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三千兩無心插柳 十萬元有意栽花

  話說尤中書道:「後來就是這樣了,石瞎子既說是當兒子的,旁人那裡料得到其中的委曲。就有一般貪圖石瞎子家有兩個錢,情願把女兒給約齋做老婆,石瞎子面子上也說不得什麼。於是選了裘秀才的妹子小名叫毛珠,大家都叫他『毛小姐』的。那毛小姐卻是個文明女子,什麼初等女學校的畢業生?同約齋同年歲的。但是毛小姐的臉蛋很不光標,是個胖而且黑的麻皮。
  怎地石瞎子選了這麼樣的一個媳婦呢?要是真真瞎子了。那末耳根子是不聾的。其中有個緣故。原來是三姨太太的主意。因為三姨太太愛上了約齋,假如選了個美貌的媳婦,約齋自然要顧戀了媳婦,把姨太太丟了。所以撮弄著石瞎子娶了裘家的毛小姐,將來小夫妻倆的愛情一定淡薄,同他愛情就可以保得久長。三姨太太的心思其實靈巧不過。過了些時,約齋成親之後,不出三姨太太之料。及至石瞎子故世之後,約齋便六轡在手、縱送自如。別的都不用說,即如他生父木老圓喜得他兒子掌了這麼大家私,那好處必定比著石瞎子在生的日子越發多了!豈知石約齋眨眨眼,居然不認了!倒說木老圓駕詞誣詐,一翻臉把木老圓送本縣衙門去,當他流氓拆梢。」
  那本縣大老爺姓刁,綽號刁瞎子。本是做皮匠的出身,不知道怎樣發跡起來,直做到「堂堂百里侯」。有的說,這刁瞎子的皮匠不是低微守舊的匠,卻是文明高貴的皮匠,專做外國人穿的皮靴子,外國人歡喜穿那靴底,走起來發響的靴子。這都是上流社會「正誠君子」需用之物。以為老遠的,已使人知道有人來哩。假如別人正乾著秘密事件來不及掩飾。總而言之,不肯窺探別人的隱私,存心忠厚,做事大方之意。那刁瞎子製造的靴子,那發出來的聲浪彷彿打八音琴似的好聽。所以大家都歡喜買他的靴子穿,因此發起財來哩。
  我們中國人的性質,做官原是最高興的,稍微累積了兩個,誰沒意思弄個官來做做!所以外國人曾經算出我們中國官的數目來,大約十人之中已占了一人是官了,倒像武營體制;十個人之中提出一個什長來,管教那九個人。所以仕途的擁擠、流品的夾雜,要算地球上放出一道五色繽紛、燦爛可觀的大異彩。因此《官場現形記》一書,只有我們中國編得出,日新月異、層出不窮,動輒數十卷,鑄字百萬言,還且如將不盡,來之無窮。我們中國的出產,可以傲睨五洲、爭衡萬國者,唯有一部《官場現形記》,不怕外國人仿做得來的,豈非利權獨擅的一件好物事嗎?
  爛言掃去,正傳編來。旦說刁瞎子刁大老爺在官場流品之中,也算得上中的出身,其實是個有技藝的商人。但是商人,那金錢主義益發看得重些,聯絡地方上的紳富,手段愈覺能耐得多。所以石約齋同刁瞎子非常的說得來。刁瞎子貪圖石約齋手裡有兩個,石約齋借著出入衙署的聲威,裝做自家門面。他倆真所謂「以勢利交」者的哩。當日刁瞎子接到石約齋的稟詞,彷彿奉了憲帖似的,連忙簽差把木老圓提到,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了三百板子,一面大枷枷到石約齋門前示眾。刁瞎子便把石約齋請到衙裡,道:「老哥所委的事,兄弟已經照辦了。還且把這姓木的枷到府上邊,舒舒老哥的氣。這是兄弟分外的孝敬。」
  石約齋忙作了一揖,道了謝。刁瞎子又道:「究竟這姓木的到底怎樣的意思?這種話,豈可亂說得的?兄弟心裡其實作怪。橫豎事情已完了,老哥不妨當做閒話似的談談。」
  石約齋道:「治生的家事通在老爺台洞鑒之中。這又何必問呢?」
  刁瞎子忽然做出著慌的狀態道:「呀呀!前兒不是說老哥原是這木老圓生的,兄弟原不很信。這兒老哥委托兄弟給他一點子利害瞧瞧。兄弟想來前言必有虛假,所以才有這個舉動。老哥是明理的人。譬如想呢,天下那有把生身父母反顏不認,好似陌上人是的?這也罷了。還且把生身父母送衙門當流氓呢,是不是哇?所以兄弟決計把這木老圓斷他個不本分的光棍,辦他個枷責。老哥若然說前言不虛,這倒要請教老師是個什麼意思?必是同兄弟有什麼過不去的區處,才同兄弟玩這麼一玩法。兄弟是吃不住的。」說時把一臉的笑容慢慢的淘汰個絕淨,漸漸的變做了一臉的怒容,仰著臉,拈著幾根軟黃鬚喘氣。石約齋看看刁瞎子的神色大有不然之意,心上有點兒著慌,道:「老父台明監……」
  刁瞎子剪住道:「胡說!我知道什麼?你這樣的和我玩,上憲知道了,只道是我和你串通了,釀成這麼天不蓋、地不載的逆案嗎?你是不要緊,手裡有錢,還怕什麼!我拿功名來和你拌,卻合不來。我這功名花上論萬銀子呢!」
  石約齋原是聰明人,什麼都懂得來,知是要敲一記竹槓了。因把兩個指頭一伸,道:「治生知罪了。望老父台周旋體面。」刁瞎子一看,來了,以為兩個指頭是兩千之數,心裡其實已夠了,姑且試之,說道:「老哥是明白人,再高升一個指頭。老哥,還是兄弟拉交情呢。」
  石約齋滿口應承道:「治生回去,馬上送來。」豈知石約齋只送去三百銀子的一張支票。刁瞎子看了,大怒道:「這個人可惡!這幾兩銀子,要他做甚?」於是簽差把石約齋提案當公事辦。石約齋笑道:「索詐的把柄落在我手裡,要和我說一句,省裡去說。」
  差人得了約齋的賄,不肯動粗,只得把約齋如何說法回復了刁瞎子。刁瞎子倒也沒奈何他。只得同他軟商量,借五百銀子。石約齋決計要刁瞎子立文契、蓋縣印,那麼一千銀子也使得。刁瞎子道:「寫張借帖還使得,若要蓋上縣印,恐怕使不得。這是兄弟的私事,並不是地方上的公事呢!」商酌了幾次,刁瞎子到底看銀子的面皮,立了一張借據,蓋了縣印,向石約齋借了一千兩十足庫平紋銀。這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後來曾聽說這石約齋入了商界,什麼公司總理哩,什麼洋行買辦哩。商界上稍微有一點兒名氣,大家都曉得商界場中有石約齋這個人。這兒不知怎的?直是舉他做代表哩!門生倒要打聽打聽明白哩。」
  黃大軍機聽了尤中書說自約齋的歷史,喟然歎道:「代表,何等尊重!雖是他們胡鬧,究竟是代一般國民的代表,這樣沒人格的人混在裡頭,豈不吃外人恥笑?我們堂堂帝國,地大物博,人民廣眾,真真沒有人了?要這種樣卑鄙齷齪,不雌不雄的東西出來幹事。我實在容不得!」
  尤中書道:「門生想來只怕這許多代表裡頭,還不止石約齋一個呢。內中光明正大、熱血可貴的人固然不少,但恐怕石約齋一流人物不止一個呢!」黃大軍機沉吟一回道:「我是有道理,我是有道理……」
  過了幾天,尤中書接二連三接到黃三亂子的電報,問事情辦到怎樣了?尤中書別的事情都辦穩貼了,就是自己的道台,也弄舒齊了。只是燕兒的一件事,來得疙瘩,還沒有想出好計較來。仔細一想,沒奈何!漂他一漂,橫豎湖北吃了一場巡捕房的倒蛋,到湖北去做官,保不住同外國人打交道。將來見了外國人,豈不乏味?倒不如指省到四川去,地方又好,差使又多……。正在委決不來的當口,忽然得著一個消息:陝西藩台方方伯升署四川巡撫。方方伯原來是尤中書的親家。尤中書的姪兒媳婦卻是方方伯的堂姪女。有這一門的淵源,同黃三亂子的倚靠更是穩當哩。並且黃三亂子不過一個藩台罷哩。比方委差使,藩台還要稟請撫台;藩台名下該當稟請札委道府的差使,最著名的不過「銀元局」哩、「銅元局」哩。除此之外,好些的差使就不與藩台相干了。撫台那裡是多了,「牙釐局」哩、「善後局」哩……。而且四川還有川鹽督銷的差使,那是著名的金飯碗。決計朝四川一跑。黃三亂子燕兒的交道,漂了完結。於是同吏部朽點定當,分發四川去了。曉行夜宿,不止一日。有天到了成都,租了公館。因為太太沒有同來,曉得四川的女子姿色極好,價錢又極便宜,只消一弔大錢一歲。譬如十五歲,就是十五吊錢,真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所以很想買幾個來,樂得受用。於是上院稟到,會過同寅,便叫了人牙子到公館來吩咐:有十五六歲的上等姿色的女孩子領十個來相看。人牙子回道:「過三天才有呢。還怕要上等姿色的,還得再過幾天。」
  尤中書於今既然是道員了,做書的也不便再寫他是「尤中書」,也得改寫他「尤觀察尤大人」哩!於是尤大人詫異道:「這是什麼意思?」
  人牙子道:「因為新撫台方大人要選幾個絕色女子,所以先要送到院上去選准了,再敢送來大人公館選擇呢。」
  尤大人聽了,歡喜道:「撫台也要買幾個女孩子嗎?你可曉得還是選幾個使喚的丫頭呢?還是……」
  人牙子接過來道:「不是,不是。撫台大人因為五十多歲的年事了,還沒有少大人,因此,要選幾位姨太太。所以鄭重其事的傳諭出來。但不過為著什麼?不許白天裡送進去,須得晚上打過了十二點鐘,才許送進去選呢。大約『燈下看美人,越發標緻』的意思。」
  尤大人盤算了一會兒,忽然發笑道:「你別上撫台大人的當。有好的,只管送我來眩你知道,我同撫台大小是親家,很仔細內裡的底蘊,這位撫台大人是怕老婆的大王。決計是瞞著太太,偷背乾的事。久久歸根,沒有不穿繃的事。回來撫台太太尋根摘究起來,曉得是你送進去的人,你可吃得住?並且使幾個女子弄得不上、不落、不生、不死,你也犯不著作這個孽。」
  人牙子躊躇道:「大人吩咐,未嘗不是。但是撫台大人限三天的期限,要送進去。假如過期不送去,只怕撫台大人不答應呢。」
  尤大人道:「你別慌!包管撫台大小,那怕三年不送人進去,也不來找你答話就是了。」
  人牙子應允而去。尤大人便備了一個帖兒,使尤福送到院上舅老爺房裡。須臾,尤福回道:「舅老爺說停兒一準到翠子姑娘那裡奉陪。」
  那舅老爺姓阮,號調笙,是撫台太太的堂房兄弟,年紀不過二十七八。撫台太太頂喜歡這個兄弟。調笙也竭力報效這位姊姊。所以方撫台見了這位舅老爺比老子還害怕,又是感激。何以感激呢?但還太太發性的當口,只有這位舅爺有本事調停。因此方撫台的權,太太拿其十之七八,舅爺拿著十之二三,方撫台唯唯拱手而已。尤大人聽說舅老爺滿口答應,心裡歡喜。於是預先到堂子班,翠子那裡伺候著。也沒有請別的客。良久、良久,足足抽了兩把的鴉片煙,阮調笙阮舅爺方得鮮衣華服,從者如雲,呼么喝六、哼而哈之的到來。鋒芒霍霍的道:「親翁,久待了!兄弟實在不得暇,親翁見招,又不敢不來。」
  尤大人恭維了一泡,便替舅老爺接連燒了五七口煙,舅老爺老實抽了。四面一瞧道:「咦!別個朋友還沒有一個到嗎?」
  尤大人笑道:「兄弟專請親翁小敘一杯,談談天。原沒請別的客。」
  舅老爺點點頭道:「這麼著最好!兄弟頂喜愛知己談天,人多了囉唣乏味。」
  尤大人道:「叨在至親,難道兄弟還摸不到親翁的脾氣嗎?」說著互相笑了一會兒。一時席面調排齊整,尤大人陪著舅老爺淺斟細酌,漸漸的說到人牙子所說的話,舅老爺駭然道:「親翁,這話真嗎?」
  尤大人笑道:「兄弟曾說過謊話嗎?」
  舅老爺忙道:「親翁兄弟失言了。這麼重大事情,兄弟稟過了家姊,這場功勞可是不小呢!」談話之間,又說到這裡督銷的差使很是不壞。最苦的區處,也可以摸論萬銀子呢。舅老爺笑道:「彼一時,此一時了。向來是頂好的差使,如今要變做頂苦的事情了。」
  尤大人道:「何也呢?」
  舅老爺道:「親翁,不是外人,沒有說不得的事。如今有個紳富姓溫,綽號溫大模子的,他家有好幾百口鹽井。這門子的人都聽他號令。真有本事,把持鹽務的一位闊人。曾經對兄弟商量,他情願報效一筆巨款,把全省的鹽包給他一個兒獨辦。鹽價也憑他一個兒做主。只消兄弟辦得到,他便送給兄弟的意思也有十萬兩呢。親翁想呢?溫大模子的手筆闊呢不闊?事情呢,果然穩得大利的。不過占了一句話,倒有點替他合不來。」
  尤大人道:「那一句話呢?」
  舅老爺笑道:「倒是辦釐金的徽號,可以移贈給溫大模子,沒一個字兒落空呢,叫做『病國殃民』是不是哇?」
  尤大人笑道:「是呢,親翁只怕沒意思同這溫大模子想法子呢。」
  舅老爺笑道:「親翁傻了!這事就是我們姐丈也沒有全權的。只消拿到了他的錢,同他咨一咨部,撞撞木鍾看。部裡答應是他的造化;不答應算他倒蛋。難道同我們嘔還他的錢嗎?不過兄弟要全拿他的錢之後,那末對姐丈說動咨文。可惡,那溫大模子難說話的很!只肯先付三成,要籌部文轉了,一齊全付。兄弟是老實不答應的。家姐也不是傻的,所以延擱了這兩日子。方才溫大模子急了,說佣付也可以,不過要請個居間人兩面接頭。然而這居間人,倒是現成好事情。誰肯白勞呢?多少須得分兩個。家姐想來想去,這種好事情給誰呢?如今兄弟想起來了,親翁報了這個消息,家姐一定感激親翁不盡呢!這個居間人就請親翁做了罷。」
  尤大人聽說非常歡喜道:「可以,可以!兄弟情願白勞。」
  舅老爺道:「那是沒有白勞的事。稍微送一點人事,算不得什麼的。明兒溫大模子交了錢來,兄弟提三弔銀子送給親翁,隨便買一件什麼玩玩罷。」一時席散,各自回去。
  且說舅老爺回到院上,探聽得方撫台沒進上房,還在佛樓上作晚課。原來方撫台頂信的是鬼神,燒香、吃素、念佛,每天裡忙個不了。除了朔望吃齋之外,逢一、七、十吃三官齋;逢四吃灶君素;逢二、六、九吃觀音齋;逢著二月、六月、九月吃一個月整齋;還且六月二十三、二十四這兩天不吃茶飯,但吃些瓜果,名為「淨齋」。因為二十三是雷祖的生日,二十四是火神的生日,雷祖、火神,是人見了最怕的,所以更加討好,吃這淨齋的以免「天打」「火燒」這兩件兇險的事。譬如逢著庚申日,便坐一個整夜,不敢睡,叫做「庚申」,還有不知怎樣的日子,只吃飯,不吃菜,名為「淡齋」。這許多才是方撫台的政事。或日家光於這幾件政事,其實有點頭昏腦脹,吃不住了,所以一切事情老著太太鬧去。當晚舅老爺曉得方撫台還沒進上房去,便一徑來到上房見了姐姐「撫台太太」,撫台太太道:「兄弟,溫大模子的事情談得怎樣?」
  舅老爺搖著頭道:「姐姐且別問這件事。姐夫反了!」
  撫台太太吃了一驚,道:「他可是糊塗嗎?做到這分位,也不小了,怎地還想奪皇帝做嗎?成功呢,果然快活;倘使不成功,那是滅族之禍!我說還是安分些兒的好呢!」
  舅老爺笑道:「不是這句話,不是這句話。姐姐纏錯了,姨夫並不是同皇上家反,卻是同姐姐反呢!」
  撫台太太忙道:「那是越發不得了的事情了!他若同我反起來,這罪更重了!到底那麼著的反呢?」
  舅老爺道:「昨天姐夫傳諭賣人牙子,限三天內,要選上十來個絕色女子,說是為嗣續起見,題目著實正大。姐姐想呢?這裡四川最多的是好女子,而且只要十來個,姐姐倒要提防著。」
  撫台太太一迭連聲的道:「阿呀!阿呀!真真天翻地覆了。該死,該死!該死的奴才,他全不想這官是那裡來的?他要想會得做官嗎?老實說不是我們姑爺照應,只怕他今兒還在釐金局裡當司事呢!還且他有多大能耐?不是你我姐弟兩個整日操心,即使有路子照應,到底也不會升到這麼著的快呢。他只知道做有辮子的和尚,吃素、念佛、燒香,如今倒要想弄一大堆的女子來快樂,還說要絕色的。真真笑話了!若說因為嗣續的計較,我又不是不會生育,不然那女兒是誰養的?是他一個兒的能耐嗎?阿呀,阿呀!只怕這兒已在那裡作怪哩!你想往常他佛樓上做晚課,沒有多大的時候。這幾天,終要打了三更才回上房來呢。」
  舅老爺道:「這個呢,姐姐多操心了,兄弟擔得起。佛樓上原是清淨地,不是歡喜常況且還是昨兒同人牙子說的,限的是三天,今兒還沒有送上來呢。但是我替姐夫想,即使選上了一大堆的女孩子進來,不知道藏到那裡去?不要說十來個,就是一個兩個也斷斷藏不了的事。豈不是糊塗很嗎?姐姐倒不妨只做不知道,看著他怎樣的安置呢?」
  撫台太太點了點頭道:「倒是好玩的事。瞧他怎樣的藏起來嗄!」又道:「這消息你聽誰說來?」舅老爺道:「是尤親家說的。」撫台太太道:「嗬!尤親家現在這兒嗎?我只沒有見他,你倒會過來。」
  舅老爺道:「尤親家到這裡不過兩三天呢。姐夫也會過了。姐夫曾說要請示姐姐。尤本是近親,不作興使親戚擱起來。委他個什麼差使才合式呢?」
  撫台太太道:「按著尤親家的才華、名望,只是委他個學務差使頂好。但是學務裡的差使,沒有好點的事情倒要說我們瞧不上親戚的情分,把這乏味的差使光面子哩。」
  舅老爺道:「如今且別理會這個罷。就是溫大模子的一局,只消居間人一到場,銀子是現成的。尤道在姐姐分上也很熱心,即使不是親戚,也該調劑他一點好事情,何況是親戚呢?我想溫大模子的居間人調劑給尤道吧。」
  撫台太太呆了一會兒臉道:「調劑他呢?怕不是好的事情。我素知道尤親家性格方正,脾氣很大。只怕這種事,不使他知道的好。倘使將來部裡准呢?自然沒的說:萬一不准,吃他梗在當中說一句公平話。那末真所謂『授人以柄、濟糧於敵』哩!」
  舅老爺笑道:「姐姐這是多慮了,姐姐當初只知道他是當少爺時代的尤心迥,做京官的尤心迥,自然由得他鬧脾氣,裝點些『正誠君子』的模兒在臉上。還不知道,如今做了道台的尤心迥哩。老實說,若是尤親家仍是鬧著以前的樣子,也斷斷想不著改捐外任哩。這種緣由一齊丟開,不要說印,就是姐夫傳話給賣人牙的一節,他若是仍舊高談道學,昌言倫理,端方正直的君子,也斷斷不肯說給兄弟聽。即此一端,可想他什麼都肯做得來。」
  撫台太太聽了,拍手道:「不錯,不錯。你一說,我就明白了。到底我是婦人家,見識不廣,只曉得有句俗話叫作『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那裡知道做了官性格也會變化的?」
  舅老爺笑道:「官場原是個大洪爐,最容易的是移易性情,變化氣質,須要熔鑄得合式了,才得站的住腳。不然怕不吃這大洪爐逼得骨散形銷嗎?」
  撫台太太笑道:「你的比喻,倒是恰切的。我又想起一件事來了,我們文案上的老總嚴鬍子還是道台任上,直到如今,這人怪不通融的。若是沒有這個怪老頭子,放著我們乾的事還要順手好些哩!很有幾件事都被他鬧翻,乾的不爽快。我想尤親家這樣的才華物望,黃大軍機如此賞識,福中堂還討了一頓白罵,一聲兒不敢嘖一嘖。既到這裡,還不配當個院上總文案嗎?尤親家拿了這麼大權同我們一氣,還怕什麼乾不來呢?」
  舅老爺忽然把桌子一拍,道:「姐姐真想得到!而且還有一層,就是溫大模子的一局弄成了,還得具奏呢。這摺子,只怕嚴老兒又要作梗,倒不如連夜把文委一差先委了尤親家。而且同溫大模子接頭起來,說尤道是院上文案老總,溫大模子豈不要巴結。將來仰仗的區處,正是不少呢。若是尋常初到省的一個候補道,只怕溫大模子要說,尤觀察有這力量擔當這事嗎?吃他問一聲,就面子上不光輝了。」
  撫台太太連說:「很是!很是……。」
  立刻打條子,交文案上起稿,說「立刻辦成,當夜就發」。一會兒,送上稿來。撫台太太畫了押,交出去,發抄一會兒,又送上來。舅老爺填了尤道的名字,立刻送到尤大人的寓所,尤大人接到札子,喜笑都沒工夫了,巴不得等到天亮,裝扮停當,上院謝委。方撫台做完夜課之後,回到上房,太太已說過了。所以尤大人上來謝委,方撫台並不曾摸不著頭腦。還且幕府中放著這大名望的人倒也歡喜。除內姑丈外,又可以開一條黃大軍機的路子。頓又生出希望之心,要弄個總督來玩幾天。添了黃大軍機的一隻手,還怕扛不到嗎?因此著實灌了尤夫人兩鍋兒的糯米湯。須臾,尤大人下來,便步到舅老爺房裡謝過舅老爺的栽培。又央著舅老爺介紹,叩見親家太太。舅老爺道:「本是親戚中,頭裡也曾見過來,讓我說多。」
  尤大人忙把手本拿出來。舅老爺拿了笑道:「權做一次跑上房的大爺罷。這筆包兒,要著實濃重呢。」
  尤大人連忙打躬,笑道:「聽憑親家吩咐吧。」
  舅老爺笑道:「死的銀子不要,要活的元寶呢。」
  說罷笑著去了。沒頓飯時,舅老爺笑嘻嘻的跑出來道:「請,請。」
  尤大人便整整衣冠跟著舅老爺道:「家姐剛梳完了頭,在那裡用早點。家姐說好幾年不會親家了,很歡喜請見呢。但是叫兄弟關照親家,還是按著頭裡的樣兒,別鬧官場上的把戲。」
  尤大人道:「承親家太太的情!然而頭一次相見,還該按著屬員的排場冠冕些。不然,好教丫頭、老媽子等疑心嗎?兄弟還有一層表親在裡頭呢。」
  舅老爺道:「按著表親排起來,我們比親翁倒長一輩了。」
  說著已到上房堂樓上,只見兩個丫頭扶著一位撫台太太出來。尤大人忙提著銜名、磕了頭,又下了半跪道:「請憲太太金安!」
  撫台太太還禮不迭。禮畢,讓坐。撫台太太陪著笑臉道:「官場的把戲,親翁已鬧過了,此後不許鬧了。還是同從前一樣,大家親熱些兒才好呢!」
  尤夫人道:「遵親家太太吩咐。」又道:「親家太太丰采依然,越發的發福了。」
  撫台太太道:「於今是老了!不中用了!親翁太太沒同來嗎?」
  尤大人道:「因為路遠,內人吃苦不起,所以沒來。」
  舅老爺笑道:「親家太太果然是個美人樣兒,休說蜀道崎嶇,就是京裡還不高興哩。」
  尤大人道:「原是哇!忒煞嬌養了。也是很不便當的事。」
  撫台太太笑道:「如夫人怎地不同來走走。」
  尤大人道:「沒有買妾,侍生也不肯乾這麼沒良心的事,親家太太也素來知道的。」
  撫台太太瞧著舅老爺道:「尤親翁不過三十多歲的人,好幾年跑在外頭,還不肯弄個身邊人。我們那個老變的,倒還不安分。真真惹氣很哩!虧煞了親翁通這消息,不然,還了得嗎!……尤大人接過來道:「叨在親戚中,敢不盡心嗎?中丞這件事幹得果然對不住太太呢。」
  撫台太太眼圈兒一紅,歎了一聲氣,道:「噯!」
  頓了一頓,又道:「親翁既在這裡辦事,還是搬來這裡祝又沒同著太太一搭兒來,也沒照應,決計搬來吧!」說著指了一指道:「面前的幾間,原是空著呢。親翁住了,豈不好呢?」尤大人喜的什麼似的,直說不來話了。只答應著:「是是是……」
  一會兒,辭了下來。舅老爺留在房裡吃飯。嚴鬍子知道尤某人在舅老爺房裡吃飯,便走過來拜會,說:「兄弟今兒就要動身回家去,行李已舒齊了,就請觀察今日到差罷。」
  舅老爺道:「老夫子敢是存了意見了?中丞意思不過叫尤親家幫幫老夫子的忙,諸事還得老夫子操心呢。」
  嚴鬍子道:「兄弟七八年沒有回家看看了。這會子撞出這個機會來,其實歸心如箭,一刻也捱不去哩。」說罷,一拱而別。舅老爺笑道:「難堪呢!果然是難堪的。七八年的老賓主了。然而誰教他脾氣不好,沽名釣譽,討百姓的好,不顧自己喝西風哇!」
  尤大人笑了一笑道:「『通融』兩字,原是當今處世的要訣,兄弟當初也中了『佼佼』兩字的毒,吃了好些的苦;如今才知道呢。」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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