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移東補西簿書莫考 因奸及騙歷史難堪
話說三奶奶癡想了一會兒,便站起身來,往上房就走。業秀才一看這個神情,三奶奶大有意氣。心裡急的了不得,只在賬房裡搔頭摸耳的打旋子。約有兩頓飯工夫,只見尤爾山皺著眉,走到賬房裡對業秀才道:「你們兩口兒到底為了些什麼呀?」業秀才急得汗珠比黃豆還大,吱吱喳喳的道:「沒、沒、沒、沒有什麼,不過說尖話兒玩。」爾山道:「你也該知道,小女的脾氣很有些兒古怪的。每常說玩話說合認真來。今兒是不得了呢!」業秀才忙道:「令嬡千金,怎樣說呢?」爾山道:「小女說,他如今才知道頭裡的勾當錯了,不合理的。立刻要叫我把你辭了。若是不的,他便家去了,沒有回來望望老子娘的日子哩。你想,我們老夫妻兩個,這一把的年紀了,唯有這個女兒,怎肯放他,斷絕了娘家路嗎?沒奈何,你只得依著他吧。等他心意回轉了,或者還有個商量。請你把賬目交代出來吧。」
業秀才一聽,彷彿兜頭澆了一勺冷水道:「啊呀!苦了我也!我並沒得罪了令嬡。可否請令嬡出來見一見?還有下情上告。」爾山搖著頭道:「這是白說的,斷斷做不到。還是把賬簿交出來,小女要查賬哩。」業秀才越發的慌急道:「賬目……賬目還有幾注沒有寫哩。停三天,繳進來吧。」爾山道:「只怕做不到。小女肯時,我也肯哩。」說著去了。沒一會兒,一個丫頭出來道:「賬房老爺,我們姑奶奶說,『沒有寫的賬不用寫了。叫我來拿賬簿呢。』」
業秀才只得把歷年賬目一併交出來,對那丫頭道:「請你對姑奶奶說,這賬目也不用查得,他心裡早早明白哩。常言道:人情留一線,後來好見面。我立刻走路就是了。若然不忘我這七八年的情分時,就將就些兒吧。」
說著不禁眼圈兒紅了。那丫頭也覺慘然,道:「咳!賬房老爺,你怎地不見機,難道還摸不到姑奶奶的性度嗎?弄到這個地步。」
業秀才不禁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且說那丫頭捧了一大堆的賬簿,交到三奶奶面前。且把業秀才可憐的情景越發的裝一番,說了一遍。三奶奶冷笑道:「教他忒狠哩。然而可憐呢!果然可憐。」說著又對爾山道:「爹,還是你做件好事吧。可有遠遠的去處?薦他一個吃飯的場窩,省得他沒的投奔處。」爾山一會兒掂掇道:「我的好孩子,你既然可憐他,怎不就算了吧,依舊好好的兩邊過快樂日子。今而後,姓業的不在這兒了,你回來又冷冷的沒個趣兒,只怕以後你要回來的稀了。」
三奶奶道:「這事兒呢,我自己也知道忒煞風景了。須知我是個好名之人呀!不是我又是發呆了,說起書腐騰騰的話來。若說好名之人,三代以上果然是算他不肖的一路人。因為好名之人,必定是合著作偽的性質、違心的舉動。先生之道,原情誅心而已。所以算是不肖的。然而三代以下詐偽日出,恬不知恥,故所以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他既然能知好名,決然不肯做出被人唾罵的事。而且他羞惡之心,還不曾忘呢。所以算他是賢者哩。也是求賢者不得而思狂狷的意思。至於現在的時代愈趨愈下,越沒廉恥,越算是個人物。爺,你不聽人家說官場中的醜態嗎?『官』原是成萬民的表率,國家治亂興亡所寄。倒說見了外國人,彷彿小鬼見了鍾馗哩。還有沒廉恥的是只顧討外國人的歡喜,不顧百姓的流離困苦,盡把金錢來送給外國去;也不顧國家損失威權,被列強調笑欺負,只管自己便宜。升官發財,榮宗耀祖。然而明白事體的祖宗在九泉之下哭呢!靠了外國人的勢力要求,他高官厚爵,這種人在國為賊臣;在家為逆子。他祖宗實在是倒蛋,還算榮耀嗎?」
尤爾山笑道:「你說了一大堆的大道理,我直一點兒找不到,你在這裡說什麼?」三奶奶由不得「喲」的一聲,倒好笑起來,又道:「爺,上海地方不是有好些的朋友嗎?那裡是通商大碼頭,容易找一個吃飯之處。爺,寫幾封信,叫他去上海吧。離了我這裡,豈不好呢?」
爾山曉得他女兒。一時說不明白了,只得答應著,檢幾個知己朋友的姓名住處,對業秀才說了,叫他自己去寫幾封信。寫罷,爾山蓋上了一個圖章,這信才算有用。這裡三奶奶把歷年的賬目一一查考,直查考了整整的三日,不要說查考不出一個頭緒來,反而越弄越糊塗了。三奶奶直弄得火星直迸,道:「什麼樣的!不是混帳嗎?」
然而這賬,卻不是混帳,合起總數來,卻沒多大的出入,不過差著兩三弔銀子的光景。業秀才他自以為這一分家私在自己的皮靶裡,不用作弊了的。不過頭裡一二年,沒有同三奶奶上手的時節,調了些微的槍花。當時膽子還小,不敢胡鬧,所以三奶奶從頭查起來,自然查不來了。況且三奶奶也是不懂賬情的,那裡考得出一條子路來呢?及至打起總算來,總算不怎麼差遠,心裡倒很可憐他一點忠心。這一想,又勾起平日的恩情來了。何奈業秀才這時兒已到了上海。沒奈何,只得長吁短歎而已。且說業秀才拿了尤爾山的幾封信,搭上輪船,有天到了上海。便有旅館裡接客的,接到一個叫什麼「第一樓」旅館,把行李存放了。但把那幾封信上的去處,請教了賬房先生。那一封寫著:三馬路天福裡江蘇即用知縣金公館金紉香大老爺升啟這一封最近,就在第一樓的後面。業秀便換了一身齊整的衣服,備了鄉晚生帖子,便去求見金大老爺。齊巧金大老爺坐著書房裡沒點兒事幹。門上傳進書帖來,連忙看了,便知是安東尤爾山那裡來的。原來金大老爺也是安東人。當初捐官的時節,向爾山借過三弔銀子。一瞬十二三年了,利錢也不曾付他一個。金大老爺見了這信,著實擔驚,只道是派人來索取借款了。及至打開看時,信上卻又一字兒不提借款的話頭。只得把業秀才請了進來。講禮已畢,分賓坐下。金大老爺一看,業秀才人品倒很漂亮,便動問了爾山的起居,業秀才恭敬答應了一番。又站起來,作了一揖,述了來意。金大老爺便知不是討債的,這人情落得討好。便道:「算數,算數。一來我們是同鄉;再則尤爾翁著實切囑兄弟,兄弟敢不竭力嗎?老哥也不用住著外邊,把行李搬來,兄弟這裡祝」
業秀才著實感激。又是吃大菜、跑馬車、聽戲,著實應酬了業秀才好幾天,差不多花掉了二三十洋錢。列位,敢是金紉香金大老爺愛體面呢?還是尤爾山的面子大?所以把業秀才著實恭維,其實都不是的。大凡精通官場狀態的已覺著了,就是方才所說的,曾經有三千兩銀子的交涉。官場上普通手段,借著債主面上花了幾個錢,那便這筆錢打到銷字號去了。那末銀子三千兩呢?金老爺在業秀才分上,不過花了二三十洋錢罷哩,還夠不上一個月的利錢,怎說存了銷了呢?論起來,金大老爺已是闊手了。這點點,只怕三萬兩也夠銷哩!好教列位得知,大凡同做官的有錢債的交涉,斷斷不可介紹親友去奔投他,將來說起來:某人到我這裡,我怎樣的應酬,怎樣的同他位置,有如許的交情,到底要使得你開不得口討債就是了。閒言少敘。且說業秀才在金公館過了一月有餘,金大老爺敬之如上賓。一日,金大老爺道:「老哥,兄弟有個朋友徐太守,公館裡要請一位西席老夫子,只有兩個學生,姊弟兩個。」
業秀才道:「嗄!一男一女嗎?有多少年紀了?」金大老爺道:「徐小姐已是十七歲了,那位小少爺還是蒙童哩。說不得老哥倒辛苦些吧。」業秀才道:「徐太守有差事在這裡嗎?」金大老爺道:「徐太守卻沒有差事在這裡。他是做珠寶生意的。橫豎有錢,捐個官在這裡。倒是注重在生意的一方面;做官的一方面,不過算個玩意罷哩。場面上威嚴些。倘使投著有緣的上憲,便弄個差使當當。若是不的,他也不在乎此。」業秀才道:「倒是一位寫意朋友。承蒙老伯栽培,那是晚生的僥倖了。」於是說停當了。過了幾天,那邊徐太守過聘書,十二元聘金。秀才非常高興,便檢了一個好日子,到徐公官去開館,要知業秀才開出甚樣的風波來,且看下文書中,便知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