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墓亭記

  漢,朱買臣者,舊吳郡由拳縣人也。字翁子,與同邑嚴助,垂髫而相善,結為刎頸之交。且曰:「苟富貴,無相忘。」家雖甚貧,不喜生業事,惟好讀書。夫妻艱於口食,遂彩薪以為給身負擔,讀書遇有悅解處,則吟哦諷之聲,迤邐道上。其妻,嘗恥之,謂買臣曰:「丈夫立身,上不能弧天以行志,下不能貨殖以營生,筋骨體膚,勞饑已倦,方且悲傷之不暇,而乃狂歌若得。竊為君不取也。」買臣曰:「貧者,士之常。若非分而強求,則悖命矣。君子恥之。負薪行歌,何恥之有?」其妻復勸曰:「吾聞讀書以治生為先,未聞作一詞撰一賦而可易斗粟於農,尺帛於女者。今君欲仗章句,以卻饑寒計,誠拙矣。況醫卜農工,一能立業,何不捨此務彼,徙久誤足文場,困身藝圃,棲然效秦坑酸鬼,以自若哉。」買臣又笑慰曰:「富貴兩途,賢者所難致。子以我為池中物耶。一旦雲雷假我,鼓浪滄溟,斯子得志之秋矣。何不俟命待時,徒然奚為。」妻遂大怒曰:「邑中挾策之士,連袂同升者十不下八九,爾猶奔走,衣食且不逮。是天不欲竟爾棄也。若復迷執而不改圖,吾恐力盡計窮,溝壑有日,何得志之可望耶!」買臣乃長歎曰:「鴻鵠非燕雀所知,此蘇秦、百里奚之見辱於其婦也。及其取相六國,輔政兩朝,是即前日見辱之人也。然二婦既不能料二子,而子獨能料我乎!」其妻怒,且泣曰:「爾自娶吾以來誤我已久。及今思悔猶且難為,而況癡泥古人,夢想以邀難必之福。吾知啼饑之態終不能免也,仰望豈不癒絕乎?故或受我忠言,偕老可托。不爾,則巾櫛不敢復待矣。爾將何從?」買臣亦怒曰:「丈夫志節,豈為婦人所撓。汝身可無,我業決不可輟也。」妻遂再拜曰:「半生即枉,再誤何堪。吾雖混跡尼童婢子,亦得以溫飽終歲,豈不癒於鑠骨銷形,立成凍餒之殍乎哉。從此請辭,望即榮貴。」買臣忿不為止。將行,時鄰家一犬,趨搖首尾,前齧其裙,不使之走,似若勸阻之意。婦雖怒,不為揮喝,牢不肯脫。家中一雞,亦相撲啄其衣,又似和其犬者。鄰嫗以為異,婉言援之。妻不納,竟去,遂自嫁於青衫吏人。買臣見妻不能為情,復歌以自遣曰:
  朱買臣,朱買臣,行歌負擔妻子嗔。恩情難係薄劣婦,一旦捐棄如輕塵,鴛鴦分翼比目破,孤燈舉眼無相親。貧富於世果炎熱,結髮尚爾況路人。功名到手未為晚,太公八十榮澤新。細君何必苦翻覆,吾豈樵彩終其身。
  朱買臣,何災屯,食比玉粒衣懸鶉。自知一卷勝萬貫,時不遇兮肯怨貧。數年衾枕一宵冷,飄花流梗同逡巡。回嗔何處已作喜,鬟雲重整眉新顰。
  朱買臣,莫笑顰,隱忍依舊肩橫薪。山光泉韻兩怡悅,醉臥危石花為茵。翠蘿青鳥皆賓主,芒鞋踏碎岩頭春。有時此斧得利柄,一斬天下之荊蓁。歌殘煙卷日已暮,鬆梢新月鉤桂銀。
  歌罷忿自歎曰:「古人功業,成於激發者恒多,我何若爾也。」遂詣長安上書。時嚴助已貴,見買臣即謂曰:「吾幸先達,而故人猶寒如舊,負約之罪,鳴鼓難償矣。」乃囑壽王,同薦買臣於武帝。帝召見,說春秋楚辭,甚悅其意,遂拜為中大夫,與司馬相如、東方朔,枚皋等,每交相難論。時東粵素反覆不軌,買臣請:「將兵數千,浮海而下,可席捲取也。」帝又拜為會稽守。買臣至郡,即治戰縣,儲糧草,發兵徵之,一擊而破。
  帝壯其功,徵為丞相長史。時舟過杉青閘下,閘吏奔趨惶懼。其妻審之,買臣也。即脫簪珥,拜伏舟次。曰:「賤妾某氏也。事尊官有年矣。一念迫於饑寒,遂致分手,然心實未嘗昧也。伏望滄海容流,泰山讓土,追思花燭在情,不以妾為大罪,俾得破鏡復圓,斷弦再續,則妾萬幸萬幸。」買臣長歎曰:「汝記昔日之言乎?怨恨求離,數我為泥中蛆蚓。詎料貧賤未必恒,富貴未必久。絕情斷義,實雞犬之不若。而今又赴熱趨炎,置閘吏於何地?撫今追昔,揚水不能收矣,何乃冒方汗之顏,出重赧之色,以來見我哉!羞死宜甘,強辭奚補。」言下辟易,莫敢對。良久,遂自投於河中溺死。買臣即以屍骸,葬於亭灣,名曰羞墓。
  後人有詩題亭,亦備於左。一說謂買臣既貴,見故妻及夫,載之歸家,使居園下以給食,其妻愧悔,自經園樹而死。予不敢主。並錄梅詩以俟詳者。
  宋郡守周□詩曰:
  當年一棄會稽侯,大漠煙霧鎖別愁。
  惆悵不逢郎衣錦,至今粉骨尚含羞。
  本朝方孝孺詩曰:
  青草池邊一故丘,千年埋骨不埋羞。
  叮嚀囑咐人間婦,自古糟糠合到頭。
  宋梅堯臣詩曰:
  食藕莫問濁水泥,嫁婿莫惆寒家兒。
  寒兒兒黑面如脂,驥子縱瘦骨骼奇。
  買臣貧賤妻生怒,行歌負薪何愧之。
  高車遠駕建朱節,銅牙文弩擐犀皮。
  官迎吏走馬萬蹄,江湖晝夜橫白霓。
  舊妻呼載後乘歸,悔淚夜落無聲啼。
  吳酒雖美吳魚肥,儂今豢養□楮雞。
  園中主樹多曲枝,一日掛與棄蟲齊。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