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猾知縣邀歡大幕 莽道台交惡中丞
話說尤大人同舅老爺飯罷,嚴鬍子把一切公文案、卷稿由交代已過。忙了一陣,不覺已是張燈時分。舅老爺道:「我們薛家班小素那裡去找溫大模子,把公事弄穩帖了,可以很樂幾天哩。」
尤大人忙道:「很好,很好!」於是坐轎到浣花溪明月橋堍下薛小素家。尤大人是頭一次來,只見薛小素是徐娘了,風姿很是不壞。屋子裡的陳設非常精雅,四壁琳瑯,臨窗設著一張畫台,堆著好些的紙絹、扇冊。尤大人道:「原來是位法家!」
舅老爺道:「小素是不會這些兒的,這是他的妹子小濤揮翰之處。」說著向小素道:「小濤姑呢?」
小素道:「妹子,張翰林接去了。還是昨兒去的,今兒回不回,還沒一定哩。」
尤大人恰瞧著一幅半身的小照,竟對著出神,自言自語道:「天下有這樣的美人嗎?這是誰呀?」
舅老爺接口道:「這便是小濤的肖影。親翁瞧著怎樣?」尤大人道:「噯!但願他今兒別回來,從今而後,我也不到這裡來了。不是這人也罷,省得沒個開交。」
舅老爺同小素都笑道:「尤大人什麼說?可不奇嗎?」尤大人搖著頭道:「翠子,翠子,竟是糞土一般了。……」說猶未了,只見薛小濤跚跚其來。尤大人見了,果然是「鏡裡佳人,畫中愛寵」。不覺神魂飄蕩起來。一手牽住了小濤的手,笑嘻嘻的問:「今年幾歲?那裡人?」
小濤答:「十八歲,眉山人。」又搭訕著問長問短,小濤一一對答,宛轉嬌娜,顛倒人意。小素看出眉目,便笑道:「尤大人替妹子結個線頭,肯賞光嗎?」
尤大人涎著臉道:「只怕你的妹子嫌我……」小濤接住口道:「嫌你尤大人什麼來嗄?」尤大人嬉著嘴道:「嫌我俗、俗、俗。」
舅老爺笑道:「俗倒不俗,只怕沒有膽量。」小濤聽著舅老爺這般說,以為是個怕老婆的先鋒。便含笑低聲說道:「我不是『琴操』,你倒是『陳』」。說著又瞟了一眼。尤大人急道:「瞎說,瞎說!我又沒帶著老小來。聽舅老爺瞎說,你去相信他?」
舅老爺笑道:「小濤,他是翠姑娘的心上人,翠姑娘不是你的姨姨嗎?你簡直的姨夫也敢鬼迷嗎?」小濤聽了,彷彿兜頭一勺冷水似的,呆著臉不聲響,想道:翠姨著名的雌虎兒,她的心上人,敢勾搭嗎?尤大人忙又分解道:「又是舅老爺的瞎說了。我又到不了三四天,翠姑那裡攏總去了兩趟,那裡說是心上人哩?她不知道我幾多長,我不知她幾多寬。一點兒交情都沒有呢。她好管住我不跳槽嗎?」
小濤道:「嗬!尤大人是才到這裡來,不過三四天嗎?」尤大人道:「可不是嗎?你多早晚四川省城裡見我這樣一個人哇!」於是馬上叫小濤端整一席酒,替他開個局面。舅老爺也著實贊成說:「我不再一搭兒走走,越發的有興哩。」
須臾,溫大模子到來,尤大人是初會,只見那溫大模子的形狀,是個確黑頎長,臉大目小,其形如獾,發聲尖細。尤大人見了,不禁詫異,想道:這種樣子的一個人,怎說是個富豪?真真人不可貌相哩!舅老爺忙著拉攏道:「這位是親家尤大人,現當著院上文案老總,同中丞是有兩層的親戚,尤大人又是聞名蓋世的有名人物。前兒福中堂的『壽序』,便是尤親家的筆墨。」
溫大模子道:「嗬嗬!原來就是中翰公,前兒在江西湖北。我們鹽務中人很有道及呢。台甫就是心迥了?」尤大人謙了一陣。舅老爺又道:「如今是觀察公了!」溫大模子著實恭維。須臾入席,尤大人推溫大模子坐了首席,舅老爺次之,自己主位相陪。漸漸談到那件公事上去,溫大模子滿口答應道:「既是觀察說了,兄弟還有別的話嗎?一概遵命。明兒兄弟打票子過來,觀察公是……」
尤大人答道:「兄弟就在院上住,沒有借房子。」溫大模子愈加放心了。於是歡呼暢飲,夜分已深,才方各散。次日,尤大人一早到院上辦事。飯後,溫大模子穿著行裝,來拜文案,尤大人便呈上一個稟帖,百十張,每張一萬兩的銀票。尤大人檢點清楚,同稟帖一齊收了,談了幾句。溫大模子又面約晚上相好那裡喝酒,開轉致阮調笙阮舅老爺一起來敘敘。尤大人答應了,且說稟帖馬上批出來。溫大模子又慇懃了一泡,辭去不提。
且說尤大人拿了一大包的銀票,又一五一十的數了一回,瞧瞧每張都是一萬兩,既無畸零,又不短少,整整足足百十萬兩銀子。眼裡看著心中發火,想道:銀子來得這麼容易,所以都想做官。譬如我只消有了這麼的一二十張,一輩子的希望也就罷了。又想到自己這裡頭只有三千兩的名分,又大為不自然起來,頭裡只道是攏總是十萬兩數目,假如舅老爺提個九扣,也不過一萬銀子,同我三七分拆也不算什麼差遠,這個還是我單做個居間人的話頭,今兒也不是這等說了。何以呢?今兒我是文案老總了,他的我偏偏批的不准,瞧他們怎樣?那怕上頭親自交代,這種稟帖原該不准的。我這裡據理力爭,當仁不讓,不怕不同我講過價錢了再說。肝火一動,便想一筆批倒,再放幾個死絕的字眼上去。我也不希罕三兩弔銀子。既而一想:不好,不好!假如不會了這件事,我那裡會得這闊差使?就是撫台太太,也未必這麼要好。豈是真真念著親戚的情誼嗎?其實也不過會了這件大買賣嗄。我如今有錢賺,有差使當,別人心裡不足。又不敢落筆。如要准呢?心裡實在三弔銀子終竟不夠的……。正在委決不來的當口,舅老爺走來,笑嘻嘻的道:「溫大模子來過了呢?」
尤大人道:「恭喜!恭喜!通統送來了。」說著,又一五一十的,又一張一張的點數著數目,數給舅老爺瞧。舅老爺笑得眼都沒了縫。嘴裡只說:「不錯的,不錯的!親翁點過了,終不會錯的。」好一回,方才檢點明白。舅老爺又連說幾聲「費心、費心」,捧著銀票飛也似跑進上房去了。尤大人心上又是一氣,倒說三千兩頭就不提起了?光說了一通兒的「費心、費心」,就算完了不成?直至傍晚,不見舅老爺出來。忽然想起溫大模子約著吃局,但說相好那裡,不知他的相好是誰?嗄嗄!舅老爺同他玩慣了,終知道呢。便叫尤福到舅老爺房裡說明原委,並說一塊兒去赴約。尤福去了一會兒。只見舅老爺淚容滿面的,匆匆跑出來,只嚷著:「怎了,怎了?」
尤大人大吃一驚,不知為了何事,急忙的接著道:「做什麼?做什麼?」舅老爺拿出一張電報來,尤大人瞧著只有五個字是:「母病危速回。」舅老爺跺腳道:「方寸已亂,只有連夜動身,趕程回去哩。」尤大人道:「老太太有多少高壽了?」舅老爺道:「七十多了。」
尤大人道:「年高很了,親翁原該趕緊回府呢。」明知溫大模子那裡決計不去。便問了溫大模子的相好是誰,那裡住著。舅老爺道:「就是小濤的對門,姓花,叫做花魁的便是。」
尤大人頓然想著昨兒舅老爺在小素那裡,寫條子去請溫大模子,原是這個所在!又怪自己粗心、不玲瓏。舅老爺又忙忙的進去了。尤大人便一直來到小濤那裡。小濤已知尤大人是有鴉片煙癮的,忙端煙具,幫著燒煙。尤大人道:「打發個人到對門花魁那裡瞧瞧溫老爺到也沒有?」
小濤連忙打發人去瞧,回來說:「溫老爺坎坎才到……」說猶未了,溫大模子的請客條子送過來了。尤大人說聲:「知道了。」便抽了一泡鴉片煙,帶了小濤,過對門花魁那裡。溫大模子同著四五個人先在那裡了。尤大人一一招呼已過,便知都是鹽務中人,少不得同他拉攏。溫大模子道:「阮調翁怎地不來?」尤大人道:「坎坎有電報來,阮親家的老太太病勢瀕危,年紀又高,七十多了!所以連夜趕回。這分際,只怕已動身了。」
溫大模子道:「敢是祖母呢?調翁不過二十二三歲光景,太夫人忒老了,只怕養不來呢!」這一句話把尤大人問住了。既是親家,又不能推說不曉得。算算年時只怕勉強還可以養得出,然而五十左右會生育的婦人,實在少有。便順口兒道:「阮親家是庶出的。」
溫大模子也就沒說什麼。並且如今既拉攏了尤大人,權力不亞於舅老爺,所以舅老爺回去,也不在他心上。須臾入席,自然是尤大人占的首位。不料,內中有個姓洪的叫的翠子的條子,一時翠子到來,卻見尤大人事著小濤的局,心裡已不自然,明是小濤奪了他的客。等到散席,便硬逼著尤大人到他家去。尤大人一心迷著小濤,早把翠子拋向東窪裡去了;並且沒有交情,不過喝過一回酒,便跳槽也沒有什麼規矩。所以推三阻四的不去。翠子卻死活的要尤大人去。一來知道尤大人是個闊人;二來小濤是他的幼輩,吃她奪去,很不舒服。心上又不勉動了一個「醋」字,忘其所以。姓洪的在旁邊,面子上過不去,頭裡還不敢什麼。看著翠子忒煞丟他的臉,未免動氣。便道:「翠子,你們打把勢的也有個規矩。尤大人既然不願意去你家,你何苦硬逼著呢?」一語提醒了翠子,這兒原是姓洪的帶的局,便瞅了姓洪的一眼,道:「那麼洪老爺去我家坐一會兒,賞個臉罷。」
姓洪的「哼」了一聲道:「我夠得上賞你的臉?承你說一聲兒叫我家去坐一會兒,承你賞我的臉了!」
溫大模子拍手道:「老洪的話比刀還厲害。翠子,你也本是忒不當洪老爺人看待了。」小濤插一句道:「翠姨,那會有錯節,鬥著我孩子家玩哇!」
溫大模子還不知其中委曲。小濤便道:「尤大人原在翠姨那裡,不過喝一回酒,無別的交情。我是問的明白了,才敢留下尤大人來。這麼著,可不是他同我小孩子家玩嗎?」
溫大模子道:「嗬!昨兒尤大人在你處過夜的?」小濤道:「可不是嗎?我們這麼嘴臉的人,大人老爺們賞一個臉下來,請一會兒客,敢拿架子不留下嗎?我們仗那門子的腰,敢拿架子,吃人家奪去嗎?」
翠子聽著小濤仗著已是有了交情,力量足以敵得過,便句句奚落他,不禁無名火一旺,便喝道:「小濤,你別要人仗狗勢,不放長輩在眼裡。我便管教得你!」
順手一個巴掌打過來。小濤躲在尤大人身邊哭起來。尤大人怒道:「誰沒規矩?在這裡放肆!我尤大人帶來的局,那個敢欺負他?」
翠子道:「尤大人別護裡頭,他是我的姨甥女兒,姨娘管教姨甥女,是家事,用不著外人干涉。常言道『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們四川省裡沒見過青天大老爺呢,即使青天大老爺還斷不得家務事情哩!尤大人,你乾的公事我又不是糊塗蟲,什麼不知道?」
尤大人做賊心虛,其實溫大模子的一局,翠子並不知細,這一套話,不過大概而論罷哩。尤大人卻道是翠子知細原委,拿話來堵他的嘴。官場中卻最忌這一門子。於是氣黃了臉道:「翠子!這是明明和我過不去了!所以把狗仗人勢的一句話,顛倒過來說什麼『人仗狗勢』」。溫大模子同眾人也覺著「人仗狗勢」的一句話,翠子忒煞沒情理了。都說這是翠姑娘說忙了,說錯的,並不敢得罪尤大人呢。翠子原是著名的潑貨,還不見機,頂一句道:「得罪了,也沒殺頭的罪嗄!」眾人一聽,決計要鬧亂子,犯不著和在裡頭,只有溫大模子是主人,溜不得,其餘都溜得一個也沒了,連著姓洪的也走了。尤大人冷笑一聲道:「明兒有人來找你說話!」拉著小濤走了。翠子拍手道:「逃的不是好漢。」說著也走了。花魁咋舌道:「翠姑娘念地狂到這麼地位?」溫大模子道:「尤大人只怕不肯甘休呢。」花魁又道:「那尤大人人前兒沒見過他,敢是初到省嗎?」溫大模子道:「他是撫台的親戚,到不了三四天,已委了院上文案老總了。你想這種人,豈肯吃姑娘們白糟蹋一泡的嗎?」花魁道:「原來是個闊人,所以翠姑娘拼命的爭了!」溫大模子道:「平心而論,翠子那裡爭得過小濤呢,小濤一來年輕,再者名望又好,一點子書畫原是不錯。翠子究竟三十來往的人,又生了這種性格,吃虧得算不清呢!」花魁道:「可不是嗎?只怕洪老爺也不敢請教了。豈不又丟一戶花錢的客嗎?」
議論一番,我且慢表。且說尤大人同了小濤回去,挑撥了許多言語,尤大人其實放他不過,明日想個計較,把首縣馬大老爺傳到院上。這馬大老爺是南直隸人,頂會的是迎逢拍馬屁。當日馬大老爺馬上上院,一徑來見文案老總,曉得是個道台,照例上手本稟見。尤大人著實謙和,講了幾句官話。馬大老爺又欠著身道:「大人呼喚卑縣有何吩咐?」
尤大人陪笑道:「請老哥過來有一點小事情麻煩老哥,蓮花池後面張家堂子班,有個婊子喚做翠子的,兄弟不願意她在這裡。老哥想個法兒趕掉她。還得給一點子利害她嚐嚐!」馬大老爺連忙答應著,又道:「妓娼本乾例禁。但是如今科派了他們捐項,地方應有保護之權。大人明鑒,當婊子的有甚依著本分的人,如今指了兩個錢,直是奉憲開辦的營生似的,傲慢的人樣都沒有了。不瞞大人說,卑縣沒有署缺的當口,也有點應酬,所以深知的。卑縣回去立刻辦就是。」
尤大人又灌了幾句米湯,便端茶送客。馬大老爺回到衙裡,想道:這翠子似乎是一個老妓,稍微有點子些小名聲。不知他有護法的人嗎?這個倒要弄明白的,不然得罪了旁邊人,我落了不是,其實合不來。想起錢穀上尹老夫子,天天玩在堂班裡的,作興知道翠子的歷史。便來到尹師爺房裡,把尤大人的意思說了一遍。尹師爺道:「翠子,卻有兩個翠子,不知是那一個翠子?」
馬大老爺道:「蓮花池後面張家的那一個。」尹師爺道:「這樣翠子,只怕動不得!他有銅元局老總沙觀察的護法呢!」馬大老爺道:「嗬嗬!沙殼子的心上人嗎?」
原來這銅元局的總辦姓沙,同馬大老爺同鄉,也是南直隸人。他的祖老太爺是個有名的畫師,「惲南田後,一人而已」。曾經供奉內廷,名望頗重,因此兒孫輩都做了官。如今祖老太爺是死去多年了。就是沙觀察的老太爺也沒了近十年哩。這沙觀察由同知分發到四川來,仗了裡頭沙公公的提攜,連保帶捐,過了道班,當這銅元局差使,已是三五年了。隨便那一個搖動他不得!在銅元局上發了算不清的財,所以大家提他一個綽號叫做「沙殼子」。沙殼子原是私板小錢的別名,贈到這個綽號,足見沙觀察的政績事。沙觀察為人粗糙,性格莽撞,唯有當面叫他「沙殼子」,不但不怒,還且歡喜,因此上下三等都叫他「沙殼子」了。他的真名號,大家倒不知細的多,只是「沙殼子」三字通省皆知,婦孺共曉。前兒曾經吃都老爺有過閒話,沙公公的力量,不但沒有參掉他,反把那都老爺趕回原衙門去。於是有誰高興同他做對頭呢?閒言少敘,且說馬大老爺道:「沙殼子護在裡頭,倒不好弄他。尤大人那裡又是將就不得。那末怎麼辦?」
尹師爺道:「東家別慌,晚生是有道理。停兒,晚生去問明白,設法兒同他們解和了吧。」馬大爺道:「解和最好,『和為貴』。老夫子說到這『和』字,足見辦事得了妙訣哩!」尹師爺笑道:「且慢歡喜著。這事兒其實不好弄的,倘使和不來,豈不難為了中間人?」馬大爺道:「瞧著吧!老夫子的大才沒有弄不好的事情哩。」說罷進去了。尹師爺盤算一會兒,也不帶著底下人,一個兒跑到蓮花池後翠子那裡。翠子見是尹師爺,常見他和沙殼子做淘的,便請到房裡坐了。尹師爺道:「沙殼子沒有來嗎?」
翠子道:「咦!沙殼子宜昌去了,尹師爺還沒知嗎?去了三天哩。」尹師爺道:「沒有知道呀!他去宜昌做什麼?宜昌是湖北省地界,不見得是公事呢。」翠子道:「你們做淘的難道不曉得嗎?為了宜昌鹽引的事情,只怕有一二十天耽擱呢!」尹師爺道:「他在宜昌包著鹽綱的事情,我們是知道的。他從來沒有自己去瞧過一回的。這會子,只是自己去瞧看,敢是出了什麼亂子嗎?」
翠子笑道:「尹師爺虧煞你是首縣衙門的師爺,地方上的事,簡直的一點兒不知道。如今溫大模子稟准了撫台,他獨包呢。」尹師爺笑道:「這種事那裡會准哇!不過溫大模子打他自己的如意算盤罷哩。」翠子冷笑道:「如今還有公道嗎?看誰的手長罷哩!」
尹師爺到底不信,便道:「沙殼子不在這裡,倒有點費手了。」翠子道:「你要找他做甚?」尹師爺道:「找他呢,也是為了你的事情嗄!」便把尤大人如何傳見首縣,囑咐設法兒倒你的蛋;首縣如何同他商酌,及知你有沙殼子的護法,如何為難……,說了一遍。又問翠子到底怎樣得罪了尤大人呢?翠子冷笑一聲道:「盡他罷哩!看誰有臉嗄!尹師爺,你也犯不著網在裡頭。我是窮姑娘,沒有錢塞狗洞的,要想弄兩個也要有點知識呢。」說罷又冷笑了幾聲,只顧自己抽鴉片煙了。尹師爺道:「阿呀!你纏錯了。我是一片熱心,誰指望要弄你錢哇!要想弄兩個,不先設個兒把你圈起來了?弄兩個怕不爽快些兒!」
翠子「哼」了一聲道:「我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人,盡請你圈吧。」說著又朝空中啐了一啐道:「笑話嗎!」尹師爺瞧這情形,又羞又惱,那裡還坐得住?由不得拿腳就跑。跑回衙裡,直撞到簽押房裡,只喘氣。馬大爺道:「什麼事?氣得臉都黃了。歇一會兒。」等尹師爺說合話來,便把翠子的情形益發的裝花綴葉的說了一遍。馬大老爺聽了,也覺生氣。道:「天下竟有這麼蠻橫的婊子!……」
尹師爺道:「恰好沙殼子不在省裡。不給點利害他瞧瞧!這個衙門簡直的可以毀了;官也不用做了。一個婊子,有多大的頭銜嗄!」馬大老爺吃尹師爺一激,也惱得破了頂門,便道:「羅織他一個什麼罪名好呢?」尹師爺笑道:「晚生想在心上了,翠子是抽大煙的人,他原仗著沙殼子護法,堂而皇之的把煙具放在屋裡。只消入他一個『偷食禁煙』,便打也打得,枷也枷得。頂真起來還可以辦一個遞解回籍哩。」
馬大老爺道:「也好。還是便宜他的事情呢!」立刻標差。沒頓飯工夫,只見差役一條鏈子鎖了翠子來。又交上兩支煙槍,一盤煙具,一大蜜缸膏子。馬大老爺升坐大堂,把翠子提到案下,怒吼吼的問道:「你偷吃禁煙。可知罪嗎?」翠子不慌不忙從身邊取出一張執照來,呈驗道:「小女子吸食大煙,原領過照的,並沒違犯禁令。」
馬大老爺冷笑一聲道:「好辯的乾淨!據你的執照上每天只吸得三錢膏子,這一缸怕不止三兩膏子呢。並且要兩支煙槍,什麼用處?明明是私售燈吃。」翠子辯道:「執照上雖然填著膏子的分量,如今沒有開辦官膏,原許買士自煎自吃,若是每天裡煎熬三錢膏子,每天裡吃,大老爺的告示在那裡?小女子沒有見過。大老爺要在小女子身上尋些事故,還請換個題目吧。」說罷冷笑。朝著兩旁差役啐了一啐道:「笑話嗎!這是皇上家的法堂,並不是……」
馬大老爺大怒道:「就換個『頂撞官長』的題目來問你吧!」喝打五十皮鞭。翠子到這兒才慌了,求免責打,情願重罰。馬大老爺笑道:「你說的『不到黃河,不死心』,如今到了黃河,不自由哩!」到底打了五十皮鞭,又饒上了二百,共是二百五十皮鞭。打得翠子「一佛出世,二佛涅盤」,緊咬牙不嘖一聲。打罷,馬老大爺道:「你心上可服?」
翠子不充耳聞,閉眼低頭,只裝作睡去的樣子。馬大老爺把案兒一拍,又喝:「再打!」翠子抵拼著打死不答話。掌刑的心上倒老大不忍,悄悄的道:「求求大老爺,謝了恩板。不然,又要打了。法堂上不是使性兒的去處。」翠子哼哼嘖嘖的道:「這裡怎說是法堂嗄!強盜的眾議廳還講的情理哩,沒這樣黑暗!」馬大老爺轉怒,亂拍案兒,一迭連聲的喝著「實給我打!……」翠子放起潑來,向地上一滾道:「不打死我,不算好漢!咱的舅子!」差役吆喝道:「別亂說。敢是瘋了?」
馬大老爺見他這個樣子,名兒叫作「拼死撞了」。倒奈何他不得!究竟「酷刑死命」,擔著老大的處分。拿功名同他拼,其實划算不來。馬大老爺原是個滑吏,眼見得頂下去沒個收場,借勢收科道:「果然瘋了。且押下去!明兒叫他嚐嚐拶指的味兒。」翠子道:「明兒做什麼?要拶就拶,明兒就輪不著你使威了!難道除了沙殼子,再沒有人同你答話了嗎?」馬大老爺也不理他。只喝著:「押下去!押下去!」
馬大老爺便退堂下來,同尹師爺商議道:「這麼著尤大人那裡也可以銷差了。但是他說除了沙殼子,還有人同他出場哩。老夫子想想,看他還有誰是硬腰子呢?」尹師爺思索一會兒道:「他只有沙殼子是頂恩不過的。除他之外,都嫌他性格不好,沒有同他說得來的。而且他是明日黃花,沒幾多客。同沙殼子也是前世裡的緣法,憑他鬧什麼脾氣,另人總覺難堪呢。沙殼子總是對他笑笑就完了。光景他故作大言,嚇嚇人罷哩。」
馬大老爺便安了心。連忙上院,稟覆尤大人,順便請示如何結案。尤大人道:「夠他受用了。憑老哥的意吧。」馬大老爺道:「憑卑職的意見,索性遞解回籍,省得沙殼子回來另生枝節。給他個一輩子不得會面,也是防微杜漸的一法。大人以為如何?」
尤大人模擬了一會兒道:「雖然。只怕堵不住沙殼子的枝節。橫豎我這裡是有法兒呢。」馬大老爺答應了幾個「是」。尤大人仰了一會兒臉道:「兄弟明兒造一份札子送給老哥,只算中丞的訪案。沙殼子有膽量同中丞鬧亂子嗎?」
馬大老爺道:「大人主見,很好!決計這麼辦吧。」於是辭了下來。回到衙裡,接著藩台的三少爺送來一封信,措詞很不自然,立刻要把翠子交出帶回。馬大老爺看了,慌了手腳,急忙的請尹師爺來商議辦法。尹師爺皺著眉道:「這倒棘手了。怎地弄出藩台的三少爺來討人呢?晚生素知藩台的家教極嚴,斷不容三少爺在外邊嫖妓宿娼,硬來討人。若是這封信靠不住,那末翠子該死了!可以辦得他一輩子不出頭。沙殼子也沒辦法護他哩。」馬大老爺道:「這信,若說是假造呢?也未必;要是瞞著他老子寫的?情或有之。這樣吧……」附著尹師爺的耳根子道:「如此這般,瞧著好嗎?」
尹師爺連連點頭道:「這是金鍾罩的法兒,使得著,使得著!」即便打發人去了。次日,果然尤大人送到一個札子,倒填日子。馬大老爺於是有恃無恐,便把翠子提了出來,辦了個遞回眉山原籍。唉!翠子只為了一點耐性兒,倚著沙殼子的勢派,起初得罪了尤大人,繼而又得罪了尹師爺,及至簽差提案,還不知饑,當堂頂撞了馬大老爺。全不想沙殼子恰正離省,遠水救不了近火。自以為藩台三少爺是個硬腰子,豈知又是私窩子出不得場,白白的把一個門戶弄得五分四散。等到沙殼子回來,也沒法奈何了!真真是「傾家縣令,滅族都堂」。中國的官生生的把人嚇死。無緣無故有本事可以弄倒怎麼個田地!只怕地球上打不到第二個中國官似的利害。雖然翠子一案,大不了是個娼妓,算得什麼?簡直的割雞而用牛刀哩。閒話少說,且歸正傳。有天沙殼子回來,忙著去瞧翠子,卻見門庭如舊,人物已非。原來繆家的趣鳳搬來住了。沙殼子和趣鳳也是熟人,忙問:「翠子搬在那裡去哩?」
趣鳳道:「沙大人請坐了,朝你說……」便把始末根由說了一遍。沙殼子駭然道:「那得來這等事?難道憑空的可以把人坑了嗎?至於抽大煙,又不是他一個。別說印人,就是撫台大人不是一樣,依然抽嗎?你說什麼個『尤大人』,同寅裡面不曾有這個人,那一門子的熱屁?首縣只是捧著當做八珍羔似的,簡直的把我沙殼子都不放在眼裡呢!」這當兒,沙殼子的面皮氣的黃了。趣鳳道:「沙大人,別這麼的著惱,氣壞了身子是不值的。我們知道的不過表面上情形罷哩。打量還有別的內容呢?」沙殼子道:「這事兒的罪魁禍首,其實是薛家的小濤。我也有法兒,既是那姓尤的會收拾我的翠子,我也會收拾小濤呢。」趣鳳道:「這個只怕冤了小濤呢。」
沙殼子道:「翠子到底也沒有犯法呀!」又說了些閒話。次日,沙殼子寫了一封信,叫當差的送到首縣衙門去,馬大老爺連忙開看,說「薛小濤私賣禁煙,留人過癮,應提案從重嚴究」等語。馬大老爺看了,心裡想著:不好了!沙殼子來倒我的蛋了。不想沙殼子是粗躁的人,這兒倒也會使些乖兒,給個難題我做。滿口應承,把來差打發去了。同尹師爺商量,尹師爺道:「這個舉動,沙殼子還沒知細我們有上頭的公事下來,所以辦的。只知道我們捧了尤大人的熱屁,因此假手我們,同尤大人尋事哩!既如此,頂容易辦了。一面簽差去拿人;一面先把薛小濤送到尤大人那裡去。尤大人見得我們辦事有能耐,等到差人去撲了個空。那末面覆了沙殼子,提明翠子一案,是上頭訪案,讓他去尋中丞的事吧。我們雲端裡看廝殺,豈不有趣?」
馬大老爺拍手道:「老夫子竟是智多星吳用了。」尹師爺笑道:「這個說不得。若說晚生是智多星吳用,堂堂知縣衙門怕不成了強盜窩哩!」馬大老爺笑道:「老夫子,如今我們這件營生,老實說強盜同我們比起來,強盜還是慈善會的會長呢。」於是如法炮製。等到差役空手回來,據情稟覆。馬大老爺勃然大怒,馬上升堂,把一個差頭綽號兒喚做「長腳詹仁」的,說印得錢賣放重要犯罪。不由分說,連連「打!打……」,打到二千板子,打得長腳詹仁皮破血流,兩條腿兒彷彿一個血餅兒似的,兩次三番昏了過去。醒了過來,方才押去牢裡收看。退下堂來,馬上到沙殼子公館稟見。沙殼子接見道:「老哥,兄弟交辦的事怎樣了?老哥是著名的能員,一定已辦穩貼哩。」
馬大老爺道:「回大人的話,卑縣接到大人憲札,立刻簽差長腳詹仁率領看班捕役、民壯、團丁前去捉拿要犯薛妓小濤。不料,該差得賄賣放該妓,聲言:『知風在逃』等語,前來稟覆。卑縣也不管他,該差是否得錢賣放,還是該妓實在聞風逃遁……。」沙殼子道:『疾雷不及掩耳』的公事,有誰去『知風報信』呢?一定是該差得錢賣放,兄弟只問老哥要人,別的不管!」
馬大老爺站著答應了幾個「是」。又回道:「卑縣也是這樣的主意,因此立提該差當堂重責二千五百板,隨委典吏一員,會同營訊,四處兜拿,務獲要犯,一名薛妓小濤,以伸國法,而體憲意。」沙殼子到底是粗魯人。聽到「而體憲意」的一句話,明明是猜著自己的意思替翠子報仇。因道:「兄弟辦的是公事,並無別的意思,老哥別這麼樣說,假如謠傳出去,你我的名聲兒有點不便嗎?兄弟做到監司大員,難道要平白冤一個妓女嗎?」
馬大老爺答應了幾個「是」。又回道:「譬方翠子的一案,原是中丞的交件,外人那一個敢說尖閒話?說是翠子得罪了中丞,交到卑縣手裡,以公報私呢;和大人交到卑縣手裡的公事,原是一個樣子的呢。」沙殼子愕然道:「嗬嗬嗬!翠子一案,原是中丞的交件嗎?」
馬大老爺道:「是」。沙殼子仰著臉,白著眼,嬉開了嘴,搖了幾下頭,歇了一會兒道:「我還有臉做官嗎?我同他疙瘩去。」馬大老爺暗暗歡喜道:那末你這沙殼子要還爐了?支吾了幾句,只等著送客。沙殼子竟忘懷了,立起身來,一迭連聲的「看轎!伺候著……」上院去。馬大老爺只得稟辭下來,差人到院上去打探沙殼子怎樣的胡鬧?這且不表。且說沙殼子怒吼吼的上院稟見。方撫台正在簽押房裡看《玉歷警世叢鈔》,齊巧看的是蓮池大師「放生篇」。巡捕回道:「銅元局沙道稟見!」
方撫台抬起眼皮把巡捕瞧了一瞧,悠悠然道:「有公事嗎?今是癸酉金危滿黑道的日子,又是天巫主日,不宜會客。叫他明兒來。」巡捕道:「據沙道說有極要緊的公事回大人。」方撫台皺著眉道:「今兒的日子,其實會不得客。你且把黃曆來看。」巡捕連忙呈上黃曆,翻出當日的日子。方撫台瞧了一會兒,又把指兒掄了一會兒,沉吟道:「嗬嗬!今兒的天巫是『民日天巫』。若是會客,到底萬分的勉強。但是沙道當著銅元局的差事,乃是財政上有關係的,他又是同錢鋪、銀號交往最熱,或者我的存項上有甚關係,也未可知。」點了點頭,說聲:「請!」
巡捕咬著嘴要笑,又不敢,只得退了出來,爽爽快快的笑了一陣。須臾,沙殼子跟著巡捕西花廳請見。方撫台一見沙殼子一臉的不高興,只道是倒了那個錢舖子?忙道:「老哥在外頭,可聽得錢舖子有甚不穩當的風聲嗎?兄弟謙裕了存進一大票款兒,還只有十來天哩。看看如今的市面,兄弟其實不放心。給合言之,究竟外國銀行家來得穩當多呢!兄弟想匯幾筆到漢口『匯豐銀行』去存放。老哥高見,以為如何?』」
沙殼子聽了,又氣又好笑,只得忍了氣道:「回大人的話,職道沒有聽到甚錢鋪出什麼亂子。」方撫台合掌道:「阿彌陀佛!這也罷了。兄弟別的事情都不怕,頂怕的是這一門的風險。既這麼著,老哥不在家快樂,老遠的跑來做什麼?」沙殼子道:「職道跑來要請問大人,如今朝廷雖說是禁煙,飭令很嚴,以符立憲的基礎,然而到底是瞞上不瞞下,官禁私不禁。不要說職道歡喜抽幾口玩,就是四川一省而論,督撫藩、學臬、巡警、勸業鹽茶、分巡各道,以至差道府同通州縣佐膩,大中小三班,不止四五千人,或是素無嗜好,或是遵旨戒除,其實有限。倒是仍要抽幾口,才能過日子,只怕十分裡頭,還占著七分呢。」方撫台道:「慢來,老哥在這裡咭咭■■的說些什麼?兄弟弄不靈清。」
沙殼子發起牛性來,也不當他是個撫台,高聲道:「職道說的靈靈清清的。大人別假作癡聾!職道說鴉片煙禁者自禁;抽者盡抽。原是公公平平的勾當。我們官場中既然一樣在那裡抽,就管不得百姓不准抽煙哩。就叫『其自不正,雖令不從』,『上樑不正,下樑歪』,這是普通的俗談,如今大人是通省人員的表率,還是一天沒有一兩馬蹄膏就過不得日子。翠子不過一個婊子罷哩,螞蟻似的一個人,何苦來捉他缺子?別的缺子盡多著,何苦捉吃鴉片煙的缺子呢?真真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真是上了話譜哩。大人有什麼同職道過不去,盡同職道說,何苦來捏這軟貨?大人怎樣說?給職道說一句。說!說!說……」
方撫台聽罷,朝巡捕一個巴掌,巡捕驀地裡吃了一巴掌,摸不著頭腦,連忙倒退幾步。方撫台抬起腿子又是一靴腳,道:「王八生的!逃到那裡去?我原說日子不好,會不得客。生生的撮弄我出來,橫說有『公事面回』,豎說『有公事面回』。這種公事我找不到。你瞧,你瞧……這個情景,不是拿口舌來同我倒蛋嗎?如今是好了,破過了!晦氣了!」
說著又朝著沙殼子道:「今兒是不宜會客日子。假如會了客一定多口舌。所以兄弟拿他來打上一個巴掌、踢上一靴腳,終算應過這晦氣了。老哥說的一泡話,兄弟實在找不到。但是老哥的氣色實在不好看,同兄弟鬥口似的。老哥不妨刪繁就簡,說一個明白。然而老哥當著兄弟面前這麼放肆!兄弟是白簡無情的。」說著放出一個動氣面孔來道:「你說,你說!」
沙殼子冷笑一聲道:「職道也沒臉做官了。要參,請參!自己乾的事,假裝著不知道,哄誰?」說罷,站起身來,拿腳就走。方撫台追上去,一把拖住了沙殼子道:「說個明白再走。這種樣子,官場上其實創見。到底老哥同兄弟怎地過不去?」
沙殼子道:「嘻!不作興不說嗎?要說就說,也使得。大人交首縣馬令辦的翠子一案。職道其實氣不服!」方撫台詫異道:「翠子一案是什麼的案情?兄弟到任如今,也沒有交馬令辦什麼案子呀!」沙殼子倒愣住了。方撫台又道:「阿彌陀佛!冤枉人是罪過的!念一輩子的《金剛金》,也懺悔不來的!到底什麼案子?兄弟一點子因由都沒有呢。」沙殼子雖然莽撞到一萬分,忽覺其中有點兒蹊蹺,怕不上了馬令的當嗎?禁不住心裡著慌,這個亂子倒鬧得比天還大。忙道:「職道其實發了昏了,求大人恩鑒。這翠子的案情是……」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方撫台大詫道:「這是那裡說起?何曾有這件事情呢?」冷笑一聲道:「老哥,辦事的理路,其實靈清之至。老哥差委,預備交卸吧!」
沙殼子這個當兒弄得個六神無主,搔首不著癢處,撤差還是小事,嚴查看光景也免不來哩。裡頭雖有沙公公的扶持,然而,這個亂子鬧得忒希奇了,只怕沙公公寒了心。那末不得了哩!想到這裡,惶恐萬分,少不得亂磕頭求開恩。方撫台氣極了,也不理他,朝裡一踱。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