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演說官場備呈醜態 鑽謀差使細訴奇形

  南亭亭長,武進李伯元同徵寶嘉,曾鑄《官場現形記》說部。洋洋五十萬餘言,描寫貴人社會之種種現形,歷歷如繪,燃犀鑄鼎,不是過也,夙已風行一時,膾炙人口,不脛而走二十二行剩伯元之名乃立,其氣概直足奪小說家之前席。嗟乎!伯元而今老且死,所謂現形者,亦前此幾十年矣。讀者輒興陳跡之慨!餘齒卑任性,語言無忌,文字不謹,致攖貴人之怒。既不容於朝,乃去而之野,東奔西逐,閱百十度月圓月缺,需時不謂不暫。眼界胸襟,繇之大展,禍福倚伏,幾微消長之理,亦繇之而悟澈,乃者歸去來兮,息影於古龍門裡之老屋中,一幾一榻,一紙一筆,無絲竹之亂耳。饒餘樂之可尋,自春徂秋,成三十萬言,立體仿諸稗史,紀事出以方言。恰與伯元所鑄,有笙磬同音之故,名之曰《最近官場秘密史》,非敢有所借也。聊用袁簡齋命名續《齊諧》之遺意云爾。
  今兒五月十二,上海禁煙第三紀念日子。金利源馬頭有條輪船開往漢口去。足足擠滿上千的客。這裡頭官界、紳界、學界、商界至於種種經紀、勞動苦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談話說笑的聲浪比什麼還鬧。習靜的人腦筋都脹了。
  單說第三號官艙裡面,有三個人正談得興頭。要知談的什麼?先把這三個人的歷史說一說明白。那一個有鬍子的胖子,姓牛,號信甫,本貫徐州府人。他祖上做過協台的,很有一分家私。吃這信甫一泡子濫嫖濫賭,不上幾年花得個精光完結。因此在家鄉邊存身不得,沒奈何!跑到京城裡去幫幫闊人的閒。也是他運氣大來,有個黃帶子歡喜他靈利,投機的什麼似的,就拜了把子。頂到這黃帶子拿了權,這信甫就很得意了。又結交了好些的大人先生。京城裡頭,很有「牛八爺」的名氣。這信甫原是排行第八,所以大家都叫他「牛八爺」的。這會子,湖南撫台牛中丞,當初做京官的時節和牛八爺很是談得來。牛中丞雖是雲南人,既然要好,便認了一族,按著五百年前共一家的一句話,也算不得他倆荒唐呢。此番牛八爺從京裡出來,到了上海玩了幾天。搭輪船到漢口,過船湖南去打個混的。那一個瘦骨臉的麻子,瞧去也有四十歲來往,他是蘇州人,姓尤,號心迥。那一年北闈中的第三。他家本有幾個錢,便捐了個內閣中書。同鄉黃大軍機很賞識他。
  只是這尤中書有點兒恃才傲物的脾氣,人又極其古怪,筆墨原是好的,可惜流入苛刻一路。前兩年福中堂做八十歲,戶部妁員公送二十四條壽屏,請他老人家做一篇壽文,他老人家的牛性發了,長篇累牘都是說不得的話。那出分子的沒一個懂得文字的,便模模糊糊送了進去。福中堂也是雙眼墨黑,不曉得壽屏上說些什麼?打量著終是恭維罷哩。又曉得是花了一千銀子的潤筆,請尤中書撰的文。原來福中堂很聽人說:尤中書的筆墨是個名家。他雖是坎坎的一個舉人底子捐的中書,倒說翰林院裡頭的人還比不上他。所以收到這副壽禮很歡喜,便高高興興的掛在東花廳上,還且自詡識者。向人說道:「這會子做壽,別人送給我整萬銀子的壽禮,我都不歡喜。倒是戶部妁員公送的二十四條壽屏,他們雖是花不了幾個,我倒難為他叫尤某人給我撰文。我原想叫尤某人弄點筆墨,他們竟先獲我心,所以我就高興了。」
  說也可憐,偌大京城沒有第二個讀得透這篇文字。只有黃軍機暗暗的替尤中書叫苦,弄穿下來,那裡吃得住!次年,有個送部引見的道台與福中堂有點淵源,並且很有點才名。有天,福中堂請這道台吃飯,一時高興賣弄他這副壽屏。那道台讀了一遍,不置可否,只是冷笑。福中堂也不留意。過了兩天,那道台探聽得尤中書寓在同鄉黃大軍機宅裡,便透個消息過去,說「孝敬他一萬銀子,便把壽文上的言語不說穿。不然教他仔細……」
  尤中書那裡肯去理他。倒是黃軍機著急了,情願送他頭兩弔銀子唬過這事。那道台拿定要一萬。商議了好幾天,還不攏局。齊巧吃福中堂的心腹倒聽著了,一一對福中堂說了。福中堂立刻叫那道台去盤問出底細來,便怒忿了腦門,定見要問尤中書謗毀大臣的罪。還是黃大軍機從中周旋道:「尤某的文字雖有幾個不妥當的字眼,然而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其實某道捕風捉影,索詐不遂,以致說壞了。至於尤某人這種性格久久終要鬧出不好看來了才罷。中堂給他一點子利害,儆戒儆戒他,原是應得的。不過事隔一年,中堂又是一向說這篇文字忒恭維了。這會子鬧起來,別人終要說中堂上了某道的當,不是合不來嗎?」
  福中堂一想,黃軍機的話說實在不錯。當真的鬧起來,果然我的文字一門顯出底子來了。我這樣的分位和一個芝麻似的官兒鬥,就是砍了他的腦袋,希罕什麼?倒是我吃人家輕量值得多了。便道:「你老哥說的倒是替兄弟打算的計較。但是尤某人我不許他頓在京裡。三天裡頭就要他離開去。我就便宜他這一遭吧!」
  黃大軍機連連答應道:「這個很可以,這個很可以……」於是安置尤中書到兄弟那裡去玩幾時。黃軍機的兄弟現在江西署理臬台。所以尤中書和牛八爺一塊兒出京,到九江分手。這是他倆的大略。還有那一個和尤中書、牛八爺原不認得的。不過住的第四號官艙,只有一板三隔,因為談起湖南撫台吃這人聽到了。他原是湖南候補縣丞。姓苟,名讓仁,浙江天台人,卻是秀才底子,長於鑽營一道。妙不過他的耳朵也長,面皮又厚,性情很是圓融,應酬工夫又極周到,定做成的一個「小老爺」的材料。這種樣人假如不得意,做書的就不相信了。且說苟讓仁知道第三號裡的兩位同湖南撫台有淵源的,不知這兩位什麼班子?打量起來終比自己大些。便備了手本,穿了行裝,過來稟見。尤中書、牛八爺看那手本寫的是「藍翎五品銜、湖南候補縣丞苟讓仁。」詫異道:「奇了!我們又不是湖南的官,怎的湖南的縣丞拿著手本來稟見呢?」剛要回他,只見一個黑胖矮子穿著寶藍實地紗開衩袍,係著絳色板帶,晶頂藍翎薄底京靴,報名「請安」。慌得尤中書、牛八爺還禮不迭。尤中書笑道:「老兄弄錯了。我們並不是湖南的官。」指著牛八爺道:「這位牛大哥是鎮國公府裡的西席,同湖南牛中丞是一家的。」苟老爺忙又請安道:「卑職求大人栽培,中丞跟前賞句好話。」
  「老兄還沒弄清楚,兄弟不是湖南的官。這麼『大人卑職』的稱呼,其實不作興呢。我們交個朋友,兄弟是最歡喜的。若是要弄這把戲,兄弟就不敢請教了。」苟老爺連忙答轉口來道:「老哥說得是!」牛八爺替尤中書通過名姓、爵裡,同黃大軍機的交情,這會子江西去的緣由,說了一遍。牛八爺原是吹牛皮的大王,尤中書的歷史原有點好聽,所以一經牛八爺的口,竟裝點得花團錦族,彷彿戲台上串的一般氣概。苟老爺伸著大指道:「了不得!」尤中書笑道:「老哥太譽了。那不過少年積習罷哩!」
  苟老爺正色道:「兄弟雖是個小官,卻沒有小官的質性,從不肯輕譽大人先生,希圖進身求榮地步。所以一行作吏二十餘年還沒有跑過一點子的紅。」尤中書聽了苟讓仁的這幾句話不禁肅然起敬,瞧著牛八爺道:「八哥,你聽苟大哥的話呢,真真是有氣節的朋友。我只知道現在世界上的人總是蠅營狗鑽、卑鄙齷齪,官場中人更加不好,那裡知道卑官末吏之中還有苟大哥這樣氣節自見的人物呢!而今而後我不敢相天下士矣!」
  列位可知道當面恭維便是「小人之尤」。尤中書見不到此,認是苟讓仁是個「正誠君子」。真所謂:君子可欺以其方了。閒言少敘,且說苟老爺聽了尤中書贊歎他的言語,心裡著實高興。又談了一回閒話,牛八爺慢慢的說到牛中丞身上去。苟老爺邊忙趁勢竊聽上司有甚嗜好?可以乘機鑽營地步。便道:「我們中丞要算現今外任大員裡面不可多得的人員哩!這會子升署湘撫,那裡的局面現在又很不好,裡頭拿這重位交給他,況且年富力強,將來吏治民生,定有可觀。」
  牛八爺哈哈笑道:「苟老哥你真真枉恐!在官場裡混了多年,難道官場上的把戲還不知嗎?老哥你我一見如故,也是有緣,不妨把我的那位本家中丞的歷史說一說明白。」苟老爺忙道:「請教!請教!」牛八爺道:「老哥,你可知道牛中丞的官是那門來的?幸虧他會嫖,臉蛋兒又生得漂亮,然而大抵嫖的一門,只有傾家蕩產,丟功名失身命。唯有他老人家的嫖,竟嫖出濟遇來了。他原是秀才,窮得要不得,一向在家裡教書。直到三十歲光景;有個朋友薦他到揚州姓許的鹽商家裡處館。許鹽商原是大商家,倒是富而有禮的一個人。瞧他筆底下還算過得去,所以非常的尊重他。他也福至心靈,一味的討居停歡喜,只要居停所愛的事,什麼都肯遷就。那許鹽商單單的只愛嫖,嫖以外還歡喜附庸風雅。他便專在這門子上用工夫。當時揚州有個土妓,名喚小月的,很有幾分顏色。很識得幾個字,唐詩三百首爛熟於胸中。許鹽商直當這小月李香君、顧眉生、卞玉京一流人物,沒一天不去花上百十兩銀子。豈知這小月自恃有了這點點的才情,倒厭得許鹽商俗了。要他的錢沒法子,面子上巴結;暗底和我這位本家中丞好上了。我這位本家中丞原可以充一個風雅子弟,寫點點小楷,一嶄四齊,不作興有一點不勻淨,一個字兒大一些兒,一個字兒小一點子,居然玉真公主的《靈飛經》臨得熟極而溜的了;做幾首五、七言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唱起來倒比著馬如飛的開篇還要好聽;畫幾筆梅花,據說是彭剛直的一派。小月如何不傾倒呢。先是小月有一方玉章鑲著『蓮花六郎、鄭虔三絕』這麼八個字,不知那裡來的?珍愛不可言喻。就拿這方玉章送給我那位本家中丞做個表記。未幾遇著鄉試的年份,小月便把許鹽商送給他的銀錢,替這位本家中丞買關節、請槍手,居然弄了一名舉人。咳!我那位本家中丞,不是兄弟說印沒良心,乾的事情很不作興呢。」苟老爺道:「什麼樣了?怎地又埋怨起憲台來呢?」
  牛八爺道:「他中了舉人,次年便進京會試,不料又中了進士。中了進士之後,公然把小月的情分義氣忘得個一點兒影響都沒了。小月癡心不死找到京中。恰恰的我那本家中丞出京了,所以本家中丞的心果然不可問了。然而面子上還沒穿繃,小月也打量人心是差不多的,我與他的真真是天高地厚之恩,重荷生成之德,那裡會負呢?要是其中必有個緣故罷哩!但是當這土妓的人花錢手段一定高妙的。小月在揚州雖有許鹽商一個大冤桶,只怕花在他身上何止好幾萬金!終不過東手挪來,西手耗去,那裡有甚積蓄。況且替本家中丞弄到一名舉人,花的錢也著實不少,已虧空了些。及至找到京中撲了個空,竟弄得進退維谷。沒奈何,就在京中借著賣書鬻字的勾當,重理舊業。齊巧敝居停鎮國公賞識起來。一日盤問小月的籍貫,小月便編派道:『原籍是鎮江人。』」
  苟老爺笑道:「揚州同鎮江不過一江之隔,至於方言雖在不同,其實還是相近。此人聽去卻辨不出。」牛八爺道:「這種地方即使辨得來也不要緊。你別打叉,讓我一層一節的進去。我有個脾氣不好,倘然半途一打叉,就要接不上前後文哩。」尤中書道:「牛八哥原有這毛病的。苟大哥不要開口,盡聽吧!」苟老爺答應了幾個「是」。牛八道:「小月說:『原籍是鎮江,姓王,父親是個歲貢生,做過教諭的,可憐過世的早,母親也是官家之女,姓牛。父親過世之後,貧乏立錐,母親只得帶了我依靠舅舅家去過活。舅舅卻很可憐我們母女兩個,又瞧我生的還不粗蠢,意思要把我做媳婦。只是舅母不依,因為舅母要把他自己的姪女做媳婦。有這一層阻力就拖沓下來了。未幾舅舅也故世了,母親也亡故了,舅母便請了媒人同他的哥哥求婚。我的表兄大不為然,說到父親在日原相定了姑娘家的妹妹,原不合意和舅舅家的姐姐結親。現在父親才得去世,熱孝在身,也不該提議親事呢。於是母子二人竟參商起來。我暗暗的對表兄說,你快別這樣,這樣就是不孝哩。別為了我一個苦命女子釀成你們母子不和。我是沒依沒靠的人,在這裡更不安了。索性一言包括了罷!我是不願意嫁你的。快收了這心吧!別把老太太氣壞了。我那表兄聽我這樣說法,黯然道,妹妹我並不是存了什麼的心思,終不過為了你一輩子的事情。雖是姑爺、姑娘去世的早,妹妹在我家過活,其實是嬌生慣養的,何嘗受得一點子委曲?現在的局面已是不對了,若不把這名分替妹妹爭了過來,妹妹豈不是打到「贅」字號裡去嗎?這也是一著。然而父親究竟在日有此一說,我就有所藉口。不然,旁人看來,豈不要疑我們有甚不雅致的交涉嗎?妹妹放心,我又沒弟兄姐妹。這件事諒來力量還夠得上。萬一天不從人,我情願披髮入山做天下古今第一個罪人!我也有一句總包括,我並不是存了一點私念,或是妹妹的姿色起見,若說姿色呢?不怕妹妹惱,平心而論,舅舅家的姐姐還比不過妹妹嗎?我終為義氣起見,妹妹一輩子大局哇!到底直弄得母子如仇,在家裡存身不得,出門處館去了。我也不容於舅母。轉輾漂零十餘年了,今兒瞧見「會墨」,知道表兄已成了進士,所以到京來的。不料摸了個空。沒奈何借此餬口。雖然落到如此地位,到底不肯糟蹋身子呢。』敝居停大為感動,忙問:『你的表兄是誰呢?』小月道:『便是中九十三名的牛玉。』敝居停道:『嗬!嗬!就是牛玉?他是主事用的,我見過多回了,好個人才哇!』我那位本家中丞回京供差,得知小月又勾上了敝居停,這是好條路子。因此依舊和小月瞞了敝居停,私自往來。靠了敝居停之力,不過十年光景,直做到這個分位。只是小月三年前已死了。這段因緣奇也不奇?官場上的真相倒實在有點兒玩味。」
  苟老爺聽了不住的把頭來亂點道:「這麼的真相還算很體面哩。把老婆來給交上司,謀差事的把戲也很多呢!」尤中書道:「這倒並不嘔苦人的話。我也很聽人說哩,彷彿就是貴省不多幾時鬧過這門子的把戲來,吃都老爺參上一本呢。」彼此談談說說,很不寂寞。有天到了九江,尤中書先自上岸不提。且說牛八爺、苟老爺十分投機,牛八爺便要和苟老爺拜把子,苟老爺道:「老哥同中丞是本家,兄弟就不敢了。老哥既然不棄兄弟時,兄弟情願拜老哥的門。」牛八爺道:「那是不當的。兄弟也決不敢放肆的。」苟老爺便不管牛八爺答應不答應,便滿口的「老師、門生」,叫的震天價響。過了一宵,次日已到漢口。當日沒有開湖南的輪船,便住了「迎賓江館」,包了一間大菜間。牛八爺便叫底下人去輪船局裡打聽多早晚開洞庭輪船?一時打聽回來說:「明日也沒有船,後日是快利輪船開宜昌。洞庭船還是上一天開的。轉班須要十來天呢。」
  牛八爺聽了沉吟一回道:「老弟怎麼呢?若是搭宜昌船去,要在大江裡過划子去,論不定是半夜裡,我實在有點吃不祝橫豎也沒有要緊的事。不妨玩幾天,等洞庭船罷。況且洞庭船上的買辦,是熟人,更其招呼得好了。」苟老爺沒口子的道:「老師主意怎樣,門生終歸也是怎樣。」牛八爺道:「如此好了!我們索性拜一天客,騙兩頓吃局好嗎?」苟老爺道:「很好,很好!但是門生這裡熟人不多,有幾個還是商人。」 牛八爺把桌子一拍道:「更其好了!吃局還怕一張嘴來不及呢。」
  苟老爺愣了半天,不懂牛八爺的命意所在。牛八爺便附著苟老爺的耳,悄悄的說了一回。苟老爺連連點頭說:「罷!」相視而笑。次日,牛八爺衣冠楚楚。苟老爺瞧他卻戴著亮藍頂珠,拖著一支藍札大披肩花翎。心裡詫異,他說並沒有什麼功名呢,怎地頂戴倒很闊?不禁問道:「老師貴班是……?」牛八爺笑道:「你瞧罷。」苟老爺道:「這是道台了?」牛八爺搖頭道:「不是,不是。三品京堂,你瞧不錯嗎?」苟老爺道:「是是……是很不錯!」又瞧他帖子亂插著幾個大帖子,什麼「世愚弟」哩、「姻愚弟」哩、「年愚姪」哩、「治生」、「晚生」、「眷生」、「侍生」……一古腦兒應有盡有。最可怪的有個「額外生」的帖子,不禁又詫異,問道:「老師這副『額外生』的帖子是拜誰的?」牛八爺囁嚅道:「這是裙帶親。」苟老爺如有所悟,笑了一笑,又瞧那片子卻是四六大單,寸五分的大顏字,刷著「牛桂」兩字。牛八爺道:「這字寫的好不好?還是陸殿撰做孝廉的時際寫的,年代卻不少了。印得多了,有點馬馬虎虎了,譬如招牌紙似的,終算老招牌了。所以也不去求人家寫了,重雕一方哩。老弟,你別笑我這話沒由來,你沒瞧見梁太守的片子哩,竟然筆畫都瞧不清楚了。往往人家認錯了字,便說認不得他。好在他是大名鼎鼎,官雖不大,其實好算得當今第一流人物哩!」說罷一陣子「哼」而「哈」子,出去拜客去了。苟老爺也結束停當,拜了幾個洋行買辦,沒一會子就回來了。牛八爺直至差不多張燈時分才回來。跟手來了五六起請客的條子,牛八爺、苟老爺都有。牛八爺道:「我們應酬兩處吧。各人去一處,你先同我廖家班子去應酬了楊厚夫楊觀察。散下來再到吳新家應酬你的傅鬆泉傅買辦。你瞧好嗎?」
  苟老爺道:「老師吩咐,再妥當也沒有了。」於是坐著轎子,一徑來到南城公所「廖家班」。楊觀察同著四五位朋友已在相好金玉房中摸牌。牛八爺替苟老爺介紹,一一通過姓氏、官階,內中一位最闊的是姓趙,號芝蓀,杭州人,軍機處記名道,現當院上總文案營務老總、銀元局會辦、善後局提調;全省闊差使,趙觀察差不多占了一半。他老人家癡心不足,還想謀個牙釐局總辦來混他一年,據說運動得差不多了。苟老爺便把同鄉來拉攏。趙觀察雖是頂紅的道台,他性格兒最是謙和,沒口子的鄉老哥長、鄉老哥短,親熱非凡。苟老爺暗暗盤算道:可惜我是湖南人員,他招呼不到。不然,不愁沒好差使當嗎?須臾,摸牌已畢。楊觀察道:「咦!金毛吼怎地還不見來?」
  牛八爺詫異道:「金毛吼是誰?可不是強盜的綽號?」楊觀察笑道:「呀呀呼!那裡是強盜哇!豈有強盜同我們官場中往來的嗎?對你說吧,如今我們大、中、小三班人員大半是歡喜玩的,因此分出名目來。是闊的有四人,就叫『四大金剛』(這位趙芝蓀趙大人卻是金剛之一);其次的有十人,就叫『十大天王』;又其次者便是『三十六天罡』,恰才說的金毛吼是『三十六天罡』之一,他姓尹,號再生,是個大挑知縣。」牛八爺笑道:「原來如此。同京裡的『十二花神』一個樣子的。」楊觀察道:「『十二花神』比我們『四金剛』哩、『十大天王』哩、十六天罡』哩,名目雅致得多了。這『十二花神』是那幾個呢?」牛八爺道:「一時也說不了,就是敝居停算『花神』中的『西施』,司蓮花的。」楊觀察道:「有趣!有趣!我們原想選出『七十二地煞』,卻選不出這許多人來。倒不如也先『十二花神』很有玩味的。」金玉接口道:「若是旬十二花神』,我薦一個人當『西施』,再妥當沒有了。」楊觀察忙問「誰配這『西施』的雅號呢?」金玉笑道:「藩台文案華蓮庵華大老爺的臉蛋兒終算俏皮哩!還且華老爺的號叫做『蓮庵』,牛大人說西施是司蓮花的,『蓮庵』兩字一發的妥切不移了。」
  趙大人大笑道:「本來我也想到了。只是金玉薦了,我頭一個不答應,情願不妥當些,選別人吧!」楊觀察詫異道:「這是什麼意思?」趙大人道:「你老哥真真糊塗。你花了一大票的冤枉錢給金玉,金玉暗底子裡給蓮庵快樂。蓮庵這人,其實不作興,金玉你也說不過。」楊觀察道:「瞎說!沒有這事的。金玉同我的交情非同兒戲,斷斷沒有這種拗味事,倒我的蛋呢。」金玉貶了趙大人一個白眼道:「你聽楊大人說呢。幸而楊大人是知心人,不信你的話。不然,我還吃得住嗎?大小這種使促狹的話不作興說呢!」牛八爺笑道:「金玉姑娘會說得很。趙大人就沒的說了。」楊觀察笑道:「閒言爛語一併收羅。尹再生既不來,我們別等他了。」
  於是相讓入席。趙大人忽然想起來了,說:「再生得了新陽釐差了,今兒下的札子,光景他正忙著呢。」楊觀察道:「嗬!再生得了差了?新陽釐差實在不壞。一年兩三萬呢!」趙大人道:「再生此一番事情雖是上中,然而本錢花得太大了!」楊大人道:「聽說十三姨的路子,不知確不確?」趙大人道:「不是十三姨的路子,是誰呢?但是十三姨的身子雖靈,其實沒有大本錢也休妄想。這番再生是一對黃豆大的金剛鑽戒指,價值一萬洋數掛零呢!就是跑到上房的施大爺那裡也花到三千金呢!」楊觀察道:「十三姨的路子呢?多撈幾個也不怕鬧出亂子來的,上頭很明白呢。」
  苟老爺聽了咋舌不置。直到席面將散,尹再生大令方匆匆的來了。楊觀察同著眾人都起身招呼,道賀。再生謙遜一番,同趙大人請了一人安,謝了大人栽培。趙大人道:「這不是兄弟的力量,不過中丞的交件按著辦就是了。」尹大令道:「中丞交下來,大人多一句話,卑職就吃不住了。回來到差之後,還求大小在中丞跟前栽培幾個字,卑職沒齒不忘呢。」楊觀察笑道:「再生別鬧這把戲了。老實說我們跪著求還比不上姨太太放個屁的力量狠呢,效驗靈呢!」牛八爺笑道:「你老哥說得忒精緻了。」
  說著楊觀察從靴頁子裡找了一回,找出一個條子來遞給尹大令道:「請老哥栽培他一下子,好歹給一點事情。他是兄弟的表弟,筆底下還來得。」尹大令忙接來瞧,是「奏保經濟特科、甲午舉人車雲飛、號小霞。」十六個濃墨小楷。尹大令忙道:「遵大人吩咐。只怕局面小,委屈了車孝廉。」說罷收了條子。又道:「卑職還有一點事情不及伺候大人了,欠陪諸位了。」勿勿的又去了。趙大人笑道:「再生得了好點的事情,鋒芒就健得很哩!」楊觀察笑道:「其實還有點孩子氣哩!」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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