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吃醋爭風釀成大獄 低頭順腦約法三章
話說沙殼子明知這盤亂子著實鬧的不小,而且官場上從沒曾有這麼作怪的亂子。其實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真真是新鮮話靶。只得磕頭求告。方撫台也沒工夫理他,朝裡一踱。沙殼子沒奈何,哭喪著臉從院上回到公館,一味的唉聲歎氣。一個收用過的丫頭,叫做三三,大家都稱他三姐兒的,頂是靈利不過的。見了沙殼子這副嘴臉,曉得又是鬧了什麼亂子哩。然而決想不到這兒的亂子鬧到撫台身上去呢。因此遞了杯茶,笑微微的問道:「你又同誰不高興了?」沙殼子「唉」了一聲,道:「不要說起。這會子鬧糟了!」三姐兒愕然道:「你也有鬧糟一日嗎?你還怕誰呢?」
沙殼子道:「本來呢,我的叔叔沙公公在裡頭,老佛爺都向著他的主要辦事哩。這兒的事情根底不好,你也該知道了呢。沙公公別的都隨和的很,只有玩姑娘,他老人家是頂犯忌的。因為他老人家別的事都作興乾一趟,單單的玩姑娘,他老人家沒福享受這趣味兒呢,所以別人玩姑娘,他老人家最不高興的。倒說把這門子的趣味兒算嘔的氣似的。我今兒鬧的偏偏撞在這門子裡頭。你想糟呢不糟嗄?」
三姐兒笑道:「大不子爭風吃醋罷哩,也不致於鬧到裡頭去讓老公公知道呢。」沙殼子搖著頭道:「不是這等說的。」於是把始末根由說給三姐兒聽了。」三姐兒道:「嗄嗄!這麼樣的一件事情。不是我頂在你氣頭上,還要說你莽撞,你真真忒會人家的木梢哩。這種樣的把戲,小孩子也哄不過的計較兒。你想呢,這位撫台是百不管帳的一個『有頭髮的和尚』,『拖辮子的婆婆媽媽』,有意思倒一個姐兒的窯呢?明明是那個姓尤的勾通了首縣,鬧出來的事,你竟■了這麼又長又濕的木梢,同撫台去鬧,你也忒煞糊塗了!同撫台那裡作興,拉下臉來呢?要是真的做官做得討厭了,橫豎放著一萬個心,沒有大不了的事。」
沙殼子一聽三姐兒這等說法大為歡喜,以為三姐兒一定有挽回過來的方法,頓然轉愁為喜。拉了三姐兒的手道:「我的乖肉兒,問你討個主意。來,我有個火鑽的戒指兒,送給你。可知這火鑽的戒指兒名貴哩!通中國只有兩支呢!我當初沒有做官的時際,在上海玩,齊巧『黑唔特而哩』外國首飾鋪裡頭有一模一樣的兩支。一支是我買了;還有別一支是上海的一個紳富姓蔣的買了。老實說,只有我同姓蔣的各人該一支火鑽戒兒,沒有第三個人該這東西,豈不可貴嗎?今兒我情願給你了。就是翠子,我同她這麼要好,她問我要過好幾回哩。我到底沒有給他呢。」
三姐兒聽了沙殼子說得那火鑽戒兒竟是無價之寶,心上好不動火。然而,這個亂子鬧得死絕了,那裡討得主意來。但是討不出好主意,這個可貴的火鑽戒兒仍然是「海上三山」,可望不可接。兜的想出一個好主意來。便把臉朝下一拉,裝著頂不高興的樣子來,回顧頭去,向空裡冷笑一聲道:「哼哼!冤枉,冤枉!陪盡了小心,服侍了這兩三年,還算你愛得我很,直到今日之下,才把這東西說給我聽,又說要給我。平當日間,休說沒有給我瞧一瞧,就是說一聲兒有這東西,也沒露過一回口風,倒情願給那婊子。如今是報你的恩了,為了她直是■了人家的木梢,去抗撫台。瞧著吧!弄出升官發財的好際遇來哩。」沙殼子忙分辯道:「我到底沒有給她呢。」
三姐兒道:「怕不要留著給她哇!我的主意討了出來,立刻就漂哩!」沙殼子也不答話,連忙鐵箱裡去掏摸了一泡,掏出一隻小小的錦盒來。當著三姐兒揭開來,只見一顆綠豆大的,彷彿柿子皮的顏色似的,外國金鑲著一個戒指兒。光華閃閃的,是頂真的火鑽。價值也不知要多少呢!三姐兒斜乜著眼,瞟了一瞟,冷笑道:「我也沒福兒戴這個,嘔我什麼?」
沙殼子拉著三姐兒的手,替她套在指兒上,笑道:「恰恰正好!既不嫌寬,又不嫌緊,彷彿量准了你的手指兒似的,注定是你的東西呢。」三姐兒驀地裡又堆下笑來道:「我的了?」沙殼子笑道:「可是我不虧待你哩。那麼怎樣的一個主意呀?」三姐兒笑道:「呆孩子,難道『解鈴還待繫鈴人』,這點點還想不到?」沙殼子道:「那麼叫做『解鈴還待繫鈴人』?這句話我老實不靈清。」
三姐兒道:「你說這姓尤的攪出來的事,還得運動這姓尤的去。那姓尤的,不是你說是撫台的親戚嗎?」沙殼子道:「這個不妥。姓尤的,我不認得他,怎樣運動呢?」三姐兒笑道:「該死的呆鳥,當初你同沙公公認得嗎?後來怎樣直是認了一家子,叫他『叔叔』哩,他叫你姪兒哩。」沙殼子搖頭道:「他同我做對頭,怎地運動得來呢?而且介紹人也沒有。」
三姐道:「倒是你的多慮了。姓尤的同你風馬無關,怎會同你做對頭呢?他是同翠子過不去。我猜測過去,一點兒不會錯的。他頭裡沒知道這翠子是你的護法韋陀,所以馬馬虎虎的收拾了這翠子。回來知道了是你的心上人,決計要累墜的,因此調個謊,朝著撫台身上一推。也料不到你拼性捨命的同撫台去鬧亂子的。所以你設法兒去運動他,他一定同你拉攏的。我倒打探在這裡了,那姓尤的是蘇州人。同鄉分上,不該去拉攏嗎?」
沙殼子頓然覺著道:「嗄嗄!只怕這姓尤的就是尤心迥呢。當初在上海同過幾回席。今兒是來不及了,明兒去拜他。」計議已定,心裡歡喜找出路子來了。偏偏的不湊巧,當夜發起寒熱來,其勢很重。整整的躺了五七日,方得掙扎著起來,以為大局是延誤了。但是撤委的信息,一點沒有。心裡又是詫異,又是僥倖。又將息了兩三天,勉強支持上院去拜尤大人。只見大堂上打了一個鋪蓋,一個肥黑長大胖子,搭著大架子,擱起一條腿子,躺著抽鴉片煙,抽得滿大堂的煙騰騰地。沙殼子大以為納罕:什麼人?把撫台的大堂做起寓處來哩。而且禁煙的當口,膽敢堂堂皇皇的抽大煙?由不得走進去瞧瞧是誰?還沒瞧的清楚,那抽大煙肥黑胖子一骨碌爬起招呼道:「沙觀察,幾時回省的?久會久會!」
沙殼子一瞧,不是別人,原來是溫大模子。詫異道:「咦咦!溫大哥,你的公館打在這兒了嗎?」溫大模子道:「笑話,笑話。紮起我的篾子來哩!沙觀察,我們坐了談天罷。鴉片煙也抽一口。」沙殼子到底是官場上人物。而且剛剛闖了亂子,心裡有點氣餒,不敢坐下來。溫大模子笑道:「算什麼?做什麼?上司哩、撫台哩,儘管放心,凡事有我呢。」沙殼子只得坐下,倒要聽聽奇聞哩。溫大模子又死活的把鴉片煙槍塞到沙殼子的嘴裡來。沙殼子原是有癮的人,聞著了鴉片煙的香味兒,心已醉了,那裡還顧戀著這裡是什麼去處,接過來「嗖嗖嗖……」
的吸著一口不能,兩口不休,三口、四口,流水似的裝著、抽著……溫大模子長篇大套的說道:「我運動的事呢,你也知細的。因此累的你宜昌去跑了一趟。可知你竟白跑了這一趟哩!」
沙殼子道:「嗄!敢是不成功麼?」溫大模子道:「光景不成呢,倒也罷了。這是原有點兒欠通的事,我起初原不過想出這個計較來,並不想當真的要辦。驀地跑出這個阮調笙來,說是中丞的舅子。這種東西,倒是眾家的舅子哩!」沙殼子道:「聽說這阮調笙,中丞跟前很有點臉子呢。」
溫大模子道:「我也莫名其妙。瞧光景呢,原想有點面子的。然而我做事體也算得細的了,原議報效的數目,你是知道的,其實數太巨了。我所以只肯先付兩成,等到辦穩貼了,一併繳清。那阮調笙拍著胸脯道:『事體呢,終歸牢靠;銀子呢,卻要先拿。』我瞧他很有把握似的。然而,如此巨款,一點兒顏色沒有瞧見,先拿銀子給他,到底沒這麼的辦法。於是要他請個居間人出來做保。他居然請出一個姓尤的出來。這姓尤的,原來就是蘇州舉人尤心迥。向在內閣當差,名聲兒很大。如今捐了道台,指省到這兒來的。同中丞也是親戚,到省不過兩三天,就委了院上文案老總。這面子著實好看哩!並且我也很知細這個人,是很正派的。既然他老人家肯擔當呢,斷沒錯誤的哩。還且批稟的全權就在他手裡,還不放心,倒是傻子了。於是親自送去一百一十張銀票,一百張是正項;一十張是調笙運動撫台太太的花費。豈知隔了三天,批出來,倒說『來稟已悉,是否可行之處請旨遵行可也。』我奉到這個活絡批頭,連忙找他說與原議不符了,這麼著辦的成,辦不成?還沒個把握哩。他倒笑我『究竟商人,不懂官場事體』,這個批頭要算超超等哩。何也呢?這事關重大,而且上下都是有損無益,只便宜了我一個人。若是貿然批准了,開辦起來,包管有人作梗的。鬧出亂子來,仍舊是個不成功,就是撫台也有老大的不便。如今索性弄個摺子上去,老實說守有『該部知道』四個字,可知『該部知道』四個字便算允准了的,那末隨你是誰,作梗阻撓不來哩。豈不是超超等的批頭嗎?我聽了這樣一泡的說法,雖然是個商人,不懂官場的經絡,其實不是呆蟲。於是問他作興,交部議覆那便什麼處?這全權不是移到部裡去了?要我再到部裡去運動,那是來不得的。我想弄兩個的,算計部裡伸出手來,是又長又大的。豈不是我頂了這個不很好看的名兒,倒替別人弄錢嗎?他說:『你料的到,難道我們倒料不得了,見識反而不如你起來哩?老早打點舒齊了,你道是這等巨款中丞一個兒吞在腰包裡嗎?其實中丞落不了幾個嗄!』沙觀察你想,這姓尤的算計兒精呢不精?這當口已伏著混賴的地步了。」
沙殼子道:「混賴什麼呢?」溫大模子道:「喏,你聽我說呢,他還說:『一言蔽之,終歸放心、放心、放著一千一萬的心。若說事體弄僵,情願加倍罰我們,憑你加十倍的罰款,盡說就是了。』他說的這麼結實,也就罷了,只得老等著。可知皇上聖明很的,說『鹽斤為民間日需之要物,豈容奸商壟斷!該撫事體不察,遽行具奏,顢頇已極。著即傳旨申斥』等語。」沙殼子拍手道:「拉倒,拉倒!那末沒法可想了的。溫大哥這會子吃虧了,白丟了一大票。」
溫大模子道:「呀呀呼!這麼一筆巨款,就此罷了嗎?常言道:性命不是鹽換來的。這等不希罕。然我的銀子果然鹽換來的,比別人越發的寶貴些兒呢。而且他們親口說的:事體不成功,倍罰!我也不要罰他,只消還了我的本錢,也就完了。不過本錢是短半個不成功的。什麼說那個阮調笙為了他媽病重回去了。那姓尤的,這幾天人也不見了,不知那裡去了。見那撫台呢,倒說『不曉得。沒有收到你的銀子呀』!你既沒授給我,我便沒有收到你。可不是他們三個兒勾串通混賴我的一筆錢嗎?真真豈有此理!中國官場,所以要吃外國人齏糟呢。一連七八天『止轅不見客』,裝病賴債。我豈是好說話的人!他躲在裡面,看他躲到幾時嗄!因此我拿個鋪蓋來,成日成夜的坐著,看他怎樣?難道一輩子躲得過嗎?你倘沒事,只管到這兒來談談。我的公館就算在這兒了。」
沙殼子恍然大悟:撫台有這麼乏味的事,所以沒工夫同我鬧脾氣了。他既『止轅』,我就不要見他了。但不知尤心迥,究竟在裡頭,不在裡頭?即使在裡頭,也決計不會客哩。只得擱一擱起,再做道理。看官須知,巡撫衙門那裡經得起一連止了好多天的轅?面回的公事,見不到他老人家的面;行文的公事,只有進去,沒有發出。通省文武印委急的搔首不著癢處。內中有位夔州府巫山縣知縣苟大老爺,就是湖南候補縣丞苟讓仁苟老爺的胞叔。因為地方上捉著了一個「革命黨」,姓言,排行第五,大家都叫他「言老五」的。他老子是做葛布的經紀。商場上大半曉得那人是個頑固。驀地裡,有人說印的兒子是「革命黨」。連忙督率通班捕役,四處兜拿,在一個姐兒家裡捉住了。以為升官發財的好機會。便不問情老,當他「革命黨」的大頭目辦理。
一路申詳上去,到了撫院衙門,六撫台看了內中很有幾處疑惑。方撫台這一點好處,要說還他,不可埋沒的。因為他老人家迷信極深,於是視民命,因之而亦極重。所以把言老五提省親訊。公事上並無髮下臬司的字樣,苟大老爺只得解到杭轅來。那一天齊巧方撫台的頭一天止轅,只得下來;第二天仍是止轅;第三天、第四天、天天如此。看看已過半個月的光景,終是彷彿「窮嫖客上紅姑娘的門,龜公鴇母鱉子鱉孫」,都冰冷著臉,誰高興理他。究竟現任州縣老爺出手來得漂亮,況且巫山又是著名的好缺,花兩弔銀子運動了巡捕,索性把公事偷了出來。這一來別的倒不要緊,只有言老五的蛋倒足了。
須知這案的真相是這樣的,那言老五還只得十七八歲,生的好個俏皮囊。然而肚子裡卻一字不識橫划,一肚子的茅草。俗語道「繡花枕頭」就是他。巫山縣原是極繁鬧的去處,湖、廣、陝、甘等處的通衢,川南第一個衝要,所以珠廉曲院,深屋紅燈;粉黛交枝,流鶯比鄰。那言老五成日家鮮衣華服,蝴蝶似的在花堆裡飛來舞去。「鴇兒愛鈔,姐兒愛俏」,那是天演公理,六大部洲,同一意旨的。這裡有個姐兒,名兒喚做妙鳳,已是老去秋娘,韶光已逝。然而王次回說的真叫做「徐娘風味勝雛年」,所以妙鳳還■著一塊紅牌兒。有個姓林的林師爺,據說是川南道台衙門裡的老夫子,瞧去是南邊人。在妙鳳身上花了兩個錢,成日夜的霸佔了妙鳳,不許招待別客。動不動倚官托勢,拿出道台衙門的聲威來壓制。其實是個花中賊蠹。
這林師爺的牙爪裡頭有個姓江的,不曉得他叫甚名字。都叫他江一的,光景是個巡檢官,曾經當過巡官的。今日之下,其實差使已撤去了多時了,他還借著巡官的氣概,欺壓善良,魚肉百姓,同林師爺兩個狼狽為奸,同惡相濟。所以妙鳳拿他們實在奈何不得。並且私底下和言老五結了不解之緣。其實言老五的銀權是老子拿的,沒得稱意的花用。倒是妙鳳情願倒貼他。言老五便把妙鳳當做他的庫房,往來情密,少不得落在林師爺的眼裡。林師爺其實氣不過這言老五。幾次三番同江一商量,要把言老五法辦,得不敢到妙鳳那裡來。江一道:「法子呢?終是有的。」並且他老子是個正經商人,名聲最好,想不出什麼方法。暫且擱過。有天,有個販古董的方人也,同言老五在露香居喝茶。齊巧,江一也在那裡喝茶。江一同方人也是朋友。便走攏來談天,同言老王也搭訕起來。江一便知是妙鳳的心上人了。正沒個計較擺佈他,姑且拉攏做個朋友,慢慢地找個計較吧。於是,從這一天起,排日家混在一淘,又是方人也,替言老五吹了一泡大牛皮:很有錢。江一便動了一個摸金主意,和林師爺計較道:「我們倒不如改變方針,朝著言老五身上弄幾弔銀子來使,未必不可。」
林師爺道:「也好!本為妙鳳說索性替他還了債務,做起人家來。省得說私底下同言老五怎麼怎麼,疑心個不了。你還了債,便是你的人了,你便可以做主了。如今正愁著沒處設法一二弔銀子。有這機會,倒也使得,真是『以子之矛,射子之盾』哩。言老五豈不倒蛋嗄!」
江一笑道:「到底林師爺才高學廣,辦事得法。」過了一天,江一便邀言老五到妙鳳那裡同林師爺會面,言老五有甚見識,以為索性同林師爺做了朋友,省得到這兒來,偷偷逸逸的,不爽快。旁邊妙鳳見了詫異不置。然而女人家見識也是有限,見他們一搭兒做淘,玩過幾回,就不以為意。倒覺便宜了許多,省了好些的遮掩。有天,林師爺喝了幾杯酒,高興耍錢,同言老五做局。言老五道:「別的耍錢卻懂不來,只有叉叉小麻雀,還可以應酬應酬。」
江一道:「我們推兩方牌九玩玩吧。你若懂不到,就同林師爺合做個莊家吧。小玩意,你們兩家子合湊一弔銀子來做本錢。」言老五笑道:「我那裡有這麼許多銀嗄!叉叉小麻雀,兩三吊錢的輸贏,消個遣兒,還可以應酬。除此之外,你們只管請,不要算我一個人數兒。」
江一不料言老五老定主意,不上他們的當,便掇轉口風道:「就叉幾圈麻雀玩玩,也使得。」豈知言老五別的能耐卻沒有,叉麻雀的技藝是超超等,大有把握,可以操得必勝之權。嘴裡雖說兩三吊錢的輸贏,可以應酬應酬,其實不論大小,都肯叉的。林師爺便說:「叉麻雀也好,五百吊錢一底,四八解。」
言老五道:「五百個錢四八解吧。」江一道:「那是忒小了,也沒興會。」林師爺道:「如此一千吊錢,二四吧。」言老五笑道:「可不是同五百吊錢四八解一樣嗎?我們現錢,還是用籌碼?」林師爺道:「自然是現的。」言老五答應了。
須臾入局。拼到第三副,輪著言老五做莊,坎坎的和出一副三百和,到攔牌來,該贏二千四百吊錢一家,各人身上頂多不過三、五百吊錢,還是預備捉弄言老五的,所以帶著這許多錢。不然三、五十吊錢都拿不出來。驀地裡和出這副攔子牌來,林師爺第一個發急,只得同言老五商量,暫記一記,碰完了再算。言老五道:「那個不興。說好是現錢現販,怎說要欠呢?」江一抄著牌道:「碰下去,碰去……,碰完了再算。」言老五把牌按住道:「那是不作興的!說現錢,須得解了錢再碰。」林師爺道:「沒有帶著這麼多的錢,那是沒法的。」
言老五道:「那便拿去……。假如你們和了到攔牌,我使得不拿錢出來嗎?」於是頂住了這個收常妙鳳自然幫著言老五的。勸解道:「既然說定現錢做輸贏呢,自該不作興欠的。真真輸得多了,現錢解過三五千莊,短少兩個,究竟不是說不出的話。如今只得第三副牌,一圈莊還沒到,又不曾輸過三底、五底,就要欠帳。怪不得言大少爺不肯,還是拿了出來再碰吧。」
林師爺道:「身上沒有呀!還要說嗎?」妙鳳搖搖頭道:「其實為難。碰到五百吊錢的四八,身上沒有兩三千吊錢,那裡可以坐下去碰呢?」言老五道:「也不用碰了。寫張欠據來,約定幾天還吧?還有七圈零一副牌。還清了錢,再碰也使得。」
妙鳳道:「很說得不錯,言大少爺等著這裡,林大老爺、江大老爺、方大少爺拿錢到這兒來還吧!說著端過三張信箋、硯台筆墨,放在桌上叫他們三個寫契約。言老五道:「人也寫一張二千四百弔的契約來。」又遞個眼風過去,人也會意,提筆就寫。且叫妙鳳做中人簽了押。言老五又道:「林、江二位,寫在一張紙兒上,寫四千八百弔。」
林師爺瞧著方人也已寫了,沒奈何,同江一兩個人出面也寫了。妙鳳做中人簽了押。立催著林師爺、江一立刻取了錢來,仍舊碰和,三副牌,碰他怎好意思呢。林師爺、江一也坐不住了,借勢一溜煙走了。方人也道:「你們鬧的什麼把戲?我竟懂不來呢?」
妙鳳笑道:「原是你方大少爺的介紹,言大少爺本底不認得這兩個的。如今揭開天窗說亮話吧,這姓林的把我占住了幾個月了,開口道台衙門;閉口觀察使署,架子拿大的要不得。言大少爺到我這裡走走,露在姓林的眼裡沒臉的東西,難為他拉下來吃醋。我也知道他們鬼鬼祟祟,要倒倒言大少爺的蛋。所以我著實叫言大少爺留心著,別中人的暗箭。三不知你方大少爺同姓江的是朋友,倒把他們替言大少爺拉攏起來。頭裡我卻有點子著慌,過了幾天,瞧他們沒甚壞意,倒也罷了。天有眼的,齊巧昨兒晚上同言大少爺談起別的,可別提防,只有防他們紮圈兒要錢,葬送你了。若然,只答應他叉麻雀,拿這副玩熟的牌出來,那怕五弔銀子,一萬銀子的大注兒的輸贏,盡同他們賭。不怕他們不上當兒呢。方大少爺,你是大輸贏玩慣的,五百吊錢四八的麻雀,也不算什麼。言大少爺曾經叉過這麼大輸贏的麻雀嗎?隨常不過幾吊錢玩個消遣罷哩。頂多十吊錢二四,再多是不來的了。今兒膽子這麼大起來呢?如今立了契約,他們就不敢來了。來就伸出手來要錢。而且又是我的中人。」說著把方人也的契據撕個粉碎。說道:「我是不好同你算賬的,借你光,捉弄開了他們倆個鬼。已感激很哩。」
方人也大悟道:「原來有這緣故?所以方才我要拿出錢來輸,言老五同我遞個眼風別拿出來。我竟吃你們用了,簡直的一點兒不覺著,彷彿一個小孩似的。可想世界上的交接,其實不容易,兇險的很。我想林師爺、江一都是官場中人,我是商人,所以巴結巴結他們,覺著臉上光彩的多。不料,要紮人家圈子的,這兒要算得倒蛋了,倒吃人家葬送去哩。」
妙鳳笑道:「方大少爺不是我說尖發狂的話,若說林、江兩個還是起馬貨的官場,同官場中人交接交接,算臉上有光彩,只有你方大少爺的思想了!據我看來,同官場中人交接交接,恰正是沒有臉的事。我聽得個大員還是拐騙出身哩。」方人也道:「只怕說說罷哩,沒有這事吧?」
談了一會兒,方人也自去,不提。言老五便成日夜的混在妙鳳家高樂。過了三天,林師爺同著江一搭訕走來。言老五盤據在房裡,一見面,馬上伸出手來道:「原說過一天還錢的。今兒已是第三天了,好沒信行。快拿來吧!」
林師爺笑嘻嘻的道:「還不曾調齊,再過幾時吧。」言老五道:「呀呀呼!明兒……」妙鳳搶出來道:「這麼可不難為情?我是中人,也卸不去肩仔。言大少爺說要到道台衙門找你林師爺;巡警局來找江大爺討錢,都是我擋住了。我說林師爺同江大老爺不是要少人家錢的,終竟會來的。不是這兒來了嗎?林師爺身上,這幾個錢算什麼,別和言大少爺玩了,結了他吧。我的擔子也卸了。」
林師爺道:「其實沒曾調齊……。」妙鳳道:「先還點他,也使得。林師爺笑道:「那是不必吧!過幾時,一併還吧。身上也不過幾十吊錢,忒差遠了。」妙鳳朝著壁上冷笑了好幾聲:「哼、哼、哼……也算師爺。老爺們的牌號?我看一輩子也還不清四千八百弔的錢哩!空著雙手,有本事會跑得來。其實不容易有這張臉。」
言老五道:「也罷。我同你們立條約從今而後,不許再到這兒來!來了我便要錢。也不許在別處叫妙鳳的條子。江一雖然不是妙鳳的客,也不是我的朋友了,沒甚由來到這兒來呢,也可以不必來哩。依得我,錢的一句話暫且擱一擱起,倘是不的,預備了四千八百吊錢,交割清楚了,再來玩吧。看妙鳳的真情意,裹著那兒身上。我勸你林師爺別做冤精吧!」說得林師爺同江一臉上緋紅,諾諾而去。妙鳳同言老五拍手大笑。光陰苒苒,不覺又過了十來天。一日,報紙上登出一條新聞來,說「革命黨頭目言老五,勾通匪會,意圖不軌」云云。
言老五看了這條新聞,並不吃驚,安之若素。何以呢?委實的那言老五文理有限。「意圖不軌」這四個字,解釋不來。不過天天買張報看看,棄做個在行罷哩。你道這條新聞是那裡來的?原來江一出的主意,一面寫了幾封狂悖的信函托了言老五的名字,投遞各衙門局所;一面勾通報館登出新聞來。兩面夾攻,不由得官場不著慌。正在麻亂的當兒,江一原當過巡官的,便去拜會縣裡,說:「革匪言某人,兄弟緝訪著實了。匿在堂子班妙鳳家中,趕快去捉拿。稍微延待,恐怕知風逃遁。」縣官苟大老爺一聽,歡喜非常,道:「妙哉,妙哉!」巴不得地方有個革命黨跑來,捉著了那是升官發財的好機會。於是馬上傳齊通班捕役,會同營訊,江一做眼。言老五正在妙鳳那裡快樂。驀地裡吃苟大老爺一窩蜂的跑來,一條鏈子鎖了去,升堂嚴訊。言老五原是玩慣的孩子,那裡經得起這個波浪,早已嚇得個半死,可想還有口供嗎?苟大老爺樂得稱肚皮,申說上憲,府道衙門模模糊糊的不管,終道縣案不虛,吃著方撫台頂真起來了。上文已經說過,茲不複述。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