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緣奇遇

  祁羽狄,字子,吳中杰士也。美姿容,性聰敏,八歲能屬文,十歲識詩律,弱冠時每以李白自期,落落不與俗輩伍,獨有志於翰林。每歎曰:「烏台青瑣,豈若金馬玉堂耶!」下筆有千言,不待思索。詩歌詞賦,奇妙絕倒。且善鍾王書法,又粗知丹青。時人目為才子,多欲以女妻之,皆不應。其姑適廉尚,督府參軍也。姑早亡,繼岑氏,生三女,皆殊色。長曰玉勝,次曰麗貞,三曰毓秀,隨父任所,皆未適人。尚以衰老,乞骸骨歸。時生以父愛,家居寂寥,鬱鬱不快。或散步尋詩,寄身林壑,或操舟訪隱,傍水徘徊。
  一日,與蒼頭溜兒入市,見一婦人,年二十餘,修容雅淡,清芬逼人,立疏簾下,以目凝覷生。生動心,密訪之,乃吳氏,名妙娘,頗有外遇。生命溜兒取金鳳釵二股,托其鄰嫗饋之,妙娘有難色。嫗利生之謝,固強之。妙娘曰:「妾覷此郎果妙人也。但吾夫甚嚴,今幸少出,但一宿則可,久寓此,不宜也。」生聞之,即潛入,相持甚歡,極盡款曲。即枕上吟曰:
  深深簾下偶相逢,轉眼相思一夜通。
  春色滿衾香力倦,瘦容應怯五更風。
  妙娘曰:「妾亦粗知文墨,敢以吳歌和之。」
  別郎何日再相逢,有時常寄便時風。
  一夜恩情深似海,只恐巫山路不通。
  歌罷,天色將曙,聞外叩門聲急。妙娘曰:「吾夫回矣。」與生急擁衣而起,開後門,求庇於鄰人陸用。用素與妙娘厚,遂匿之。
  用之妻,周氏也,小字山茶,見生丰采,欲私之,生應命焉。茶曰:「吾主母徐氏新寡,體態雅媚,殊似玉人,坐臥一小樓。焚香禮佛,守法甚嚴,但臨風對月,多有怨態,知其心未灰也。妾以計使君亂之,可以盡得其私蓄。」生謝曰:「亂人之守,不仁;冀人之財,不義;本以脫難而又欲蹈險,不智。卿之雅情,心領而已。」言未畢,一少女馳至,年十三四,粉黛輕盈,連聲呼茶。見生在,即避入。生問:「此女何人?」茶曰:「主母之女文娥也。」生曰:「納聘否?」曰:「未也。」
  文娥入,以生達其母。母即自來呼之,且自窗年窺生。見生與茶狎戲,風致飄然,密呼茶,問曰:「此人何來?」茶欲動之,乃乘機應曰:「此吳妙娘心上人也。今礙有夫在,少候於此。」徐氏停眸不言久之。茶復曰:「此人旖旎灑落,玉琢情懷,窮古絕今,世不多見。」徐氏佯怒曰:「汝與此人素無一面,便與褻狎,外人知之,豈不遺累於我!」山茶亦佯作慍狀,對曰:「妾但不敢言耳。言之,恐主母見罪。」徐氏詰其故。山茶曰:「此人近喪偶,雲主母約彼前來偕老。」徐母驚曰:「此言何來?」茶曰:「彼言之,妾信之。不然則主公所遺玉扇墜,何由至彼手乎?」徐氏即探衣笥中,果失不見,徘徊無聊又久之。山茶知其意,即報生曰:「娘子多上復:謹持玉扇墜一事,約君少敘,如不棄,當酬以百金。」生揣:「事由於彼,非我之罪也。」乃許之。蓋徐氏三日前理衣匣,偶遺扇墜於外,為山茶所獲,至是,即以此兩下激成,欲俟其處久而執之,以為挾許之計耳。
  近晚,生登樓,與徐氏通焉。繾綣後,徐氏問曰:「扇墜從何來?」生曰:「卿之所賜,何佯問也?」徐氏曰:「妾未嘗贈君,適山茶謂君從外得者,妾以為然,故與君一敘。今乃知山茶計也。」徐氏悔不及,明早果以百金贈生行。生留一詞以別之,名《惜分飛》:
  乘醉蜂迷鶯不語,只是妙娘為主。玉墜憑誰取?又成紅葉偕鴛侶。  兩地風流知幾許,自喜連遭奇遇。愁對傷處,何時得共枕,重相敘。
  徐氏恨山茶賣己,每以事讓之。茶不能堪。遂發其私。徐氏無子而富,族中急嗣,因山茶實其奸,鳴之於官。受官嗣者賄,竟枉法成案。徐氏以淫逐出,文娥以奸生女官賣。徐氏恥而自縊。生聞之,不勝傷痛,作輓歌以弔之曰:
  胡天不德兮,殲我淑人。情輕一死兮,我重千金。花殘月缺兮,玉碎珠沉。俾生長夜兮,夢斷芳春。遭此仇兮,何所伸?欲排雲前代訴兮,奈力寡而未能。心耿耿兮思素思,神恍惚兮懷素情。淚潸潸兮滴翠巾,愁鬱鬱兮欲斷魂。千回萬轉兮,痛我芳靈。靈其有知兮,鑒我微忱!
  生且泣且歌,不勝哽咽,乃散步林外,少放悶懷。不意新月印溪,晴煙散野,泉聲應谷,樹影墜地,生乃還步,踽踽獨行,悽慘愈切。忽聞後有環■聲,生回顧,見一女子冉冉而來。後隨有女童,一掌扇,一執巾。生以為良家子也,意欲趨避。乃遙呼曰:「祁生何為避耶?」生疑為姻戚,進步迎揖。然芳容奇冶,光彩襲人。生驚訝,未遑啟問,女即曰:「妾玉香仙子也。朝游蓬島,暮歸廣寒,拂扇則風行千里,揮巾則雲幔九霄,非俗女也。因與君有塵緣,到此一相會也。」生聞其言,疑為鬼魅,不敢近,但唯唯求退而已。女笑曰:「妾乃不如徐氏耶?君子日後奇遇甚多,徐氏不足惜也。」即攜生手,同還生家。生聞其香氣清淑,愛其纖指溫潤,亦不甚怪。然而夜深人靜,重門自開,燈滅簾垂,明輝滿室,生雖疑,不能卻矣。與之共枕,頗覺綢繆。至五更,二女童報曰:「紫微登垣,壬申候駕。」女即整衣而起,與生別曰:「後六十年,君之姻緣完聚,富貴雙全,妾復來,與君同歸仙府矣。贈玉簪一根,叩之,則有厄即解;小詩一首,讀之,則終身可知。」言畢,凌空而去。生望之,但見雲霓五彩,鸞鶴翩翔,生始信其為仙也。即視其詩,乃五言一律:
  君是百花魁,相逢玉鏡台。
  芳春隨處合,夤夜幾番災。
  龍府生佳配,天朝賜妙才。
  功名還壽考,九九妾重來。
  生與玉香方合,精采倍常,穎悟頓速,衣服枕席,異香鬱然。人皆疑其變格,而不知其所自也。
  時廉參軍致政歸,泊船河下,聞文娥官賣,即以金償官,買與次女麗貞為婢。是日,生至講堂,適聞廉歸,驚曰:「此吾至親,別十年矣。」即趨謁。廉聞生至,急請入,各以久疏慰問。廉尚曰:「尊翁捐館,幸有子在。況子,英發士也,但願早遂青雲,以慰尊翁之志。」生謙謝久之。廉呼岑氏出,且曰:「祁三哥在此,非外人也。」岑氏謂三女曰:「三哥有兄弟情,可隨我見之。」惟麗貞辭以「曉起彩茉莉花冒風,不快」。岑氏與玉勝、毓秀出見。生拜問起居,禮貌修整。岑見生閒雅,念:「得婿若此人,吾女何恨?」而勝與秀亦熟視生。生目玉勝妝豔,毓秀豐美,亦覺戚戚焉。廉問:「麗貞何在?」岑曰:「不快。」廉曰:「一別十年,今各長成,寧不一識面耶?」命侍女素蘭催之,不至。再命東兒讓之,麗貞不得已,斂發而出。見雲鬢半蓬,玉容萬媚,金蓮窄窄,睡態遲遲。生立俟之,自遠而近,停眸一覷,魂魄蕩然。相揖後,以序坐。岑以家事詰生,生心已屬麗貞,惟唯唯而已。頃間,茶至。捧茶者,文娥也。生見文娥,文娥目生,兩相疑喜。茶後,繼之以飯,岑與三女皆在座。岑曰:「三哥不棄,肯時來一顧乎?」廉曰:「吾欲以家事托子,子寧即去耶?」三婦皆贊之。而麗貞又曰:「三哥倘以家遠不便,凡有所需,一切取之於妹。」生以麗貞之言,深為有情,即以久住許之。
  是夕,寄宿東樓。生開窗對月,惆悵無聊,乃浩歌一絕以自遣云:
  天上無心月色明,人間有意美人聲。
  所需一切皆相取,欲取些兒枕上情。
  生所歌,蓋思麗貞「一切取於妹」之言也。歌罷,見壁間有琴,取而撫之。作司馬相如《鳳求凰》之曲。不意風順簾間,樓高夜迥,而琴聲已淒然入麗貞耳矣。麗貞心動,時姊妹皆睡熟,乃密呼小卿,私饋生苦茶。生無聊間,見小卿至,知麗貞之情,狂喜不勝,不能自制,竟挽小卿之裙,戲曰:「客中人浼汝解懷,即當厚謝。」小卿力拒,不能脫,欲出聲,又恐累麗貞;久之,小卿知不可解,乃問曰:「小姐輩侍妾多矣,倘見愛,惟君所欲。」生亦知小卿執意,乃問之曰:「必得桂紅,方可贖汝。」桂紅,乃玉勝婢。小卿曰:「桂紅為勝姐責遣,獨宿於迎翠軒,咫尺可得。」
  生與小卿,挽頸而行,果一女睡軒下。生以為桂紅矣。舍小卿而就之,乃驚醒。非桂紅,乃素蘭也。蘭在諸婢中最年長,玉勝命掌繡工。一婢拙於繡,遷怒於蘭,因而逐之,不容內寢,怨恨之態,形於夢寐間也。見生至,怪而問曰:「君何以至此也?」生不答,但狎之。蘭始亦推阻,既而歎曰:「勝姐已棄妾,妾尚何守!」遂納生。生本亦風流有情,而蘭亦年長知味,鴛衾顛倒,不啻膠漆。生密問曰:「麗貞如何?」蘭曰:「天上人也。」曰:「可動乎?」曰:「讀書守禮,不可動也。且君兄妹,何起此心?」生愧而抱曰:「對知心人不覺吐露心腹。」既而問:「桂紅與誰同寢?」蘭曰:「桂紅,勝姐之愛婢也。此人聰慧,與文娥同學筆硯,今君以情鉤之,亦可狎者。」生喜,至天明就外,作一詞以紀其勝:
  素蘭花,桂紅樹,迎翠軒中,錯被春留住。乖巧小卿機不露,借風邀雨,脫殼金蟬去。  一杯茶,咫尺路,卻似羊腸,又把車輪誤。且向桂花紅處吐,攀取高枝,再轉登雲步。右調名《蘇幕遮》
  生早與素蘭別時,天尚未明,遺汗巾一條,包玉扇墜並弔徐氏詞於一角。小卿來喚素蘭,見而拾之,私示文娥曰:「此祁生物也。」文娥觀詞,不覺淚下。麗貞理妝,呼文娥代點鬢翠。文娥至,則秋波紅暈,淒苦蹙容。貞怪而問之。娥不能隱,以實告曰:「吾母死,皆為祁生見妾曾甚意,妾為言此人無情,今見其弔母詞,始知鍾情於吾母,是以傷感不覺淚流。」麗貞索詞觀之,歎曰:「真才子也。」取筆批其稿尾曰:
  措詞不繁,著意更切。愁牽雲夢,宛然一段相思;筆弄風情,說盡百年長恨。誠錦心繡口,可愛可欽;必金馬玉堂,斯人斯職。然而月宮甚近,何無志於■娥?乃與地府通忱,實有愧於才子。
  其所批者,儆生銳志功名,弗勞他慮;即令文娥持送還生。時廉有族中畢姻,夫婦皆往。生見文娥獨來,攜而歎曰:「兒何以至此耶?」娥惟嗟歎,道其所以,乃出扇墜、弔詞還生。生曰:「汝從何得之?」娥曰:「小卿自迎翠軒得之。今麗貞姐使妾奉還。」生且愧且謝。既而,見所批,又驚又喜,歎曰:「世間有此女子,羞殺孫夫人、李易安、朱淑貞輩矣。」讀至末句,歎曰:「吾妹真■娥也。僕豈無志耶!」因以末聯為有意於己,乃以白紗蘇合香囊上題詩一首,托文娥復之。
  聊贈合香囊,慇懃謝贊揚。弔詞知恨短,批稿辱情長。愧我多春興,憐卿惜晚妝。月宮雲路穩,願早伴霓裳。
  麗貞見詩大怒,撻文娥;待父母歸,欲以此囊白之。毓秀知之,恐玷閨教,使二親受氣,急令潘英報生。時英年十七,亦老成矣,慮生激出他變,緩詞報曰:「秀姐知君有詩囊送人,甚是不足,乞入,親謝之。」生笑曰:「秀妹年幼,亦知此味耶?」牽衣而入。秀已待於中門,以故告生。生驚曰:「何異所批!」秀曰:「彼儆君耳,非有私也。」生茫然自失。秀曰:「玉勝姐每愛兄,與妾道及,必致嗟歎;今在西鶴樓,可同往問計。」生含愧而進。玉勝見生,遠迎,曰:「三哥為何至此?」秀顧生,笑曰:「欲坐登雲客,先為入幕賓矣。」勝問其故。秀曰:「兄有『月宮雲路穩,願早伴霓裳』之句,遺於麗貞姐。貞姐怒,欲白於二親。今奈之何?」玉勝笑曰:「妾謂兄君子人,乃落魄子耶?請暫憩此,妾當為兄解圍。」即與秀往貞所。
  貞方抱怒伏枕,勝徐問曰:「何清睡耶?」貞乃泣曰:「妹子年十七,未嘗一出閨門。今受人淫詞,不死何為!」勝與秀皆曰:「詞今安在?」貞不知勝為生作說客,即袖中以詩囊卷出。勝接手,即亂扯。貞怒,起奪之,已碎矣。貞益怒。勝曰:「三哥,才子也。妹欲敗其德,寧不自顧耶?」因舉手為麗貞簪花,低語曰:「三哥害羞,適欲自經。送人性命,非細事也。」貞始氣平。勝乃回顧素蘭,曰:「可急報三哥,貞妹已受勸矣。」
  蘭往,見生徘徊獨立,而桂紅坐繡枕旁,亦不之顧,乃以勸貞事報生。生喜而謝之。蘭挽生,曰:「妾原謂此人不可動,君何不聽?」又背指紅,曰:「可動者,此也。為君洗慚可乎?」生又謝之。蘭附紅耳曰:「祁生反有意於子,今其慚忿時,少與款曲,何如?」桂紅張目一視而走。蘭追執之,罵曰:「我教汝繡,汝不能,則累我。我一言,即逆我。汝前日將勝姐金釧失去,彼尚不知,汝逆我,我即告出,汝能安乎?若能依我,與祁生一會,即償前釧,不亦美乎?」桂紅低首無言,以指拂鬢而已。蘭撫生背,曰:「君早為之,妾下樓為君伺察耳目。」生抱紅於重茵上,逡巡畏縮,生勉強為之,不覺鬢翠斜欹。
  蘭下樓,因中門上雙燕爭巢墮地,進步觀之,不意勝、秀已至前矣。蘭不得已,侍立在旁,尊勝、秀前行。生聞梯上行聲,以為蘭也,尚摟紅睡;回顧視之,乃勝與秀。生大慚。勝大怒,即生前將紅重責,因抑生曰:「兄才露醜,今又若此,豈人心耶!」生措身無地,冒羞而出;無奈,乃為歸計。
  明日,見廉夫婦,告曰:「久別舍下,即欲暫歸。」廉夫婦固留之。生固辭。乃約曰:「子必欲歸,不也強矣。待老夫賤旦,再勞枉顧,幸甚!」生謹領而別。途中無聊,自述一首:
  洛陽相府春如錦,亂束名花夜為枕。
  弄琴招得小卿來,迎翠先同素蘭寢。
  文娥痛而哭弔詞,麗貞題筆一贊之。
  牽惹新魂發新句,轉眼生嗔欲白之。
  絕處逢生得毓秀,恐玷閨門急相救。
  潘英邀我中門待,西鶴樓前慚掩袖。
  玉勝頻呼入幕賓,相迎一笑問郎因。
  郎須少倚南樓坐,此去因先慰麗貞。
  麗貞見妹歡情復,桂紅巧繡嬌如玉。
  素蘭觀燕往中門,勝秀登樓皆受辱。
  一場藉藉復一場,兩處相思兩斷腸。
  春光漏盡歸途寂,何日同棲雙鳳凰?
  麗貞小字阿鳳,故末句及之。
  生去後,三女皆在百花亭看杜鵑,東兒報曰:「祁君去矣。」勝與秀相對微笑,麗貞獨有憂色,停眸視花,吁歎良久,無非念生意也。玉勝不知,問曰:「妹子尚恨祁生耶?祁生果薄倖,昨觸妹,又辱桂紅。被污之女,不可近身,已托鄰母作媒出賣矣。」貞曰:「彼辱妹,姊尚容之;彼辱婢,姊乃不容耶?」玉勝語塞。蓋勝久欲私生,惟恐二妹忌之,又恨桂紅先接之也。
  貞是夕凴欄對月,幽恨萬種,乃制一詞,名曰《阮郎歸》自訴念生之情,每歌一句,則長吁一聲。文娥等侍側,皆為之唏噓。
  聞郎去後淚先垂,愁雲欺瘦眉。情深須用待佳期,郎心不耐遲。  香閨靜,寄新詩,眼前人易知。寸心相愛反相離,此情郎慢思。
  生歸,不數日,為仇家蕭鶴者所誣,發生父未結之事。鶴以官豪,捕生甚急。生夜渡,欲往訴當道,為守渡者所覺,執送蕭氏。蕭層堂疊室,將生禁後房,待事中人至,即送官理。生夜靜忿鬱,無以自慰,忽憶仙子「玉簪解厄」之言,乃禱拜,吟一詞:
  撒人長恨幾時休?兩眼不勝羞。男兒壯年多困憂,何日一抬頭?  轍中鮒,籠中鳩,望誰周?橫鋪鐵網,高展金丸,畢何仇?《訴衷情》
  蕭之婦,餘氏也。乃世家女,名金園。其夫名震,往京聽選。金園獨居,聞戶後歌聲悲切,明早,使侍女琴娘訪之,始知生故,歎曰:「與父有仇,子復何罪?」私遣琴娘以甘露餅十枚饋生。生謝曰:「此活命恩也,他日當銜環以報。」自後,琴娘時以飲食餉生,生媚意斂謝。琴娘悅之,因與之私,復乘間語金園曰:「此生溫如良玉,十倍吾主,今禁此,情甚可哀。」琴娘意欲釋之。金園曰:「昨亦夢神女命救此人,且云他日與汝皆當為彼侍妾,縱無此理,甚可疑也。」遂往窺之,果見生丰姿穎異,氣宇溫容。抵夜,以別鑰啟鎖,匿入閨,共枕恣欲。五更時,贈以白金十兩,金釧一雙,汗巾一條,與琴娘暗開重門,泣而送之,且以夢語生。生曰:「豈敢望此!僕有玉扇墜,今以贈卿,日後果有幸會,當以此為記。」遂拜謝而去。
  翌日,蕭覓生,生已行矣。竟走京師,伏闕奏辯,為父雪仇。時趙子昂為翰林學士承旨,力贊生孝,得發御史觀音保等勘問。蕭懼,出萬金營求左丞相鐵木迭兒為之解紛息事,然亦不敢害生矣。
  生由是避禍入山,發憤攻書。山下有名龔壽者,年六十,善相法,見生狀,知其不凡也,每以柴米給生,相遇甚厚。生感以恩,乃書一聯於壁云:
  遠移萍梗宜無地,近就芝蘭別有天。
  又書一聯以自儆云:
  身居逆境時勤讀,心到仇家夜夢親。
  生去後,麗貞雖念生,不過形於詠歎而已。而玉勝則慕生之甚,言動如狂。每強扶倦態,對鏡畫眉,不覺長吁一聲,兩手如墜。日就枕席,飲食若忘,夢中忽忽如對人語,及醒,則揮淚滿床而已。聞貞有《阮郎歸》調,令素蘭索之,貞不與。勝知其必為生作也,亦自作一調,名《桃源憶故人》,亦道望生之意:
  思思念念風流種,心為愁深如夢。繡衾象床如共,羞把寒衾擁。  桂紅樓上春心動,悔己多情殘送。卻笑自家愁重,番作巫山夢。
  廉至旦日,遣人邀生,知生受誣奏辯,嗟歎久之。及生入山讀書,廉遣人送白金五兩,白米六包,與生少資日用。玉勝自忖曰:「祁生發憤,招之則不來,然其意惟在麗貞,詐招以貞書,或得一面。」乃具書,私付去人,有戒之曰:「此麗貞書,密與之。」
  小妹麗貞衽端肅拜:疇昔之心,豈敢自昧;擲詩之忿,實懼人知。月色空梁,不見知心到眼;風聲泣樹,徒知弱態傷神。近知往復大仇,識英才之可羨;今又入山憤志,知力學之有成。但情在寸心,終難自慰,人遙千里,豈易相通!滿肋雲山,何處是鳳凰棲止;一天星斗,幾時成牛女歡期?頃刻相思,須更長歡。倘兄肯顧片時,小妹終身佩德,匆匆草字欠恭,伏乞情恕。不備。妹貞再拜啟
  生得書,驚喜雀躍。然發憤之始,義不可行;欲復書,又恐廉知,但私寄曰:「為我多附謝小姐,書已領教矣。」生是日舊態復萌,幾不自制,大書絕句於壁:
  海樣相思思更深,一封珍寶抵千金。
  書中總有顏如玉,未必如渠滿我心。
  一日,龔老訪生,見壁上絕句,問曰:「君有所思乎?讀書之心,如明鏡止水,倘有所思,則芥蒂多矣,安能有成?」祁生不覺汗顏。龔復慰曰:「少年人多有此弊,況君未娶,宜不免此。老夫相君目秀眉清,天庭高聳,必享大貴。倘不棄,老夫有一小女,名道芳,頗端重寡言,亦宜大福,他日願為箕帚,何如?」生愧謝不已。
  是歲,生起小考,補郡庠弟子員。
  後數日,生整衣冠,往拜廉。廉一家慰賀。三女出見,皆曰:「恭喜!」即宴生於怡慶堂,竹歌交作,酬酢疊行。至晚,銀燭滿堂,侍女環立,廉夫婦已醺,而生猶未醉。岑命三女以次奉生酒。玉勝舉杯近生,語云:「妾有言,幸君弗醉。」蓋欲私生也。生不知,應曰:「已酩酊矣。」麗貞舉杯戲生曰:「新秀才請酒。」生亦笑曰:「何不道新郎飲酒?」貞愧而退,怒形於色。毓秀見貞不悅,及舉懷奉生,乃曰:「兄何以言,使貞姐含怒?」蓋生以前所寄書有情,故量其易而忽之,不知其為玉勝計也。夜深散罷,生被酒,寢外館。勝自往呼之,生不醒。勝恐館童來覓,長吁而返,悶倚銀,形影相弔,口占一詞,且泣且訴:
  何事無情貪睡,席上分明留意。指日望郎來,要說許多心事。沉醉,沉醉,不管斷腸流淚。調名《如夢令》
  生明早入謝酒,廉夫婦未起,獨麗貞立簷前喂鸚鵡,亦未理妝。生前,戲曰:「蒙見召,今至矣。」麗貞默然。生曰:「何其不踐書中之言乎?」貞曰:「妾未曾有書,兄何詐也?」生出書示之,乃玉勝之筆。貞大怒。生見貞不梳不洗,雅淡輕盈,清標天趣,如玉一枝,因笑解其怒,而突前抱曰:「縱非子書,天緣在矣。」時生精魄搖蕩,心膽益狂,蓋欲一近貞香,而死亦自快也。貞力掙不能脫,乃定氣告曰:「妾非無心者,但兄妹不宜有此。況兄未有妻,妾未受聘,何不一通媒妁,偕老百年,非良便乎?」適鸚鵡見生將貞抱扭,作人聲詈曰:「姐姐打,姐姐打!」其聲甚急,生恐人至,脫貞而出。
  然生之入也,玉勝乘人未起,早就生寢,欲了此念。見生不在,即為詩一首以示之:
  深院春風急,吹花入翰林。
  無緣空去也,留此寄知音。
  玉勝留詩而出,過中門,聞行步聲,遙視之,即生也。以手招生,生急至。勝曰:「無情郎從何來?」生以麗貞寄書事告勝。勝曰:「實妾為之,非貞也。」即邀生同入含春庭後,就大理石床解衣交頸,水滲桃花,並枕顛鸞,風搖玉樹,香滴滴露滋金蓋,思昏昏骨透靈酥。
  時紅日漸高,毓秀已起,恐生苦宿酒,令東兒饋生以茶。東兒至生館,但見一詩在幾,寂無人跡。東兒取詩還報曰:「祁生不知何往,但見幾上此紙耳。」秀觀之,歎曰:「勝姐作不規矣。」
  時生與勝交散,各喜不為人知。勝理妝後作一詞以紀其樂云。名曰《蝶戀花》
  風動花心春早起。亭後空床,一枕鴛鴦睡。歸到蘭房妝倦洗,幾回又掬相思水。  但願風流長到底。莫使人知,都在心兒裡。郎至香閨非遠地,幸郎早辦通宵計。
  勝以詞使素蘭寄生,且囑生將幾上詩毀之。生見詞甚喜,然幾上詩未之有也。生語蘭曰:「向曾許桂紅,代償金釧一雙。」並和前詞,以復勝:
  蝶醉花心飛不起。轉過春亭,又把花枝睡。昔因彩桂羞難洗,歸家掬盡相思水。  今日好花開到底。苦盡甘來,盡在心兒裡。又願春光同兩地,勝如雲路平生計。
  蘭笑曰:「『春光兩地』,君得隴又望蜀耶?」生曰:「非子不能知此趣也。」蘭復勝,勝以為幾上詩生匿之矣。
  不意毓秀以詩示麗貞,貞亦以勝假書之故告秀。二人謀,欲露之。麗貞又念敗生之德,不復在坐,欲行欲止,持於兩疑。秀曰:「今母晝寢,以書置母枕旁,母起見之,但知姊之私蕩耳,不復知我計也。況紙上又無稱號,亦豈累祁生耶?」麗貞曰:「善。」秀往置之,立候母醒。文娥竊知秀事。私達於生。生曰:「事急矣!」入告於勝。勝曰:「秀立床前,何以竊之?」生曰:「秀之所為,貞使之也。文娥,則貞好也,托文娥以貞命呼秀,秀必出矣。今先使素蘭隱於門後,俟秀出,蘭即入取之。」勝曰:「計雖妙,奈文娥不肯何!」生曰:「娥之母,我故人也。彼念其母,必肯念我。」呼文娥語之,果如命詣秀,曰:「貞姐有言,急請一面。」秀出見貞,貞亦晝寢;秀急候母,詩已去矣。秀以文娥誘之,使貞責之。文娥懼,乘夜而逃,不知所之。玉勝得詩而恨二妹之共計也,作《風雨恨》一篇,以記其怒。
  風何狂,雨何驟,妒花不管花枝瘦。花瘦亦何妨,深嗟風雨忙。風不歇,雨不歇,同枝花,自搖折。幸得東皇巧護遮,風風雨雨曲欄斜。花枝不放春光漏,依舊清香到碧紗。
  一日,麗貞在碧雲軒獨坐凴欄,放聲長歎。生自外執荷花一枝過軒,見貞長歎,緩步踵其後。貞低首微誦曰:「本待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生輕撫其背,曰:「明月是誰?」貞驚,起拜,遮以別言,但問曰:「此花何來?」生曰:「自碧波深處,愛其清香萬種,故下手彩之。」貞曰:「兄便能摘水中花耳。如天上碧桃,日中紅杏,不與兄矣。」生曰:「碧桃、紅杏,恨未開耳。倘香心少放,敢不蜂蝶憑虛向花間一飽耶?」貞曰:「飽則飽矣,但恐飽後忘花耳。」生將荷花擲地,誓曰:「如有所忘,即如此花橫地。」貞含笑以手拾花,戲曰:「映月荷花,自有別樣紅矣。兄何棄之?」正談笑間,玉勝自門後見之,欲壞麗貞,報母曰:「碧雲軒甚有風,娘可往坐。」岑至軒,見生與貞笑語迎戲,乃發聲大怒。自是,貞不復出,生亦遠避西園矣。
  生依依此情,每日入夢寐之態,形之於詩:
  長夜如年客裡身,短衾消盡枕邊春。
  晴江寂寞無心月,鄉夢連年得意人。
  幾度覺來渾不見,卻才眠去雙相親。
  空親恍惚非真會,贏得相思淚滿巾。
  又五言一絕,又夢麗貞所作也:
  閒題心上事,空憶夢中人。
  那得溫如玉,慇懃一抱春。
  勝即敗貞,尤不能忘秀也,乃誘秀曰:「西園蓮實茂盛,妹肯往一彩乎?」秀未老成,樂於遊戲,即欲往。勝曰:「妹與東兒先往,我收拾針線即來。」秀果先去。勝度秀與生會,不免接談,乃告其母曰:「秀往彩蓮,乞令人一看。」岑每溺愛秀,聞秀出,即呼麗貞,同往西園。及至,見生與秀共拍一蝶,奔馳謔笑;生將得蝶,秀與東兒就生共奪之。岑罵曰:「此豈兒女事耶!」生大慚,知岑必見疑,乃告歸。
  秀見貞隨母,以為貞計也,甚恨之,反訴於玉勝。勝以為得計,復執之,秀深信矣。自是,秀以心腹待勝,事事皆勝聽矣。
  勝是夜招生共寢,生以屢敗,不敢往,以詩別之:
  花開漏盡十分春,更有何顏見玉人?
  明明馬蹄誰是伴,野橋流水悶愁云。
  勝得詩,知生決行,以玉臂一副、簪一根、琴一囊、錦一匹並和生詩以贈之:
  細雨斜風促去春,有情人送有情人。
  偷閒須辦來時計,莫使紅妝盼白雲。
  生回,雖感勝厚情,尤以麗貞為念,心甚怏怏。居家無聊,飲食俱廢,臨風對月,悽慘不勝。有一友,姓霍,名希賢。見生不快,扯生往妓家一樂。妓者王瓊仙,生舊人也,見生至,甚喜,戲曰:「貴人鄰曲,何久不來?」生不答。瓊仙又叩之,生唯唯而已,雖樽俎間瓊仙以百計挑之,生但低首吟哦,情思恍惚。瓊仙固留生宿,生不得已,應之。枕席間,生毫不措意。瓊仙欲動其心,夜半呼一妹來,並作一床,恣意承順。生雖雲雨,意自茫然。瓊仙曰:「君似有心事,何不對妾一言?」生告之麗貞未就之故。瓊仙曰:「非廉氏阿鳳乎?」生曰:「何以知之?」曰:「昨在竹副使家侍宴,有一客欲為某公子作媒,是以知之。今君遇此,妾等不敢近矣。」生曰:「廉有三女,長女未聘,何先及次女?」曰:「必欲求之,多在長女。」言未畢,溜兒馳報曰:「宗師案臨,宜往就試。」
  生歸,即赴試。廉知之,遣人饋贐。三女皆私有所贈。生登領,作詞分謝之。詞名《畫堂春》,謝廉尚參軍:
  孤身常托舊門牆,此恩海洋難量。又將豐贐實行囊,書劍生光。  深夏暫違顏范,新秋便揖華堂。時來倘試綠羅裳,展草垂韁。
  謝玉勝詞,名曰《玉春樓》:
  含春笑解香羅結,相思只恐旁人說。腰肢輕展血傾衣,朱唇私語香生舌。  無端又為功名別,幾回夢轉肝腸裂。屬卿休作倚門妝,新秋共泛歸舟月。
  謝麗貞詞,名曰《小重山》:
  楊柳垂簾綠正濃。碧雲軒內,情語喁喁。玉人長歎倚欄東。知音語,惹動芰荷風。猛地見慈容。總然多好意,也成空。相思今隔小山重。承侍貺,盡在不言中。
  謝毓秀詞,名曰《卜算子》:
  惜別似傷春,春住人難住。蝴蝶紛紛最惱人,總把春推去。  記取碧苔陰,勝似青雲路。愁壓行邊憶心人,未走先回顧。
  生擇日與溜兒就程。行至中途,天色已晚,寄宿一旅舍。溜兒先睡,生溫習經書。夜分時,聞隔牆啼泣悲切;四鼓後,聞啟門聲。生疑,生潛出俟之,見一女子,年可十五六,掩淚而行。生尾之。至河上,其女舉身赴水。生執之,叩其故。女曰:「妾家本陸氏,小字嬌元。為繼母所逼,控訴無門,惟死而已。」言罷,又欲赴水。生解之曰:「芳年淑女,何自苦如此!吾勸若母,當歸自愛。」女曰:「如不死,有逃而已。」生憐之,欲與俱去。但溜兒在旅舍,欲還呼之。女曰:「一還則事泄矣,則妾不可救矣。顧此失彼,理之常也,願君速行。」生見其哀告迫遽,乃棄溜兒,與女僦一小舟,從小路而行。
  一日,天色將晚,舟人曰:「天黑路生,不宜前往。」生從之。停舟蘆沙中,與女互衣而寢,情若不禁,生委曲慰之。女曰:「妾避死從君,此身已玷,幸勿以淫奔待之,庶得終身所托矣。」生指天日為誓。女喜,作詩謝之:
  啼愁欲赴水晶宮,天遣多情午夜逢。
  枕上許言如不改,願公一舉到三公。
  吟畢,生方欲和韻,女側耳聞船後磨斧聲急,與生聽之,驚起。問曰:「磨斧為何?」舟人應曰:「汝隻身何人?乃拐人女子,天使我誅汝。」蓋舟人愛嬌元之美,欲誅生以奪之也。生驚怖,計無所出。乃舟人已有持斧向生狀。生躍入水,口呼:「救命!」忽蘆叢旁有人應聲而起,即以長竿挽生之發救之。生不得死。舟人見生救起,隨棄舟下水逃去。而嬌元亦無恙,反得一舟矣。
  二舟相並,舉火問名。舟中有一婦,問曰:「君非祁生乎?」生曰:「何以知之?」婦出舟相見,乃吳妙娘也。妙娘喪夫,改適一巨商,商與妙娘載貨過湖,亦宿於此。商問妙娘曰:「汝何識祁?」妙娘曰:「親也。」商以為真,遂相款焉。
  明早,妙娘私饋生白金一錠,生謝別。然不能操舟,與嬌元坐帆船,惟風所之。行一日,止十餘里。
  近晚,泊湖上。嬌元方淅米為餐,岸上忽呼曰:「死奴至此耶?」生起而視之,乃昨逃去舟人也。生知不免,即跳岸疾馳,幾為追及。舟人尾生終日,饑不能前,故得免焉。
  生縱步忙投,不知所之。遙見一叢林,急投之,乃道院也。生叩門入,見一道姑,挑白蓮燈迎問所自來。生具述其故。道姑曰:「此女院,恐不便。」生曰:「殿宇下少憩,明早即行。」既而,又一青衣至,附耳曰:「此生頗瓢逸,半夜留之,人無知者。」道姑憮然,乃曰:「先生請進內坐。」生進揖,問姓,道姑曰:「下姓沙,法名宗淨,年二十有七。」有道妹曰涵師,年二十有二,亦令見生。因與共坐,清氣襲人,香風滿席。生見涵師談傾珠玉,笑落瓊瑤。思欲自露其才,乃請曰:「僕避難相投,自幸得所,皆神力也。欲作疏詞,少陳慶扼,不亦可乎?」涵師曰:「先生有速才能即構乎?」生曰:「跪誦而已,何假構耶?」涵師喜,即引生拜於禪燈之下。生起焚香,應口而讀,聲如玉磬,清韻悠然。
  伏以乾坤大象,羅萬籟以成一虛;日月重光,溥八方而回四序。塵中山立,去外花明。擲玄鶴於九天,遙迎聖駕;跨青牛於十島,近拜仙旌。羽狄一介書生,五湖逸士。欲向金門射策,逆旅奇逢;誰知畫舫無情,暴徒禍作。幸中流之得救,苦既迫而還追。四野雲迷,一身無奈;兩間侷促,一死何辭。不意天啟宿緣,竟得路投勝院清談,滿坐皓齒之素書,挑燈拂黃冠之羽扇。儼乎仙境,恍若洞天。拘禁不祥,瞻仰靈光之照耀;消磨多障,恭逢雅妙以周旋。謹拜清詞,上於天聽,祈隆陰祚,下護愚生。
  讀畢,師等贊曰:「君乃青雲士也,奇才,奇才。」因舉酒賡酌,稍及褻語。宗淨舉手抱生腮曰:「君雖男子,宛若婦人。」涵師曰:「夜深矣。」共起邀生,同入一白紗帳,共枕雲雨,週而復始,各遞溫存,不惜精力。而涵師肌膚瑩膩,風致尤富。自是,晝則以次陪生,夜則連衾共枕。重門扃固,絕無人知。
  生一夕月下,步西牆,聞誦經聲甚嬌。乃朗吟詩以戲之。
  沙門清月水花多,讀罷禪經夜幾何。
  嬌舌強隨空色轉,芳心皆作死灰磨。
  玄機參透青蓮偈,悔悟慮知白苧歌。
  卻與維摩作相識,不憐牆外病東坡。
  隔牆誦經者即文娥也,昔逃出,乃入此庵為西院主興錫之弟,聞生吟詩驚曰:「此祁郎也,何以至此?」追思往事,不覺長吁然。不知是否,亦朗吟詩以試之:
  為君偷出枕邊春,王勝愁消毓秀嗔。
  說卻紅塵今到此,隔牆好似舊時人。
  生聞詩甚疑,呼涵師問曰:「此牆外何人?」曰:「西院一新來弟子也。」生明早潛訪之,見文娥,相持悲歎,各問來故。生曰:「僕累卿逃,不意又復見卿,真夙世緣也。」文娥之師興錫見生,悅而匿之。過一二日,又過宗淨處,兩院羈留,樂而忘返。不意溜兒為陸氏失女,執送於官,竟成疑獄,而生久居院中,試期已過,亦為色所迷,不復他念矣。生與涵師等,劇飲賦詩,不能盡述。姑記其一二,以例其餘。
  與興錫談玄
  若海回頭便是家,春驚鐵樹報瓊花。
  日光飛出塵中馬,風力平收水底霞。
  丹灶有煙終是火,藍田無玉豈生芽。
  從今洗髓留玄骨,不向玄門覓豔葩。
  題性弦齋壁
  不是凡民不是仙,壺中日月洞中天。
  青山綠水皆為伴,野鳥名花盡有緣。
  林壑寄身閒似鶴,齋居養性莫如弦。
  羽衣華髮成瀟灑,坐看芳溪放白蓮。
  題宗淨山房
  兩兩山禽報好音,壘壘白石點疏林。
  谷中鹿豕防人眼,壁上藤蘿礙日陰。
  無伴空懸徐孺榻,有香還撫伯牙琴。
  憑渠海沸天雷發,淨拂蒲團抱膝吟。
  一日,兩院道姑,皆往一寡婦家作齋事,獨留文娥伴生。欲私之,娥曰:「妾見眾道姑淫縱,日夜不免,但妾居此甚苦,得君帶歸,敢惜一共枕耶。」生曰:「我在此甚無益,思歸切矣,豈忍棄卿。」因摟娥撤其衣,舉身就之。時文娥年十七歲矣,一近一避畏如見敵,十生九死,痛欲消魂。不覺雨潤菩提,花飛法界。事畢,生曰:「卿他日歸,肯為麗貞作媒乎?」娥曰:「貞甚有情況,今年長,亦易亂之。君肯歸,不必慮也。」自是,生與娥密為歸計矣。眾姑自齋回,見生有歸意,百計留之,無以悅生者。適有女童持禮來,揖眾姑而去。生問:「何人?」宗淨曰:「前作齋事家使女金菊也。」生微笑。宗淨疑生悅菊,即語之曰:「君肯安心寓此,當及其主母,況此婢耶。」生問:「主母為誰?」淨曰:「辛太守之妻陳氏也。年雖四十,而貌甚少年,今寡居數月矣。前作齋事,今擇本月十五日,到院炷香,我輩當以酒醉之,強留宿院,睡熟時,君即近之。倘事諧,則太守有一妾,名孔姬,亦一網跨下矣。」生如其言,至十五日,陳果被酒,假宿院中。宗淨以雞子清,輕輕污其便處,如受感狀。陳醒覺之,疑為男子所淫。撤帳急呼金菊。不意菊亦被誘別寢,但見一燈在幾,生笑而前。陳歎曰:「妾欲守志終身,不意為人所騙。」生捧其面勸曰:「青春不再,卿何自苦如此。」即解衣逼之。陳亦動情,竟納焉。生多疲於色而精力不長,陳久寡空閨而所欲未足,乃納生曰:「妾乘間暗歸,君可隨我混入。」生如其言,抵陳氏家。孔姬尚睡中,陳欲並亂之,以杜其口,即枕前語曰:「汝覺否?我帶有伴客相贈。」孔姬見生,即有忿怒狀。陳以勢壓之,終不肯從。生與陳,處十餘日,終礙孔,不得肆志。生乃以一春意於孔寢壁以動之。孔姬覽之心動。遂與孔通,取素羅巾,調《浣溪》一詞,以謝之。
  一日,宗淨與涵師等謀曰:「我輩欲留祁君,故以陳夫人悅之。今祁君乃戀陳,欲相爭,必得其財。祁與彼絕,必來我院,不兩利乎?」興錫曰:「祁君,智士也。倘事泄先行,我輩空望矣。必先令一人,假宿於彼,以好言溫之。我輩夜半圍門,裡通外應,斯無失算也。」眾稱善,欲擇一人先往。文娥自忖,此計生必不能脫。況生復入院,眾人羈留,必無歸計。乃進計曰:「弟子與祁鄉里,初必不疑。弟子願以抄化為名,入陳寢所,為眾師內應。」師等信而遣之。文娥往見陳於萱壽堂,方與生並坐,而孔姬坐生膝上,情甚稠密。文娥曰:「久居於此,郎君樂乎?」復以眼私撥生,生乃舍陳等,獨步亭後。文娥尾生,告曰:「今晚事壞矣。」生問其所以,娥盡告以故。且曰:「妾與君歸期到矣,急為歸計,庶可自全。」生點首數次,計無所出。娥曰:「行倒跌法何如?」生遂悟,往語陳曰:「院中邀僕一茶,去當即來,卿意可否?」陳曰:「何妨。」乃使金菊隨去,促之早還。生與娥、菊同就路。娥曰:「夫人欲郎早還,菊姐可先往,令院中速辦何如?」菊又推娥先往。娥曰:「人不識妾,與祁君行不妨。子同祁君行路,則人疑矣。」生知娥意,亦力贊之。菊信而先行,娥乃挽生,即從別路遠遁。菊至院,久候不至而返。師等謂陳賣己,而陳又為院中潛匿,互相成仇隙,自是各相謀角矣。
  時祁生與文娥得脫歸,即投廉宅。廉自溜兒成獄,知生路中失所,以為不相面矣,今復得見,而又見文娥,舉家甚喜。及麗貞、毓秀出,爭問:「久寓何地?且何以得遇文娥?」生一一道其所以,眾皆驚歎。及不見玉勝,生問其故,乃知嫁竹副使子矣。悵然久之。至晚就館,百念到心,撫枕不寐,乃構一詞,名曰《憶秦娥》:
  空碌碌,春光到處人如玉,人如玉,舊時姻緣,何年再續?阿鳳猶自眉兒蹙,文娥已許通心腹。通心腹,幾時消了,新愁萬斛?
  生晚睡起,才披衣坐床上,聞推門聲,開帳視之,乃毓秀也。秀笑語生曰:「勝姐多致意,出閣時腸斷十回,魂消半晌,皆為兄也。有書留奉,約兄千萬往彼一面。」生見秀窈窕,言語動人,恨衣服未完,不能下床,乃自床上索書。秀出書,近床與之。生即舉手鉤秀頸,求為接唇。秀力掙間,忽聞人聲,始得脫去。生開緘視之,書曰:
  兄去後,妾頃刻在懷。仰盼歸期,再續舊好。不意秦晉通盟,相思愈急。故人千里,會晤無時。幸秀妹為妾心腹,勸妾且從親命。妾嘗亦勸秀善事吾兄,莫負少年。秀亦鍾情者也。妾與兄枕邊私愛,帳內溫存,今皆已付秀矣。兄善為之,妾復何言。但此心常懸懸,欲得一面。兄無棄舊之心,妾有倚門之望。誠肯慨然再顧,實出尋常之萬萬也。
  勝在家時,與秀為心腹,每以生風致委曲形容,秀必停眸拊胸,坐起如醉,惟以生不歸為恨。及是,生得書,知勝之薦秀也,乃舍所遺珠翠,自進還秀,且以勝書示之。秀佯怒曰:「我亦如勝姐耶。」撇生而去。
  生無聊,往坐迎暄亭。天陰欲雪,寒氣侵人。文娥過亭,見生嗟歎,以為慕麗貞也。正欲動問,貞早已至生後。生不知貞來,長歎一聲,悲吟四句:
  風觸愁人分外寒,潸然紅淚濕欄杆。
  凍雲阻盡相思路,梅骨蕭蕭瘦不堪。
  麗貞輕撫生背,曰:「兄苦寒耶?」生驚顧,一揖,應曰:「苦寒不妨,苦愁難忍耳。」貞因拉生共擁爐。生坐火前,以箸畫灰,愁思可掬。貞佯問曰:「兄思歸耶?」曰:「非也。」又笑而問曰:「為那人不在耶?」生曰:「眼前人尚如此,去人何暇計耶?」貞曰:「妾未嘗慢兄,兄何出此言!」生曰:「僕每失言,卿即震怒,尚非慢乎?」貞笑曰:「信有之,今不復然矣。」生曰:「彼此有心,已非朝夕,千愁萬恨,竟貽空言。今試期又將迫矣。一去再回,便隔數月,卿能保其不如玉勝之出閣乎?」貞低首不答。生因促膝近貞,懇其不言之故。貞歎曰:「妾一見君,即有心矣,豈敢自昧?但恐鮮克有終,作一笑柄耳。」生長歎曰:「事慮至此,終不諧矣。」適文娥自外執並蒂橘二枚進曰:「二橘頗似有情。」生曰:「有情不決,亦安用哉!」貞笑曰:「決亦甚易,但恐根不固耳。」文娥知二人意,因謂曰:「妾知貞姐與君思欲並蒂久矣,但君欲速成,貞恐終棄,是以久疑。妾今為二人決之。」謂:「二人各出所有以訂盟,作一長計,不可亦乎?」生曰:「善。」即剪一指甲付貞,祝曰:「指日成親,百年相守。」貞乃剪髮一縷付生,祝曰:「青發付君,白頭相守。」文娥曰:「妾請為盟主。」因取橘分贈二人,祝曰:「決成連理,並蒂同春。然佳期即在今晚矣,有背盟者,妾當道出。」貞首肯之。
  生喜而出,縱筆作一詞,名曰《好事近》。
  好事謝文娥,便把眼前為約。準備月明時,獲取個通宵樂。  天生雙橘蒂相連,喚醒相思魄。得到錦衾香處,把親親抱著。
  生把筆間,適潘英持一盒至,云:「秀姐饋君金橘。」生啟盒,又見一詩:
  甜脆柔姿滲齒秀,數顆珍重贈祁郎。
  肯將此味心常記,願付高枝過短牆。
  生見詩,知秀亦有允意,驚喜過望。潘英索生和韻以復,生狂喜不能執筆。英促之,生曰:「詩興不來,奈何?」英又促之,生曰:「汝為發興,可乎?」英不答。生閉門,換英入幕,狂興一番,不覺過度。英曰:「來久矣,恐見疑。君既無詩,當自入謝之。」生有恍惚態,英苦促之,乃迎風而行。至秀所,秀已為母呼去矣。生又迎風而出,遂患寒熱。又思赴約,愈覺憔悴,疾益加甚。
  是夜,秀與貞各料生必來,兩處皆待。明早,知生病,咸往視之。生咄咄不能言,惟流涕而已。貞、秀執生手,各悲咽不勝。貞伏生胸前,慰曰:「天相吉人,兄當自愈。好事多磨,理固然也。」頃間,岑氏至,二女退。岑命以湯藥治之,生少愈。廉知之,謂岑曰:「子有恙,可移入迎翠軒,便於調養。」
  迎翠軒,益近二女寢所。一日,岑之父母慶壽,請岑並二女。岑以家事不能盡去,而生又養病內軒,無人調理,命秀掌家,與貞同去。生自是得秀溫存,無所不至。生病十去八九。
  一夕,以淫事戲秀,秀約曰:「燈滅時,兄可就妾寢所,妾先睡俟之。」及秀將寢,愧心復萌,而又念生新愈,恐逆其願,乃呼東兒詐睡己之床,且戒之曰:「倘露機,汝即一死。」東兒從之。及生至,以為真秀也,款款輕輕,愛之如玉。生呼之,不應;以事語之,不答。生以其害羞,不疑。至早,求去,生挽之,且曰:「舉家無人,何必早起?」留之數四,天將明矣。生開帳視之,乃東兒也。生微微冷笑,東兒亦含笑而去。
  生起,見秀,戲曰:「卿非紀信,乃能誑楚。」秀謝罪不已。生曰:「東兒作贈頭可也,卿能免耶?」秀不答,惟曰:「天寒,少坐可乎?」生曰:「可。」秀命潘英治酒,與生對飲,每杯各飲其半,情興甚濃。生以眼撥東兒出。東兒轉手閉門而去。生抱秀,勸與之合。秀曰:「待晚。」生曰:「晚則又倩人耶?」半推半就,覺酒興之愈濃;且畏且羞,苦春懷之無主。榴裙方卸,桃雨乍班。生戀秀嬌,傾心顛倒。雖精神之有限,奈欲罷而不能。頃之,東兒至。生拂衣而起。東兒歎曰:「今得新人而棄舊人耶?」生以東兒自謂也,乃謝曰:「焉肯忘卿。」東兒曰:「妾何足言,彼薦秀者,其可忘乎?」生曰:「此玉勝之德也,銘心刻骨而已。」東兒曰:「既不忘,曷不一顧?」生曰:「來日即往矣。」
  時岑與貞歸,生又屬望於貞。不意玉勝亦知生之在家也,令人以詩招之。且托秀促生必至。
  一別流光已數年,相思日夜淚漣漣。
  新愁寂寞非嫌夜,舊事淒涼卻恨天。
  罟網新絲蛛尚織,梁巢泥墜燕還聯。
  誰知情重內流客。不管離人在眼前。
  生見詩,即往拜謁。
  時副使在任所,惟妻小在家。而副使之繼妻顏氏,名鬆娘,妾王氏,名驗紅,皆以淫蕩相尚。見生與玉勝會面時悲咽相對,情甚悽慘,乃謂勝曰:「令表兄何必流涕?少留於此,與汝常得相見,不亦便乎。」勝喜,語生。生亦私喜,乃就寓於新翠軒。
  近晚,一女童持玉環紫縧一事奉生,曰:「妾,南薰也。奉主母鬆娘命,約君一敘。」生以親故,不敢承命。南薰以縧作同心結,納生袖而去。既而,又一婢女至,捧紫綾絹綴金剔牙贈生,曰:「妾,金錢也,主之愛妾名驗紅,托為致意,君勿驚訝。」生曰:「適鬆娘有命,奈何?」金錢曰:「君今先往鬆娘,會後辭以避嫌,以就外宿。妾與驗紅謹候於此。」生如其言,登時潛入內寢。鬆娘已具酒飯於別室,邀生共坐,敘溫存,雜謔浪,至夜分方就枕。生恐驗紅久待,力辭就外。鬆娘曰:「一家以妾為主,何避之有?」著意留之,至雞鳴時始得脫身。急投外寓,則驗紅已就內矣,惟金錢倦睡生榻,生問:「驗紅何在?」金錢曰:「久待不至,倦而返矣。」生悵然若有所失。驗紅不遂所欲,乃寄一詞以招之,名《隔浦蓮》。
  紅蘭相映翠葆,郎在香閨窈。雲重遮嬌月,巢深怨棲鳥。睡蝶迷幽草,頻相告。鴛鴨同池召,郎年少。  通宵不起,何故恁般顛倒?有約偏違幽興,獨捱清曉。今本望郎至,任他慇懃,即須撇了。
  生得詞,至晚會驗紅於外寓。鬆娘使人招至,生不至,知為驗紅所邀。自度色衰,不能勝紅,乃集侍女南薰等十人,佩以蘭麝,飾以珠玉,衣以錦繡,加以脂粉,宛然如花,縱欲縱淫,惟求快己。
  驗紅知生不能挽回,謀於金錢。錢曰:「曉雲雖處子,頗諳情趣,妾當以春心挑之,倘事諧,則母子爭春,情自釋矣。」紅曰:「善。」令金錢以計挑之。曉雲每夜半窺其母之所為,亦頗動心,及紅之挑,但含笑而已。
  一日,曉雲書一詩於幾。紅得之,喜曰:「計在此矣。」
  無端春色亂芳心,恍惚風流入夢深。
  淚漬枕邊魂欲斷,倩誰扶我見知音?
  曉雲學於玉勝,字跡頗相類。紅得雲之筆,即命金錢付生,促以成事。生方與鬆娘對坐撫琴,金錢促步近生,若聽琴狀。適鬆娘起盥手,錢即以詩納生袖,且附耳曰:「那人詩也。」言畢而生。生視詩,以為玉勝之作,正慮勝以他就為非,每悒怏焉,又見詩,急赴勝處。
  勝方午睡東興軒。勝驚醒,見生,歎曰:「兄已棄妾矣,何幸回心一顧耶?」生謝曰:「此心惟天可表,豈敢棄卿,但為春色相羈,不容自措耳。」勝曰:「春色相羈,今何以得至此?」生曰:「思卿久矣,適卿又賜佳章,如不脫身一會,罪將何贖?」生且言且狎,勝有卻生狀。生一手為勝解裙,且勸曰:「姑敘舊耳,何相責之甚耶?」勝乃笑而從之。既而,問生曰:「妾有何章?」生以詩示之。勝曰:「此曉雲筆也。雲有此作,欲自獻矣。但母之愛女,兄謹避之。」言未畢,金錢笑至,附生耳曰:「那人被驗紅留住久矣,可急往。」
  生別勝往見紅,即索云。紅戲曰:「先謝媒,方許見。」生自指心,曰:「以此相謝,何如?」紅即挽生入後軒。豈料鬆娘俟生不至,知在紅所,自往招之。出外門,及寢所,寂無人跡。進入小軒,見生方窘雲,而紅替興於側,不覺天理復萌,怒形於色,然所愛在女,而所惜有生,惟與紅相戾而已。紅恃素寵不懼,挽鬆娘袖,罵曰:「上不正,則下亂!汝欲何為?」鬆娘怒,以手披紅面。生與雲跪泣,力勸不能止,乃為玉勝夫竹豪所知。豪,放蕩士也,怒生亂其妹,欲謀殺生。
  生方愧罪,避宿後園。豪使人俟生就寢,暗鎖其戶,夜深人靜,欲舉火焚之。玉勝知其謀,料豪不可勸,乃捐金十兩,私托鎖戶者放生出,仍鎖戶以待火。夜深火發,救者咸至,豪以為生必死,而不知生之預逃也。
  生乘夜渡河,次日至午,方抵廉宅。廉方會客,賞牡丹。生至,客皆拱手曰:「久慕才名,方得瞻仰。」生遜謝就坐。酒半酣,客揖廉曰:「名花滿庭,才子在坐,欲煩一詠,尊意何如?」廉目生就命。生乃操筆直書,杯酒未乾,詩已脫稿。
  爛縵花前酒興起,詩魂拍入花叢裡。
  露洗珊瑚錦作堆,風薰蝴蝶衣沾濕。
  平章宅裡說姚黃,沉香亭北呼魏紫。
  淡妝濃襯豈相同,朵朵繡出胭脂紅。
  更有一枝白於面,恍似倚欄長歎容。
  春光有限只九十,莫把芳心束萬重。
  名葩種種皆難得,十家根固千年澤。
  揮灑慚無草聖工,推敲便有花神力。
  興高何用食萬鍾,詩富不愁無千石。
  且歌且舞拂芳塵,海嶠霞鋪錦繡茵。
  輕翠簇妝渾解語,點首東風欲咫尺。
  萬恨莫辭金谷酒,一樽且近玉樓春。
  春光莫別花皇去,花皇且挽春光住。
  日日花前酒滿杯,滿杯春色花催句。
  詩酒春花同百年,何用浮生悲未遇。
  眾客視畢,撫掌歎賞。有一老長於詩者,贊曰:「此四聲各六句體也,詩家最難,長庚之後,絕無此作。祁君一揮而就,豈非今之李白乎?」皆舉杯稱羨,盡醉而罷。
  廉持詩入,示岑曰:「子真天才也,他日必有大就。我欲效溫嶠故事,將麗貞許之,可乎?」岑曰:「妾有此意久矣。」時文娥、小卿在側,一馳報生,一馳報貞。貞正念生,忽得此報,喜動顏色。生得報,狂不自禁。是夜廉以酒醉,與岑早寢。生仡潛入,以指叩貞戶。貞開戶見生,且驚且喜,各以父母意交賀。生因牽貞袖求合。貞曰:「兄鄭重!待婚禮成,取洞房花燭之喜,不亦善乎?」生曰:「天從人願,事已決矣。況機不可失,尚相拒耶?」遂抱貞就枕,貞不能阻。六禮未行,先赴陽台之會。兩情久協,才伸錦幔之歡。春染絞綃,香傾肺腑;恍若鴛侶,何啻鸞鳳。誠仙府之奇逢,實人間之快事也。天明,生就外,貞以玉如意贈生。生曰:「卿欲我如意耶?」一笑而別。生喜,作一詩以自道云:
  佳期私許暗敲門,待黃昏,已黃昏。喜得無人,悄入洞房深。桃臉自羞心自愛,漏聲遠,入羅幃,解繡裙。  枕邊枕邊好溫存,被已濕,釵已橫。愛也愛也,聲不穩,尤自慇懃。惟有窗前,明月露新痕。近照怕及花憔翠,花損也,比前番,消幾分?《江城梅花引》
  自是早出晚入,極盡繾綣。舉家皆知,所未知者,廉夫婦也。
  光陰迅倏,又及試期。生辭廉夫婦及秀、貞赴科。貞私贈甚厚,不可悉記,惟錄一詞,名曰《陽關引》:
  才綰同心結,又為功名別。一聲去也,愁千結,心如割。願月中丹桂,早被郎攀折。莫學前科,誤盡了良時節。  記取枕邊情,衾上血。定成秦晉同偕老,歡如昔。最苦徵鞍發,從此相思急。安得魂隨去,處處伴郎歇。
  生途中惟以貞為念,至旅邸,鬱鬱不寧,寢食皆廢,作樂府一首,名曰《長相思》:
  長相思,心不絕,思到相思心欲裂。羅幃素月清不寐,淚如懸河積成血。山可崩,海可竭,人生不可轉離別。別時容易見時難,長歎一回一嗚咽。
  時有同赴科者,名章台,寄居花柳間,生因訪之。章喜生至,拉一妓,名玉紅,伴生。生雖同枕,若無情者。明日,又換一妓曹媚兒,生亦如之。又明日,換一妓喬彩鳳,生亦如之。至於名妓馬文蓮、蘇晚翠、趙燕寵、陳秋雲、姚月仙,日易一人,輪奉枕席,生皆不以介意,惟以麗貞是念。然章台與生同席舍,欲利生之筆,必求一可生意者。至一院,眾妓方聚戲,內一妓張逸鴻笑曰:「昨晚妹子夢新解元是故人祁姓者。」生驚異,揖而問曰:「令妹為誰?」曰:「桂紅。」生求見,妓曰:「適一赴舉相公請去,今晚不回矣。」生乃就宿逸鴻以待之。明日,桂紅歸,即玉勝婢也。因紅與生私,怒而出之,媒利厚謝,私賣與妓家。至是,得與生會,悽慘不勝。既而,賀曰:「昨夢君為榜首。」生喜而謝之。是夕,與桂紅寢,幸得故人,少舒憂鬱,乃浩然吟一首云:
  棲鶴樓中彩嫩紅,百花叢裡又相逢。
  姻緣想是前生定。故遣功名入夢中。
  章台見生與紅款厚,以為生溺於紅,捐金百兩,娶紅以贈生。生知其意在代筆,遂拜而受之。三場後榜,生果第一,章亦在百名內。
  時笙歌集門,賓客填坐,忽一家童秀郎者,忙奔報曰:「廉參軍事發,合家解京,危在旦夕,窘中有書持奉。」生為之驚倒,急開緘視書,曰:
  即殿元子謣行台下:尚有官時,右丞相鐵木迭兒欲娶小女麗貞為婦。尚以彼蒙古人,不願從命,竟觸其怒,欲致尚以死。近贛州蔡九五作亂,豈以玉勝翁竹副使與彼同謀為不軌,遂破汀州寧化。尚久廢棄,毫不與聞,今乃坐已知情,陷以同黨。蒙上合家拿問。尚為權要所仇,分在必死,但家小輩不知下落耳。幸足下高科,必膺顯擢。次女麗貞,願操箕帚,其餘乞念骨肉至情,一體照亮,九泉之下,必拱手叩謝也。身罹國法,鎖禁甚嚴,情緒萬千,筆不能盡。再拜。
  生視書,每讀一句,則長歎一聲,淚下如雨,即持書入示桂紅。紅亦捶胸哭曰:「流落煙花,得君留戀,自喜故鄉可歸,相見有日,何不幸復遭此耶?」遂促生早上春官,以探消息,且曰:「妾隨去,與小姐輩一面足矣。」豈生以榜首各事所繫,淹留月餘,才得就路。
  及至京,廉與竹氏父子皆以謀逆棄市矣。兩家女子麗貞、毓秀、曉雲,皆沒入宮為婢。其餘家小,各流三千里。生得信仆地,氣絕而蘇者數次。桂紅再三慰解,生終不能已,乃設醴牲、作文遙奠廉於逆旅。時延□二年冬十二月初三日也。
  嗚呼!以翁之德,宜受多福;以翁之賢,宜享厚祿。胡為乎位止參軍,胡為乎老見屠戮?嗚呼!蒼天既天酬賢報德之私,乃有林木池魚之酷。每讀翁書,托其家屬。今二女入宮,餘丁竄北,歎箕帚之無緣,痛貞、秀之難贖。雲散長空,月沉西陸;春歸掖庭,雪消阡陌。嗚呼!翁真千古之冤,豈止一人之獄!翁視內親,情老骨肉;今翁已矣,不可復續。聊舉清樽,遙陳衷曲。嗚呼痛哉!姪不能挽天以雪冤,寧不臨風而長哭!
  祭畢,生愁苦無以自慰,遣秀郎訪問兩家寄跡之地。店主皆曰:「入宮者入宮,流散者流散。只有一白面女子,身俊而雅,眉秀而長,香肩半勻,金蓮甚窄,臨入宮時留一緘,祝曰:『新科祁解元來京,即與之。』」生知為麗貞緘也,急遣秀郎以謝意索緘。生得緘開視,乃一詩也:
  八幅湘裙染血紅,母流父死欲消魂。
  故人牽記鴛鴦夢,位顯須開控訴門。
  自歎有天難共戴,應知無地再通恩。
  君心若似初相識,憐取蛾眉見至尊。
  果麗貞筆也,托生復仇。生得詩,痛入脊骨,魂不附體。每月白風清,浩然長歎,觸景題情,無非念貞意也。有和貞韻一律,極盡哀慕之苦:
  淋漓衫袖血啼痕,不見多情幾斷魂。
  冷月笑人多伏枕,飛云為我渡長門。
  深仇可復寧辭力,偕老無緣竟絕恩。
  含淚羞消如意玉,倩誰傳語赭袍尊?
  玉如意,貞所贈也,生睹物思人,手不能釋。每歎曰:「麗貞,吾掌上珠也,今安在哉!」
  時京師知生未娶,欲婚之者多,生皆不應。桂紅勸曰:「君取高科,豈有無妻之理?麗貞已入宮,無再會之期。他日仕途中議君溺於妓妾,不復婚娶,豈不重有玷乎?」生隱几垂淚,默然不言。紅又柬曰:「君以萬金之軀,乃耽無益之苦,事出無奈,可別求佳偶,何佇意於難得之從恥?」生惟長歎不答。紅因出汗巾為生拭淚,委曲勸之。生喟然歎曰:「天下女子,豈有麗貞者哉?」紅曰:「麗貞固不易得,但多訪之。或有勝於貞者,未可知也。君何絕天下之無人耶?」生曰:「京城女子,我決不從。昔山中讀書,感龔老之恩,以女道芳見許,後遇麗貞,遂失約。而道芳尚未受聘,不得已,其在此乎!」桂紅謝曰:「君可謂不忘舊矣。」即遣人歸,以禮聘道芳。龔老以舊盟,遂納焉,但復曰:「願祁郎自重。餘相祁郎當作三元,但眉生二眉,花柳多情,此亦陰騭也。今已一元矣,後二元恐不可望。然連科危甲,位至三公,非世有者。幸以此言達之,以為他日之驗。」
  後生會試,名在第九。殿試擬居狀元,但策中一段,頗礙權要:
  挾宮恩而居輔弼,半朝廷之官以為己隨;酷刑法而肆貪夢,傾國家之財以為己出。山移日食,地震山崩,良有以也。
  時鐵木迭兒以太后命為右丞,內外弄權,奸貪不法。見生策,大怒,遂以霍希賢為狀元,而生乃探花也。將拜官,生辭不就命,願請面奏。上召入,問曰:「卿何為不欲官?」生奏曰:「臣家素守清白,世受國恩,黃門待制,刺史稽勛,各有功績,著有簡端。獨臣父為蕭氏所陷,致使被害。臣聞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今臣既有不共之仇,又與冠裳之列,豈不上有忝於朝廷,下有忝於祖宗中有負於所學?臣尚未娶,願陛下念臣,一雪此冤,臣不惟不願受官,亦願終身不娶。」上聞之惻然,令侍御史往案其事。觀音保知生微時已欲復仇,今不可挽矣。蕭求於鐵木迭兒,不能救,父子遂相繼而死。
  自是,金園、琴娘為眾所欺,家日凌替,田產屋宇,消沒殆盡。金園寄食於母家;琴娘遂為鐵木迭兒所得,甚愛之。時趙子昂以詩畫動天下,鐵木迭兒每見子昂垂顧,必使琴娘捧硯,乞子昂之筆,子昂每呼為「掌硯兒」,鐵木迭兒因贈焉,且曰:「長使為君掌硯。」子昂笑曰:「君子不奪人之所好。」鐵木迭兒曰:「君之筆,予所好也。以予之所好易君之所好,何不可者。」子昂因畫五馬飲溪圖以謝之。又嘗呼琴娘為「五馬兒」,蓋以五馬圖所易也。
  及祁生拜翰林修撰,為子昂同僚,子昂每勸生娶。生曰:「家貧無以為禮。」子昂甚憐之,歎曰:「天使孝子受此窮獨耶?」一日,子昂留生飲,半醉,與生聯句,呼曰:「五馬兒捧硯來。」生心有詩,不暇他目,惟執筆而已。
  香鬱金樽綠似油,
  幾番沉醉曲城頭(祁)。
  香雲有態時時變(趙),
  野水無情處處流(祁)。
  好醜原來都是夢(趙),
  窮通常事不須愁(祁)。
  英雄自古多磨滅(趙),
  且向花前一醉游(祁)。
  琴娘時以眼視生。生忽見琴娘,遺詩不語。子昂曰:「君尚有所思乎?」生曰:「無。」子昂強之。生曰:「心事不敢言。」子昂曰:「如不言,罰以大觥。」使琴娘舉觥於生前。生欲言不言,徘徊間,琴娘不覺淚下。子昂疑,強問所以。生不能隱,遂告以實。子昂歎曰:「為蕭氏婢,亦有救人之心,可謂賢矣。然君之故人僕豈敢留?」即令肩輿送至生第。生感其恩,作詞以謝昂焉:
  玉堂風伯,醉後風流佳句得。忽見嬌姿,淚眼淒涼捧玉卮。  可憐病客,錦帳鴛鴦猶未結。重感瑤琴,不贈豪家只贈貧。名《減字木蘭花》
  生見琴娘,問:「金園何在?」琴曰:「還其母家矣。」生歎息久之。
  時蔡九五作亂,上命浙江樞密使張驢討之。鐵木迭兒惡生,累薦生為監軍使。生與張揮旌策馬,直抵賊壘,三戰三捷之,賊眾潰散。生因經略賊營,收其輜重及所擄婦女三千,各審其籍貫,放還。是夜,生喜功成,飲酒數鬥,擊劍而歌曰:
  一擊劍兮定四方,星沉斗轉兮夜蒼蒼。辭翰墨兮陷鋒芒,功名奏凱兮殿天子之邦。安得美人兮共舉觴,見我一笑兮為我解徵裳。
  歌罷,見二軍攘至帳前,相毆流血。生究其故,因放所擄婦女皆有所索,及一婦,自稱宦家,且身無所有,軍以勢迫之,出一玉扇墜,二軍爭取,是以相毆。生見扇墜,歎曰:「此徐氏故物,乃我所贈金園者,何以至此?」即令追其婦。婦至,即金園也。金園歸母家,因賊至出逃,途中為賊所獲。生納之。
  明日,生以捷書上聞,捷書中有一聯云:
  臣等,衣暫試於一戎,月連飛於三捷。鯀罪已戮,見東海之無波;氛氣盡消,仰太陽之普照。起捷書至,上方侍太后,太后捧捷書讀,歎曰:「軍中有此筆,必出才子之手。」因問承旨趙子昂,子昂曰:「此修撰祁羽狄筆也。此人自幼未娶,學識高才,且為父復仇,孝行可嘉。今為監軍使。」太后曰:「求忠臣於孝子之門。此人既孝,則事君必忠,一戰破賊,乃其小試耳。然而至今未娶,何也?」子昂曰:「家貧無以為禮,是以未娶。」太后與上歎曰:「使臣子貧而無妻,皆朕之罪。待班師,朕給以寶鈔,再賜宮人四員,事彼歸娶,以彰朕厚賞之恩。」遂即降旨班師。
  生至京,得聞上意,密謀於宦官續元暉曰:「上欲賜臣宮女四人,臣,吳中人也,有新入宮者,亦吳人,廉氏名麗貞,乞查訪,得賜,當效犬馬。」暉曰:「鄙人有梅竹圖,得君佳句,即效力如命。」生即題曰:
  漏泄春光有此花,凍雷驚動亦萌芽。
  九天雨露冰姿瑩,咫尺雲霄鳳尾斜。
  青鎖曉臨聞禁笛,紫宸朝罷玉衝牙。
  高堂清逸懸圖處,不比尋常力士家。
  元暉喜,即入宮。及出,見生曰:「宮人十餘,不能盡齒頰,將安得耶?」生不言久之。繼而喜曰:「我有玉如意,乃此人舊物,君持入宮。彼或見此,必自訴也。」元暉持而復入。過一側殿,果一宮人見而問曰:「此物何來?」暉曰:「此吾友所贈也。卿何相問?」宮人曰:「友為誰?」暉曰:「祁修撰也。」曰:「非羽狄乎?」曰:「然。」宮人問未完,即流淚。暉曰:「卿非廉氏麗貞否?」貞驚曰:「君何識妾名?」暉告其故。貞大喜,即與毓秀、曉雲共以金贈暉,皆求賜出。旁一宮人,亦關中女也,知貞等謀,亦願出金求賜。暉並許之。及生見上,上果賜焉。
  生受賜,謝恩還第,惟以得貞為念,不意秀與雲皆與焉。相見時,抱頭號哭,悲淚交集。貞、秀與雲收淚相拜謝。其一女尚掩面嗚咽,生怪而問之,乃陸嬌元也。自為舟人所逼,即欲赴水,舟人惡之,賣與一富家,富家有女該宮人,其母不忍,乃匿其女,而出元代焉。元自湖口別生,經歷萬苦,不意復得見生,是以慘甚。生再三撫慰,同載而還。
  錦纜牽風,開檣漫水。白雲江上,咿咿一棹笙歌;碧樹灘邊,泐泐半帆山爭。心懸離合,情集悲歡。生命鉤簾設宴,言笑怡然。酒半酣,生撫麗貞肩,歎曰:「我與卿不意今日有此會也。」貞曰:「吾入宮時留詩奉君,已有『無地通恩』之歎,今幸合為一家,昔日之盟庶不負矣。」生曰:「僕和卿韻亦有『偕老無緣竟絕恩』之句。今事出於無心,而夙願已從。則少年時遇玉仙子賜詩一律云『相逢玉鏡台』,蓋與卿等會也;又云『天朝賜妙才』,蓋今日上之賜以卿也。其言驗矣,吾與卿等焚香拜空以謝之。」及眾拜起,見雙鶴繞舟,半晌而去。生喜,即命酌酒。琴娘起舞,桂紅雅歌,毓秀點板,金園吹簫,曉雲撥箏,嬌元捧壺,麗貞執爵,共勸之曰:「今日之樂,亦非尋常,願君酩酊。」生曰:「誠奇會也,固當一醉。但無詩不可以記勝,予為首倡,卿等繼之。」
  把酒歡良會,猶疑構寐中(生)。
  姻緣天已定(雲),
  離合散還同(貞)。
  歷難投金闕(元),
  留恩免劍峰(園)。
  狂雷中露發(秀),
  深院隔牆逢(紅)。
  梅老鶯初壯(貞),
  衾寒日已東(琴)。
  玉堂金掛綠(生),
  粉臉昔題紅(貞)。
  痛母心千里(秀),
  私恩拜九重(雲)。
  何方吳與趙(琴),
  誰料始能終(元)。
  歌舞慚多辱(紅),
  興衰覺亂衷(園)。
  大家須一醉,何必訴窮通?
  生曰:「琴娘之『吳越』、金園之『興衰』,尚有恨耶?」琴、園謝以無心,各舉爵奉生,生飲之,不覺沉醉。乃即舟中設長枕大被,眾女解衣擁生而寢。生眷戀之情,人各及焉。
  明早,過陳夫人宅,生登涯訪之。陳甚喜,令孔姬出見,視生微笑,各理舊情。不意陳族中及外人皆知之,生乃避嫌還舟中。時差人饋答往來,凡三日,道姑宗淨等知之,恨生不至,且與陳因生結仇,絕不往來,難以就陳見生,惟與眾道姑悵恨而已。
  時有道士劉志先,乃蔡九五黨也,有妖術,因蔡敗逃匿院中。宗淨素知劉有術,請計於劉。劉曰:「不難,夜即誅陳。」眾之不信。是夜,祁生以絞綃帕寄詩於陳,陳方坐燈下讀書詩,因呼孔姬,語曰:「祁君以此寄詩,情衣切矣,奈不可近何!」
  數載相思窈窕娘,臨風幾欲斷愁腸。
  而今久泊孤舟待,咫尺無緣到枕旁。
  孔姬未及答,忽戶外有兵戈聲。方欲趨避,忽然見一人長丈餘,手持雙斧,身披甲胄,發赤面青,形狀甚怪,向前喝曰:「誰為陳氏?」陳疑其盜,跪而告曰:「妾,陳氏也。將軍用寶,任將軍取之。」其人曰:「奉劉元帥令,取汝首級,焉用寶為。」言罷,斬陳首懸腰馳去。
  孔姬合家驚倒仆地,不知所以。至晨乃蘇,率婢輩同奔生舟,告以故,生遂匿焉。即令人訪陳氏事。首級血流一路,直至院中。生知陳與院中不和,必為道姑所謀,托官府追究。各道姑懼禍,皆指劉。劉知不可脫,遂擁眾作亂,殺傷官兵,不可勝計。
  官府以變聞。上遣樞密使院判官章台督兵捕之。章即生之同科友也,將與劉戰,請計於生。生曰:「此人久處道院中,道姑必知其術,可先擒之。」章台令甲士擒宗淨等數十餘人。章究其術,眾云「不知」。及加以酷刑,惟叩頭流血,毫無所言。生往救之,宗淨等已付軍法,惟涵師與錫未受刃,急令止之。生曰:「願代君討賊,以贖二人之命。」章曰:「君能破賊,何惜二奴。」即令涵師與錫還俗歸生。
  生從容問錫曰:「此賊在院所為何事?」錫曰:「無他事,惟剪紙作戲具耳。」生曰:「戲具何狀?」曰:「其狀如甲胄之士。」孔姬在旁應曰:「殺陳者,即甲胄士也。」生即入軍中。令曰:「人各持狗血一升,賊至,先以血衝之。」生乃自束戎裝,以仙女所贈玉簪插於冠頂,且祝曰:「玉香仙子曾云簪能解厄,今與賊戰,宜衛我矣。」祝罷,即搗賊營。賊望生頂紅光貫天,威風刮地,不覺失聲而潰。生令煙中衝以狗血,賊皆仆地。生就視之,皆紙人也。生命以火焚之,劉志先乃伏誅。死黨七十餘人,前舟人謀生者亦在內,生並斬之。遂與章別,發舟南還。章台崇酒於樽,作詞以送之:
  千里故人,一尊席上,笑口同天。念五六年前,三千士內,隨君驥尾,得占名魁。君受皇恩,妙齡歸娶,一棹笙歌碧水隈。青霄立,見中天奎璧,光動三台。如君海內奇才,七步風流氣似雷。況韜略兼全,兩番滅賊,他年麟閣,預卜仙階。沙燕留人,潭花送客,把手高歌一快哉。蒼生望,願早攜鴛侶,共駕回來。
  時生歸娶,妾媵女十餘人矣。及道芳入門,恭敬自持,麗貞等甚畏之,而奴輩不敢亂步。此亦大家之風範,才子之家箴也。生憶溜兒在獄,令人齎書至嬌元母家,其父即以書告官,言「女在,與溜兒無乾。」溜兒歸,生以琴娘配之。
  生娶畢還京,恨鐵木迭兒之肆惡,糾同內外監察御史四十餘人,劾其「逞私蠹國,難居師保之任」。上不聽。鐵木迭兒遂謀陷生,因出生為邊方經略使。生即戎服跨馬,以肅清邊為己任。臨行,吟詩以自誓云。
  三尺龍泉吐赤光,英雄千載要流芳。
  長驅直搗單于窟,烈烈轟轟做一場。
  生到任點軍,殘缺死者甚眾。生查其妻小遺孤,編為一冊。冊內有一人與生同里■者,觀其名,即陸用也。用以狡詐主母至死,遂問軍。生以軍令取用,時用以陣亡,其妻山茶入見。生問曰:「汝夫既死,隻身何托?」山茶叩首告曰:「幸吳妙娘夫亦以販賣官鹽,問軍到此,今其夫亦戰死矣,而妙娘尚有私蓄,是以相依在此,苟全性命。」生曰:「妙娘湖上之恩,乃我再生之主也。」即令入見。時分雖尊卑,而情同離合,會晤之頃,不覺淚下。生問妙娘:「歸否?」妙泣曰:「恨無路耳。」生乃匿以為妾;山茶則以秀郎配之,將名概除之,以絕查究。妙娘曰:「妾少為情客妻,壯為軍人婦,年逾三十流落於此,幸君帶歸,不死足矣,敢奉衾枕耶?」生曰:「吾為重臣,美女如族,非愛卿色也。第卿乃始交之人,又有湖上之惠,豈為薄倖郎,身貴便忘賤耶?」是夜,挽妙娘同寢,喜甚,作《重疊金》詞:
  少年一枕吳歌夢,春光怕泄驚相送。許久憶芳容,相逢湖水中。  贈金知惠重,銘刻心嘗頌。今日是天緣,難將貴賤言。
  生即得妙娘,即起馬巡邊,梯山航水,自北而南,名震蠻夷,威如雷電。一日,過廉、竹所流之地。廉夫人岑氏、竹夫人鬆娘已疾故矣,所存者,玉勝、驗紅及各婢耳。見生至,皆放聲號哭,生亦惻然。玉勝揮淚問曰:「聞二妹、曉雲皆得侍左右,妾等不知生死,君寧忍耶?」生曰:「卿等暫止此。待還朝,當為卿復仇。卿等與貞、秀會有期矣。」勝等拜謝,祝曰:「此地非人所居,況無男子相衛,早一日歸,乃一日之惠也。」
  生自戍邊,功名重天下。上頗知賢異,擢生為招文館大學士兼平章軍國中書左丞相。後以英宗被弒、迎立晉王功,進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太師。鐵木迭兒為太子太師,生乃劾其「誣殺忠良,奸貪不道,至陷廉、竹家小」。自是,玉勝、驗紅並兩家婢妾,皆從生矣。鐵木迭兒恨生,使其歡為御史者,亦劾生「享大爵而以事夷君為恥,詐巡邊而以故軍婦為妾」,蓋指吳妙娘也。上不聽。生喜,歸語道芳。道芳曰:「功名富貴,皆有定數,人亦何為!」時麗貞侍側,從容進曰:「妾聞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君之謂也。君見欹器乎?滿則覆。今君滿矣,願急流勇退,保攝天和,行歌花鳥,坐擁琴棋,不亦樂乎?」生聞之,豁然大悟,乃抱麗貞置之膝,兩臉相親,豁然歎曰:「久沉宦海,得卿提醒。大丈夫棄功名如敝屣,視富貴如浮雲,安用擔驚受恐,拖朱紫為傀儡態耶?」懇乞天恩,力求致仕,賦詩《浩然》而歸。
  浩然長笑一臨風,解帶於今脫鳥籠。
  此去溪山訪明月,不來朝陛拜重瞳。
  詩書事業原無底,將相功勞總是空。
  塵外逍遙真樂地,早攜仙侶醉花叢。
  生歸,又娶美姬二人,曰碧梧,曰翠竹,及麗貞、玉勝、曉雲等共十二人,號曰「香台十二釵」。婢輩山茶、桂紅等及新進者僅百餘人,號曰:「錦繡百花屏」。■環之聲,聞於市井,麝蘭之氣,達於街衢。生每夜暮,皓齒輕歌,細腰雙舞,笙歌雜作,珍饈若山,紅粉朱顏,環侍左右,雖南面之樂,不過是也。宅後設一圃,大可二百畝,疊石為山,器籬為徑,峻亭廣屋,飛閣相連,異木奇花,顏色相照,四景長春,萬態畢集。生行游,必命侍妾捧筆硯,每至一處,必加題詠。然亦不能悉記,而吳中傳聞者,止二三詞而已。
  《題繡谷堂》詞名《臨江仙》
  簾捲華堂名繡谷,高山翠列如屏。四圍風送■環聲。奇花千萬種,松林兩三層。  山外有山山外水,水邊山頂皆亭。綠蔭斜徑小橋橫。眼前堆錦繡,何處問蓬瀛?
  《題筠溪軒》詞名《浣溪沙》
  香銷籬黃金地堂,風生水榭竹蔭涼。小窗飛影印池螗。  浪潑春雷魚欲化,竹圍山徑鳳來翔。暑天水簟即瀟湘。
  《題曲水流觴》詞名《天仙子》
  春曉轆轤飛勝概,曲曲清流塵不礙。玉龍昨夜臥鬆蔭,雲自蓋,山自載,偃仰屈伸常自在。  浮觴更把蘭亭賽,別是人間閒世界。恍如仙女渡銀河,溪雖隘,行偏快,只用先生長坐待。
  園內鑿池,僅百餘畝,內設六島,每島皆有樓、台、亭、榭,其制各異,石橋相連,下可舟楫,謂之「西池六院」。一院則使二妾居之,二妾則使六婢事之。每院笙歌,晝夜不絕。
  一夕月夜,生與道芳駕小舟遍遊池島,命各院八窗洞開,垂簾明燭,簫鼓低奏。清風徐來,水月相蕩,時執棹者吳妙娘也。生命為吳歌,隨波宛轉,聲若洞簫,各院皆以清笛應之,儼如鶴唳鬆梢,不覺塵骨皆爽。生樂甚,命酌酒,與道芳對飲。因舉手托道芳腮,戲曰:「今夜夫人興動矣。」道芳正色應曰:「夫妻相敬如賓,何戲狎如此!」生曰:「夫人乃鐵石人耶?」舟過一院,匾曰:「碧香瓊館」,貞與雲所居也。生因以手招貞,貞與雲登舟。生曰:「才得罪夫人,二卿為我謝之。」貞舉爵勸道芳,芳卻之。貞跪下,芳急扶起,曰:「貞姐自重,即當強飲。」繼而,曉雲亦舉酒跪奉。芳亦扶起,謝曰:「量不能矣。」生笑曰:「量頗容人,乃不能容酒耶?」芳又強飲之。西南一院,隔欄遙呼曰:「妾未嘗見夫人飲,願下執壺。」生視之,乃玉勝、金園也。令取小舟渡至。亦各捧酒奉道芳,芳力辭。玉勝、金園勸曰:「妾等樗材,恩承賬木,久涵飲德之恩,恨無涓滴之報。今借花獻佛,望夫人少飲。」生亦勸曰:「來意至誠,亦當少進。」道芳乃啜其半。復強飲之,不覺香肌醉軟,睡態漸增。生命臥榻設重茵繡枕,扶道芳寢。乃與麗貞推篷坐月中,飛觴浪飲,縱棹遍遊各院,笙歌愈覺嘹亮。生曰:「與卿等聯句可乎?」眾曰:「可。」
  筵開畫舫夜初長(生),絕勝當年醉白堂(園)。水底明河斜轉影(勝),至連新月細生光(貞)。詩盟不就君須罰(雲),……
  生抱雲戲曰:「卿今夜欲罰我乎?尚記得床後小軒不能禁否?」雲笑曰:「此為驗紅所誘耳。」生以手插入雲懷,摩弄其乳,春興勃然,欲狎雲於坐中。雲曰:「夫人在坐,願公少待。」生曰:「汝畏夫人乎?我當先狎夫人。」乃舍雲而就榻,將欲解道芳衣;生醉後性急,忽動道芳佩玉一聲,道芳驚醒。生抱而戲曰:「如此良夜,適興何妨。」道芳起坐,曰:「侍妾滿前,明月照目,不意海內名公、朝廷重宰,乃兒戲一至此耶!」生不答,惟求相合。道芳怒起,拂衣登岸。貞等勸生曰:「夫人性重,欲與聚首,在妾院中可也。」生曰:「然。」率貞等邀道芳同宿,使眾妾即環侍左右。明日,生酒醒,但見玉人如砌,香霧衝簾,生心蕩然。恣意縱欲。芳諫曰:「公非少年矣,願當自惜。」生笑曰:「老當益壯,何惜之有?」
  自是,淫樂無所不至,或吟詠,或局戲,或清淡,皆與眾妾在焉。一日,月上忘歸,嘗有詩云:
  共榻清淡花霧濃,並頭聯句月明中。
  起來一笑同攜手,繡谷堂深燭已紅。
  或宿一院,則各院送茶,婢輩皆待生睡,方敢散歸。或生少出,則各院明燭待之,香薰翠被,任生擇寢。或生浴,則眾妾環侍如肉屏。或天寒,必三妾共幔。生之家事,各有所司,生不自與,惟吟風弄月、逍遙池島而已。
  一夕中秋,月明如晝,生方與眾妾泛舟,忽見西南祥雲聚起,鸞鶴旋飛,空中隱隱如有鼓吹。頃間,紅光照水,香氣逼人。生與芳等視之,見一女子立涯上,呼曰:「祁君,妾復來矣。」生停舟相接,乃玉香仙子也。玉香自袖中出丹一帖授生,且曰:「令家人分服之,皆可仙矣。況道芳乃織女星,貞乃王母次女也,餘皆蓬島仙姬,不必盡述。今俗緣已盡,皆當隨公上升。」言畢而去。
  生自是飄逸有登天之志,絕欲服氣,還精固神,舉足能行空,出言可以驗禍福。人皆異之。後攜芳、貞等入終南山學道,遂不知所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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