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湖三奇傳

  元末時,秋官吳守禮者,浙之湖人也。初,論伯顏專權亂法,蠹國害民,疏上,忤旨,奪職放歸。於是買田築室,以訓子為事。子名廷璋,字汝玉,號尋芳主人。涉獵書史,揮吐雲煙,姿容俊雅,技通百家,且喜遊俠及兵事,真文章班、馬,風月張、韓也。守禮欲使子謀仕,生曰:「今何時也?可求仕哉!水溢山崩,熒飛日食,天變不可挽矣。異端作亂,隸卒稱兵,人變不可支矣。兼以侏儒御重位,腥羶執大權,直節難容,奸邪立黨。予家本南人,何忍拜犬羊、偶豕彘乎?有田可耕,有廬可守,適性怡情,偃仰於世足矣,何必披袍束帶,徒為夷虜所貴乎!況天人交變,運歷將終,不幾十年,必有真天子出。吾其俟之。」守禮聞言,亦服其識見之卓。
  一日,以事辭父往臨安,過蘊玉巷,見小橋曲水,媚柳喬松,更有野花襯地,幽鳥啼枝。正息步凝眸間,不覺笑語聲從風自牆內來者,嬌柔小巧,溫然可掬。暗思:「必佳娃貴麗也。」遂促馬窺之。果見美姿五六,皆拍蝶花間。惟一淡裝素服,獨立碧桃樹下,體態幽閒,丰神綽約,容顏瀲灩,嬌媚時生,惟心神可悟、而言不足以形容也。正玩好間,忽一女曰:「牆外何郎?敢偷覷人如此!」聞之,皆遁去。
  生歸寓,若有所失。情思不堪,因賦詩一律以自解:
  無端雲雨惱襄王,不覺歸來意欲狂。為惜桃花飛雨急,難禁蝶翅舞春忙。滿懷芳興憑誰訴,一段幽思入夢長。笑語無情聲漸杳,可憐不管斷人腸。
  晨起,再往候之,小門深閉而已。俄見一老嫗據石浣衣,生揖而進曰:「牆內何氏園也?」嫗曰:「參府王君家玩也。」生曰:「非其諱士龍者乎?」對曰:「然。」「彼有息女否?」答曰:「有女二:長曰嬌鸞,寡服未釋;次曰嬌鳳,聘伐未諧。」「為人何如?」嫗曰:「姿容窈窕,且工詞章,善琴弈,而裁雲刺錦,特餘事耳。」生求見之心益篤矣。因自喜曰:「此吾老父契也。備贄謁之,以假館為名,萬一允焉,他日之事未可知也。」
  於是持書及門,款曲之際,生進曰:「家君自別麾下,日誌林泉,不獲進瞻偉范,徒仰慕耳。姪因遊學貴地,遍索雅靜居,俱不如意。昨聞名園閒曠,且極幽麗,欲貸少憩習業,未審尊意如何?倘念夙交,特賜容愛,小子當效草環之報。」王老笑而言曰:「尊翁與朽,握手論契,已非一朝,彼此情猶至戚。今君棄家求名,盛舉也,敢不如命。」且囑之曰:「日用之需,吾當任奉,毋使牽書史心可也。」
  翌日,生遣隨僕攜琴劍書囊而往。王老乃館生於池亭小閣中。生雖身居書室,心憶鸞娘,採青拾紫之念頓忘,而竊玉偷香之謀益計矣。處及旬餘,心事杳杳,不勝悲歎。然王老見生舉止端詳,言詞溫潤,接人待物,罔不曲盡理道,心甚愛之。雖夫人、二嬌之前,亦嘗以偉器目焉。
  時台州李志甫作反,朝廷詔鞏卜班總江浙軍事行討,王以武名亦與,因召生謂曰:「正欲與君親益,奈徵蠻之制已下,行期旦夕矣。家中外事,望乞支任。」生一一允諾。明日,王備舟促,送者馳驟。生晚歸,心幸曰:「待月之事可成矣。」
  後一夕,鸞獨坐臥雲軒中,手弄花枝,影碎風旋,爐篆香遺,自念:「金蘭流水,不能倚玉樹而遇知音,其為情也,誠不堪矣!」即呼侍婢春英者---慧巧倜儻,亦豔質也---同至後園集芳亭前,步月舒悶。忽聞琴聲丁丁,清如鶴唳中天,急若飛泉赴壑,或怨或悲,如泣如慕,誠有耳接而心恰者。鸞即往,穿窗窺之,見生正襟危坐,據膝撫床而彈,清香裊裊,孤燭煌煌,望之若神仙中人。恐為生所覺,即呼春英,怏怏而去。歸不能寐,適筆硯在旁,援書《如夢令》詞云:
  正好歡娛彩幔,何事赤繩緣斷。步月散幽懷,又被琴聲撩亂。情願,情願,孤枕與君分半。
  自是,口雖不言,心則已領會矣。後夜復至,意為聽琴計也。適生獨立柳蔭玩月,鸞不知而突至,見生赧顏,與春英相笑而去。生意必鸞也,欲追不能及,欲舍難為情,因借柳為喻,遂書二律於壁云:
  沿溪弱柳綠方稠,牽惹離人無限愁。
  半娜腰肢風力軟,長顰眉黛雨痕愁。
  章台舊恨成虛度,漢苑新緣欲漫酬。
  縷縷含情佞蕩漾,畫橋之外有朱樓。
  煙鎖長堤兩渭城,淺妝渾恨別離輕。
  影臨曲水如無倚,花入欄杆若有情。
  學舞柔姿輕掠燕,偷眠弱態引流鶯。
  依稀可惜閒清夜,攀取疏齋續舊盟。
  生就館三旬,見鸞僅再,心猿意馬,不能自馴。因訪知春英乃鸞得意婢也,欲面求一會。越二日,英獨至園亭彩茉莉花,生揖曰:「露氣未多,彩何早耶?」英曰:「遲恐他人所得。」生曰:「今彩奉誰?」英曰:「鸞姐惜愛,方理妝候簪。」生笑曰:「然則惜花起早,誠然歟?但不知愛彼何如?」英曰:「愛其清香嫩素也。」生曰:「清香嫩素,子但知人愛花嬌雅溫柔,獨不見花亦愛人乎?」英曰:「花無情,何能愛人?」生曰:「萬一有情者愛之,我子以為何如?」英微笑不答,盒花而去。
  明早,復會英於亭前。英曰:「官人亦欲此耶?」生曰:「欲則欲矣,恨未一攀。」英曰:「盆花滿亭,任彩何害。」生曰:「此花貴麗,不能自折,必欲仗人引手耳。」英即連摘數朵與生,曰:「蕊瓣整潔,君試取之。」生佯受花,因把英手曰:「子,敏人也,猶不悟耶?」即出碧玉環一雙,跪而進曰:「久懷鄙私,未獲一展,吾子若許,方敢畢陳。」英扶起曰:「既有高明,任言無隱。」生乃從容語曰:「予自家干謁,蒙尊主款留,幸矣。但意不在索居也,實因牆外睹芳容,頓起攀花之念;柳邊聆笑語,未承題葉之交。雖名節之係,吾不敢也,第風月之懷,人皆有焉。是以晝夜彷徨,夢魂顛倒,不愧蒹葭托玉樹,必期青鳥付嬌鸞。所賴以道達維持者,吾子也。可不乘機動意,效待月之紅娘;因事進言,法遺香之淑女?萬一云雨之債得償,縱使捐軀之報何惜,子其為我圖之。」英見生丰姿俊俏,詞氣揚逸,心亦愛之,故赧色目生而言曰:「先生將希聖希賢,何忍謀及乃事?娘子素冰清玉潔,豈容乾彼以私?人謀固當忠,天理實難泯,吾不敢也。然而自古佳期雅會,多諧於月夕花朝,況今女貌郎才,或出於天授人與,敢不委曲引君歸洛浦,周旋扶汝至陽台乎?所賜之物,義不敢領。」生強納諸袖中而去。自喜事遂一二,歸賦一律,以自慶焉:
  天台花柳暗,今喜路能通。
  密意傳何切,幽懷話正匆。
  青燈空待月,紅葉未隨風。
  漫說鸞台遠,相逢咫尺中。
  越數日,春英不至。生出庭前觀之,見一小鬟,手持香草。生曰:「拾此何用?」鬟曰:「浸油潤發耳。」又曰:「見春英否?」鬟曰:「不見。」生曰:「彼此一家,何為推阻?」鬟曰:「吾值新姨房,彼為鸞姐所屬,是以不見。」生曰:「新姨為誰?」鬟曰:「姓柳,名巫雲,家翁之寵妾也。邇因遠征,權為家長,鬱鬱不得志,惟吟哦以度清宵耳。」言畢,鬟去,春英適來。生語英曰:「別後心事懸懸,癡病日篤,賢姐何不出一奇謀,以活涸轍之枯魚哉!」英曰:「吾嘗為汝圖矣,但芳心玉石,何能即開?遲之歲月可也。」生曰:「予豈不諒,第勢如纍卵,信子所言是,猶輸萬里之米而救饑餓士也,事能濟乎!」英良久曰:「鸞姐知詩,不若制一詞以挑之,何如?」生曰:「善。」乃邀英至書閣中。方欲構思,見英侍立,星眸含俏,雲鬢籠情,彼此互觀,欲思交動。乃謂英曰:「詩興不來,春興先到,奈何,奈何!」即挽英就枕,英亦不辭。當芙蓉露滴之時,恍若夢寐中魂魂矣。生起,喜曰:「予欲建策謀人,得子發軔,既能一戰致捷,後雖有勁敵堅城,可破竹下矣。」英曰:「但恐得手之日,不記發軔之人耳。」生曰:「如有此心,神明共殛。」將行,索詞。生一揮而就,乃《憶秦娥》也:
  相逢後,月暗簫聲人病酒。人病酒,一種風流,甚時消受。  無聊獨立青青柳,恍然邂逅原非偶。原非偶,覓個良宵,丁香解扣。
  英度來久,急忙趨回,所索之詞,竟遺於路。不意為小鬟所見,拾送巫云。雲拆視之,曰:「此情詞也,嬌鸞有外遇矣。執而白之渠母,免玷王氏風,可乎?」復自忖曰:「彼母窘我,我亦無賴,又何苦自作怨?況聞吳公子瀟灑聰明,愈於王老十倍,不若詐鸞詞以先接之。」遂作《好事近》詞以付,云:
  好夢久飄遙,一柬將人輕撩。准擬月兒高,莫把幽期負了。  曲房深幕護絞綃,留待多情到。此際慇懃報導:要輕輕悄悄。
  生方倚檻看花,忽見小鬟報曰:「鸞姐有書,約公子一會。」生曰:「春英何在?」鬟曰:「侍老夫人,無暇。且鸞姐害羞,夜不設火。公子如約,竟過集芳亭,越小門,達太和堂,越迎暉軒,由左而旋,即鸞寢所。慎毋誤也。」生得詞,喜溢顏色,恨不得揮太陽歸咸池,遏清光於石室。
  少頃,遠寺鐘聲,孤村燈影,一家人寂,滿樹鴉寧。生整衣冠,循路而入。正疑左右兩道,小鬟已執香待矣。引至閨中,別一洞房,雖無燈燭之光,而月映紗窗,人物可辨。彼方巧妝豔服,瑩彩襲人。生進揖曰:「佳詞下賜,厚愛何當!極慕深思,頓令盡釋。」雲亦答禮曰:「久沽待價,擬棄於時,辱翰鍾情,愧慚自獻。」言畢,生抱曰:「今服何不素耶?」答曰:「幸接新郎,固宜易服。」生於此時,興不能遏,乃為之解衣,並枕而臥。但見:
  酥胸緊貼,柳腰款款春濃;玉臉斜偎,檀口輕輕津送。雖戲水鴛鴦,穿花蝴蝶,未足以形容也。
  彼此多情,不覺漏下三鼓。生因謂曰:「一自識荊桃下,幾裂肺腑,萬策千謀,今獲遂願。但不知長遠之計何出耳!」巫因答曰:「妾非嬌鸞,主人側室巫雲也。偶得私詞,不欲妝敗,因而情動,以致蠅疵。況容貌雖殊,恩義則一,百年交好,今夕殆與君訂矣。何必他顧,以自苦耶?」生得語,默忖曰:「承主不拒,受惠良多,意屬孀居,反淫愛妾,心雖不安,而悔無及矣。」雲見生不答,復又慰曰:「嬌鸞不足異,其妹嬌鳳,學繡於予,眉秀而長,眼光而潤,不施朱粉,紅白自然,飄逸若風動海棠,圓活如露旋荷蓋。且又工詩善弈,嘗為回文歌,聽者不自知其心怡神迥也,愛作懶鴉鬢,嫋娜輕盈,甚是可目。今方十六,情事想漸識矣。意或鄙妾,當與君圖之,何如?」生曰:「自知愚拙,得遇仙姬,恨無以報雅愛,敢望吹噓也。」雲曰:「君果厚妾,妾亦當厚君。必不以此介意。」言語間,窗年雞唱。生求再會,雲曰:「願得情長,不在取色。」生曰:「亦非貪淫,但無此不足以顯真愛耳。」陽台重赴,愈覺情濃,如此歡娛,肯嫌更永。事畢,口占一律以謝雲曰:
  巫山十二握春雲,喜得芳情枕上分。
  帶笑漫吹窗下火,含羞輕解月中裙。
  嬌聲默默情偏厚,弱態遲遲意欲醺。
  一刻千金真望外,風流反自愧東君。
  雲亦答以復生,曰:
  浪說佳期自古難,如何一見即成歡。
  情濃始信魚游水,意密方知鳳得鸞。
  自訝更深孤影怯,不期春重兩眉攢。
  願君常是心如一,莫使幽閨翠鬢寒。
  詩成,披衣而散。
  那嬌鸞自月夜聞琴之後,一點芳心為生所鼓,但無隙之可乘耳。春英自愧失詞,久不與生會;而生亦聞巫雲之言,思鸞之心淺矣。雲在鳳前,每每贊生。
  一日,鳳持素枕面,托雲描花。雲曰:「吳公子博藝多才,丹青尤最,不若求彼一繪,豈不勝予哉?」鳳曰:「吳公子外人,倘求不雅。」雲曰:「彼父與家君至契,以理論之,兄妹間何避嫌為!」即呼鬟召生,生即往見。鳳與雲方並體而立,見生至,即掩雲背。生進揖,從容且恭,因而睨視。果然眉清眼媚、體秀容嬌,誠婉若游龍,飄似驚鴻也;輾轉間,進退無主,景態萬千,不能盡述,惟翠枝振振而已。雲曰:「屈君無事,鳳姐有二枕面,敢勞公子一揮灑耳。」生曰:「承命宜遵,但拙筆不足以當雅視。」鳳微哂,欲言自止。生即按幾運思,唾手而就。一描拳石水仙花,一描並頭金蓮花。意猶未足,又各題一絕於旁云:
  素質天成分外奇,臨風嫋娜影遲遲。
  孤衾寂寞情無限,一種幽香付與誰?
  翠蓋紅衣水上芳,同心並蒂意何長。
  多情莫道年來瑞,還是風流學洞房。
  寫完,呈上。鳳不覺大喜而去。雲曰:「兩日候君,何不一顧耶?」生曰:「無小鬟,恐為他人所遇,故不敢耳。」雲曰:「今幸嬌鳳先去,可坐此一語。」即命小鬟候門,具酒與生對酌。生曰:「向聞卿言,意為過譽。今視之,卿言猶未盡也。天地生物之巧,何盡鍾於此女耶!使我心膽不能自制,將若之何?」雲曰:「非我贊襄,焉識天台之路?」生乘酒興,即抱雲曰:「卿德如山,涓埃無效。當以此心,銘之沒齒。」即插手雲懷,潛解雲帶。雲亦情動,與生入帳,共效鸞鳳,綢繆綣戀之際,恨前情猶未罄也。雲起,謂生曰:「嬌鳳讀書知禮,不可苟動。彼婢秋蟾者,亦頗通文。鳳之情性,蟾素音識,誠能以計得之,鳳可不日取矣。」生曰:「予固愚疏,惟卿指示。」乃相與執手而別。
  生方及門,見一女童持盒至前,口稱:「鳳姐奉謝,望公子笑留。」生開視之,乃牙扇一柄,九龍香百枚。生急問曰:「子非秋蟾姐乎?」對曰「公子何識?」生曰:「久慕芳名,嘗懸念慮。」將近身敘話,蟾即害羞別去。生因自悔,作《望江南》詞以道之:
  春夢斷,心事仗誰憐?寂寂歸來情汝遣。小窗幸接新緣厚,貺自天傳。  鬟翠展,相與欲留連。恍隨鶯燕忙飛遠。望斷紅塵重悵然,徒使旅魂牽。
  越兩日,生獨坐凝思:「著意者失意,無情者有情。」正唏噓間,聞啟戶聲,視之,乃秋蟾也。生曰:「昨有柬寄答鳳姐,子竟不將去。今復來,殆非忍心者。」因命坐。蟾辭曰:「前日承畫枕面,早檢妝奩,不料為畫眉燈燼所穢,自欲描補,筆法不類公子。鳳姐知之,必答撻矣,故特奔求,幸賜垂憐。」生即承命描焉。未畢,問曰:「將何潤筆?」蟾曰:「謝在後耳。」生曰:「筆還未盡,欲子發興,何云後乎?」即抱蟾於榻。蟾力掙不能脫,意欲出聲,恐兩有所累,自度難免,不得已,從之。生試狎之,小心護持,不使情縱,得趣而已。將起,不覺猩紅滿衣,發鬢俱亂。生為之飾鬢,因謂曰:「巫雲與鸞、鳳,孰勝?」蟾曰:「鸞姐綽約,雲姨豐豔,鳳乃兼得,而雅逸尤過之。」生曰:「情事何如?」蟾曰:「固不可測。然昨見《惜春》詩云:
  無聊獨立意徘徊,記得春來春又催。
  幾片落花門靜掩,數聲啼鳥夢初回。
  微風入幕紅綃篆,細雨收階綠長苔。
  弱質自憐光景擲,曉窗羞試鬢中煤。
  觀此,則情夷識矣。」生又曰:「子能挑否?」蟾曰:「異姓骨肉,何萌此心?」生曰:「世事紛紛,子尚認真耶?」蟾曰:「今患眼,頗無興,徐可圖之。」生曰:「予有一方,甚驗,子肯持去否?」蟾曰:「果有效驗,何為不可。」生即錄方,並致書於前曰:
  久荷□□,未伸寸悃,又蒙貺下,愧面驚心。自接芳容以來,神魂恍惚,不知甚為何物也。及顧賜儀,仍益悽愴。執扇痛風流之未遂,燃香慨意氣之難投。朝暮依依,莫測所事。近聞尊眸病熱,又不暇自惜矣。顧影徘徊,猶患在體。千思萬計,敬薦一方。倘得和平,則他日清目之本,誰曰不在是哉。
  書成,封付與蟾,兼完前枕,並持而去。
  嬌鳳素愛生才,今得書,亦不甚怪,以醫方治之,疾果愈。時暮春景候,幽禽亂呼,舞蝶相逐,生無聊,欲趨會巫雲,以話得秋蟾事。道經迎翠軒,得一金鳳釵,制極工巧可愛。生喜,取而藏之。及至雲所,雲已不在。復回故道,而鳳與蟾方咄咄相視。生趨揖,曰:「目患方除,今又竭功耶?」鳳未及答,蟾在旁應曰:「承方致愈,幸已涵明。早失一釵,來此尋覓。」生曰:「何以失之?」鳳曰:「無心而失之。」生曰:「失雖無心,得者有緣。」鳳曰「棄之而已。」生曰:「金質鳳名,何忍相棄?」鳳曰:「縱不忍,奈無覓何。」生曰:「心誠求之,天下未有求而不得者矣。」鳳怒蟾曰:「汝在我後,眇不一看,安用汝為!」生出釵,曰:「僕久蓄此,毋怒蟾矣。」鳳接,笑曰:「舊物耳,兄何欺?」生曰:「繡閨書室,若隔天淵,而失釵竟入僕手,不可謂無緣也。敢雲欺乎?」語未竟,報:「鸞娘來。」生即趨出,謾成一詞:
  訪舊歸來嗟不遇,轉過迎暉,又與新人語。數句情言微自露,嬌娥可是猶難悟。  拾得金釵原有主,笑接慇懃,好把雲鬢護。雖得相逢游洛浦,反教添我相思慕。《蝶戀花》
  日晚,仍赴雲處。小鬟曰:「被酒睡矣。」生揭帳視之,但見桃花映面,綠鬢欹煙,困思朦朧,雖畫工不能模寫也。生即解衣潛入衾內。雲從夢寐中作嬌聲曰:「多情郎,乃為穿窬行耶?」生曰:「本入幕賓,何得相訝。」興止而罷,生曰:「卿知秋蟾事乎?」雲曰:「雖不知,試觀其言,似與君相洽者。」生曰:「何以見之?」雲曰:「還釵賜藥,鳳曾道來。」生曰:「然則感予否?」雲曰:「縱彼不感,兄當乘此機會。」生深然之,天曙而出。
  一日清明,夫人代王祭掃,舉家隨行。鳳以處女,得不與焉。生知其然,直抵其寢室。鳳見生,驚曰:「讀書不知內外,所讀何事?」生曰:「客居寂寥,訪景怡情,迤邐而來,不覺至此。」秋蟾從旁贊曰:「早是親雅,不然,取侮多矣。」生俯立鞠躬,莫取進退。鳳亦平顏,曰:「姑舍是,後宜慎之。然既來,理不當空返。」乃勸生坐。但見畫床錦幕,香氣襲人,室雖不甚幽,廣雅則若仙境,可愛也。正欲遍觀,見幾上有《烈女傳》一帙。生因指曰:「此書不若《西廂》可人。」鳳曰:「《西廂》,邪曲耳。」生曰:「《嬌紅傳》何如?」鳳曰:「能壞心術。且二子人品,不足於人久矣,況顧慕之耶!」生曰:「崔氏才名,膾炙人口。嬌紅節義,至今凜然。雖其始遇以情,而盤錯艱難間,卒以義終其身,正婦人而丈夫也,何可輕訾。較之昭君偶虜,卓氏當壚,西子敗國忘家,則其人品之高下,二子又何如哉?」鳳亦語塞。
  頃之,蟾捧茶至,因謂生曰:「公子識此味否?」生曰:「嫩綠旗槍,天池一種,味雖美,恨不能一飽嘗耳。」鳳曰:「兄果欲,當奉少許,以助清趣。」生即拜曰:「若蒙俯愛,願粉身以謝。」鳳艴然曰:「兄病心乎?何語之顛倒也。」生曰:「旅館蕭條,幽懷苦逼,昏昏卒夢,百事不復措情。卿我兄妹之交,意宜憐惜,反過責耶!」鳳又曰:「然則兄思歸乎?」生曰:「攜囊負芨,興何匆匆也。一旦夙望投空,躊躇行止,正昔人所謂要歸歸不得者矣。」鳳曰:「何不倩一排遣?」生曰:「知心在眼,欲倩久矣,其如不肯垂情耶!」鳳稍意會,不辭而去。生因趨出,吟絕句二首以自歎:
  池平窗靜獨歸時,一見嬌娥心自癡。
  情滯不堪回首處,倚欄空賦斷腸詩。
  乳燕飛飛鶯亂啼,滿腔心事被人迷。
  琴堂軫冷知音少,無限芳情帶草萋。
  越數日,春英來園中。生招謂曰:「別後耿耿,子忍不一顧耶?」英曰:「予心亦然,但嬌娘子常有恙,難相離耳。」生曰:「向承許,杳不效力,豈為信人?」英曰:「公子將別望,敢相強乎。」生笑曰:「知心有幾?」反顧間,秋蟾、小鬟亦至。生曰:「不約而俱,良會也,安可虛負。試鬥草一樂,劣者任勝者罰,何如?」眾美皆曰:「可。」時有翠色花一種,生先得之。秋蟾潛欲分之,英亦求惠,生方欲與,不料為小鬟所見,並力來奪。三女一男,混作一處。鸞度英來,又諒必遇生,忌有所私,親往伺察。鸞已近身也,春、秋猶爭笑自若。鸞叱曰:「男女不相授受,而顧狎戲如此,體面何在!」眾皆遁去,惟春英伏地請罪。鸞欲責遣,哀求而止。
  後兩日,英忿鸞之辱己也,乃盜鸞《如夢令》詞及紅鳳頭鞋一隻與生,曰:「此嬌娘子手制,當為公子作媒。」生覽之,大喜過望。候晚,密趨臥雲軒。見鸞獨立凝神,口誦「不如意事常八九」之句,生即在背接曰:「何意不如?僕當解分一二。」鸞驚問曰:「汝來此何干?」生曰:「來赴約耳。」鸞曰:「有何約可赴?」生出鞋,曰:「此物卿既與之,今復悔耶?」鸞愕然,曰:「此必春英所竊,兄何見欺?」生曰:「然則『與君分半』之詞,亦春英所作乎?」鸞不覺面色微紅,低首不答,指捻裙帶而已。生復附耳曰:「白玉久沉,青春難再,事已至此,守尚何為?」即挽鸞頸,就大理石上,羅裙半卸,繡履就挑;眼朦朧而纖手牢鉤,腰閃爍而靈犀緊輳。在鸞,久疏舊欲,覺芳興之甚濃;在生,幸接新目,識春懷之正熾。是以玉容無主,任教踏碎花香;弱體難禁,拼取翻殘桃浪。真天地間之一大快也。生喜鸞多趣有情,乃於枕上構一詞以慶之,名《惜春飛》:
  蝶怨蜂愁迷不醒,分得枕邊春興。何用鞋憑證,風流一刻皆前定。  寄語多情須細聽,早辦通宵歡慶。還把新弦整,莫使妝台負明鏡。
  鸞起曰:「通宵之樂,實妾本心,第礙春英耳。」生紿曰:「不妨,當並取之,以塞其口。」彼此正興逸,遙見火光,望之,乃夫人也。鸞即使生逾窗而避之,鞋與詞俱不及與。生且懼且行。不意小鬟在路,承命邀生。生不能卻。至,則巫雲方守燈以待。見生面色蕭然,親以手酌生,坐生膝上,每酌,則各飲其半,不料袖中鸞鞋為彼覺而搜之,生亦不能力拒,竟留宿焉。但生雖在雲房,而一念遑遑,實屬於鳳。於是詐言早起就外,欲至鳳所,意彼尚寢,當約秋蟾為援,以情強之。
  誰知鳳以宿妝起矣:雲鬟半□,夢態遲遲,何啻睡未足之海棠,霧初回之楊柳;獨倚窗欄,看喜鵲爭巢而舞。見生,問曰:「舉家尚在夢中,兄何起之早耶?」生曰:「孤幃清淡,冷氣逼人,欲使安枕,難矣。」鳳亦淒然無語。少頃,幾上小瓶插紅梅一枝,鳳竟往添水,若不禮生者。生從後撫其背,曰:「卿能惜花憔悴,獨不念人斷腸乎?」鳳曰:「人自腸斷,於我何與?」生作意又問曰:「向有小柬,托秋蟾奉謝,不識曾賜覽否?」鳳亦作意答曰:「雖有華章,但意思深長,語多不解,今亦置矣。」生曰:「卿既不屑一觀,當擲下還。」鳳笑曰:「恐還則又送人也。」生曰:「身萍浮梗,見棄於人久矣,尚有誰送?」鳳曰:「新姨每每致愛,何謂無人?」生曰:「果有之,但十巫雲不足以易一卿耳。」鳳又曰:「得隴望蜀,兄何不知足耶。」生曰:「噫!卿猶不諒,無怪其視我恝然也。蓋欲取虞,不得不先取虢。至以靈台一點,惟卿是圖,刺骨穿心,不能少釋,予豈分情博愛者比哉。」鳳見生言詞懇切,頗亦感動,睨視生移時。而秋蟾報:「夫人呼鳳問事。」即與偕去。生亦出外,怏怏不能披卷。及夜,賦五言律云:
  話別幽窗下,情深思亦深。
  佳期憑素枕,鄉夢戀重衾。
  自信人如玉,何妨釵與金。
  莫憐空鳳侶,還似再論心。
  鸞自通生後,忌春英眼,每降節下之,欲得其歡心。一日,英持玉丁香侍妝,失手墮地,竟損一角。鸞收匿而不問。英因德鸞,乃叩啟曰:「侍奉閨幃,久蒙恩育,倘有所使,當竭力以圖報。」鸞曰:「我無他,惟汝玉一節,兩難周旋耳。」英曰:「夫人性寬,即在所略,則下此俱不足畏。況娘子情人,即我情人也,何自生嫌疑?」鸞曰:「汝既有美心,能引我一見乎?」英曰:「不難。」即與鸞同至生室,相見欣然。因以眼撥生,曰:「那人已回心,今夜可作通宵計矣。」生點首是之。正笑語間,忽索前鞋及詞,已無覓矣。生遮以別言,鸞疑其執。生不得已,遂以實告。鸞重有不平意,少坐而去。
  生雖喜得鸞,而以鳳方之,則彼重於此多矣。是夜,因鳳事未諧,鬱鬱不樂,伏枕而眠,不赴鸞之約。鸞久候不至,意為巫雲所邀,乃怨雲奪己之愛,欲謀相傾。然所恨在彼,而所惜在此,又不敢悻然自訣也。寢不能安,作《一叢花》詞以寫其意:
  曉來密約小亭中,戚戚兩情濃。良宵挨盡心如痛,徒使我望成空。紅葉無憑,綠窗虛扃,何處覓飛鴻?  欲眠猶自倚薰籠,幽恨積眉峰。孤燈獨守難成夢,淒涼了一枕殘紅。不是緣慳,非乾薄倖,都為妒花風。
  明早,鸞以此詞命春英特送與生。生接覽之,自悔無及,即同英入謝罪。過太和堂,望見鳳立麗春館下,看金魚戲水。生使英先回,竟趨赴鳳。鳳問秋蟾曰:「一雌前行,眾雄隨後,何相逼之甚耶?」生曰:「天下事,非相逼,焉能有成?」鳳整容施禮,而生已當胸緊抱,曰:「今日乃入手耶!」鳳怒曰:「兄何太狂!人見則彼此名損多矣!」生曰:「為卿死且不吝,何名之有?」鳳因且拒且走,生恐傷彼力,尋亦放手,但隨之而行,直至閨中。鳳即坐而舒氣,生蹲踞面前,曰:「子誠鐵石人耶。自拜丰姿,即勞夢寐,屢為吐露,不獲垂憐,使我空處虛館中,當月郎燈殘之候,度刻如年,形影相弔,將欲思歸,則香扇猶在目也,情柬猶未還也,何忍一旦自棄。及至姑留,又以熱心而對冷眼,甚不能堪。是以千回萬轉,食減容消,若癡醉沉昏然者,無非卿使之也。卿縱欲為彭娥德耀之行,何卿送人至此極乎!」言訖,不覺淚下。鳳持生起,曰:「妾非草木,豈謂無情,方寸中被兄索亂久矣。然終不顯然就兄者,誠以私奔竊取,終非美滿之福,只自招人議耳。況觀兄之才學,必不久臥池中者,故父母亦愛兄敬兄。苟或事遂牽紅,則偕老終身,妾願足矣。計不出此,而徒依依吾前,何不諒之甚耶!」生曰:「卿言誠是,但世情易變,後會難期,能保其事之必諧乎?倘或天不從人,則萬斛相思,頓成一夢,必難復牽子襟以自訴矣,悔恨又當何如!」鳳又曰:「汝我情緣,甚非易得。此身既許於君,死生隨之,復肯流落他人手哉!」即脫指上玉記事一枚、係青絲髮一縷與生,曰:「兄當以結髮為圖,以苟合為戒。」生袖中偶有鴛鴦荷包,亦與鳳,曰:「情聯意絆,百歲相思。」正話間,秋蟾馳至,頗知此情,乃曰:「彼此歃盟,不可無證。兄姻緣得意,妾亦有所托者。」即折髻上玉簪,以半與生,祝曰:「君情若堅。」以半與鳳,祝曰:「姐志若白。綠鬢成交,蒼天無。」生、鳳笑而收之。生感鳳意,口占《清夜》詞一闋云:
  蘭房兮春曉,玉人起兮纖腰小。誓固兮盟牢,黃河長兮太山老。  鶯愁兮蝶困,綠蔭蔭兮紅■。密約兮雖都,苦沉夢兮難醒。
  鳳亦以詞答生,詞名《點絳唇》。
  默步庭闌,無端又被狂郎見。排鶯狎燕,頓使酥胸顫。  訂說盟言,半怯桃花面。情洽處,且休留戀,早中金屏箭。
  生回間,鸞見,挽生手,同至寢所,恣行歡謔。枕席中所講會者,千態萬狀,雖巫雲輩,遠拜其下風矣。事闌,日已西向。鸞起,挽生而坐。自含五和香,以舌舐生口中;或使生吸茶,又自接唇而飲。□□之情,實未有如鸞之極者也。是夜,復留生。生頗倦,婉辭而出。鸞疑有他就,終不快於巫云。
  生自說盟之後,雖常會鳳,或攜手,或聯肩,或笑狎賡歌,或花月下對膝以話心事,無所不至,但語一及淫,則正色曰:「妾豈淫蕩者耶?妾果淫蕩,兄亦何貴於妾!」每每不能相強而罷。一日,房前新荷盛開,謂生曰:「出污而婷婷不染,垂實而顆顆含香,真所謂花之君子也。」生曰:「凌波仙子,香色俱傾人矣。然當嬌紅嫩綠時不趁一賞,則秋風剝落,雖欲見,得乎?」又一日,與生並坐,秋蟾忽持新蛾來,兩尾相連,四翅綽約。因謂鳳曰:「物類鍾情,卿何固執?」鳳擲蛾不語。生亦愀然曰:「大丈夫欲為一蛾不可得,虛生何為!」語雖感傷,而鳳終堅守。
  是夜歸館,適月朗風清,因作詩以自怨云:
  相逢不若未相逢,贏得心牽意亦忡。
  獨立小欄憑往事,汪汪兩淚泣西風。
  當初邂逅望成歡,今日誰知恩意難。
  鏡裡好花溪映月,不能入手即能看。
  佳期不偶惜芳年,設盡盟言也枉然。
  情重幾回心欲裂,青燈夜雨夢魂顛。
  著意尋花花正酣,相思兩字用心探。
  傷情無奈□惶處,一嗅餘香死亦甘。
  吟一句,嗟歎一句,不覺以悶鬱之懷,感風露之氣,二鼓就寢,寒熱迭攻。明旦,不能起,館童言於夫人,夫人命求湯藥以治之。然生素脫灑,今患此,心益躁則病益劇,留連三五日,猶勿藥也。巫雲、嬌鸞俱遣人問候,惟鳳若不知者。正憶忖間,秋蟾在目,且持蠟丸一枚奉生,曰:「鳳姐多致意。」生曰:「吾病不在丸,子必知之。當復鳳,如不棄盟,時來一顧,九泉無憾矣。」蟾欲回,見幾上所存詩稿,並拾以報鳳。
  鳳得凶信,又味詩詞,情意飄蕩,心甚憂之。傍晚,密與蟾親往問其疾。見生,執其手曰:「兄達人,何不幸罹此?」生曰:「一臥難起,自謂不得復睹芳容,此亦孽緣所羈,不自悔也。但夙願未酬,使我飲恨泉下,卿亦獨能恝然乎?」語未終,淚隨言下。鳳亦帶淚謂生曰:「妾身不毀,則良會可期,兄宜自愛。」親出紅帕,與生拭淚。見生面冷,又自以面溫之。臨別時,依依不能捨。乃解綃金束腰與生,曰:「留此伴兄,勝妾親在枕也。」含淚而去,且顧且行。
  生雖未得通鳳,然而脂香粉色,殆領會盡矣。況其意念□□,生亦感釋,病為之少瘥。生匿不聞,欲鳳再至。越日,果來。近床問曰:「兩日頗快否?」生曰:「癡病懨懨,未知此身孰有,敢望快乎!萬一復理巾櫛,當索快於吾卿,不識周旋之意何如耳。」鳳欲寬生,乃曰:「恭喜後,惟兄是從。敢執前見以負罪耶?」生不勝喜,病亦漸愈。
  初起,即往候鳳。鳳見生,喜愛過於平日,因謂生曰:「兄在患時,妾心膽幾裂,夜不解衣者數晚。憂兄之情,行止坐臥不釋也。今幸無恙,綿遠之期可卜矣。」因出詞以示生:
  緣乖分薄,平地風波惡。得意人而疾作,兩處一般耽擱。  書齋相問痛淚魂,孤衾拼與溫存。忍別歸來心戚,一線紅泉偷滴。右調《青玉案》
  生亦出詞,乃謝鳳者也,詞名《南鄉子》:
  病起識紅塵,患難方知益故人。扣含嬌經解處,情真。一枕酥香分外親。報德愧無因,惹我相思恨轉新。骨瘦不堪情事重,傷春。綠暗紅稀再問津。
  彼此看訖,情話綢繆。生不覺興動,欲求鳳會。鳳不允,生曰:「卿言在耳,今又背之,守信者當不如是也。」鳳曰:「妾非爽信,但兄新愈,當迷雲溺雨之時,能保其情之不少縱乎!倘有不虞,雖曰愛兄,實害兄矣。妾忍見耶?」生聞鳳言,歷歷可聽,亦不甚強之。
  又越兩日,生意無聊,本欲會鸞一敘,然意重情堅,不覺足為心使,沉吟之間,寂至鳳室。以指擊門,不應。生怒,排窗而入。鳳方在圍屏中擁爐背燈而浴,見生至嬌羞無措,即吹滅燈。生從黑中抱住,曰:「正欲情勝,何相拒耶?」又以手摸其乳,小巧瑩柔,軟溫香膩,雖寒玉酥雞豆肉,不足以喻其妙也。因逼之就枕。鳳度不可解,因誑生曰:「夙世姻緣,今夜必償兄矣。所慮者,兄花柳多情耳,萬一拋人中道,使妾將何所歸?必當對天證誓,然後就枕未晚也。」生以為然,乃曰:「此素願耳,何難之有。」即舍鳳自誓。鳳徐理衣,詐呼:「秋蟾覓火!」竟從小門遁去。燈至,誓完,而鳳已去久矣。生彷徨悵望,不能為情。秋蟾為生新愈,恐復激恙,因慰之曰:「鳳姐裸裎燈下,是以害羞,然心實未嘗昧也。公子無欲速,則好事何患不成?今妾欲留公子,恐得罪鳳姐,未敢也。不若游至新妙姨處一遣,何如?」及至,雲已睡熟,不能進矣。急辭蟾投鸞,鸞尚未寢。見生悶悶不言,問之亦不答,鸞又促膝近生,曰:「對知心人不吐露心曲,何也?」生難以實告,詐應之曰:「才夢見楊太真試浴,正戲狎間,為風竹所醒,不得成歡。然而情狀態度,猶隱隱在腔子中,所以戀戀不已若此也。」鸞曰:「果鬱此乎?妾雖不及太真,情則一也,即當與兄同浴,以解此懷。」乃命春英具湯,設屏秉燭,各解其衣,挽手而浴。生雖負悶,然當此景,情豈不動?即抱鸞於膝,欲求坐會。鸞亦任生所為。燈影中殘妝弱態,香乳纖腰,粉頸朱唇,雙灣雪股,事事物物,無非快人意者。生於此時,不魂迷而魄揚也哉!浴畢,即攜手共枕,戲謔無所不至,而情事未可以言語形容也。
  生早起就外,思鳳之念猶未釋然。乃畫美女試浴圖,寫詩於上,以道忿怨之意:
  燈前偷見一嬌娥,試浴含羞脫綺羅。
  怯露芙蓉新映水,舒香荷芰嘯凌波。
  雲迷弱質歡情沓,月暗殘妝夢想多。
  舊日相思合愈渴,蘭湯不共待如何。
  生方擲筆,適鳳使蟾候生起居,且曲為謝罪。生曰:「吾當面責之。」即持畫而入。鳳見生,掩口笑曰:「苟非遁去,幾入虎喙。」生亦笑曰:「狗盜之謀,何足為幸。」因出所題與觀。鳳曰:「高才妙味,具見之矣。但今雖迷暗,豈無虛朗之日乎?」生曰:「卿之操志,心領已深,第中熱若難忍耳。譬之於酒,醇醪在手,何忍弗醉,未有不取而吸之者也。譬之於花,芳葩在前,何忍望香,未有不嗅而攀之者也。苟為不然,至愚且負甚矣,人將不重嗤之耶!今卿具醇醪之美,芳葩之嬌,而僕又非愚而負者,此其所以欲一吸且攀也,何自蹈守株緣木之行,徒作其人也哉!」鳳曰:「妾非忍心,慮在遠耳。兄知酒矣,獨不知一潑不能收耶?兄知花矣,獨不知一開不能蕊耶?兄固非薄倖者流,妾實念及於此,若徒逞目前之欲,則合巹時將何以為質耶?是以今日之守,亦為兄守也,兄何不諒之甚。」生曰:「是則是矣,吾恐媒妁未偕,歸期在邇,一會且未知何日也,何合巹之可望乎!」
  生言愈懇,鳳不能當,即抑生於懷內,曰:「兄何鍾情之極!」生亦捧鳳面,曰:「向使病骨不起,則國色天香又入他人手,而溫存款曲之情今將與卿永絕矣,此情安能不鍾也。」鳳又頓足起,曰:「芳盟在邇,豈敢昧心。萬一事不可料,有死而已,不忍憐香惜粉以負兄也。兄何出此言哉。」生不得已,乃難鳳曰:「適呈拙題,敢請一和。以刻香半寸為則。香至詩成,永甘卿議。不然,雖翅於天,鱗與淵,亦將與子隨之。心肯灰冷耶?」生料鳳雖聰慧,未必如此敏也。不意得命即成,無勞思索。
  夜靜人闌浴素娥,曲憑深處解香羅。偷看舞燕衝紅雨,戲逐輕鴛起綠波。意重不妨言意淡,情真何用講情多。紅泉一點應難與,無奈東君欲速何。
  香未至刻而詩先就,生亦無如之何,乃仰天歎曰:「大丈夫死只死矣,何向兒女子口中取氣耶!」即拂袖而出。生雖不得志,然亦直鳳之言,高風之節,未嘗不私自歎賞,而愛慕之心益加切矣。
  自是,生久居鸞處,將及旬餘,絕不與鳳一面。巫雲間或會焉。鳳則常使人問候,殆無虛日。時四月二十三,夫人初度辰,召宴親戚於忠烈堂,生亦在焉。內則巫雲輩五六人。外則叔姪輩六七人,垂簾為蔽。優樂盡歌舞之美,水陸極龍鳳之珍。聒耳充目,無非富麗者也。內有褚晴岩者,夫人姪也,亦事舉子業,與生話甚投,因對弈賭酒。生棋雖優,然心眼常在簾內,連負三局,罰酒六大杯。鳳恐致醉,密使小鬟視生。罷弈,生方收局,褚復逼生投壺。手雖把箭,而心愈屬鳳,故矢皆落地,又得酒四大觥,而生漸醉矣。鳳見生,揚言恐失禮於人,急檢王所合乾葛丸,貽生嚼之。三咽後,清爽如故。生得不及亂者,鳳之力也。席罷,夫人先寢,事托巫云為理。
  家人俱散,時近二更,生知無礙,即直造鳳所。鳳方坐床脫繡,見生至,且驚且喜,曰:「兄久忙,何暇至此?」生曰:「被斥之人,無顏求見。今蒙不醉之德,故來謝耳。」鳳曰:「果非妾,兄將不勝甚矣。」生移身近鳳,曰:「曲櫱所釀,不過醉面,至於情意所絆,實能醉心。僕因卿,醉心甚矣,顧乃吝不一醒,何耶?」鳳曰:「兄果執迷,必欲以情事相尚,則秋蟾,愛婢也,亦頗俊豔,薦以代妾,何如?」生曰:「卿誤矣。燕石滿囊,不若粒玉之能寶;駘蹄盈廄,何如一驥之可良。病入膏肓,心力俱困。若曰薦代如蟾者,雖得不死於卿前,淒淒孑孑,如窮鱗斃翼之所歸。意在卿也,豈愛婢哉!」鳳意稍解,但默默不言。生又進曰:「天下有強奴悍寇,始雖甚惡之,及其輸情納款,匍匐所哀之時,未嘗不屈法憐宥。然則僕之於卿,亦可謂輸款甚矣,而卿意不少憐,豈奴寇之不若乎?」鳳見生言懇懇,乃曰:「兄意既如此,妾敢固愛?但姑待明夜可也。」生興正發,即抱住,曰:「僕腸頗短,不能優游以待。且人定回天,何況於子。」乃力推僕枕。鳳亦不敢相卻,任生解衣。翡翠衾中,輕試海棠新血;鴦鴦枕上,漫飄桂蕊奇香。情濃任教羅襪之縱橫,興逸那管雲鬟之撩亂。生愛鳳嬌,帶笑徐徐;鳳憐生病,含羞怯怯。肺腑情傾細舌,不由得香汗沾胸;絞綃春染紅妝,難禁嬌聲聒耳。從今快夢想之懷,自是償姻緣之債矣。是夜,生為情慾所迷,將五鼓才睡。當旭日紅窗,而生鳳猶交頸自若。秋蟾恐懼人來,乃揭幔低聲曰:「陽台夢尚未醒耶?」生、鳳乃驚覺,整衣而起。鳳急飾妝,嬌姿愈豔。生在旁大喜狂溢,乃綴《樂春風》一詞以慶之:
  錦褥香棲,幽閨春鎖。幾番神思蓬瀛,今得身游夢所。風流何處值錢多。  蘭蕙舒芬芳,桃榴破顆。嬌羞嫋娜,情重處,玉堂金谷皆左。才識得,一刻千金價果。
  鳳觀畢,曰:「妾之蒲柳,不避淫污,一旦因兄致玷,誠以終身付之也。若曰暮暮朝朝,甚非所願。惟兄諒之,則萬幸矣。」亦口綴前詞以復焉:
  鸞鏡才圓,鵲橋初渡。暗思昨夜風光,羞展輕蓮小步。杏花天外玉人酡。  難禁眉攢,又何妨鬢,情諧意固,管甚麼,褪粉殘紅無數。須常記,一刻千金價果。
  是夜,嬌鸞席散,欲得生一罄酒興,乃自往邀生,至則野渡無人,幾窗寂寂而已。因忿生不先會己而赴巫雲,不知生在鳳處也。於是欲決意謀雲,而未得其便。一日,會台州人歸,以軍功報夫人。鸞乃重賄使,詐傳王命:「早暮衙內淒涼,可送新姨作伴。」使者得賄,果如計語夫人。夫人亦憐王在外,信而從之,即使雲去。雲患涉險,又以生故,不欲行。正躊躇間,生忽趨至,雲曰:「何來?」生曰:「聞卿被召,時決有無。」雲曰:「誠然。」生曰:「去則去矣,僕將何依?」雲曰:「一自情投,即堅仰托,正宜永好,常沐春陽,奈事不如人,頓令隔別,雖曰後會有日,而一脈心情,不得與鸞、鳳輩馳騁矣。」生曰:「事已至此,為之奈何!」乃相與執手噓唏。而夫人以明當吉日,又使小鬟促雲整妝。生夜即留宿雲所,眷戀不可悉記。
  早起,鳳持紗衣一套,桂餅、梅丸各二封以贐。雲因謂生曰:「鳳姐與我,自從奉接閨幃,情同己出,況以公子之故,敢負斯心。汝百歲良姻,此行可力任矣,善自綢繆,毋生嫌隙。但不知他日待我何如事!」言訖淚下。鳳與生亦大慟。正惜別間,報「夫人來送」。生即致意而出矣。然自巫雲去後,夫人以鳳無所托,命鸞與俱,家事代雲分理,是以人之出入、門之啟閉,親為防閒。鸞欲獨任生情,今反兩不得便,心竊悔焉。行亦怏怏失意,且遭連雨,益難為情。是夜,伏枕不安,漫成詩詞各一首:
  熟梅小雨故連宵,旅館愁來不待招。
  筆硯病餘功課少,家鄉雲外夢魂遙。
  簷聲逼枕添惆悵,燈影憐人伴寂寥。
  新綠滿園雖可意,久虛尋賞任風搖。
  對孤燈悄然,對孤燈悄然。夜闌人倦,雨聲滴破相思怨。這情緒可憐,這情緒可憐。輾轉不成眠,懶把羅衾戀。想伊兒妙年,想伊兒妙年。腸斷心灰,務諧姻眷。《香柳娘調》
  不料夫人勞役太過,忽臥一疾,不能起。鳳方侍湯藥,而鸞密使春英報生。生乃以姪禮問安。回至太和堂散步。自思曰:「此中旬日不登,風景入目頓別。」不意鸞突在後,相見各喜。鸞促而行,生逡巡不敢進。鸞曰:「老母伏床,餘皆無慮,兄宜寬心。」同行間,宛然鳳寢舊路。至則二閨緊貼,僅間一壁耳。坐謂生曰:「向夜自走候兄,意成不偶,何也?」生曰:「想緣醉夢中,知罪,知罪!」又曰:「那人去後,頗勞兄念耶?」生曰:「相思情愛,何人無之?苟為不然,薄倖甚矣,卿亦何取於僕?」鸞不能對,乃出餅果,與生並體而食。正細話間,報:「鳳姐請議藥方。」生即告出。鸞曰:「暮夜無知,願兄著意。」生曰:「中門鎖鑰,誰則任之?」鸞曰:「自有處。」
  生及昏時,潛入太和堂,正欲叩門,鸞已先囑英候矣。至,謂鸞曰:「今何能此?」答曰:「才與鳳約,每夜輪伴老母,庶可節勞。幸吾妹如議,妾可常常而見,兄可源源而來。妾之為兄,無不盡意如此。」生不暇備談,即與就枕。時方清和,狂蕩甚過,千態萬狀,不能悉明。乃以頭枕生股,手撫生腮,曰:「觀君丰神,情趣,色色可人,真大作家也,恨相見之晚。」生曰:「但得此身在,永遠可期,何晚之有?」語畢,鸞體頗倦,竟熟睡。生憶春英在近,不無動情者,乃徑舍鸞,索歡於英。英曰:「鸞姐性酸,不敢仰就。」生曰:「向無子,焉人今日?縱知,且不較,況在夢乎。」英感生情,即如命。交接時亦甚有趣。生雖戰後,而眷戀新人,愈發豪興。且其牡丹一朵,樣是可人,貌固不及諸美,而此實為最勝者也。生留連不忍去,英促之,復就鸞所。鸞亦瞑目不覺。東方白矣。臨行時,鸞又約曰:「後夜莫推佳會。」
  生至園亭,默忖「輪伴」之言,思欲與鳳一款。及晚,密啟中門,私趨內室。但見二閨杳然無人。生乃獨臥鳳床,垂幃自蔽。候至更餘,鳳來,起幔見生,半驚半笑。生亦笑曰:「待卿久矣。」鳳曰:「正欲見兄,決一大事。」生曰:「何以教我?」鳳曰:「一自見兄,情頗難制,說盟不已,又辱私奔,雖其反已懷慚,而事原夙定,不足追也。奈此來老母染病,俗言『喜可破災』,求婚者日無停議。妾在女流,不敢自白。兄,丈夫列也,事將安圖?」生曰:「托跡門來,即承二大人俯愛,正愧一無所報,而可以此情聞乎?卿固慧人,若以已謀之,則勢便而機投,倘諧所言,勉當恪遵,雖死不避。」鳳低首蹙容,半晌不語,乃謂生曰:「此事若圖之老母,鸞姐在侍,必難允諧。為今之計,兄急索尊翁一書、聘物一二件,竟送父任。老父素喜兄,而新姨又力贊,事想八九矣。苟得父命,縱母有別議,而妾可執以為詞,豈不萬全也哉?」生喜曰:「此良策也,明當東歸,一如卿議。」鳳因命蟾備酒,自捧觴,謂生曰:「此酌一則餞別,二則永訣。蓋妾之一身既寄兄手,萬一天不從人,妾寧碎玉而沉珠,決不忍抱琵琶過別船也。此行勉旃,不可草草。縱老父未許,老母他從,亦當再來一會,莫使萬種恩情竟成疏逖,則妾死無憾矣!」言畢,悲咽不勝,淚下如雨。生亦愀然泣淚,唯唯承命。是夜雖與鳳並頭交股,奈歡心為離思所拘,未及構情而雞已唱矣。鳳乃枕上成絕句二首以送生:
  比翼初分腸斷猿,離愁欲語復吞言。
  相思好似湖頭水,一路隨君到故園。
  送別餘情分外濃,行行獨泛酒旗風。
  明朝此際淒涼處,鳳枕鸞衾半截空。
  生即辭鳳,入謝夫人。嬌鸞知之,急使春英留生。生托以「家尊有書遠召,故不敢違。多致意鸞姐,事完,當復來謁也。」鸞度不可留,乃送細果二盒、巾絹十衣為餞行之敬。
  生抵家,備以王愛留之情、鳳永諧之意,曲道於父。父不勝喜曰:「此吾責也。」即為書及白金百兩、彩緞二端、金釵環各二事,遣人往台求婚。
  王得書,謂巫雲曰:「吳兵部家求鳳姐親,汝為何如?」雲曰:「簪纓世胄,才茂學優,何不可之有?」王笑曰:「吾亦久蓄此意,但不欲自啟耳。今當乘其來求索,以為贅,則吾老亦有托矣。至於花燭之事,且待賊平榮歸,親自校點也。」因以聘禮送歸夫人,答書許焉。人還,生大喜如醉,因作《西江月》以自慶:
  久待西廂明月,今方願遂喬。已知鸞鳳下湘瀟,何用信傳青鳥。  曉苑飛花有主,春田蘊玉成瑤。雲橋再渡樂良宵,正是■娥年少。
  生欲再往復鳳,生父止之曰:「前以客禮留連,今初聘結,不宜輕造,姑俟有便而往可也。」生鬱鬱不敢違。居家兩月,人事、書史俱不介意,參前,侍側,一鳳之外無餘思也。
  不意巫雲自別生後,朝暮思憶,食減容消,成一鬱疾。王千方求治,毫不能愈。臨終時,召小鬟,謂曰:「吾病已屬膏肓,勢在難救,然而取死之故,汝必知之。今亦不足言,但前有鞋詞,我身且不保,留之何用!汝持歸,萬福公子,我不能再見矣,當與鳳姐永好耳。」言訖大悲,目亦尋閉。鬟急呼叫,意無濟。王乃從厚葬殮,募僧追薦,舉柩寄安國寺中。雖甚痛悼,亦無知之何矣。
  家中夫人受聘之後,病患日減。一日,時當七夕,乞巧於庭。二嬌以夫人新愈,筵極豐潔,又使英、蟾輩歌詩侑觴,而夫人終若不豫。嬌鸞請之,因答曰:「鳳事告吉,可謂得人,吾無憂矣。但汝父監軍,未乞骸骨,汝年方壯,孤節難終,懷抱間所未釋然者,猶坐此耳。汝自成歡,毋吾以也。」是夜,皆不樂而罷。
  二嬌回房,鸞獨長歎不臥。英私問曰:「娘子彷徨,得非憶吳公子乎?」鸞不答,但首點之。英曰:「何不招之使來,徒自苦耶!」鸞曰:「招之使來,置鳳何地?」英曰:「天下莫重者父母,所難者弟兄。今娘子與鳳姐一脈所存,何不成以恩義,結以腹心,彼此忘懷共事也?」鸞曰:「然日登鳳凰之台,時處瀟湘之館,豈不快哉;顧乃各立門牆,自生成隙,此奪彼進,時憂明慮,不亦愚耶!」鸞又曰:「汝言唯良,開我蒙蔽多矣。」即相與詣鳳,曰:「我汝骨肉,猶花兩枝,本則一也。倘不見別,當以一言相告。」鳳曰:「遵命。」鸞曰:「予與吳生有不韙之愛,自擬終身以之。不料六禮先成,予亦竊幸。但今一去三月,頗煩念情,欲招之,則於妹有礙,欲舍之,則於心不忍。兩可之間,敢持以質也。」鳳憮然曰:「不敢請耳,籌之熟矣。予之得配吳君,論私恩,姐當為先,執公議,妹忝為正。必欲相較,則分薄而勢爭。不若骨肉同心,事一君子,上不貽父母之憂,下可全姊妹之愛,不出戶庭,不煩媒伐,而人倫之至,樂自在矣。但願義篤情堅,益隆舊好,大小不較,無懷二心。妹之所望於姐者此耳,何必鬱鬱拘拘於形跡間哉!」鸞曰:「妹果成我,我復何憂。」即為書邀生。
  生托以他事,赴焉。及門,夫人待之,禮加於昔。出就池館,有感風景依然,漫成一律云:
  園亭復得啟窗扉,案積凝塵手怕揮。
  池淨萍開魚自躍,梁空泥落燕初歸。
  深知一遇生難再,況是三奇世所稀。
  景色依然情事重,欄杆倚遍夕陽微。
  是夜,二嬌度生必至,設酒以待。更初,生果入謁。鸞迎,謂曰:「新女婿來矣。」生答曰:「舊相知耳。」相笑而坐。語中道及姐妹同心事,生喜曰:「情愛之間,人所難處也。二卿秉義,娥、英不得專美矣。」然亦自慚曰:「而僭獲奇逢,謹當毋倦盟心,少酬知已,二卿其尚鑒之。」鸞、鳳皆唯唯。酒罷,生欲就鳳。鳳辭曰:「凡事讓長,妾不敢先。」生傾鸞,鸞又曰:「奉禮新人,義不可僭。」相遜者久之。生不能主,乃曰:「鸞娘不妒,鳳卿不私,既在兼成,尤當兼愛。」即以一手挽鸞頸,一手拍鳳肩,同入羅幃中。二嬌雖欲自制,亦挫於生興之豪而止。於是枕長枕,披大被,二美一男,委婉若盤蛇,屈貼如比翼,彼此行春,往來遞愛,殆不知生之為生、鸞鳳之為鸞鳳也。
  一日,新雨初收,涼風微動。生覺寂困,乃趨鳳閨。鳳方晝臥一榻,生欲亂之,才起裙,不料鸞至。鸞即低聲撫生曰:「兄欲何為?」生曰:「刻心人阻我高興。」乃舍鳳狎鸞,推到於榻頭,取雙蓮置之兩臂,立而獵之。興趣不能狀,情逸聲嬌。鳳竟驚覺。生復逼體私鳳,力拒不從。正持案間,鸞曰:「鳳妹獨作清客耶?」乃助生開■,縱情大戰。事畢,鸞指生柄,曰:「斯何物也?嘗能授人如是?」鳳笑曰:「堅肉。」蓋以生字「汝玉」也。生答曰:「非此不能補縫。」蓋以「鳳」字同音也。鸞大笑而起。
  一日,夫人以生館寂寥,命遷之太和堂側,意便供值,而不知益近嬌所矣。鸞約鳳攜觴往賀,至,則生謂曰:「勝會難逢,不可獨樂,雖英、蟾亦宜侍坐。」二嬌許之。酒至半,生令其取緋色,多得者為狀頭,餘者聽調。不料生果得五緋,而鳳僅得一。乃使英執壺,蟾把觴,而鸞侑食,鳳則歌以勸生:
  蛟起淵兮鳥出幽,紅妝侍兮綠蟻浮。人生佳會兮不常有,及早行樂兮為良謀。古人有見兮能達,不甘利祿兮優游。邀明月兮歌金縷,披清風兮醉玉樓。惟此二物兮何友,取諸一襟兮奚求?堪嗟白駒兮易過,任汝朱顏兮難留。百年兮縱然能壽,其中兮幾日無憂。所以偷閒兮及時買笑,賞心兮何惜纏頭。慇懃把盞兮願拼酩酊,豈可碌碌徒效蜉蝣。
  歌罷,鸞曰:「今賭拳,當便宜行事,何如?」生曰:「可。第無悔。」二嬌欲難生,而勝算又為生得。秋蟾則在無算,生即抱蟾於懷,以手弄其乳,命鸞進酒,與蟾同飲,一吸酒,則一接唇,戲謔無所不至。生因大醉,眾美扶挾而寢。
  一日,中秋後晚,鸞鳳宴生於臥雲軒之庭中。飲至二鼓,星月愈皎。生曰:「僕與卿等相與,樂則樂矣,未曾通宵。今夕頗良,不若再陳狼籍之杯盤,檢點將闌之興趣,席地而坐,互韻而歌,倦則對月長憩,醒則洗觴更酌,略分忘形一樂,可乎?」於是設重,鋪繡褥,用矮幾置菜果,羅坐其上。時鳳履青金點翠鞋,生愛其纖巧俊約,則捧上膝頭,把玩不忍釋;又脫以盛杯流飲,笑傲戲樂,人間之所無。生興不能遏,欲求鳳會。鳳曰:「清光皓色中,何可為此?」生曰:「廣寒求此不能得,豈相妒耶。」生夜大醉,諸美亦被酒回房,時漏五下矣。
  自後朝出暮入,習以為常。一鳳一鸞,更相為伴。或投壺花下,或彈棋竹間,或攜手聯賡,或連袂對酌,生之一身,日在脂粉綺羅中優游,而他不暇顧矣。因作《芳閨十勝》以自賞:
  雲鬟
  梳罷香絲擾擾蟠,笑將金鳳帶斜安。
  玉容得汝多妝點,秀媚如云若可餐。
  雅色膩,雀光寒,風流偏勝枕邊看。
  雪股
  娟娟白雪絳裙籠,無限風情屈曲中。
  曉睡起來嬌怯力,和身款款倚簾櫳。
  水骨嫩,玉山隆,鴛鴦衾裡挽春風。
  鳳眼波
  水溶溶一點清,看花玩月特分明。
  嫣然一段撩人處,酒後朦朧夢思盈。
  梢帶媚,角傳情,相思幾處淚痕生。
  蛾眉
  淡月彎彎淺效顰,含情不盡亦精神。
  低頭想是思張敞,一抹羅紋巧簇春。
  山樣翠,柳般新,菱花鏡裡淨無塵。
  金蓮
  龍金點翠鳳為頭,襯出蓮花雙玉鉤。
  尖小自憐行步怯,鞦韆裙裡任風流。
  穿芳徑,上小樓,淺塵窄印任人愁。
  玉筍
  春蔥玉削美森森,袖擁香羅粉護深。
  笑拈花枝能索巧,更憐留別解牽襟。
  機中字,弦上音,纖纖紅甲漫傳心。
  柳腰
  嬌柔一捻出塵寰,端的丰標勝小蠻。
  學得時妝宮樣細,不禁嫋娜帶圍寬。
  低舞月,緊垂環,幾回雲雨夢中攀。
  酥乳
  脈脈雙含絳小桃,一團瑩軟醞瓊醪。
  等閒不許春風見,玉扣紅綃束自牢。
  溫比玉,膩如膏,醉來入手興偏豪。
  粉頸
  霜肌不染色融圓,雅媚多生蟾鬢邊。
  鉤挽不妨香粉褪,倦來常得枕相憐。
  嬌滴滴,嫩娟娟,每勞引望悵佳緣。
  朱唇
  胭脂染就麗紅妝,半啟猶含茉莉芳。
  一種香甜誰識得,慇懃帳裡付情郎。
  桃含顆,榴破房,銜杯霞影入瑤觴。
  是月,台賊得平,且靖峒堡塞百餘處。王以功領封敕歸。至家月餘,欲與生、鳳完禮,不料奔走宴駕之事甚勞,箭瘡頓發,流血數升而死。遺命嫁鸞,夫人則托生終養。
  鳳聞雲死,固自痛惜,今又遭喪,哀毀愈切,絕不許生一會,雖見,亦不戲一語。生重其孝,不敢相奪,時在太和堂納悶。不意小鬟自內出,見生,唱禮後即垂淚曰:「新姨自公子而亡,公子不為新姨而戚,何耶?」生曰:「子不知耳。自去經年,指望再續舊好,今忽聞變,淚從心飲,苦自神知,欲求一面,無由可得,縱死以俟,戚亦難以盡我矣。」鬟憮然曰:「公子情義如此,無怪吾姨之死猶戀戀也。」生急問曰:「曾有言否?」鬟曰:「餘無囑,惟願與鳳姐永好耳。且寄紅鞋一隻,書一柬,不知何意。」生急索之,鬟曰:「在我奩中,容即奉也。」生曰:「隨取何如?」鬟曰:「可。」乃相與至巫雲舊房。但見床幾依然,箱櫥積垢;及視鞋詞,事
  跡如昨,懷人憶古,不覺淒然。生乃流涕大慟,鬟亦對泣。
  生徐拭淚,撫鬟曰:「我無雲姨,亦不能至此。今日不料寸報毫無,意成永別。雲姨不可見矣,見汝猶見雲姨也,敢欲與子重締新歡,少償舊恨,陰靈有見,諒在喜全。」即欲求速,鬟曰:「主母果有意,但文鴛不足以托彩鳳耳。」生曰:「固情奪分,何傷,何傷。」鬟曰:「縱無傷,亦與二姐有礙。」生曰:「英、蟾且命自薦,何礙於子?」鬟笑而不答。生即挾至床中,為彼脫衣解帶。相狎時,甚能承受,勇於秋蟾過多。生笑問曰:「原紅已落誰手?」鬟應聲曰:「昔時為老主所得。」生曰:「惜哉!嬌海棠何忍枯藤纏耶!」鬟亦笑曰:「枯藤朽矣,海棠又傍喬木矣。禍福難憑,世情固不測如此。」生因傷感,不得盡興而起。書館煢煢,乃作挽雲詩一章:
  億別依依出畫欄,誰知復見此生難。
  湘湖月缺波痕冷,巫峽雲消山色寒。
  繡架寂寥針線斷,妝奩零落粉脂乾。
  燈殘酒醒猿啼絕,空向西窗淚眼漫。
  是夜,宿於鬟處,鸞鳳寂不知也。
  三七後,生因告歸,報父,欲舉墓祭之禮。豈期嬌叔士彪者,素流蕩險惡,溺情花酒中,家殖殆與王同,因此敗落,王每諷誨,則以為輕已也,心甚銜之。王亡,舉一子求嗣,欲利所有。夫人慮其不誠,不許,且以有婚辭。彪怒,乃誣生因奸謀命,竟鳴於官。官得士彪私,將產業一半與彪,以半與夫人蟾老,斷生在逃不究,二嬌則令改嫁。生聞,奈公案已成,竟不能白。士彪大喜,以嬌為他婦,則許聘締。鸞謂鳳曰:「蕭牆起變,骨肉相殘,大事去矣!將若之何?」鳳勃然曰:「難測者外來之變,能定者吾心之天。今雖挫拂間關,正明義之秋,見節之日也。妹當與姐協力同心,堅盟守禮,萬一惡叔悔悟而改,貪官罷黜以行,則臥雲之會,終為可期。苟或不能,有死而已。」鸞曰:「妹有此志,我亦竊效微末,雖不能為貞節人,免使呼為淫劣婦足矣。」言論之間,悲慘特甚,乃相與大泣。自是,朝暮依依,唯生是念。而生在家,亦惟鸞、鳳是圖,奈斷案之後,士彪嚴為關防,雖蒼頭孺子,不許私出入,恐與生有所約也。將及年餘,竟不能通一紙。生欲抱義與逞,生父又力阻之,是以兩相耽擱。二嬌居處怨慕,所自排者,惟形之於詩詞耳。有《四景閨怨》,錄於後:
  寂寂香閨晝掩門,飛花啼鳥兩銷魂。
  眉峰愁重應難盡,事到傷心誰與論!
  薔薇一架雨初收,欲候歸舟頻上樓。
  無奈梁間雙燕子,對人何事語綢繆?
  曉來強自試新妝,倦倦金蓮看海棠。
  不是幽人多懊惱,可憐辜負好春光。
  開遍棠梨倚遍欄,無端瘦得帶圍寬。
  花前賦就相思句,留與歸來仔細看。
  窗下新裁白苧衣,等閒紅瘦綠成肥。
  遊人不是迷歌舞,飛盡楊花尚未歸。
  風定簾垂日正遲,篆煙裊裊午眠時。
  簟涼好夢誰驚覺,小院新蟬噪柳枝。
  幽欄新筍漸成竿,獨對南薰憶舊歡?
  露卻酥胸香粉濕,倩誰與我掩齊紈?
  慚愧紅顏果薄緣,風流讓與並頭蓮。
  蘭湯自解丁香浴,怯怯嬌姿不似前。
  小庭梧葉乍驚風,立盡清陰盼落鴻。
  自信別來多寂寞,一緘猶勝未相逢。
  好事蹉跎一夢如,應知今日悔當初。
  芭蕉綠滿芙蕖放,十約佳期九度虛。
  覽鏡消容為念君,恩情何忍等秋云。
  黃花不似愁人瘦,人比黃花瘦幾分。
  南樓待月負良宵,楓冷江空去路遙。
  無限淒涼蛩話徹,孤燈明滅淚痕消。
  錦幕生寒怯翠環,天涯目斷幾雲山。
  相思最是傷情處,野寺寒鍾香藹間。
  老乾舒香已報春,不禁情動兩眉顰。
  金樽未舉心先醉,惟有梅花是故人。
  挑盡殘燈撥盡灰,芙蓉帳冷共誰偎?
  孤愁一段無憑著,斜倚薰籠夢幾回。
  芳心一點玉壺冰,誰肯輕捐萬斛情。
  攜手何時重賞雪?臥雲軒下話平生。
  鸞見詩,謂鳳曰:「妹有是心,予獨無情刖?然詩妙矣,吾不能和,當以曲賡之。」亦成《四景題情》一套於左:
  降都春
  情濃乍別,為多才,寸心千里縈結。暗想當初,背地香偷曾玉竊。如今惹下相思孽,倒不如無情安貼。滿懷愁緒,幾能勾對他分說?
  出隊子
  蘭芽長茁,又見春光早漏泄。鶯鶯燕燕飛成列。凝眸都是傷春物,嬌滴棠梨,何心去折!
  集賢賓
  花飛碎玉飄香屑,凴欄目斷天涯。猛聽黃鸝聲弄舌,喚起我離愁切切。狠心薄劣,閃得我羅裙寬折。無聊也,自且把珠簾半揭。
  黃鶯兒
  枝頭梅乍結,困人天,微雨歇。南薰獨對枉自嗟。冰弦懶撥,香泉懶啜。端為恩情一旦撇。心哽咽,淚濕紗衫,相看都是血。
  玉抱肚
  情乖愛奪,盼佳期,頓成永絕。空堪羨,並蒂荷花;怎支吾,暮蟬聲迭。蘭湯浴罷鬢雲斜,倩誰將我腰脫!
  山坡羊
  滿地舞旋紅葉,欲待題詩難寫。近日臨妝,不覺嬌姿怯。親瓜葛,夢與同歡悅。又被西風忽動簷頭鐵,頃刻驚開原各別。悶也,拍瑤台燈滅。怨也,擲菱花拼碎跌。
  五供養
  西廂待月,挨幾個黃昏時節。相思滋味逐頭斷,秋來更徹。是誰家砧杵聲頻,搗得我憂心欲裂。芳盟盡屬空,好事翻成拙。楚岫雲遮,高唐夢蝶。
  忒忒令
  繡閨寒侵,把獸爐慢。歎藍關,人阻截,幾番間揉碎梅花,揉碎梅花,惜孤衾,香自潔。怕寒鴉,啼漸越。
  僥僥令
  愁結板橋霜,夢冷茅簷雪。書翠流紅事已賒。甚時得破鏡圓,斷簪接?
  尾聲
  相思擔重苦難車,拼與他珠沉玉缺,你不見程姬,貞且烈。
  是歲丁丑,至元三年也。民間訛言朝廷拘刮童女,一時嫁娶殆盡。有趙應京者,新蔭萬戶官也,家極富,性落魄不羈,好鷹犬博弈,素慕嬌名,礙生,不能啟齒。今聞訛言,乃以金五百,夜賄士彪,欲求娶鳳。彪性貪,竟許之,且使老婢告夫人曰:「我因一忿,以致參商。每念寡婦孤兒,不忍一見。不若另覓東床,別聯新好,使老有所托,幼有所歸,不亦可乎。況吳生官斷,義難復全,彼必重婚,我何空守?」夫人未及對。鳳即應曰:「噫!是何言歟!吾叔利人之有,不義;割人之愛,不仁;既許而又背之,不信。吾與吳生,父母主盟,媒約議禮,情義所在,人皆知之。今欲悔約而謀傾,固非君子厚德之道,亦豈婦人從一之心。拜復吾叔:吾頭可斷,吾身決不可辱也。」婢以此言達彪。彪知不可強,乃囑趙子曰:「鳳姐情義不屈,計取為宜。擇一吉辰,爾多帶從僕,以親迎為名,從則可矣。如其不然,始以官勢逼之,斷以溫言誘之,嬌年幼質,必有所動,當不久負執迷也。」應京大喜,候日舉行,不料為老僕抱其不平,竟走報鳳。鳳私度曰:「老賊所為,險惡無比,吾力既不能制,吾名又不可污,亦莫如之何也,已矣!」將欲自盡,乃作書遺生曰:
  難妾王嬌鳳斂衽拜大文元汝玉夫君大人辱愛下:始而說盟,君心既已屬之妾;既而成禮,妾心亦已屬之君。正議魚水百年,不料風波一旦。使我有容不整,有花不簪,玩月反助清苦,吟詩適動幽思,一景一情,無非役吾神、擾吾夢者也。然猶早暮依依,不即為兄輕生者,蓋冀彼有所悔耳。既悔,則樂昌複合、延平再還,隱忍之罪,不猶可贖也哉。豈意怙惡不悛,變中生變,移花於別種,割我良緣;輟玉於他田,斷兄雅愛。當此時也,欲拼一死,慨兄面之未瞻;欲待苟全,痛妾名之已辱。故與其喪節以捐名,不若死者之為愈與?其徒死而不足以償千百年之恨,又不若姑存自待,萬一得見之為尤愈乎?生不可,死不可,進退兩難,會離莫測,雖微軀弱質不足以伴賢哲者心,而斷玉聯金,尚猶在目也。兄忍蔑視而不為之痛耶?情■縷縷,筆難遍傳,聊上一緘,敢求來會,則妾死生有所訣矣。敢書,敢書。
  生得書駭愕,即兼道赴之。又不敢顯然自進,乃匿於昔日浣衣之老嫗家,持金為禮,使得通焉。挨至鼓餘,二嬌乃遣春英輩密開小門,放生私入。相見時,各各大慟,但不出聲。鳳因謂生曰:「愚姊妹幸與兄遇,恩愛已非一朝,准擬長鬆可依,朱弦得托,三生偕老,家室優游。詎意門牆起變,半路相拋,使海義山情,冰消瓦解。故今請兄至者,非他意也,將欲與兄一面,少釋終天,必不忍冒恥辱身,甘作因風之柳絮,順水之桃花。兄自此後,亦當善自珍養,候事少息,與吾姐伉儷百年,實妾至願,萬毋為妾以傷貴重也。」言訖,悲咽不勝,淚痕如線。生含淚曰:「好事多磨,佳期難偶,自古然者。今之所值,想亦僕命所該,何忍反累。」鳳又謂鸞曰:「老賊屬意在我,勢不俱生,我死則無事矣。」生曰:「無累也。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哉,必當出力與之較焉。」
  正彼此論間,春英謂生、鳳曰:「天下事,權則通,泥則病。一時奮激,徒作溝渠,於事何益?不若默忍潛病,再圖歡慶。」生憮然曰:「計得矣。昔相如竊文君以亡,辜生挾瑜娘而走,古人於事之難處者,有逃而已。今當買舟湖下,與鳳姐乘月東歸,僻徑潛蹤,待時舒志,彼求不得,縱有惡謀詭計,將何施哉!苟便可乘,續謀兼併,猶未晚也。」眾美皆曰:「善。」於是托鄰嫗周旋,略撿妝資,與嬌鸞掩淚而別。舟行時,鼓已三矣。
  途中無聊,有聯句《古風》一首云。生為首倡,鳳次之焉。
  露氣侵衣月在河,吁嗟好事反成磨。
  世間守有相思苦,偏我相思苦更多。
  今夜蘭房燈火絕,大聲唱別愁千結。
  歸心一似戀帆風,疊疊重重急且咽。
  水靜天空雲慘淒,人離家遠夢魂迷。
  依稀重締生前願,往事傷心怕再提。
  怕提往事姑擁膝,夾岸蘋蘆秋瑟瑟。
  一篙撐出波濤中,免使鯨鯤受塵□。
  悠悠世態古道殘,人心尤險行路難。
  孤根此去托肥土,笑殺王郎成畫虎。
  越日至湖,覓居鳳凰山中,隱僻深幽,雖生父不覺也。
  士彪以嬌鳳之變,自激而成,然勢不能救,徒悔而已。鸞雖與謀,亦困於孤立之苦,風晨月夕,思怨之情,不可勝記。聊錄數章,為好事者一覽。
  春愁睡起不勝悲,往事顛危誰持□?
  魂逐游蜂身似借,腸牽飛絮意如癡。
  淚痕隱血心從落,臉氣生香手自支。
  幾度更深眠未穩,伴人惟有漏遲遲。
  別時記得共芳尊,今日猶餘萬種恩。
  繡妒鴛鴦閒白晝,書空魚雁盼黃昏。
  一番對月一成夢,幾度臨風幾斷魂。
  挑盡殘燈淒切處,薄衾香冷倩誰溫!
  曉妝台下思重重,懊歎何時笑語同?
  情傍游絲牽嫩綠,意隨流水戀殘紅。
  當年自恨春如錦,今日應知色是空。
  回首雕欄情況惡,閒愁千里付孤鴻。
  錦帳朝寒只愛眠,相思如水夜如年。
  新詩篾衾慚吟雪,舊事淒涼怕問天。
  酒去愁縈心一寸,夢回神繞路三千。
  人情變幻難憑計,何處鸞膠續斷弦!
  空庭草色翳苔茵,無奈深愁一樣新。
  鳳髻亂盤渾似懶,蛾眉淡掃不如人。
  夢中得合非真樂,帳裡無郎實是貧。
  起傍花蔭強排遣,數聲杜宇更傷神。
  凴欄無語怨東風,愁遇春歸恨轉濃。
  一枕鳳鸞魂杳杳,半窗花月影重重。
  □環聲細千般懶,脂粉容消萬事慵。
  紙短話長題不盡,慇懃寄取早相逢。
  碧桃深處聽啼鶯,一似聲聲怨別輕。
  翠鳳有情欹綠鬢,彩裙無力□紅纓。
  楊花未肯隨風舞,葵萼還應向日傾。
  種種幽情羞自語,安排衾枕度初更。
  無端日日鎖雙蛾,縷縷愁來疊似波。
  空憶高情疑是夢,難禁積恨欲成魔。
  堪嗟好事全終少,深憾佳期不偶多。
  拂鬢自憐還自歎,名花無主奈如何!
  是歲,伯顏以罪徙龍興,乃復科舉制。生曰:「此吾明冤之一大機也,當不可失。」即辭鳳赴試,果領鄉薦。及親策,又中左榜。左丞相別兒怯不花,素喜生才,竟選生為翰林承旨。生以未娶,奏聞朝廷,詔賜歸娶。至家,賀者填門。生欲議日畢姻,鳳謂曰:「人情處安樂,不可忘患難,向與我姐說盟,協意事兄,今妾先舉而倍之,置我姐於何所?不若並妾送歸,使老母上主,迎兄至家,與愚姐妹花燭,庶不失吾父贅兄之意也。亦且名正言順,惡叔何辭!」生曰:「此論甚當。」即為書達鸞,兼送鳳回。
  夫人、嬌鸞聞之,大喜,乃擇十月戊戍之吉---至正三年也,迎生行入贅之禮。乘鸞後,生謂鸞、鳳曰:「平生素願,中道一阻,不料復有今日,天乎?人乎?但士彪之忿,未能少雪,豈丈夫耶?」鳳曰:「彼雖不仁,分在骨肉。若乘勢而窘之,無有不便,但睥睨芥蒂,不惟情涉於薄,亦且量為不弘。故曰:『寧人負我,毋我負人。』兄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容人之所不能容,正大丈夫也,何留心於小小哉。」生喜,舉杯大酌,因浩歌一絕云:
  拜罷天墀膽氣粗,歸來醉倩玉人扶。
  龍泉三尺書千卷,方是人間一丈夫。
  吟未終,春英報曰:「叔叔才上縊,竟絕咽矣。」生笑曰:「此天假手以快我也。」不料彪子見父之變,愧赧痛掉,亦相與投池中。急使人救援,得一最幼者。其餘三子,皆夫人為之發喪,各各從厚殯殮。
  家事悉生掌握,因謂夫人曰:「錯蒙厚愛,累罪良多。孰意天眷儒生,僥登一第,且人亡事白,兩姓萬全,豈非至幸者乎?若竟戀夫妻之愛而怡樂於外堂,使堂上者一無所侍,人子之情,不能恝然而無所繫也。不若同至家中,處夫人於別院,所存房產,悉與彪叔之子,則在我有父子之養,在夫人有母子之歡,在孤有得所之托,將不兩得也哉。」夫人曰:「我年老志短,所為事一依公子。」生乃擇日命駕,一家起行。官民有送生者,列鼓吹笙。舟中風景,不能盡述,有《臨江仙》詞以道之:
  心事今朝除悒怏,只憐雲繞家鄉。豪情騎鶴任翱翔。手扳仙苑桂,身惹御爐香。  極目煙霞迷畫舫,一天紫綠斜陽。遠山偏向望中長。將何酬美景,宿酒醉新妝。
  至家,生父甚喜,即設宴宴夫人。酒罷,生偕鸞、鳳寢。鸞與生笑語自如,獨鳳俯首凴几,若有所憶者。生問曰:「我與卿歷盡艱辛,幸得至至此,正宜求樂而反含憂,何耶?」鳳不答,但潸然淚下。生惶悚曰:「僕果有罪,請試數之,何煩自苦如此。」鳳曰:「兄知今日聚合之樂,獨不念昔年引見之功乎?」生曰:「雲姨盛德,今雖欲報,安從施哉?」鳳曰:「念我雖非抱育,然而恩情契重,則勝姑也。幼年刺繡既沐提攜,壯歲姻親又承吹贊,本欲托我以終身,不料去而不復返。爾我於朱樓倚閣中吟詩酌酒,使彼孤魂旅柩流落他鄉,麥飯香花,欲依無主,於情於分,安得不哀!」言畢,又泣。生撫抱曰:「是我責也。非卿言,幾作薄倖徒矣。然亦不難,明當遣人移柩至家,建醮以報,慎毋勞卿憂抑也。」生即使人往安國寺遷棺。往返月餘方至,則請玄武觀劉真人為法主,起建水陸齋七日。生、鳳亦薰沐虔誠,晝夜不懈。醮畢,擇後園空地築壙以厝。
  是夜,生因連日事擾,暫憩外書齋中,倦倚醉床之上。方閉目,夢見巫雲徐步而前,貌飭如故,曰:「別來憂恨,一旦感疾而亡,後會成虛,盟言難續,追思痛傷,然亦祿命所該。」語未終,生即抱住曰:「久思無覓,今從何來?汝不死耶?」雲曰:「冥司以妾無罪,留妾在子孫宮中,候陰例日滿,托生貴家。今蒙公子水陸超度,復授妾為本司掌冊之官,侍伴天妃,安閒逸豫,得不入鬼■塵寰者,皆公子惠也。今特致謝,聊釋別來之情,嗣後不敢見矣。」含淚欲去。生又抱定,曰:「子既成仙,何妨再見?」雲曰:「公子未知也。冥司立法,比世尤嚴,毫有所私,重罰不赦,公子善自珍愛,我檢簿籍,有二貴子,合生汝門,不必我念,我當永別矣。」生急持其衣,雲乃頓袂而去。生驚覺,餘香猶在。生趨報鳳曰:「鬼神之事,昔嘗議其佛氏之誣,以今觀之,信有之矣。」鳳問故,生以前夢悉為誦之。鳳曰:「若如此,我不負雲姨矣。」及言得子事,鳳又拊掌曰:「果娠三月,未知璋瓦何如。」再問鸞,鸞亦懷娠同日,各大笑。生乃備牲醴致奠,鸞、鳳則共作文以哭之:
  嗚呼!以姨之賢,祿宜未艾;以姨之德,壽將天假。胡為乎雲散秋空,雪消春海?何為乎玉■興埋,花飛香碎?嗚呼!姨雖逝矣,鸞將安賴,痛哉!鳳雖在矣,姨何能愛。徒使帳鎖餘香,鏡空鮮黛,無地通恩,有天難戴。嗚呼!痛針刺之猶存,想音容之恍在。恨彼蒼之無憑,奪玉人之何邁。是以腸斷欲聯,眼枯無奈。盼山知怨,望雲興慨。嗚呼!仰仙魂之遙遙,望爐煙而長拜。苟或靈其有知,願芳蘋之略彩!
  後至正四年十月朔日,鸞、鳳各生一子,俱在同時,聞者無不為異,因呼為「三奇、二絕」,鄉閭傳誦不已。有好事者作詞美之,不及盡錄。
  生慕果報之理,乃棄官營修,寡慾養氣,開義井於路,造賑倉於家。族有寒微者助之,人有孤寡者給之,築街蓋殿,塑佛飯僧。凡有便於人之事,雖損已為之,不惜也。
  生以二子由神力所致,乃名其鸞出者為天與,鳳出者為天錫。七歲能明經,及長,文武俱優。正欲赴舉業之科,奈張士誠以兵陷湖,生復挈家避難於鳳凰山,不求聞達。一門三代,聚樂怡怡。或著述群書,或調議世務,或謳吟於青山綠水之前,或飲酌於清風明月之下。耕食鑿飲,別是人間,不知其有紅巾草莽之亂也。
  及至正二十六年,大明兵取杭嘉湖等路,生父子喜曰:「真天子出矣。急出報效,不失丈夫所為。有功即歸,不可久戀取禍也。」生乃自薦。天與為李國公善長參謀,天錫為徐國公達部將。及攻略有功,我太祖封與為樞密官,錫為元帥之職。二子受命,不任而歸。後李、徐二公使人迫之鳳凰山,並祖、父不知去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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