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大言炎炎賣國奴出丑 小心翼翼偽君子升官

  話說巫山縣縣丞夏鎏夏老爺,聽那婦人說:「都是這兩個男人不好。」便怒吼吼的指著那兩個男子道:「我大老爺早想在心裡了。自然是你們兩個混帳行子的不好。還不好好兒的供上來呢!」只見那三十六七歲的那個男子跪上一步,供道:「生員……」
  夏老爺指著道:「嘖嘖嘖!你這混帳行子!怎見得是生員?決計是游供。」驀地喊一來:「來!」眾差役答應著:「者!」夏老爺道:「攆下去打一十個大巴掌!」那男子道:「老父台,打不得!生員委實是本縣秀才,老父台不信,可以到學裡去查的。」夏老爺道:「你又不說名兒、姓兒,叫我怎地查呢?顯見是個刁徒,既是秀才,何不把名字先說來呢?」那男子便道:「生員姓魏,名丹仁,祖貫巫山縣人。往北門外百鳥街。髮妻何氏,死了五七年了。去年方娶得這個朱氏做填房。」
  夏老爺沉吟一會兒,向那婦人道:「你姓什麼?」那婦人道:「小婦人便是朱氏。」夏老爺蹙了蹙眉頭道:「可惜,可惜!」又朝著魏秀才問道:「你們既是夫妻倆口,半夜三更吵什麼嘴?我大老爺明白了,總是你們秀才家不上進,半夜裡麻煩老婆,所以老婆厭了,惱起來哩。你就是真的秀才,我也打得你手心。來!給我戒責五十下。」
  魏秀才慌道:「父台……公祖……大老爺,生員還有下情上告。」夏老爺道:「打了再說。」魏秀才央告道:「全生員體面。」夏老爺笑道:「打手心,沒有什麼不體面呀!」說著又瞧瞧那朱氏道:「且看你的分上,暫且權寄下責打罷。」魏秀才磕了一個頭道:「生員的繼妻朱氏,本是規規矩矩人家的女兒,並且他父親是中過副榜的……」夏老爺道:「嗬嗬!可是朱玉春,朱老先生的令嬡嗎?」魏秀才道:「是。」夏老爺道:「本大老爺在紳士當中,只有和這位老先生說得來。」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我終不讓他的令嬡吃虧,臉上過不去。幸而頭裡先同他的令嬡千金客氣,沒有喲喝著。所以大凡在婦女分上送些兒情,俗名叫做『魘子』,到底便宜哇!」想罷,臉上又堆上了好些得色。只見魏秀才又道:「只為家裡人少屋多,分幾間屋子出來,招個房客來往,收兩個租錢貼補貼補用度。是這位劉夢花來借房子。據他說是什麼學校裡當洋文教習的。」
  夏老爺瞧瞧那個同朱氏差不多年紀的那個男子道:「倒是個洋文教習。我最不高興這種人。想當初本憲做秀才時,未曾出仕的當兒,在家教館,聚了二三十個生徒,『詩云、子曰』叫喊一年,摸不了一百吊錢。如今這種一字不識橫划,但懂了幾句『愛其西帝愛夫屁』這麼的怪話,一個生徒,一個月要交給他三元洋錢!三元洋錢,值得四吊錢還要多些!一年一十二個月,四是四十,二四得八弔,一年四十八吊錢一個;十個就是四百八十弔;二十個直是九百六十吊錢。差不多上千弔一年的出息嗎!我們教中國書,十年窗下,吃盡苦頭,還夠不上他們教外國書的十分之一呢,所以我頂不服就是這種人。」
  魏秀才聽他咭咭算賬似的,不知算些什麼?又不敢問他,只得等他住了嘴,便又供道:「豈知這劉夢花,並不是什麼學校裡當教習的,卻是那個叫做比利時洋行,外國人身邊當細者的。」(役於洋人者謂之細者)。夏老爺一聽失驚道:「這這……這位劉兄是當細者的嗎?快快請起!請起!外國人不作興跪著說話的。」又喲喝差役道:「你們怎不查查明白?這位劉老爺是外洋大人那邊辦公事的。怎好模模糊糊的使得劉老爺跪這麼半天的嗎?地上冷冰冰的,不要受了寒呢。還不扶劉大老爺起來嗄!幸而劉大老爺是明白人,不然同我大老爺為難,我可沒有百十個笆鬥大似的腦袋哇!」
  那劉夢花便站起來,趁勢說道:「小的……」夏老爺忙道:「老哥是貴人,不知前世敲穿了多少木魚,每天裡同洋大人一塊兒起坐。『小的』兩字稱呼,忒覺謙的不在理了。」劉夢花便掇轉口來道:「老父台吩咐,兄弟就遵命了。兄弟在比利時洋東特而基排那裡三四年了。」夏老爺拱手道:「久仰!老公事了!將來兄弟仰仗老哥之處很多著呢。」
  魏秀才氣得面皮鐵青,一會兒又變做了臘黃色,道:「這劉夢花原是個滑頭。借了生員房屋住了,把生員的妻子朱氏千方百計引誘心動了,三不知,乾出沒廉恥的勾當來。生員曾經撞破了,便把朱氏訓責了一番。又把這劉夢花趕了出來,不借房屋給他住了。無奈婦女家的心是引壞不得的,一經失了足,那心就收不住了。所以生員趕開了劉夢花之後,那朱氏還心不死,暗地裡仍同劉夢花往來。就是這個老婆子家裡,做歡會之處。方才讓生員訪的明白了,因此去捉奸鬧起來。齊巧老父台憲駕過來。求老父台做主,從重嚴究!」夏老爺聽了,只說:「疙瘩,疙瘩!頭裡不管這閒事,倒也罷了。沒法子,問那老婆子道:「你是何等樣的人家?招留著有夫之婦在家同漢子快樂。」
  那老婆子道:「老婦人姓木,兒子在比利時洋行管賬。所以同劉夢花熟識。我們在洋人處辦事的人,就有點洋派。按著中國的律例呢,『犯奸』的一門子,是極重的;按著外國的律例,是沒有什麼要緊的。所以老婦人敢留在家裡呢。」夏老爺一迭連聲的道:「那末……更糟了。這案子,我老實弄不來!」噘著嘴,光著眼,一聲兒不言語。那趙元跪上來屈一膝道:「回大老爺的話,時分差不多要天亮了,請大老爺回衙審問吧。」
  夏老爺點頭道:「說得是。」於是交差帶回一干人犯。回到衙裡,第一件要緊公事把二百兩銀子親自鎖在箱裡,忙又找出一包碎散銀子,架起天平,絕平的稱出四兩銀子來給趙元,道:「有言在先。我老爺是言而有信的君子。頭裡說話,不作興致動半個字的。方才何大人賞下來的是二百兩,如今提還你二成,二二得四,不是四兩銀子嗎?我終瞧見了,天平上稱的何等公平呢!銀子你老實收著。我還得同你商量,坎坎帶回來的一案,我看判斷起來倒有許多的棘手呢。那個魏丹仁魏秀才,照例斷是沒罪的;那朱氏同劉夢花『犯奸』屬實。那木氏不應容止姦夫奸婦在家,照例判斷其罪不校但是朱氏,是朱玉春老先生的女兒。玉春先生招攬了好幾件弄錢的事情,並算起來我這趟署事,弄到的兩個錢,倒有一半在玉春先生身上賺下來的。既然他的女兒出了點叉子,好意思不徇點情嗎?可想照不得律例斷哩!至於劉夢花,原是洋大人那邊辦公事的人,我竟沒有權力定他的罪。那木氏的兒子又是洋大人跟前的度庋司,若使難為了一點兒,怕不他兒子央洋大人出場同我倒蛋。這種為難的案子,叫我怎樣辦呢?」
  趙元道:「果然為難之至。倒是魏丹仁魏秀才是個軟殼子,不妨拿他做篾子,多少撈兩個。將就了結這案吧。」夏老爺道:「這個怕我想不到。但是魏丹仁既是在癢的,恐怕拿他做不得篾子,萬一合縣的秀才動起來,我也吃不祝」
  趙元哈哈的大笑道:「我的老太爺,這麼可以不用做官了。我的老太爺,難道如今的時尚還弄不明白嗎?並且有句老話的叫做『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可想秀才雖多,如同散沙一般的沒用。如今更是不同了,一般唸書的酸秀才、臭監生的濟運倒的什麼似的,把學堂裡學生尊奉的天神似的。我的老太爺盡可把魏秀才著實欺負一番,上頭知道顯見得我的老太爺『意在維新、立除頑固』。上頭的心裡先存了我的老太爺是個時務能員,怕不有好處嗎?若是那般酸的、臭的,糾眾鬧事,我們就把他們當做『亂民』辦。一面會合營裡,派兵防禦;一面申發火急文書,請兵痛剿。這種畫圈兒、揩鼻子、鵝行鴨步、『子曰詩云』的怪東西,只會拿著筆兒、搔頭摸腦,眼望著天,那裡會的打仗?只消輕輕的一趕就散了。我的老太爺,這場功勞可不小呢!」
  夏老爺撫掌道:「我老爺嘗讀《三國志演義》,讀到孫權說道:『子敬,天所以授孤也』這一句,嘗歎君臣知遇之深,所以成了大事。如今你同我划策這麼周到,真是:『趙元,天所以授本憲也。』」忙打開銀包,拈了一星散銀與趙元。趙元道:「做什麼給我銀子?」
  夏老爺道:「我本當賞你羊酒、花紅,如今彼此實惠,乾折了嗎。」
  趙元笑著收了。計議已定,身子疲乏,便倚著炕上打個盹兒。只為成夜不曾睡得,又耽了好些驚恐,著實好睡。直睡到飯後,還不醒來。執帖門上,忽然遞進一張聯名單帖,一排十餘個,都是舉貢生監。趙元瞧了瞧道:「做什麼?」執帖門上道:「光景是為魏秀才一案來的。」趙元道:「魏秀才一案還沒斷哩。他們跑來什麼呢?敢是別的事情吧?」執帖門上道:「不曾問過哩。據一般相公們說,魏某人是在庠的,極該發學看管,不該交差看管,失了體面。所以一般相公們氣不服,因此要拜會老爺。」趙元聽了,冷笑一陣,想道這點點交差看管算什麼呢?還有很失體面的在後面呢。於是喚醒了夏老爺,說明原委。夏老爺「別」的一跳,想道:這一點點已是同我尋事了。把案子斷出來,一定不得開交哩。便道:「還是見他們的好,不見的好?」
  趙元道:「這又何難?老爺索性張些威福,同他們堂見。說得在理,便罷,若有點兒恃眾挾制的行徑,便一個個拿下來打了再說。」夏老爺搖搖頭道:「只怕使不得!真真逼他反起來,不是有味的事。」
  趙元道:「老爺膽忒小了。老話頭『膽大有官做』。據我想來,巴不得要他們反起來,就所謂『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管他們成功不成功,老爺的軍功平白得了。老爺可知道張相國終算一代名臣了,議者還說印不過是個『章句小儒』,只有幾篇濫調時文罷哩。既沒有一分經濟,一點軍功,入閣拜相,不怕赧顏嗎?老爺將來封侯拜相、功名萬里,就借這點子立一點威武的根基,將來也不敢議論了!」直說得夏鎏的心花格格的放將開來。一迭連聲的說道:「說得是!說得是……!」於是馬上喊:「伺候,打點升堂」
  三梆已罷,麒麟門大開。夏老爺冠戴升座,十來個舉貢生監心裡納罕,面面相覷。一個為首的舉人姓金,原是膽大妄為,曾經同前任道台翁觀察扭過胸脯,鬧過衙署不止一次。但是終是他理長。又是曾經在八王爺府裡教過幾年書,仗了這點子的勢,所以終沒動他的功名。因此金孝廉的膽愈弄愈大了。夏老爺雖曉得地方上有這個人,並不識面,瞧那聯名單帖又囫圇看過,不曾留心,只不過彷彿有個姓金的在上面。經不得趙元一泡兒的亂說,心都昏了。當時只見一排十二個戴著黃金頂珠的,朝他揖了三揖,分兩班站著。夏老爺便道:「諸位何來?」
  金孝廉道:「魏生所犯何罪?老父台請道其詳。」夏老爺一時間回不出話來,但光著眼朝著眾人看,掀了幾回嘴唇皮,只沒話發出來。金孝廉又道:「請父台訓示魏生罪狀。」夏老爺急得沒法,囁嚅道:「那個魏生嗄!」金孝廉道:「魏丹仁魏秀才。」夏老爺道:「嗄嗄!就是他?本憲還沒審問呢。知道他犯甚罪呢?」金孝廉道:「父台這便錯了,既是不知他犯甚罪名,何故拘他來呢?並且在學的,是該學師收管。公然交差,任意凌辱,意在何為?」
  夏老爺吃金孝廉問住了,開不得口。老羞成怒,便把驚堂木一拍道:「這些人都是造反的!目無官長,集眾要挾,吵鬧公堂。一個個給我拿下,著實打!」兩旁差役卻不敢動手,但答應著「者者者」,終是撅著不動。夏老爺益發的羞怒交加,驚堂木拍得彷彿旺鞭似的響,一迭連聲的只叫著「拿拿拿……」
  金孝廉冷笑一聲道:「奇嗎,這是那裡說起?」同一眾學生相公道:「這種野蠻,何犯著同他說話?我們去休,是有說話的去處。」一眾生員划圈兒、揩鼻子道:「豈有此理!真真豈有此理哉!」說著按著方步大踱下來。夏老爺急了,忘其所以。跳下公座,撲到金孝廉身上,一把拖祝金孝廉大笑道:「狗官,敢是討打?你自問比著翁道台如何?」
  夏老爺一聽,叫聲:「呵呀!」不提防,金孝廉一巴掌已是飛到臉上來,夏老爺吃著一巴掌,便猛跳不已。同金孝廉對仗起來。金孝廉力大,夏老爺打不過,大呼:「救命!差役們快來救命呵!……」豈知一班差役看見動手打架,早已一哄散了。還是一眾生員勸解開了,也一哄而去。夏老爺喘喘的在地上爬起,一跌一滾來到裡邊,同趙元道:「反了,反了!」
  趙元早已得信,自知鬧壞,這個亂子其實不校而且其勢敵不住金孝廉。便屈一膝道:「回大老爺的話,小的家裡有事,請假三日。看看家裡,再來伺候大老爺,乞大老爺恩准。」
  夏老爺慌道:「咦咦!你今番鬧得不了,正要同你商議善後事宜,怎說你要回去呢?」趙元道:「小的家裡其實有事,決計要家去走一趟。小的行李已整頓了。小的良心最好,並不是碰著這個當口了請假。委實沒奈何!還求大老爺恩賞。」夏老爺亂了一陣,沒做道理。齊巧得著苟大老爺的消息,明天可回任,現在已行抵前站哩。夏老爺咋舌道:「怎了?怎了?」趙元道:「這倒好哩。交給苟大老爺去辦吧。老爺豈不脫了干係。」夏老爺道:「怕的是金舉人同我為難嗄!」
  趙元道:「橫豎看著吧,弄到那裡就是那裡。如今不論大小事情,終是胡弄局。」說著磕了一個頭,退了出來。把行李鋪蓋搬到一個客棧裡安頓了。盤算道:平心而論,夏老爺委實上了我的當。這個亂子,頂真起來只怕功名還得動哩。我倘若不見機走得早些,無犯著讓他拖下水去。如今雖是脫身了,那末走那一條路便宜?要是回省去……然而四川也沒甚味道。不如真的家去走一趟。前番老表信上說,我那老婆同開元寺的和尚有些不好聽的勾當。趁此機會,回去瞧瞧,也是要緊的事。於是決計回家。那趙元,原是安東省玉州府人。過了一宿,即便起程南下。曉行夜宿,水陸並進,非止一日。有天已到家中,只見那婆娘衣裝首飾比往常顯煥得多哩。就是房屋也修葺得齊齊整整,又添了好些器具。趙元心裡掂掇著,果然靠不住了。然而門面光昌還算便宜。因笑問那婆娘道:「我在外邊混了這幾年,委實命運不濟,找不到好點的事情,多弄幾個。我自己日常的澆裹又不省,所以這幾年沒有寄錢回來。我想你苦了,瞧光景不壞。」
  那婆娘一撇嘴道:「虧你還有臉說這些話。你自己不想想,沒有一畝田,只有這一間屋,又不值錢,安心把我餓死了的。如今算我已是死了,各走各路吧!」趙元說那婆娘不過,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話,已堵住口了,沒話回答。那婆娘又道:「可惜你不曾把何仙姑討來做老婆,可不是錯過了!」
  趙元笑道:「你這句話又是新樣哩,怎麼解說呢?」那婆娘道:「你別裝傻了。你既不肯做王八,又沒錢養家,只好討上仙人放著家裡。那末不用吃飯,一輩子的捱著饑餓,守你發跡了,有的嚼吃嗎?」
  趙元笑道:「說來說多終是為這句話。然而常言道:『天上沒有跌殺雞;地上沒有饑死人。』我也老早知道你不用我養活,你……你有本事。吃的油、穿的綢,比我快樂的多呢!」那婆娘聽了,鼻子裡「哧」的一聲道:「罷也。快別說哩,你可別認我是你的妻小哩,不然老實是王八哩。但是替你想想,也不能得怪我沒志氣,做出拗味的勾當。雖然……我豈是好意思乾這勾當?委實是出於不得已嗄!」趙元心裡思索一番,果然自己理短,她的理長。只得笑罵道:「怪猴子,惹你不得,我不禁汝汝其毋恐。」那婆娘作嬌聲媚道:「老娘怕你嗎?若然怕你……」
  趙元笑道:「唷唷唷,那裡學的浪蹄子樣兒嗄?」調笑一番。那婆娘同趙元商議道:「你還是外邊去混幾年。家裡你可不用瞻顧,你且還在外邊,倘有緩急,我同你設法就是了。」趙元笑道:「俗語說的好:『頭上黑鐵塔,家裡結實煞。』真真說煞不錯的。我也仔細你的意哩我在家中,你好多的不便宜。但是我如今一時頭裡找不到主人,怎麼好呢?」那婆娘沉吟一會兒道:「沒法子,無非同大和尚商量去。」
  次日,那婆娘換了一身豔服。借著燒香為名,一徑來到開元寺望大和尚。大和尚一見那婆娘,把脖子一縮,舌頭一伸,道:「聽說你的正主兒回來了?所以『僧敲月下門』的一句詩,不敢高吟了!」那婆娘含著笑,攜了和尚的手,一同來到和尚房裡,仔細說了原委。那和尚拍手道:「事非偶然也。巧極,巧極!東廂裡寄寓的雲大老爺,因為省裡公舉他做叫叫什麼的公議局議員。到省裡去上任,路過這裡,病了五七天,如今好了,立刻要動身,只沒個能耐的底下人,又要精通官場體例、識字、做稟帖,件件須要去得過。叫我和尚那裡去打這麼樣全才的人呢?所以又耽延了兩天哩。你的正主兒,豈不是件件都去得過嗎?」
  於是叫那婆娘上炕燒鴉片煙消遣。那和尚便帶上門,到東廂來找雲大老爺。要曉得這雲大老爺是個什麼東西呢?原來姓雲,號叫壽祥,何州府學生生員。很有兩個資財,棄做當商董事。這雲老爺花了若干銀兩,捐了一個同知頭銜,便又假棄官場,自命紳士。那些捧熱的便公舉他商會總董。他又弄了些子「講章時務」的書籍,一部《清議叢報》、十六本《時務興國策》裝了一肚皮。因此一張口便是「維新變法」。大家聽他的談吐迥異尋常,認他是個「現世的奇才」,只是天神似的尊奉他。他又發起了一個什麼學校?什麼醫院?因此「雲壽祥」三個字,轟然一聲,彷彿放了一個大驢屁似的響亮起來。
  至於省裡撫院三司,都知道何州府地面上有這個人物,所以省裡試辦個公議局,就舉他做個議員名目。於是興興頭的到省裡去。路過的去處,很有幾個團體邀他演說。他又自命為「演說名家」。大抵演說的一道,都是慷慨激昂、痛切時機,把忠言讜論發揮出來。這雲老爺卻又不然,終是詼諧調笑,鄙俚粗淺之詞。做個璧喻:他曾經研究外交的秘訣,演說合來最是惹人拍手的。他說,外交很容易辦,而且處處得佔便宜,只消蒙了一副妓女的面皮,把各國使臣拿做嫖客看待。幾曾見嫖客得了妓女的便宜去?這是無上高妙的秘訣。這套說詞,已說過了十數遍。
  那一天到了玉州,也是商會裡請他演說,因此借住在開元寺那裡。不料,接風筵席忒豐盛了些,他便貪了些口富。半夜肚子裡作怪起來,上吐下瀉,病了幾天。想起身邊沒個懂得同官場往來信札體式的人,到省去老大不便,想請位老夫子專司其事,只怕費錢。聽說官場中原有書稟二爺的名目,因此托大和尚舉薦這個人。恰好湊巧,大和尚便把趙元薦了。雲老爺問了趙元的底細,著實歡喜,這是的確的在行老手,很是妥當,以為得人有慶哩。
  過天,便帶了趙元一同起程,向安東省城進發。一日到了省裡,就在孩兒巷沈聿人家中住下。那沈聿人同雲老爺是姨表弟兄,是個鹽務中闊手,正夫人是填房,不過三十來往年紀,有七八分的人才。頭裡原是聿人看上了眼娶的,所以不嫌他家門戶低下,十分遷就。原來這位夫人的娘家姓雷,是個屠戶人家。當時呢,聿人自然是十二分的寵愛,把六位姨太太一齊冷了。自從去年,在上海娶了寶樹衚衕謝家的謝蘭雲做第七位姨太太,於是只有七姨太太是命根子了。把雷夫人睃也沒工夫睃他一眼。
  雷夫人原是操刀屠戶的女兒,有甚骨子?成日家在城外湖上招來晃去乾些什麼。原來聿人湖上原有所別墅,喚做「橫塘」。雷夫人索性住到別墅去了。聿人也沒工夫理會他。很有幾個關心的親友暗暗的同他說,雷夫人的聲名很有點不雅致呢,還是叫他回來一塊兒住,別放他住著別墅裡。聿人聽了,只是憨笑。
  雲老爺雖是沒有見過雷夫人的面,然而卻也仔細雷夫人的一段情老。又想起七姨太太是上海的名妓,仗著自己的人物風流,面皮俏潔,雖非年少,也不過「六六鴛鴦」之數,卻非年老。於是,此番借住他家,心上原有個主見。這且不說破他。
  但說雲老爺一到省裡,頭幾天非常忙碌,先是上院稟見撫台,撫台姓乜,最講新法的。就是這公議局,原是乜撫台的主意興頭開辦。曾經同藩台商量,豈知藩台未方伯的性質新學家的說法叫做「恰恰成了個反比例」。未藩台不但頑固,而且迷信極深。他上房裡供著三尊神模,中間的是南極仙翁老壽星的神模;左首裡借的是福星范丹;右首裡供的是祿星石崇。每天早起身,用陰陽水洗了臉。什麼叫做「陰陽水」呢?江裡挑起的水,叫做陽水;水掘地得泉,便是陰水。把陽水燒得沸滾,再把陰水沖下,衝到溫和恰好的地步,那末舀在盤裡洗臉。問他這陰陽水洗了臉,有什好處?他說:這陽水性質太剛,容易決裂,純乎陽水洗慣了臉,臉上就樣樣擱不住;至於陰水的性質,又忒柔和了,容易拉面情,純乎陰水洗慣了臉,臉上就樣樣擱得祝這兩種面皮俱非因時制宜的利器,所以把陰陽兩水攪得均,剛柔相濟。洗慣了陰陽水的臉,便彷彿椽木似的能耐哩。
  比如,如今的戰艦,發明的完善很哩。拿椽木包裹了,炮彈就打不穿。鑿開了船底,也不會立刻沉下,來得及修補。何也呢?椽木的性質原是輕而上浮的。所以把陰陽水排日價洗擦,成了一個椽木性質似的面皮,官位也只會升上去,不會倒下來哩!然而搭配這陰陽水,也要悉心研究各處水性。頭裡在山東、河南做知府,用黃河的水做陽水,同陰水各半,不上一年升道台、署按察,一路順溜的了不得。及至調補湖北按察使,一做五六年沒有一點好處。須知按察使頂苦的缺,經得起五六年不動的嗎?於是委實的推測不來。後來才知道,長江的水性,比黃河的水性差一個成色。黃河流急,性質便硬;長江流緩,性質便軟。所以不中用。於是陽六陰四搭配起來,洗了不到半年,就升到這兒來做藩台了。可知一些兒糊塗不得。如今這兒的水性質最硬,只用陽三陰七,光景撫台就在眼前了。這是未藩台洗臉水的格致功夫、秘密訣竊。那怕同他怎地知己要好,他老人家斷斷不肯傳授這個秘方來。
  且住,做書的不是在那裡搗鬼嗎?既然未藩台不肯傳授這秘方給人知道,做書的怎會知細,編入書裡來呢?豈不是明明搗亂嗎?且不慌,聽做書的慢慢說。做書的頭裡也不知道,及至不高興手版腳靴的混飯吃,跑回家去抱抱孩子,過些安閒日子。有天聽得轟轟的傳說,新到了個相面先生,有十二分的本領。做書的便去找他談談相理。據他說同未藩台是老朋友,未藩台沒有發跡的當口,天天一塊兒玩的。就是陰陽水洗臉的方法,原是這相面先生教導他的,不過不很精通。未藩台就研究出原理來,所以十分靈驗。並且休要看輕這相面的先生,他身上也捐過候補知縣。這會子未藩台做了藩台,想起頭裡的交情,便改省過來,終有點好處。豈知未藩台不理他。他便氣昏了,仍舊乾這相面的營生。把陰陽水的方法在外邊高談闊論起來。未藩台忽然醒悟起來。連忙掛牌叫相面先生署理某縣。相面先生又感激起來,便不肯說這陰陽水的一句話了。坎坎的只有同做書的一個兒說過,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做書的立心最好,但願一般做官的一個個升官發財,走順溜兒。既然得著了這種秘方,自己又沒用處,情願傳佈出來,公諸同好。一般做官的兄弟們讀到這卷書,受益無窮,豈不是開卷有益嗎?閒言少敘。且說汝藩台每天裡洗臉之後,便穿了衣冠,朝著福、祿、壽三星神模,恭恭敬敬須拜二百四十拜。命兒子、姬妾們站著旁邊同他數,磕一個頭,數一個。若使數錯了一個,那是罪孽深重。要弄得個不得開交,打兒子、姬妾們,打得個半死。他老人家磕頭又極講究,大約一分鐘時間,坎坎磕四個頭,直須足足一個鐘頭才得磕完。才他老人家的正經功課,一些兒推扳不起。
  那一天,乜撫台同他商議:「立憲的基礎,這公議局第一要緊,增進憲民的資格收效最速。老哥可從速籌這開辦公議局的經費來,別讓別省裡先辦了,搶了頭功去。使得裡頭知道,我們辦新政最頂真呢。」
  未藩台先是老大一個不高興,便道:「回大人的話,司裡想來裡頭的意思,不過把立憲……立憲的一句話說說罷哩。不過哄著百姓們要立憲了,將來有些兒的指望。其實外國可以立憲,我們中國斷斷不可以立憲。」乜撫台道:「老哥何所見而云然呢?」
  未藩台道:「這原因很是複雜,一時也說不了。等司裡回去做個說帖,請大人查照就是了。並且司裡也沒餘款,決計籌不出這經費來呢。」
  乜撫台聽了,一面孔露出不自然的顏色來,便不理他了。同釐金局、官錢局的兩位老總商量提兩個款子出來開辦。那兩位又拉上了銀元局、官錢局的老總出來,湊了兩萬吊錢,作開辦公議局的經費,倒也綽乎有餘了。於是咨部舛案,公舉十二位紳士當議員的責任。這議員的權力非常重大,如今各省都開辦了,大家也知細公議局議員的真相,不用細說了。雲老爺便是十二議員之一。開宗明議第一章,便議出一個路礦的問題來。雲老爺便道:「這路礦,果然是富強基礎,第一著眼的要件,須得開個演說會,演說演說其中的原理,使得百姓都明白了。然後大家一心才有收效。」那十一位議員都拍手贊成。公舉雲老爺為演說員。還且這演說一門子,只有讓他漂亮,別人老實就說不會,也沒有這副老面皮在大庭廣眾之間拉長了嗓子,亂叫一泡,不管吃識者暗笑哩。
  那一天,便是演說的日子,就借了鄂廟裡,搭了演說寺。倒風動了好些人團團圍住,伸長脖子聽他老人家演說。雲老爺瞧著,直有幾千人,螞蟻似的擠著。他著實得意。至於演說家的注意,同唱戲的彈唱《倭袍記》的、平話《三國志》的這麼幾種人一樣的性質,聽的人越多,面上越有光彩,名聲越是紅亮。所以當雲老爺當日登台演說,聽的人多,直樂得他臉上裝了金似的一般體面。他便得意洋洋的跳上演說寺哈哈腰,便頓開喉嚨怪叫一聲道:「哈哈,諸君,諸君,可知我們中國做現世國民的幸福嗎?向者我們中國是世界上第一等專制政體的國度。大凡國民蜷伏於專制政體之下,要算第一等的苦惱。彷彿奴隸似的,沒一些子自由的權利。如今大開海禁,萬國交通,歐雨美風,■■東漸。聖人在上,君子在位,乃知變法維新,改革舊俗,凡我神農苗裔,脫除專制的毒燄,受享自由的特權。要曉得我們的乜中丞創辦公議局的性質,是在那一方面呢?就是要使我們中國的同胞,人人有國際交涉的權力。豈不是我們中國的同胞從來未有的幸福嗎?壽祥不才,謬忝議員之外,於是敷陳管見,願諸君協力同心,俾得管見所及,決計實行。將來的便利,著實不淺呢!如今最要緊的是路壙問題,我們安東全省的路線、礦差這兩項,關係國家命脈的問題,斷斷不可借外款興辦。若使借了外款興辦起來,損失利權是小事,倒是國際上關係非輕。但願諸君自今日起,要曉得我們中國的物產,只有我們中國人可以開築。如今鐵路已築到十分之四五了,光景以後也不致於息借外款哩。但是礦產的一方面很是有人說,某某等幾個人主張或租、或賣給外人開辦。咳!■飴簟■階紙現■榪羈■旄■狄徊懍耍?諸君想呢,借人家的錢做事情,這事權還是自己拿著;若說租哩、賣哩,竟是別人家的物產哩。這種損失委實的難以言語形容哩!「列位諸君們,今日聽了壽祥這一席話,凡是有血氣者,想來終得贊成管見,請諸君們贊成者舉手。」
  一言之下,只見千百隻手一齊舉起。雲老爺便哈哈腰,一臉子的得意色,跳下台去。只聽得「叮噹、叮噹」搖了幾搖鈴,便散會了。雲老爺一乘轎子,飛也似回到孩兒巷沈聿人家中。只見聿人在書房中陪著一個洋人說話。一見雲老爺回來,聿人道:「來了,來了。」雲老爺便含笑道:「這位就是極克生先生嗎?」聿人點點頭。雲老爺便搶步上前,同極克生先生拉手。那洋人極克生卻是一口中國語,也陪笑道:「閣下就是雲壽祥君了?久仰,久仰的很!」雲老爺連連道:「不敢,不敢!慚愧,慚愧!久慕極老先生。」說著把大拇指一伸道:「是位那麼溫。」拉手一罷,彼此入座。」
  極克生開言道:「兄弟的意思,沈君想已轉致雲君了。」雲老爺忙欠身道:「承蒙老先生不棄,當兄弟一個人看待。所委之事,兄弟竭力報效。不是兄弟說尖狂話,敝省的大權卻在兄弟一個人手裡。兄弟說夷以,事體就成功了;兄弟說不可以,那怕中丞已經答應了的事,兄弟不答應,在當中作梗起來,休想成功。嗄!貴國是非專制政體,最知細議員的權力無限呢!」
  外國人最擅長和調的,極克生便笑嘻嘻的道:「可不是嗎?兄弟到貴省來了,也好多年了。通省的礦苗都考察過了,心裡愛的要不得。那一天不想求讓幾處,試辦試辦。何奈貴省裡頭沒一個可以同他談談的。今兒一聽雲君舉了公議局的領袖,說也慚愧,只是歡喜到睡夢裡笑醒過來哩!雲君這麼文明經濟,休說貴國沒有第二個,就是歐美大儒,羅蘇卑時墨,也沒有雲君這麼的老到嗄!兄弟不是當著雲君的面,故意說得好聽。就是敝國的新聞紙上,也說貴局裡雖有十二位議員,然而只有雲君一個人才有議員的資格。雲君若是不信,兄弟明兒檢出這一份新聞紙來,請雲君過目呢。」
  雲老爺連連謙遜道:「這是貴國的新聞記者,忒過譽人了。」那洋人極克生正色道:「雲君不是這般說的。敝國新聞紙上的首論關係最重,怎肯過譽人家半個字?敝國的制度,大凡當新聞記者的一席,非同兒戲,須得品學兼優,熟悉各國的時勢行政的人物。識見老到、評論公平,還得文部省頒給文憑,方得充當責任。而且閣部成卿退歸林下,主持新聞筆政,也是有的。可想新聞記者的尊重了。不意貴國新聞記者,顛倒黑白,淆亂是非;賄賂公行,壞人名譽,倒是一等的本事。社會上不但沒有享受一些兒報紙的利益,反而受害倒不少淺呢。不是外洋人歡喜糟蹋貴國的人,貴國的人其實也不須我們外洋人糟蹋。原來貴國的人,那一門上不是自己糟蹋自己嗄!「即如新聞記者的一席話,我們外洋恰才不是說了,要算社會上第一等尊貴的人物。你們貴國的人,不是把新聞記者喚做什麼『讀書的強盜』哩?『斯文的流氓』哩?這不是我們外洋人故意糟蹋你們貴國的。然而貴國的新聞記者有點兒品行的呢,只怕也尋得出兩個來。然而兄弟來到貴國,好算得久矣了,交接的人,也算不少了。當新聞記者的,也大半會過來。」說到這裡,搖了搖頭道:「有品行的,委實沒有會過一個。倒很見過幾次讓巡捕房裡捉了,同上等的罪犯一塊兒牽了,解到公堂去請訊。這是沒體面的極了。大約貴國行政官的眼光裡瞧下來,也不過『讀書強盜、斯文流氓』的看待罷哩。這麼著,倒不如索性所報紙的一個道兒滅了,那便耳裡眼裡不是清爽的多嗎?還有一件最詫異的事,老實說,我們外洋報紙發達最早,希奇古怪的歷史並不是沒有的。然而這個怪像,只是聞所未聞哩!」
  雲老爺聽著極克生說得鄭重,忙問道:「那麼的怪狀呢?」極克生笑道:「不多幾天,不知那裡寄來一份報紙,載著一條新聞,卻是有個堂班裡的姐兒,吃那一家報上說了幾句閒話。那姐兒便告到當堂,說『污壞名譽』。居然報紙發封,奪去版權。過了幾天,又見報上載著,有個記者吃一個姐兒告了,把記者判了拘禁的罪。不知道前的兩載是一案呢,還是兩案?這麼看來,足見貴國的新聞記者,還比不上一個姐兒的體面呢!」
  雲老爺聽了,無言可答。但說:「老先生不知道,敝國的報紙原分出兩個界限來的。那些小報呢,果然有幾個不雅致的人混在裡面。若說大報呢,都是明白事體,愛惜名譽,沒有不體面的事幹出來的。老先生別忒看低了他們。而且也不可一筆抹煞了人。」
  極克生道:「雲君說的是。不過我們外洋人,只認是凡是報界,大概一個樣兒的,卻不道分出大小來。這是閒話,我們休要說戌是。」雲老爺道:「老先生說的是。老先生所委的事,等兄弟斟酌斟酌,明日兄弟過來回話。」
  極克生道:「諸事拜托雲君了。明天兄弟恭候大駕。」說罷,握手而別。雲老爺便把書房門掩了,同沈聿人商議道:「極克生看中了牯生嶺一帶的礦產。到底據他圖樣上算起來有多少方裡圍圓?」聿人道:「我昨兒晚仔細上算過了,東西裡有八十多里開闊;那南北裡很了,跨著兩府的地面,光景有三百七八十里的長。」雲老爺舌頭一伸道:「我們忒煞馬虎,這許多地方,怎地只開了五十萬洋錢呢?」
  聿人道:「原是呀!頭裡我估算著終在一百里之內的。及至細算起來,竟有這許多了,所以方才我變個法兒同他說了。我們講多少錢一方裡,講定了丈見算數,豈不是兩不吃虧?也不要限定在這張圖樣上的四址,但憑他伸縮,倒也使得。」雲老爺道:「這個使不得。外國人最多的是洋錢,他索性把我們安東全省的地方一氣買了,難道叫我們安東全省的人掛著空裡嗎?」
  聿人笑道:「你真真枉恐!還說是個議員?你道同我們買人家屋子一般的要出屋交價嗎?把這地面賣與他了,便要這地面上的百姓趕開了,拿他的錢嗎?」雲老爺道:「不是這樣,是那樣呢?」
  聿人道:「賣礦又不是我們安東第一個,別省裡也不知賣了多少哩。但不過賣的是礦裡的東西呀。等他們礦裡的東西開了出來,這地面原是我們的。綜而言之,不過許他們來開礦就是了。」雲老爺拍手道:「嗬嗬嗬!是這個樣子的……」說著又低著頭沉吟了一會兒,冷笑道:「咳!如今的人都是飯桶。」聿人道:「何以見得呢?」雲老闆道:「你且不要問,看我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來。」
  聿人也不問了。雲老爺開了書房門,眼看看天時還早,便一個兒踱出門來,瞧望了一番。信步出城,來到聿人的別墅找雷夫人。原來借著遊玩別墅的題目。同聿人來過一回,雷夫人也曾見過。恰好雷夫人的一個心腹丫頭,喚做柳兒的在門前。雲老爺假意道:「你家老爺可是在裡面了?」柳兒認了認道:「嗬!雲老爺,我們老爺沒有來呀!」雲老爺道:「咦!今兒早上同我約定在這兒的。我有事,耽擱了一會兒,所以來遲了。怎地還沒來呢?」
  柳兒道:「既然這等說,雲老爺等一會兒看,作興要來的。」說著引了雲老爺到了廳上坐了。指望柳兒一定報與雷夫人知道,雷夫人一定出來相見。豈知一坐,坐了一個時辰,柳兒的影子都不見。煙茶兩事都沒有。看看天空已黑了,沒奈何,只得起身回去。已差不多夜飯的時分了,聿人卻有人請去喝酒了。雲老爺一想道:「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未始不可。七姨太太倒混的熟了,不時的跑到書房裡來的。倘使這會子恰好撞出來,不妨試一試看。想來是個婊子出身,有甚煩難?直等到吃過夜飯,七姨太太偏不出來。雲老爺道:「唉!我怎地倒運,跑到別墅去?想使個雷夫人的手腳,晦氣吃了一盤冰塊。同聿人一塊坐時,七姨太太不時的跑來,機會到了,影都沒了。可不是我的苦命。一個兒在書房裡踱來踱去,合算起來怕不跑了十來里路。將近二晚,只聽得咭咯咭咯的小腳聲音,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從盤弄裡盤將過來。雲老爺側著耳朵細細一聽,這腳聲不是七姨太太是誰?卻聽的熟了。忙打起簾子望去,燈光之下,只見七姨太太捧著一支煙袋,一路吸水煙,吸將來,離書房不過十來步了,忙堆下笑來招呼。只聽見一陣碌亂的腳步聲從外面直衝進來,又聽得轎子放平的聲音。原來沈聿人赴席回來,已八分醉了。也不進書房,一直裡面去了。七姨太太也聽著家主回來,扭轉身軀,急忙的回去了。雲老爺暗暗的一跺腳道;「那一天不是三更四更才得回來;今兒這時分卻回來了。七姨太太早點兒又不會跑出來,直到這時分,恰恰的來了。你想呢,這時分跑出來,又明知聿人不在,不是有意而來的嗎?既然如此,真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凡是我一方面的癡心妄想,那末累堆的只消他有一分意思在我心上,這就容易了。一肚上的沒興頭,只得睡了。次日一早起來,便上院去稟見乜撫台,面獻條陳道:「議員於財政上頭想出一條絕妙的計較來哩。特來稟呈,請大帥的示。立刻興辦,以舒財政。」
  當時恰好與未藩台一同進見的。乜撫台瞧著未藩台,笑道:「老哥,還說公議局是無利有害的道兒嗎?這會子不是會議局替藩司衙門出力幫忙了?」未藩台聽著財政上頭的條陳,心裡也覺高興。便答應了幾個「是」。乜撫台又陪著笑臉對雲議員道:「請教,請教!」
  雲老爺便道:「如今財政杜窘,一大半是為了洋人的賠款,平空發增兩百餘萬的出款。這個還是我們的安東一省而論,已有如許之多。至於籌款的一道,終不過在百姓身上撈兩個,除了百姓身上撈兩個,還有第二個訣竊嗎?並且百姓多出一分錢,官吏多一分中飽。即如我們安東一省,發派賠款二百八十三萬有奇。然而百姓歲輸此款,只怕不止五百萬金。大帥明鑒,如此民窮財盡之際,還禁得住這麼的浮收苛斂嗎?所以近來年,不但是我們安東的百姓,氣質剛勁,雖於羈勒,屢屢鬧出事來。即如江南一省,號稱財賦之區,民氣最為文弱,也很不平靜呢。常言道:狗急跳牆,人急跳梁。就是這個緣故。」乜撫台聽了不禁肅然起敬道:「這是探本窮源之論也!老哥必有妙法以斡旋之。」
  未藩台也和著調。雖是不歡喜公議局辦事的人,然而這篇議論,委實堂堂正正,大有拯民水火之概,安得不心服呢?只見雲議員又對著未藩台道:「恰才議員所說,百姓發輸賠款,在五百萬以上,這不是議員臆斷之言。方伯是責任所歸,自然仔細的。」
  未藩台聽說,暗吃一驚,想道:原來終根結蒂同我倒蛋,那是不怕。便道:「這是關道所司的事,與兄弟何涉呢?老兄這藩庫是皇上家的藩庫,兄弟不過猶如財神菩薩跟前的財童子罷哩。前任怎樣移交,後任依樣胡蘆,怎樣接管。況且兄弟到任以來,日子雖淺,然而也有百十天了,藩庫裡頭從不曾見過一個元寶。道庫的報銷冊子也沒曾見過,有甚元寶寫在高頭。」
  乜撫台聽說,不禁啞然一笑,對雲議員道:「我們談吧。」雲老爺也笑了一笑,便扭轉身來朝著乜撫台道:「議員的管見實行起來,竟可以把外國人的賠款、借款,前前後後一筆還清。還有富餘,可以開辦一切新政之用。造艦、練兵也籌得出款來。安東是窮省分,尚且如此,何況富饒的省分哇!」
  乜撫台不禁直站起來道:「老兄當真有這樣辦法嗎?」撫台站了,藩台不得不站起來。然而碰了個釘子,滿肚皮的不高興。但聽他口出大言,必有奇計,眼瞪瞪的瞧著雲老爺說些什麼來。只見雲老爺也站著說道:「議員籌之再三,唯有把全省的礦產賣與洋人,這筆價錢非常之巨。議員沒有把握呢,也不敢說。議員已經同洋人接過頭了。頭裡洋人的主意狡獪的很,毛團團開個四指,同議員議價。議員覺著吃虧過大,因此翻然變計,同他說若干錢一方裡。議員想開價是三千洋錢一方裡。只消把全省的面積算準了,比如還可相讓些價錢,那就更容易出手了。好在賣礦的一道,所賣者不過礦中之手。地面原是我們的,所以並不要百姓遷讓。一經開過了礦,洋人便不許存頓了,依舊趕他們回國。所以,議員想想,著實好笑。這麼眼面前的計較,內外臣工,終見不到,可不是飯桶嗎?」
  乜撫台聽了,耳目口欠了幾次,倒身坐下,好一會兒沒有言語。未藩台揶揄道:「果然是『鴻謨碩畫』。不知道從前訂約大臣是何意見載在禁約之中?真真俗語說的『自搬磚兒自壓腳』了。」雲老爺道:「可不是嗎?兄弟所說的飯桶者,即此人的作俑也。」乜撫台明知這人一定在那裡盜賣礦產哩。便道:「老兄是公議局議員,依例議定辦法,宣佈大眾。議決了,咨文過來,兄弟是從眾的,沒有不依的。」
  雲老爺興頭得了不得!匆匆下院。一直去找極克生道:「中丞答應了,要五千洋錢一方裡。要買,索性把全省的地面一起買,零星是不賣的。」極克生聽了,吃了一驚,想道:那有這種辦法?即使撫台糊塗,部裡不見得也糊塗的,即使部裡同撫台一樣,只怕百姓不依,豈不是在那裡做夢嗎?想罷,便道:「雲君光景同撫台商量了來的,兄弟感激的很。但是雲君可拿得穩?我們外國人做事,到半中間若要翻悔,是不作興的。」
  雲老爺聽了極克生似乎有點不相信他的意思,便大不自然起來。正色道:「老先生笑話了。兄弟雖是拖著一條髮辮的人久矣,吃你們外國人瞧不上眼裡的一般兒。然而老先生別把拖辮子的人一概看煞了,兄弟不比別個作事不牢靠。老實說,兄弟是一點一划,說一是一,從沒有搭漿人家的事。不然安東一省的人,也無千無萬,比兄弟名望身家體面得多的大人先生、碩商大賈,也不知多少,怎地單單公舉兄弟當公議局的議員呢?雖然公議局的議員不止兄弟一個,攏總有一十二位呢。其實除了兄弟以外的一十一個,不過唯唯諾諾充個數兒罷哩。只看大凡不論大小事情,中丞只有同兄弟一個兒商酌。這麼一想,兄弟的價值,就可想而知哩!」
  極克生見他大言炎炎,差不多動了氣了似的。但凡言大而誇的人,頂靠不祝況且這件事關係何等重大!倘使事體歸根結蒂仍然是個不成功,倒落個樣兒在外邊,各國知道了,決定要多句閒話。這件事體,各國最注意的事體。將來纏枝繞葉的,纏繞到國際交涉上去,委實是我們違背公法,倒有點兒吃不祝看這雲議員,是不懂交涉的辦法,沒瞧過約章的內容,不好馬馬虎虎的同他議決。便道:「雲君,這不是玩的事,更不是使性兒的道兒。貴省裡呢,卻是兄弟在這兒開端。然而別省呢,交涉過不止一次了,是有成例可援。雲君,別省裡辦成的案由,雲君想是仔細的。」
  雲老爺道:「這個倒沒有仔細。至於敝國同貴國訂的約章,也不過聽人家說。然而我們辦我們的事,別省儘管別省,與敝省卻無涉。這許多通是閒話。坎坎中丞說的,每一方裡實價洋銀五千元,並不曾討的虛價。老先生精明很的。敝省礦苗,老先生也考察的精透了,比別省不壞呀!很不壞呀……!」
  極克生聽了,不禁鼻子裡「哧哧哧」的笑起來。又沉吟了一會兒,道:「雲君,兄弟只得老實說了兄弟委實沒這膽量同你老人家交涉重大事情。你老人家真真胡鬧,一點事情找不到。兄弟也沒工夫同你老人家瞎纏。」說著伸過手來同雲老爺拉手。難為雲老爺這個格式,倒明白在肚裡外國人的拉手,就是中國官場舉茶碗的講究,意思催他動身了,還算他自知之明,這種交道,委實不很明白。外國人既然說印胡鬧,諒來內中還有些錯了。姑且同聿人去商量了再說吧。於是同極克生拉了拉手,辭了出來。一迭連聲的叫轎夫:「快快跑回去。」
  轎夫也莫名其故,只得捨命奔……那消一刻工夫,已奔到孩子巷。只見沈家門首停著一乘綠呢大轎。一徑回到書房,只見擺著一桌齊整的筵席。雲老爺瞧了一瞧,擺的是金檯面。恰好七姨太太拿了一把金鑲的珊瑚筷子出來,雲老爺彷彿天上掉下夜明珠似的,忙陪笑道:「七嫂子,今兒請誰吃飯呀?」
  七姨太太一面調排著筷子,只把嘴兒朝著那裡一努。雲老爺道:「好唔。那客是誰呢?光景是位觀察公。」
  這個當兒,恰好眼前沒人,七姨太太悄悄道:「昨兒晚上聽到了一件奇聞,剛要找你說,恰恰的不湊巧,他回來了。這兒沒得多暇工夫同你談天,停會兒飯罷,我要湖上去玩一趟。在菩提庵妙師父那裡等你。橫豎阿繡小丫頭是我的心腹,什麼都不用瞞他。你記准著,不要誤了。那就沒找處這種好機會哩。知道嗎?」
  雲老爺這一喜,直喜糊塗了,說不出話來。只有答應著一個「是」字而已。及至七姨太太回裡邊。雲老爺一想:我索性避過了,省得要我陪客,糾纏不清,怕不誤了大事。我說七姨太太舉動之間,頗有留情於我。就是昨兒晚上,他原有意來的,倘使聿人遲一步回來,什麼都乾出來哩。停兒尼姑堂裡不知怎地,少不得先要預備著,別要「初世為人,就丟了魂」。想罷,換了一副新樣的衣服,交代趙元道:「假如沈大老爺找我,你說有人請吃飯去的。」
  趙元答應了。又道:「老爺,那件礦產的公事底子,家人已擬了。請老爺過了目,就好繕寫起來。」雲老爺道:「這件事還不妥當,內中的情節只怕弄錯了些子接榫哩。」趙元道:「家人前兒在川裡替隨大老爺謄寫過一回的,家人記得清清楚楚,卻是這個樣兒的。大約各省終是一樣的。」
  雲老爺道:「這兒沒工夫同你說話,再商量吧。」說著一徑去了。出了大門,在街上亂撞一會兒。想要找個大藥房,卻沒這樣的招子兒到眼裡。沒法子,陪個小心,向一個篦頭鋪問了一個信,依著指示的去處找去倒有五七家大藥房排列著。雲老爺想了一想道:曾經在報紙廣告上見來。似乎「屈人氏火藥房」的藥丸,最穩當。於是老著面皮花了銀元兩個,買了一瓶,放在懷裡。又隨意吃了一頓飯,迄邐走去。不覺出了城關,沿著湖堤那個菩提庵,不知在那裡?正在沒做理會處,只見湖裡搖過一隻游船來。雲老爺瞪著眼瞧,那游船裡彷彿是個女子,於是盯住了瞧著……一會兒,已到面前。船裡的不是別人,恰恰是七姨太太同著阿繡。連忙拍手招呼。七姨太太也瞧見了,篷窗裡探出頭來,含笑著向那邊指了一指。雲老爺便沿堤岸,按著所指之處走去……不過五七十步,那菩提庵卻在面前。一會兒,七姨太太的船靠了岸,阿繡扶著上來。且不說七姨太太約著雲老爺到菩提庵來說什麼的新聞。且說沈聿人在家裡請飯的是誰?原來是聿人前妻的兄弟張慕橋張舅爺,此人是外君子,而內小人。一味的謹慎謙恭,所以沒有人說印不好的。原是戶部郎中,外放劍南道,路過安東,因此探望姊夫。聿人本來同這位舅爺不很說得來,這會子一是遠道而來,再則升了官,所以格外討好些。吩咐廚房備飯。那金檯面,並不是聿人的主意,原是七姨太太的討好。橫豎是他掌管之物,便拿出來擺了。大概是當妓女的出身,愛體面是普通質性,不管事情兒行的得當不得當,盡著鬧去就是。然而今天七姨太太擺出金檯面,也不好說她純乎是胡鬧,不過尋常便飯,大可省得。一時沈聿人陪著張慕橋張觀察飯畢。慕橋是頂周到的人,一定要見見填房阿姊。聿人吃他纏不過,只得陪他湖上別墅來請雷夫人的安。這一來,倒來的不好,惹出氣來了。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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