲、遊園,這般高樂,總要到深夜才回來。徐太守看看站不住了,便要回公館去。姨太太道:「情理早該回去了,但是你病到這個樣兒去了,不知要多早晚才得再來,我這裡的澆用可以落空的嗎?你須躉給我幾年的澆用,才好放你回去。」
徐太守道:「我這病原不要緊,也不至於就要死呢。只消抽得大煙,總有法兒醫得好。你又不肯好好兒的伏伺我,我自然想回去了。」姨太太道:「咦!話兒說得好不詫異!誰叫你不要回去?只消拿了錢來,立刻你就去,就是了。我也巴不得要你去了,才得安心呢。你瞧,好好的房兒吃你弄得臭氣騰天,豈不把我薰壞了?」徐太守歎道:「無情,薄義,一致於此!這兒原是我的所在,我偏不回去。你怕薰壞了,那便請你的便吧。」
姨太太聽了徐太守的這幾句話,便哭叫沸騰,定要一萬銀子買他斷絕。徐太守只不作聲,憑他怎樣,只做不見不聞。又過了三五天,徐太守大煙卻不想抽了。痢又痢得更凶了,心裡不由不急,只得給了姨太太三千兩銀子。方才把徐太守裝在馬車裡送回公館來。公館裡上下三等的人都嚇了一跳,只道是平常的兜了些痢罷哩,如今直弄到這個地步,於是沒一個不怨太太把持,不許到姨太太那裡去請老爺的安。其實太太也並不是有甚別的主意按住家人,不許往姨太太那邊去瞧瞧老爺。就不過使著婦人家的普通性質,一個「醋」字,卻盡在其中了。只認是老爺稍微兜了一點兒的痢,不過三天兩天就好了。卻不料直到這個樣兒,懊悔的要不得。大凡有癮的人,這痢卻是絕對的險症,一經大煙抽不進了,那是沒法兒救得轉的,這便是叫做「煙漏」的名兒。這種病可謂一百個人要死五十雙哩。徐太守既然真的煙漏,可不是金剛身子呢,不過五七天,嗚呼哀哉了。太太只為一個「醋」字,因做錯了事,老爺的一條性命不是被她耽誤的嗎?若是頭裡就設法兒止了痢,那會出這叉子?還且老爺年常,有兩三天的痢的,所以不放在心上。如今釀成這件事兒,那裡對得住老爺呢?於是太太激起烈性來,等到老爺成殮之後,便鴉吞了一盞片煙,自盡了。及至毒發起來忙著施救,已來不及哩。倒可憐了天然小姐、一個祥哥兒還是小孩子家,既沒近支親族,更且又是客邊,多虧了業秀才同他料理。索性把珠寶舖子收了,已被伙計們吃沒了著實不少。結算出來,也有限的很。不過數十顆珠子還值得論萬銀子。現存的錢,和欠人家的,差不多打個「銷」字。這時節,卻是引兒從中穿針引線,天然小姐同業秀才打得火似般的熱了,儼然如夫婦的一般。不知不覺已過一年,業秀才想道:「前兒尤家的一件好事,只為自己忒托大了,不曾發他一票大財。這會子可別做獻漢了。但是天然小姐同尤家的比起來天差地遠了,天然小姐手裡也沒有甚麼不了的錢。不過那票珠子還值幾個。便想法兒哄印出來。決定主意,便對天然小姐道:「我們這麼著坐吃山空,決非道理。而又沒多大的家產,不消三年五載,就要顯出底子來了。」
天然小姐道:「那末弄個甚麼買賣來做?你那一門的買賣在行些?」業秀才道:「我是唸書的秀才,豈可以自輕自賤去做買賣嗎?」天然小姐笑道:「罷呀,罷呀!你這種唸書的秀才,別現世了。頭裡只道你是秀才,終有本事的,所以拜你先生。豈知你的文理還不如我哩。」業秀才道:「原來……怎地……,所以儘管請假哇!」天然小姐道:「可不是嗎?還該你拜我先生哩。我不請假,天天跑到書房裡來做甚?」業秀才笑道:「做先生的本事短了,如今做丈夫的能為還不醜呢。」
調笑一會兒,業秀才又道:「如今賺得錢的道兒,只有做官是頂好的買賣。」天然小姐道:「只怕未必吧。你想,我父親不是個知府嗎?他情願不做官,還是仍舊做買賣。敢情是到底做買賣容易賺錢呢。」業秀才道:「不是的。你的父親原是做買賣的人,自然做買賣的本事高了。所以把官看得輕了。然而也曉得做官,不是做不得的事,因此也指個功名在身上。一面候補,一面做買賣,看光景做事情,若是不死呢到底要注重到做官的一方面去弄兩個呢。不然,白白的花了這一票本錢,豈是獻的嗎?我如今別的事也不會做,唸書人只有做官的本領。我也不想做知府,只消捐一個通判就夠了。你就是官太太了,豈不風光嗎?」
天然小姐沉吟一會兒道:「通判是多大的官職?捐他要多少錢呢?」業秀才道:「我捐官便宜了,不似你父親須要先捐了監生做底子,我是秀才底子,這筆錢就省了。並且秀才也值錢的,可以扣回來呢。而且通判也可以了,卻是正六品的官級。將來一保同知,再保知府,過道班,那便陳臬開藩,督撫就在眼前了。」天然小姐聽了著實高興,道:「從通判上起,到督撫的分位,也不過這幾個轉彎就到了。也不見得煩難呀!不知要多少錢呢?」業秀才道:「有限的。你那包珠子拿去換個通判,想也差不多了。」天然小姐道:「那幾顆珠子能值多少呢?」
業秀才料得天然小姐不曉得價值的。便道:「多不了一千來往的銀子罷哩。況且這種東西也沒有正經的價值,假如齊巧有人覓起來呢,多要兩個,也是作興的。若是兜攪上去,只好少兩個哩,大約一千,銀子出脫不來;一千洋錢,該是值的。我這會子同你商量呢,卻有絕好的機會在這兒。何也呢?如今山東賑捐駐滬勸捐委員華淡泉華司馬,新娶了一位姨太太,就是六馬路寶樹衚衕謝家的二寶呀。二寶的崑曲是超等的。今番華司馬花到五千洋錢的身價呢。因此,華司馬要辦幾顆新光圓整的珠子,東西要好,價錢卻多兩個倒不在乎呢。我曾經同華司馬談過了,大約可以換一個通判,七項常捐都在裡頭,拿算起來,卻要一千六百七十兩有另的庫平銀,合洋錢要兩弔開外呢。豈不便宜著好多哩!差不多賣了加倍的好價錢呢。這種機會是可遇不可求的。倘使錯過了,其實可惜。」
天然小姐道:「真的有這麼便宜嗎?」業秀才笑道:「你又來了,我們既然做了夫妻,那曾見丈夫哄了妻子的嗎?況且我又是很精明的人,吃虧的事情,老實幹不來。」天然小姐很是高興。連忙開了小鐵箱,把那包珠子取出來,一顆滾圓的滴珠,重一分三釐。除外六十三顆大約在五、七釐之間。一樣的緊皮新光,光華閃閃,彷彿雪團兒似的一堆。秀才看了,心裡發火,連忙接來包了,藏在衣袋裡。天然小姐又取出兩對赤金的三絞絲手鐲來,道:「這兩副手鐲共是十八兩重。如今我是穿孝,用不著。索性拿去換了銀子,捐一支翎支戴吧,那就體面了。我看人家戴了顏色頂珠,沒條翎支拖著,光禿禿的很不好看。況且父親的那條翎支,說是二百銀子呢。前兒父親說:上海道的一條翎支,沒有人好似他的了。那知父親的這條翎支就賽過了他了。披肩既大,翎線又爽,扎手也好。上海道情願送五百銀子與父親,要把這條翎支讓給他。我父親原是四海不過的,那裡要他銀子!並且還想配一個全翠的翎管,打了金托子送給他。豈知還沒配得全齊,上海道已革職了。那末沒有送去,所以還留在這裡。如今我送給你吧。」
業秀才笑著作揖道:「謝夫人的賞。下官停兒床上去報效一點兒『汗馬之勞』。」天然小姐羞得紅了臉,啐道:「人家好好的同你說,你總是油腔滑調。既是要做官了,也得放些官的樣兒出來。別的都是閒話,將來做官得意了,不要沒良心丟的我腦後去……」業秀才不等天然小姐說完這話,「撲」的跪在地下,眼望著天,立誓道:「若是我業某將來負於我的夫人徐天然小姐,一輩子沒得發達。決要死在天然小姐的肚皮上。」天然小姐大笑道:「這樣的立誓,敢是維新嗎?大凡立誓的通套,終是死於刀箭之下,你偏說死在我的肚皮上。你若負心了,只怕輪不到你死在這個區處了。」業秀才笑道:「你既是不許我到這個區處時,我就不死了。」
列位想呢,這句話豈不明明是負心的招狀兒?大凡女子在熱的當兒,那怕絕頂聰明、一等能幹,到這兒,心便蒙了。憑你怎樣的作弄,終覺察不來,所以天然小姐卻不曾細細的味一味這話兒。然而業秀才自己也不曾覺察這話說錯了,這是歡極了,無心的流露。雖是無心,其實倒發自肺腑,所以,凡百事情,旁人冷眼裡看的真,所謂「當局者迷」就是這個道理。且說業秀才得了這六十四顆珠子,兩對手鐲,只把這兩副手鐲拿到「裘天寶銀樓」去,換了九百十數元洋錢。捐了個候選通判,也要不了五百洋錢。卻哄那天然小姐道:「捐了個大八成的通判,加了運同銜,一支花翎便是藍頂花翎,十分體面了。」說著又拿出紅紙包的十三元洋錢來,雙手遞於天然小姐。天然小姐道:「這個算什麼?敢是人家送的賀禮嗎?」
業秀才道:「我雖是捐了官了,還沒曾發帖兒開賀,那有人家送禮來呢?這是我秀才底子上扣回來的八兩庫平銀。齊巧合著十三塊的數目。這十三塊雖是微細,也是我十年窗下刻苦出來的,非同容易,那一塊沒有我的心血在上面呢?至於我如今做了皇上家的官,其實都是承蒙賢妻的栽培。唯有這十三塊,總算是我的心血錢。請賢妻收著,沒事的當兒,可以拿出消遣消遣。足見是我的真本事換來的,好教賢妻歡喜歡喜。」
天然小姐笑得眼縫都沒了,忙站起來雙手接來,細細的玩了一會兒,商量把這十三塊安放在那裡,才覺合式?夫妻兩個商酌了好一會兒,沒做道理處。倒虧得引兒想出一個絕妙的去處來,道:「這十三塊安放著家堂廚裡最是合式,才算得尊重,又覺得大方。除了這個所在,就沒有得體的所在哩。」天然小姐拍手道:「總竟讓還你有主見。」即便恭恭敬敬的捧了這十三塊,放在家堂中間,供得齊整了,又點了一對香燭,化些紙錢,夫妻兩個拜了四拜。天然小姐又道:「如今既是官了,便該娶妾。我們得成夫婦,原是引兒的介紹,其功匪細,知恩報德,引兒卻該正位副室。就趁這對香燭行了大禮吧。」不由分說,拉過引兒,三個兒一起拜了。便改換稱呼,天然小姐叫引兒「妹妹」;引兒叫天然小姐「姊姊」。又吩咐丫頭、僕婦等叫引兒姨太太;叫業秀才姑老爺,不許再叫師老爺了;叫自己姑太太,不許再叫小姐哩、姑娘哩。又拉過祥哥兒見了姊夫,叫引兒阿姨。吩咐已罷,又交代廚子立刻辦起酒來,喝酒慶賀。直鬧了一整夜,總算小小的一段結束。於是過了幾天,業秀才想道:如今不好因循過去了,須得脫離了這個所在,那便可以做點事業。倘使盡戀著天然小姐同引兒這一對兒,久久不是道理。萬一把捐的不是實官弄穿繃了,倒很有關係。不如騙他們引見的道兒,京裡去碰碰看,倒是個好計較。主意已定便對天然小姐道:「如今須要進京引見出來才得補缺呢。只是你留在家中,沒人照應,如何是好?」
天然小姐道:「你盡放心。指望得個好缺,升官發財,一路風光,那便有興呢。」業秀才道:「這便自然。老實說做官的秘訣也考竅得精通哩。第一條終南捷徑,若能巴結上了外國人,那便比著巴結王爺中堂還得便宜多哩。」天然小姐道:「這怕弄錯了,做官須要巴結上司才是正經。外國人有甚相干?巴結他做甚?升官補缺、委差事,外國人又不能做主。這都是上憲的權柄呀!」業秀才笑道:「你真是不出閨房的女子了。那知如今世界上的局面哇!這當中仔細緣由,一時間也同你說不清楚。橫豎你慢慢的看著我的手段吧。」
天然小姐半信半疑,也沒工夫去考究。忙著替業秀才整頓行李鋪蓋,盤纏路菜,調排的十分穩貼。常言道:人心肉做。業秀才雖是安心騙了天然小姐的一包珠子,一走便了。看他這樣貼切,就是正式夫妻,也不過如此了!倒覺得心裡有些不忍。並且天然小姐所有值錢的首飾等項,一古腦兒叫業秀才帶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那一天動身時,天然小姐同引兒、祥哥兒送到新銘輪船上,再三叮嚀,珍重而別。不多幾日,業秀才已到京都,就在安東會館住下。先把那一顆一分三釐重的滴珠賣了一千二百兩銀子拜客請飯,拉攏交情。京城裡只消有幾個閒錢應酬應酬,開通大人先生的門路,是最便當的。而且是有這些拉皮條的哥兒聞風而來,憑你自己揀擇,要運動那一條路子。大凡到過京裡的,大都知細這個情形哩,用不著做書的細細說印。這裡業秀才卻是立定主意,謀一個出洋的事情,來混他三年五載。好使得天然小姐叫乎不答應,讓她的心死了。最好等她重又嫁了人,那便就有好題目同她斷絕,還且可以同她說尖話兒,詐她一詐。自己贊著自己心地玲瓏,設計高妙。也是業秀才的氣運大來,恰好龍侍讀放了那一國的欽差。業秀才便把那些金珠首飾竭力運動,所謂「有錢使得鬼推磨」,居然弄到一個隨員差使。這是任滿回國,坐定保升。並且便宜在,歸入特旨班的分兒,十拿九穩。多虧龍欽差同他打算道:「你是候選通判,其實吃虧了。將來就不過保實:你索性加了候選道,將來也是個保實。豈不便宜著好多呢?」
業秀才籌算籌算,資本綽然有餘。於是聽了龍欽差的指教,立刻上兌,也不過花了一串銀子光景。等到龍欽差請到出京,路過上海,業秀才只躲在行轅裡面,不敢出來。恐怕被人見了。傳到天然小姐的耳根子裡去,便要擺起道台夫人的架子來哩。其實對不住她,何苦來弄成她空歡喜一場呢。這裡且不說業秀才跟了龍欽差放洋到任。且說天然小姐,自從業秀才進京之後,巴巴望望業秀才寄到平安家信回來。那知一天一天的望去,只沒有一點兒信息。天然小姐和引兒兩個疑疑惑惑,胡思亂想,不是他身子有病?還是輪船或者出了叉子?打探得新銘輪船已轉過了兩三班哩,那便決計是病了。愈加慌亂起來。引兒道:「即使病了,也不該信都沒有呢!」
天然小姐卻想出一個計較來,道:「我們天天買一張新聞紙來瞧瞧,或者從報紙上討出一個消息來,也未可知。」引兒道:「也是一法。」於是找一個賣新聞紙的,日逐送一張新聞紙來。不知不覺已過了三個月光景,新聞紙上也討不出信息來。天然小姐竟懨懨的病了,引兒也弄得搔首不知癢處。正亂糟的當口,恰好那一天的新聞紙上載著出洋欽差、隨員名單,裡頭卻有候選道「業某」的名字。天然小姐和引兒倆個不覺笑逐顏開,互相慶賀。頓然間,神清氣爽,病都趕掉了。連忙同著引兒坐了馬車,到出使行轅,只見行轅上寂然。打聽時,原來龍欽差只住了一日,已放洋去了。天然小姐直聽得呆了臉,一句話兒說不出來。引兒也著實詫異,掃興而回。天然小姐忽然想起來道:「只怕不是他呢?他是通判,不是道台呀!」
引兒道:「官銜上果然差了幾級。但是名姓卻一點不差。況且這個姓字,其實少有。前兒聽老爺說:在漢口的時節,有個堂班叫做『業家班』,大概都當他是姓『葉』的,不是姓『業』的。就是他的堂牌明明寫著『潤德堂業』,眼角上一瞟,『葉』字同『業』字的形體,又差不多兒,所以『葉家班』大家知道。說起『業家班』倒說那有姓業的人家呢?當時金大老爺薦他來的時候,老爺聽說是姓業,就想起這個姓字來,只有個堂班姓著這麼冷僻的姓,只該做鳥居。那知安東倒有在庠朋友,也姓著這個怪姓。豈不好笑!我想來姓業的,不是大族,不比姓王、姓張、姓李、姓趙,同名同姓的人多。而且他的名字也是怪怪氣氣的兩個字,拿這兩個字來做名字的,著實少有。至於官銜上差了,不好捐升的嗎?若是這名單上,不是道台,倒是縣丞、巡檢,反而比通判小了。那末或者別一個了,不是他了。如今通判變了道台,不過花幾個錢,馬上大起來了,最容易的事。倒是官銜縮小的煩難。據我料想起來,一定是他弄到了這個出洋差使,加捐了道台,倒是一樁喜事。將來的好處,不可限量呢!」
天然小姐道:「你真真昏蛋了,巴不得別一個業道台吧。若然就是他這個人,一定是個沒良心的人,把我們丟了。」引兒頓然冷了一半截。又不好托了人去打聽打聽究竟怎樣的道理。從此以後,昏昏悶悶又過了半年,業秀才的信息仍是杳然,而且支持門戶,很覺拮据起來。值錢的東西一古腦兒給了業秀才,現存的幾個又使的差不多了。於是慌急起來,同引兒兩個商量善後之策。引兒道:「姑娘不想到這裡,我也不敢說;既然想以這裡了,我是擔心好多時了。如今手裡一無所有哩。後來的日子,正長呢,若是死守在這個人身上,論年了,信都沒一封,只怕靠不住事情呢。原是我害了姑娘,當初原是我把姑娘拉下渾水去的,如今再不想個萬全之計出來報效姑娘,那便天理也不容我了!」
天然小姐道:「前兒的事,提他做什麼?究竟自己不好,若然沒有靶柄落在你手裡,你敢把我拉下渾水嗎?如今現存的,不過百十兩銀子了,除了這些些兒值錢的東西,都沒了。叫我怎樣支持過去呢?」引兒道:「不是又是我把不正經的道兒來引誘你,你這樣的年輕貌美,怕沒有好日子過嗎?況且這兒上海地方糟不過的去處,什麼事做不得?姑娘何不裝點裝點,坐了馬車到張園去喝喝茶;戲園子裡去聽聽戲。包你不消兩三回就交運了。而且如今你手裡也沒有了,再不會吃人家哄了去。」天然小姐躇躊了好幾天,除了這一條路子,竟然無法可施。只得如法炮製起來。於是裝扮得齊齊整整,一到飯後三點鐘,便坐了馬車,來到張園安塏第大洋房。金剛石上泡了一碗茶,同引兒兩個說說笑笑,做出輕狂的樣子。何奈一般闊少年頑固野蠻,非常了得,總是從腳兒上品評起的。一看一雙天足,頭也不回,洋洋的走開去了。只急得天然小姐火性直迸起來,道:「接連三日,倒花了十多塊洋錢,真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了』。」
引兒笑道:「我有點兒明白了,只因你是一雙天足,裝點得既不像小姐,又不像大姐。假如索性像堂子裡的騷大姐,倒有人愛的。如今你有點兒三不像,所以那般兒色鬼,到底摸不到你是個什麼種族,便不敢請教了。」說得天然小姐倒好笑起來。引兒又道:「我又想個計較在心上了,這裡有兩種裝點:一種是旗裝;一種是女學生,這兩種就合上了這雙天足了。」天然小姐道:「若是改換旗裝,須要定做衣服,又是花本錢。倘然仍是撲個空,這便是倒窮命了。不如且充個女學生吧。今兒恰好是禮拜日,只怕有些意思了。」引兒便替天然小姐梳了一條辮子,穿了一身無色的衣服,裙兒係的低低的,倒別有一般風韻。手裡拎了一個小小皮包,坐了馬車,如飛的望張園去。要知天然小姐此番改裝而去,可能覓個知音?及業秀才如何又中起舉人來?希奇作怪的歷史盡在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