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蓮記傳
劉一春,字茂華,號熙寰,江東人也。世居重疊山華村之西,為故家舊族,祖先廣積陰功。父武南公,為庠士,有重名。常自言曰:「吾有兒必顯。」生三子:「一奉,一春,一泰。一春自幼聰穎,稟逸韻於天,陶含衝氣於特秀。甫十五,即留心武事,弓馬精熟,以鷹揚自期;忽思「挽二石弓,不如識一丁字」,遂棄武專於文。年十八,補邑庠生,獵史搜經,著述日富,遠蜚清譽,卓冠士林。人以其才似賈誼,稱為「洛陽子」。
時有母舅馬二皋,欲去鄰省為知府,生父命生餞送。舅欲與偕,生以秋試在念,送二程而返。過一鳳巢谷,有老人稱知微翁,數術甚高,戢曜幽壑,彩真重崖僻,結草廬於山麓。生亦仰其名,特拜求今歲之數。老人書二句付生,曰:「覓蓮得新藕,折桂獲靈苗。」生不解,求明示。老人又畫一人手持一圭,下書「己酉禾鬥」字。生曰:「吾當於己酉發科乎?然非其時矣。」老人笑曰:「數之說微,徵則為驗,但前行,知此不過三日。」生辭退。
次日,至一村,綠水護居,竹籬遮舍,其家姓趙名思智,號樂水散人,蓋生之受業恩師也。因進訪,師喜,款留備至,寓生於東廂之梅軒前。時屬孟春末旬,寒玉堆芳,冰葩散馥。生步於梅下,誦古詩一首:
玉堂清不寐,寒夜漏聲長。
吟到梅花處,詩成字也香。
復舉手整冠,仰數梅花。
見古梅壓短牆東西,聞隔牆似有女聲音,乃以折梅為由,履扁石窺之。一女淺妝淡飾,年可十六七,手執梅枝,口中吟曰:「今日看梅樹,新花已自生。」忽回頭見生,遽掩其身。生心贊曰:「冰肌玉質,不亞壽陽笑出花間語,獨擅百花之魁。不意塵埃中有此仙品!」俄而師至,與生游於適然園。至紅雨亭,亭中有桃花紙掛屏,針刺小詩一絕:
小園日涉已成趣,引得東風到草堂。
惟有芳桃解春意,笑舒粉臉待劉郎。
生玩之,似有喜意。師笑曰:「此吾甥女所書,自幼愛觀史籍並詞話,觸處皆喜題詠。渠父不知戒,吾以謂非女子長技,往往規之。昨與寒荊到小園,又有此絕句矣。昔吾姊夢李白送軸而生,蓋不凡女也。」生極心慕口贊,反至樹下,獨立久之,自思:「題詩之女,必隔牆所見者。」忽憶知微翁之數,點首悟曰:「人持一圭,乃『佳』字也;己酉二字,乃『配』字也,所謂佳配者,其此乎?不然,何以曰:『解春意』?又曰:『待劉郎』?又不然,何不先不後而見詩睹面,適當三日之期也?微生有幸,當不避赴梅之嫌;淑女多標,幸尚免梅之歎。吩咐梅花自主張,為人作媒妁,何如?」
次日又至,隔牆自沉吟曰:「今朝梅樹下,定有詠花人。」用意窺之,則杳不可見。欲久留以圖再面,自度不可。辭師而歸,悒悒曰:「此別一見無由,何有於配?知微翁,知微翁,其戲我矣!」
越日,稟命父母,攜琴負芨,遊學外處,泛舟至落石村,推蓬望之:柳拖新綠,桃染初紅。乃停舟水涯,步於堤上,有一老者,鬚髮皓然,衣冠閒雅,一舟一僕,飄然而來。適與生值,見生丰采可挹,知其非常人,因詢生所以。生語之故。老人張目視生曰:「華村劉二郎,其執事否?」生曰:「然。」老人地喜甚,蓋生之父與老人素契者。老人姓金,名維賢,號守樸野老,年逾六旬,性好交納,而家極饒裕,且崇禮樂善,鄉譽頗隆。與生執手談曰:「吾家歲延名師課兒,又與尊翁契厚,其枉留文旌,以續通家舊好何如?」生欣然從之。至家,館生於東堂左室。
守樸翁有名園,奇花異卉,怪石叢林,種種咸具,人羨之曰:「小洛陽。」而其中有迎春軒。守樸翁逾數日,叩師以生所學,師大譽為名世器;而其子名友勝者,亦於父前延譽不已。守僕翁加敬,遷生於迎春軒中。窗年有修竹數竿,竹外有花壇一座,其側有二亭,一曰晴暉,一曰萬綠。亭畔有碧桃、紅杏數十株。轉南界一小粉牆,牆啟一門,雖設而不閉者。牆之後,壘石為假山,構一堂,匾曰「閒閒」。旁有小樓,八窗玲瓏,天光雲影,交納無礙。過荼架而西,有隔浦池。池之左,群木繁茂,中有茅亭,匾曰「無暑」。池之右,有玉蘭數株,築一室曰「蘭堂」。斜辟一徑,達於池之前,躍魚破萍,鳴禽奏管,凡可玩之物,無不奪目愜情。盡園四圍,環以高牆,凡至園者,必由迎春軒後一門而入,扃其門則清閒僻靜,極樂世界也。守樸翁以絕人往來,故獨居生於此。遣一俊僕,名守桂,承值以伴生,年十五,盡秀逸,且識字,善歌唱,性馴而雅。生悅之,留於座側,教以詩曲,訓以書翰,即能領略,呼曰愛童。
生至壇亭,配紅披綠,胎青孕紫,芳徑閒閒,一塵不到,深以為幸。趁步徐行,見梅枝橫覆牆上,歎曰:「風景不殊,梅下折花人何在?昔以三日為期,今數日不瞻矣。使他過遇所見,假以時日,當不至空相憶也。」轉高西顧,池前一室,有小軒,遙見「培桂」二字;波汶上檻,日縷搖窗,精熠殊甚。生意謂書室,徑由斜徑徑窺之:珠解高然,絕無一人;其中之所有,皆女工所需之物,雜以文幾之具,恐有人覺而返。
次一日,洗硯於魚池,坐蘭室,聞窗內有嘈笑聲。生悄步池側,忽見手持繡鞋,可三寸許,置於簾外石上,僅露纖纖一手,吟曰:「碧欄杆外苔痕濕,果是將來換繡縛。」又一應聲曰:「今欲曬向西窗趁晚晴乎?」生聞之,思:「幽僻處有此,其董永之織女乎?其孫輅名之袁氏乎?」未幾,又憑窗而吟曰:
芳心蕩漾,夜來愁擁梅花帳。風送清香,熏徹孤衾夢不成。 隔簷鶯鬧,為人鼓出相思調。體怯輕寒,連理羞將病眼看。《減字木蘭花》
長歎一聲,初不知有生之在其側,探首簾外,生亦突抵簾前,兩面忽一相覿,其女低聲曰:「簾外一生,美如冠玉,非天台路何以至此?」命侍女取繡鞋而入。生初見之,月眉星眼,露鬢雲鬟,撇下一天丰韻;柳腰花面,櫻唇筍手,占來百媚芳姿。盡態極妍,顏盛色茂,恍若玉環之再世,毛施之復容,其美難將口狀;而通詞句、雅吟詠,又疑奇花而解語,真所謂仙宮只有世間無者也。生猛然自失曰:「此奇貨可居也!」乍遇間而自手及足、自面及心,總收一目,知微翁所云佳配,又果在此乎?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吾今所寓,無異梅軒,使不至此,幾虛過一生矣。」久立未及遽去,意女已迴避,而不知端於簾內窺生。生佯為不見者,曰:「外面令人倍惆悵,裡頭舉眼自明矣。」因朗賦一詞,以作詞戰之先鋒云:
和光豔,春盈面,掀簾晴晝香風扇。人寂寂,愁如織。暖風倦體,看花無力。雕樑畔,雙來燕,喃喃訴出愁多遍。傾城色,初相識,佳詞賦,也漏春消息。《擷芳詞》
生自思:「遊學每遇故知,已出非意,園名洛陽,軒曰迎春,若將有待予之至者,況今所遇文姬,與師處相見,才貌難伯仲。數日之間,二接才麗,益不易得,何幸中之幸也!」乃書知微翁之數於壁間而吟曰:
西鄰之婦洵美哉,入眼平生未有也;
微生今日有何幸,不期而思知音者。
又思:「女性幽靜,外言難入,而乃出口成章如是,深喜其可以筆句動也。」作《如夢令》以自幸。
日暖風和時候,玉女花前邂逅。謾賦啟朱唇,輕遞脂香未透。欣驟,欣驟,有日相如琴奏。
後女知此情為生所覺,心生愧赧,每玩景臨風,常定睛不語者移時。蓋聞生之詞,接生之貌,愛生之才,若動隱情而口不可言耳。而生心亦未嘗一刻不在女也。為雨阻,絕步園中。後值晴霽,輟卷縱觀。適守樸翁命愛童持羅衣授生,童因尾生閒步。生指女室問之,童曰:「此吾鄰孫氏所居。其女名芳桃,改名碧蓮,年已十八,詩賦詞歌,琴棋書畫,刺繡工夫,無不完備精絕。早喪其母,未曾許配,故其父擇此居之。買一鄰女以伴蓮,姓曹,名桂紅,後改名素梅,少蓮娘二歲,視如親妹,無一間言,諳文墨,美姿容,蓮娘之亞也。嘗於培桂軒中聯四景詩,迭為酬和,以為得趣。嘗謂梅曰:『國朝若開女進士科,吾期奪傳臚首唱,亦許爾共上不瀛洲。』聞者每羨,而卒無能睹一面、得一詞者。其父性喜外出探友,或竟日而返,或信宿而歸,歸則愛獨處一室而無親人。」生聞言,心神不勝踴躍,囑童曰:「為我嚴鎖外門,吾今愛靜,無事則免使他人入來。」童會生之意,唯唯笑曰:「吾固知此門鎖鑰匙非童不可也。」生初聞其為芳桃,忽憶師處所見,繼又聞其為碧蓮,猛省知微翁所云,於是念蓮之心更切矣。復題於壁曰:「直須杜門絕客,深下一團工夫,定叫鐵杵成針,不負遠來夙志。」客至,見之,咸以生不喜交接,故候謁者亦稀。生亦自謂數有可乘,乃私號「愛蓮子」,冀自遇於碧蓮,口占一詞,名曰《臨江仙》:
一睹嬌姿魂已散,滿腔心事誰知?東瞻西盼竟差遲。裝聾還作啞,似醉復如癡。 我欲將心書尺素,倩人寄首新詩。個中暗與約佳期。不知何年更何月,何日更何時?
時有友李見旭拉生郊游,生與偕行,適數妓鬥草於得春亭下,詢之,皆樂平巷中名妓,一曰李月英,一曰高巧雲,一曰包伊玉,一曰許文仙。生亦喜花柳趣,心甚留愛,乃曰:「今日之行,觸眼見琳瑯珠玉,皆子美詩中黃四娘也。」同興談笑移時,偕至印月溪邊,睹鴛鴦浴水,粉蝶穿花,因曰:「諸妹俱士女班頭,吾欲擇其一,以蒂永好,先唱《憶秦娥》詞,能續成者即取之。」生徐曰:
春堤曲,一溪水漾新紋綠。新紋綠,鴦鴛弄日,晴沂對浴。
文仙執生之手,嘻嘻然應曰:
和風不斷香馥鬱,牆頭粉蝶相隨逐。相隨逐,雙雙飛入,花間並宿。《憶秦娥》
詞成,群口喝采。生敬且愛,期約而回。
坐窗下,花影橫欄,春香飄戶,有寂寥意。命童磨墨,拂箋揮一歌,使童歌之:
薄試輕羅散幽趣,鶯唇燕舌翻新句。東風引我入桃源,含笑桃花紅滿樹。問花何事笑東風?笑我不飲空歸去。我即解衣曲醇,醉春買樂紅芳處。只愁東風不久情,吹作一天輕紅絮。著意看花花不紅,百計留春春不住。春老花殘將奈何,袖薄難勝淚如注。
歌罷,同步於萬綠亭前。愛童揮小扇以逐飛蝶,生亦促之。忽二蝶爭花,墮花下,相抱不解。生拆之,對童而笑。童笑曰:「物之性猶人之性,釋之,釋之,毋拆散姻緣也。」生棄蝶,成《西江月》詞:
三月韶光過半,一年勝景堪奇。傷春自個漫徘徊,偶睹游蜂墮地。款款柔情莫匹,殷殷吩咐一媒。惟期及早效于飛,不負花前一對。
越夕,生囑愛童守門,徑訪妓家。文仙出《嬌紅記》,與生觀之。曰:「有是哉!有始無終,非美談也。」留宿而回。
後日,守樸翁設宴,坐中紅袖,正前妓巧雲、文仙也。至晚,文仙自薦於生。
次日將別,守樸翁至,曰:「近來多冷落,文仙一名妹,欲留數月,以暢文興,才子佳人,光我莊圃。」生歡甚,攜文仙劇飲於假山之小樓。時玉蘭開盛,又攜酌於蘭室,問柳答花,搜聯構句,兩相暢逸,名珍情會。生曰:「卿名不在楚蓮香之下,幸同枕席,誓不相忘。」文仙曰:「裡流澤藪,不足以辱君子。吾有一路指君,君其圖之。」生問其故。文仙指蓮室曰:「個中一女,姿容絕世,美麗超群,賦性聰明,詞華炳燁。吾有一友,竊窺之,羨曰:『美哉妙矣,諸好備矣,此誠無價寶也。』聞惟一侍女為伴,先結侍女之心,庶可漸入佳境。且以君之俊逸,無有求而不得者。然須慎之密之,毋炫巧致拙。」生拊掌曰:「是教當書紳,是情當刻骨,此言出在卿口,入在吾耳,幸毋他泄。」文仙曰:「君固不下申厚卿,我也不為丁憐憐,亦何疑焉。」乃取一犀簪,解一香囊留贈而別。生視之,親繡一絕句:
獨坐紗窗理繡針,一絲一絲費芳心。
從求知己親相贈,佩取慇懃愛我深。
生始感文仙愛己出於真誠,而情衣眷眷,不忍少忘。至年,素梅在生窗之左有海棠花,偷步摘之。愛童抱甕注水,適至澆花,戲謂梅曰:「吩咐偷花者,可一不可再。」梅曰:「一之未甚,再思可矣。」童曰:「一摘使花好,再摘使花稀也。」因以水濕其手,梅牽童衣拭之,反若有意於愛童者。童入室,謂生曰:「素梅在窗年,年雖少,有丰韻,可挑也。」生故出,擁其歸路。梅摘花而反,生喜揖之,梅懷不安之狀。生笑曰:
花下睹妖嬈,含羞稱萬福。
相對兩難言,花豔驚嘉目。
梅求路不得,曰:「先生當路於此,男女無以別於途。君子避女流,故不能少讓我也?吾非迷失女子,胡為關津留難?」生曰:「為汝初犯竊盜,今欲盤語奸細耳。」各嘻然相視而笑。生憶文仙之言,心自計曰:「不將我語和他語,未卜他心知我心。」乃戲問曰:「卿卿果芳桃之侍妹名桂紅者乎?抑果碧蓮之侍妹名素梅者乎?」梅曰:「先生止游詩書之府,何由知閨閣之名也?」生紿曰:「吾昨夢登玉華山,至西天闕,入廣寒宮,履嫦娥殿,親得數名指示,故此積誠候卿。今得見之,正應佳夢矣。乞先為劉一春道意,後有萬千未談之衷曲也。」梅曰:「此春夢也。吾非小紅,便逞張生家語,吾當有一場發落!乍間姑免究。」執花而行,復回顧,低念「劉一春」者數四。生尾其後,曰:「劉一春送。」梅戲應曰:「回!」生垂手頓足曰:「妙妙!女果以張生待我,則雖貲栗斯、喔咿儒兒以事女,亦甘心也。」返室,愛童曰:「此女不速自來,焉得秋毫無犯,作無事人乎?」生曰:「事勿欲速,恐耳屬於垣,則名教掃地也,且喋喋利口,有無限風趣,此一物亦足以釋西伯矣。梅尚如此,蓮更何如。安排牙爪,以為降龍伏虎之計,此第一著也。」童曰:「牽腸掛肚在蓮娘,送暖偷寒在素梅,詐謀奇計在相公,熱心冷眼在小童。吾若守口如瓶,決不敗乃公事,好為之,好為之!」生暗喜曰:「成吾志者,子也。今日喪心病狂亦由汝,賞心樂事亦由汝矣。」
梅歸,對蓮各道生語,且有譽生意。蓮故作不理,偷書一歌於窗年。
鶯聲清曉傳春語,道說與遊人,趁我嬌華,莫放歌《金縷》。杜鵑一夜叫聲喧,呼淒風,喚苦雨。促吾直往天涯去,要尋樂地誰為主?
生至,味之,自覺蓮之留意甚速,喜焉如狂,曰:「且記此詞,為他日負賴表記。」然時或見蓮,則見其故逞百媚之姿,或微露可疑之狀,或掩窗自蔽,或以目流情,或與桂紅相謔,或正色不可動。假意真情,不可測識。而生亦未與蓮親接一語。且此有守桂,彼有桂紅,亦未敢深信。故會面雖屢屢,心旆雖搖搖,而每為首鼠之狀。
一日,生抱悶,步於牆西之別圃,轉至假山,見碧蓮俏妝輕服,面帶喜容,纖手露金鐲,捻並蒂花枝,視雙蝶鬥舞。蝶稍進,則隨而觀之。蝶漸近假山。生略少避,喜曰:「蝴蝶甚著人。」蓮已見生,故作不見,反翻袖促蝶。生逼近,曰:「古有司花女,於今見之,誠閨房之秀也。」乃整衣肅冠,施一長揖。蓮徐徐置花石上,含媚答禮,仍自執花,偷目覷生。生以正目視蓮,各默默者久之。生笑曰:「幽花如處女。」蓮舉花視之,曰:「此東坡閒話。」生指花枝低賦一絕曰:
卿手捻花枝,花敢與卿鬥。
卿貌覺羞花,花應落卿後。
蓮曰:「君不怕花怪乎?」生曰:「然則卿愛我矣。」蓮面紅,曰:「先生大膽。」舉扇自蔽,欲返。生前訴曰:「自見之後,未領笑語,企慕之悃,山高海深。每謂卿如瓊林琪樹,常欲在目前,奈咫尺天涯,勞心怛怛。昨睹佳句,今尋得此樂地,願借假山以為巫峰,縱委身風露,猶瞑目泉壤也。且《楚詞》有曰『樂莫樂兮新相知』,何太自鄭重如此?」因執蓮之扇而牽之。蓮假手放扇於生。目生,低聲曰:「讀書人但輕自己之手足,更不重他人之耳目耶?」生曰:「四無人聲,惟有子知我知耳。」蓮曰:「天知、地知,奈何?」生曰:「天地無陰陽乎?」■徨不能自持,遽執蓮手,曰:「到此地位,工夫尤難,此未語可知心者。雖鐵石打成心性,亦當慈悲嗟愍!」斯時也,生魂已飛天外。蓮曰:「妾,嬌體也,乃相煎太急,今日膽落於君矣!此情今當斷,君亦何取於妾?且此何地也,此何時也,此何事也,妾與君何如人也,而敢犯禮侵義若是也?」力欲脫身,墮下金鐲。生方拾之,而素梅適至。
生避於樹下。梅曰:「料蓮娘被困,故獨馬綽槍至此,可同我回。」蓮與俱返,何若竦惕者,謂梅曰:「此生技癢,物觸便吟,豈其錦心繡口,故吐句皆若宿構耶?」梅笑而不答。又曰:「此生貌欺潘岳,見之豈不欲投果?」梅又笑而不答。又曰:「此生出語溫存,動容腼腆,必多情而重義者,今日反累彼懷抱矣。」梅又笑而不答。又曰:「此生遠之則可愛,近之則可畏,何也?」梅又笑而不答。蓮有慚色,欲行不行者久之。生尚兀立不動,形如槁木,心如沸鼎,方歎曰:「天乎,天乎!救兵卒至,解圍白登,所謂對面不相逢者乎!相見不相親,不如不相見。驚餌魚,傷弓鳥,何緣再得。」因作《行香子》詞,書於蓮扇:
山石之旁,紅綠齊芳。遇佳娥,正出蘭房。嬌嬌媚媚,巧樣梳妝。更好風韻,好標緻,好行藏。絕世無雙,不比尋常。盡吾戲調何妨。止應配我,個樣新郎。謾眼空勞,心妄想,興徙狂。
書罷,見扇骨上細刻「劉一春」三字,乃知蓮之念己,更覺愈不能遺。
至晚,蓮梅秉燭相對而坐。梅曰:「劉生顯兩番手段,皆為我等輕舉深入之故。試以幾日堅壁不出,彼敢斬關而入否?」蓮曰:「然。」遂強習女工。
生自假山會後,懵懵如癡,昏昏若寐,食焉而不知其味,坐焉而不知其處,寐焉而不知其旦;或入大堂,或趨講丈,或歸書室,或游別地,眼之所見,意之所接,皆假山也。蓋無根而情自固矣。書史之功頓廢,筆硯之事頓忘。或低吟樹下,或從步池邊,或登眺小樓,而蓮梅蹤跡,絕不可見。
一日,邀友楊文陵訪文仙。文仙迎生,有笑容,多喜意。少敘杯酌,酒半酣,欣欣相告曰:「別後思君,如心懸一物,恐妨君正業,不敢奉迓。前為君卜一筮,昨為君起一數,又以君年月日時與知命者推之,皆大魁之吉兆也。吾亦閱人多矣,多伶多俐,多才多美,無逾於君。當奮祖鞭,以看花上苑。得君捷,妾亦分榮矣。」生謝曰:「愛我哉!金石之論,可寶終身。」別文仙而歸。復至假山,春景融融,終不能忘前遇也。取錐刻一歌於竹:
四際春光入望中,杏開十里紅霞簇。
兩對黃鸝調嬌舌,三聲五聲新腔曲。
喚起離人百感傷,千愁萬恨填心腹。
不如意事常八九,雲雨巫山空二六。
何如一醉忘世情,同與七賢坐修竹。
書畢,轉至晴暉亭。有素紙一幅,柱上偶懸一針,生持之,且思且行。忽見小桃一株,夭夭可愛,猛記紅雨亭之詩。歎息曰:「此芳桃也,能解吾意乎?」乃以師處桃花掛屏絕句復以針刺之,以針定於蘭室之壁上而回。遇愛童持玉簪花來,種於花壇。命童往視蓮室。
蓮方繡一袋。童至,曰:「前見劉相公有香囊一枚,自謂精絕,今蓮娘所制更妙也。明當與賽。」蓮曰:「劉相公為誰?」曰:「名一春,字茂華,號熙寰,改號愛蓮子。」曰:「何處得來?」曰:「家重疊山華村之西。」曰:「何為家汝家?」曰:「吾主相識之子。」曰:「今何不去?」曰:「吾主延致攻書,圖其聳壑昂霄耳。」曰:「學問何如?」曰:「去年游泮,文武兩全,鴻才海富,逸思泉湧。」曰:「為人何如?」曰:「制行英卓,動容俊雅,立志溫和,趨向超拔。」曰:「家望何如?」曰:「故家子,讀書種,仁人之裔。杜中丞、郝中書欲謀為婿而不就,故今欲俟寶窗消息,可以知其為人矣。」蓮見生清揚逸灑,已動心注,而聞童之言,企仰愈真,謂童曰:「汝為劉生修一生譜牒,作一身行狀。」俟童回,私歎曰:「是天遣此生以貽相思之種也。初見若爾,後將奈何;見猶若爾,別將奈何!斷送一生,惟有此矣!」愈覺足不寧地,強梅以觀花為由,將窺生室。而愛童歸,正與生道及碧蓮詢生之語,立於窗年。蓮乃返至花屏間,見絕句:
凝目花間憶粉腮,一腔煩惱逐春來。
花如解得無聊意,長向劉郎悶裡開。
小門晝永春岑寂,安得斯人共一床。
自是洛陽花下客,劉郎不是老劉郎。
蓮謂梅曰:「汝解此絕意乎?乃改集句詩也。詩意極巧,小門『小』字,改『千』字也;一床『床』字,改『觴』字也;自是『自』字,改『曾』字也;不是『不』字,改『今』字也。初,劉原父以年老續婚,故謂『老劉郎』;今彼寓小洛陽為客,明示我以未曾有婚之意。然以岑寂,何預他人?而遽欲斯人共一床,則傷於欲速而無禮。」梅曰:「彼謂『斯人』者,何人也?」蓮曰:「斯人者,斯人也,必求其名以實之,則鑿矣。」與梅並立,久無語。梅曰:「何思?」蓮曰:「吾亦欲改集以和,適以詩答所窘,安排句法,已難尋較,是輸他一首矣。」梅曰:「還有一首。」袖出一絕,與蓮觀之,乃針刺成者。蓮見之,曰:「怪哉,怪哉!異哉,異哉!有是事哉!」梅曰:「何故?」蓮曰:「汝未知來歷。此吾作於母舅園中紅雨亭掛屏上,亦以金針刺成。此帖汝得於何地?天地間有此意外偶然事,其神運乎?其鬼輸乎?竟莫測所自也。」梅曰:「吾昨得於池右之蘭室。意謂蓮娘所書樣,於形跡太露;使出於劉君,不知何由得之?」蓮長吁曰:「是園素無外人,吾嘗由此無忌,今與我共之矣。又況豈無他人,當斂足縮步,輟筆息吟,以自韜晦。然吾書此時毫無著意,自今驗之,似字字有情。苟詩作憑,良緣天啟,則韓夫人之紅葉再流御溝何異也。」
正論間,生推門而至,見蓮、梅俱在,步又中止,倚花而偷望之。花面與粉面爭嬌,脂香與花香競馥,自不忍舍,歎曰:「凡間同人,可以療饑。」又歎曰:「碧蓮、素梅者,千萬人中兩人耳。」占詞二闕,書於手帙:
愛殺芬芳春一點,嬌姿壓倒楊妃。倚花注目已多時。枯腸聊上渴,餓眼暫充饑。 對面重逢無妙策,費吾一段心機。何時親貼豔豐頤。玉釵掛吾首,羅袖拂吾衣。《臨江仙》
花滿枝,蝶滿枝,戀戀迷香不忍歸。迎暄曬粉衣。 盼佳期,算佳期,盡付書齋懶睡時。春情許夢知。《長相思》
蓮歸,猶折花在手,蝴蝶繞花而飛,梅曰:「蝴蝶有情,相隨不捨,其為花乎?其為蓮娘乎?」蓮曰:「愛花則為花,愛我則為我,何怪蝴蝶之迷戀也。」命取筆,書一《愛花詞》於東簷之壁:
一枝花外漾新晴,賣花聲裡春光泄。正解語花嬌,山花子豔,後庭花未結。猛睹蝶戀花梢,也須索賞宮花,沉醉花陰歌笑徹。待醒來,向柰子花前,木蘭花畔,鬥百花奇絕。莫放雨中花謝,落路花飛,斷送了賞花時節。等閒間落花紅滿地,又早見石榴花放迎新熱。金錢花散美人愁,菊花新處情人別。冷清清開到臘梅花,意孜孜揉碎梅花雪。(二十牌名)
後生見之,料蓮所作,笑曰:「花固可愛,豈知春可惜乎?」對一《惜春詞》,並書於後:
春從天上來,春霽和風扇淑。沁園春景巧安排,花柳分春,有流鶯宿。單衣初試探春令,喜的是畫堂春滿,錦堂春足。那更慶春澤畔,正肆消春水來,有魚遊春水分波綠。玉樓春盎日初長,忽看海棠春放,春光好,好看無拘束。又何如登帝春台,賞漢宮春,謾醉春風中,齊唱徹宜春令曲。休輕放絳都春光,武陵春去,春雲怨惹愁眉蹙。(二十牌名)
題罷,回至壇前,抱膝而坐,心自計曰:「吾之見蓮者,邂逅也。吾之寓此者,暫也。吾之窺蓮者,私也。蓮之愛我者,幸也。彼此之傳情歌詠者,禮所禁也。吾志之所期者,未可必也。知微翁所云者,渺茫之數也。而蓮之年則已及笄,而必有他適矣。吾欲乘邂逅之暫,觸禮之所禁,僥倖以行吾私,焉保其不他適而必符此數、必遂吾志乎?使我後日要丑婦,則我當為我惜,而彼亦當惜我。使彼終身伴拙夫,則彼當為彼惜,而我亦當惜彼,眷眷情緒,兩下湮沉矣。然既生春,又生蓮,天若行方便,必無此事也。」悵悵然自為問答者久之。又欲至文仙處以散積悶,值守樸翁帶二歌童攜酌於閒閒堂。生醉甚。翁斟大卮勸生,生力辭。守樸翁曰:「吾羨子有八斗之才,倚馬可待,今以情字為韻,若能立就一絕句,吾當代子飲之。」生即應曰:
燕春台外柳梢青,晝錦堂前醉太平。好事近今如夢令,傳言玉女訴衷情。(八牌名)
守樸翁素質直,初不知生之寓意有在也,但笑曰:「玉女,即嫦娥也。今秋必要高中。」盡歡而別。
後蓮睹生所對之詞,歎曰:「何物老奴生此寧馨兒!美口聲,錚錚乎敲金戛玉;賣俊俏,藹藹然惜玉憐香。如百戲場中子弟,件樣精通。風月前容吾二人唱和,足稱勁敵。悠悠蒼天,悠悠蒼天,有志難酬!仰呼無益,萬般心緒付之一聲歎吁!若錯過此生,則春風徒笑我矣。」乃以春、花二字結之。
雕欄春色上花梢,花底春鶯巧更嬌。
春為花開添富貴,花因春到逞嬌嬈。
花容不久春空老,春景不多花暗消。
幾欲留春了花言,落花春夢杳迢迢。
蓮以此詩書於片紙。偶愛童持瓦盆到池邊覓取小魚,梅見之,親至,問:「欲何為?」曰:「劉相公近因興悶,欲取置几案,竊其活潑之趣耳。」梅遞蓮詩於童,曰:「興趣在此,何以魚為。」童曰:「何故?」梅曰:「汝不見《愛花》、《惜春》二詞乎?今兩個合而為一,見之則興自活潑矣。」童持歸奉生。述梅之言。生閱之,不覺鼓舞。
自是,蓮常凝目窗年,又恐生之見,又恐生之不見;意欲絕生,情不忍絕,意欲許生,身不敢許;每羞澀依依,有不可形狀意。面對小軸,乃《美女怯春圖》,蓮戲之曰:「吾因春無奈耳。爾無知,何作此鬱結狀也?」乃賦於其上曰:
萬斛新愁眉鎖住,凴欄不賦啼鵑句。終朝理恨幾時舒,良工難畫相思處。多情對此愁如結,心隨風逐沾飛絮。不如將心托筆寄丹青,落得不知春歸去。《步蟾宮》
又書一詞於綠窗之側,濃淡筆,短長句,以堅生志、寫己怨也。
春山愁壓慵臨境,憶芳菲,嗟薄命。望中煙草連天,座裡花陰斜映。空度流年,虛浪美景,誰把佳期牢訂?對景怨東風,無語垂簾靜。 狂風浪蝶多情興,爭抱一枝紅杏。鷓鴣隔樹喧聲,喚動惜春心性。燕子雙雙,鶯兔對對,花也枝枝交並。
蓮書未畢,因慶娘處女使至,亟入接問。少頃生至,誦之,知其為《晝夜樂》詞而未填成,取筆續之曰:「百物總關情,何事人孤另。」(《晝夜樂》)時鸚鵡處於檻內,連呼「有客」。生曰:「客是誰?」蓮於內低應曰:「忽到窗前,疑是君矣。」自為捲簾,見生猶執筆而立,對生曰:「有客,有客。」生執其筆,相揖於隔窗。生曰:「只分窗內外耳。我見蓮娘多嫵媚,想蓮娘見我亦如是也。」蓮未及對,忽回首,梅立於後。曰:「所言公,公言之。」蓮逸別室。生曰:「主人何避客之深也?」猶不忍去,撫窗窺內。梅亦曰:「何為至此?得非欲窺見室家之好乎?」生曰:「為室家不足,無奈看花洛陽,以收天下春。」梅又含意曰:「先生儒者,當折桂枝,醉春紅,占春魁。今穿花至此,豈三年力學不窺園者乎!」因笑倚窗側,以袖拂生。生亦倚身窗年,以手撫梅曰:「蓮娘情何如?」曰:「不濃不淡。」生曰:「繡戶春風暖,想蓮娘心熱矣。」梅曰:「青燈夜雨寒,恐先生心冷耳。」正謔間,蓮至,命梅煮茶。梅少退。蓮至前,將露私言,似欲接手,而童已至。梅內指曰:「鬼僕又來矣。」各默默而散。童曰:「適來王謝諸公來訂文會,叩門至軒中。吾善計回之去。恐夜來攝蹤,識破行徑,故唐突而來請。」生曰:「甚是。」步至東,坐於湖山石上。愛童拂拭落花。生曰:「昔日相逢,碧桃初放,今梅酸濺齒,春氣將闌。天上好景,人間樂事,顧不為我留也。」作詞送春:
殘花無奈黃昏雨,那更更長苦。枕頭聽得子規啼,叫道春光今去幾時回。東君不管離人老,花信憑誰討?一生須得幾青春,盡在書齋做個憶春人。
次日,生憶玩詞之處,已沉感蓮之惠然肯近,而尚未能接一心話。會愈多則情愈戀,話更難則念更深,雲破月來之時,花落門扃之際,皆惱人滋味也。占《賀聖朝》詞:
癡心偷步巫山下,枉自擔驚怕。胸前著次,心腸乾熱,誰人堪話。 書中之女千金價,甚日青鸞跨?心似風箏,身如傀儡,懸懸牽掛。
又《春光好》:
春已矣,樹浮青。少啼鶯。數點催花雨,美聲不可聽。 心事千頭千腦,幽齋孤影孤形。誰問玉人曾約否?半應承。
又三字詩:
月升樹,花影重。酒未醒,愁又濃。
蓮亦自見生之後,常無言靜坐。素梅侍側,一目視蓮,久不移。蓮曰:「視我何為?」梅曰:「近來善風鑒,能摸心相。」蓮曰:「何如?」梅曰:「口內無言,心中有事。」蓮曰:「然,今日情思不爽。兼倦人天氣,恨不能寄愁天上,否憂地下,第取琴,試操一曲,餘音似前弦。」梅為之設幾焚香,置琴於上,蓮方整弦,遽曰:「指力倦,琴音散,不若以棋較勝負。」梅又為之設棋枰。下未終局,遽推枰而起,自理繡工。又曰:「眼昏,不便針線,暖酒較手技可也。」酒至未飲,則曰:「恐醉,姑置之。」梅曰:「消遣我太甚。今日何異常日?如此,信必有故。」蓮曰:「予實不知。」梅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矣。」蓮曰:「無浪言,為我捲簾,細數落花,何如?」梅掀簾,曰:「外間共情甚不美。」曰:「何故?」曰:「綠暗紅稀,飄零顏色,春去矣。」蓮喟然曰:「春去乎?春亦解誤人乎!」梅曰:「春不誤人,人有誤春者。」蓮曰:「吾惜春,非誤春也。」梅曰:「惜春何不留春?」蓮曰:「春肯為我留乎?」命取手軸,書曰:
夜雨生愁
煙雨妒春聲不歇,無故把繁華摧折,看欹網留青,斜樂花瓣,不放東君別。隔檻下香和恨結,淚滴處衣羅凝血。正冷落佳人,柴門深閉,剛是愁時節。《雨中花》
春風積怨
春風幾度,空把青年誤。古道堆紅無數,妝點東君歸路。 樂事於今半已空,園林綠遍消紅。咫尺窗紗,萬里衷情,吟付東風。《青玉案》
靜裡淒寥
鬧嚷嚷春景無涯。近一簇香車,遠一簇香車。雨篩風攪攘韶華。打一夜梨花,飄一夜梨花。心病也,意兒慵,對一霎紗窗,倚一霎紗窗。情重也,淚兒枯,歎一聲冤家,念一聲冤家。恁黃昏簾幕重遮,鼓一部青蛙,送一部青蛙。《閨怨蟾宮》
望中索莫
小鳥窺人驚枝去,一聲啼歇。
蓮方書,梅笑曰:「劉先生於窗年多時矣。」蓮曰:「何不早言。」欣然投筆而起,控首外望,乃誑也。蓮甚不快。遂置前詞,和衣而臥。而生果至。梅復曰:「劉先生於窗前候久矣。」強這不能起。久之。梅誑生曰:「蓮娘見君至,反就枕。」生曰:「其似恨我乎?」梅曰:「非惟恨,抑且恨。」生曰:「容我一見請罪,何如?」梅曰:「君罪太多,罪不容於請。」曰:「我得何罪?」梅曰:「竊窺鄰女,眼罪也;吟賦詩詞,口罪也;攀花弄管,手罪也;勤步窗前,腳罪也;用意輕薄,心罪也;私聞竊聽,耳罪也。然連曰疏闊,一身都是罪也。」生曰:「前諸罪可恕,末後一罪,我自認之。」遂悒悒而回。
至晚,蓮於枕上問梅曰:「劉君此際果岑寂否?」梅曰:「有守桂在。」蓮曰:「汝比得守桂否?」梅笑曰:「然則蓮娘其岑寂乎?春色惱人眠不得,當坐以待旦。今日春闌,當高枕無憂矣。」蓮不答。少刻,梅假睡,蓮頻呼之,不應,曰:「年幼未諳傷春也。」梅聞之暗笑。蓮視殘燈尚在,起而獨坐,書一歌:
花落啼鵑後,紛紛逐晚風。與我似相識,輕輕入簾櫳。春色殊憐我,傍我頻相從。春光何富飾,也敗風雨中。妾顏花作面,春去誰為容?膏沐懶去事,綠雲成飛蓬。蘭室怯情曉,停針倦女工。春去知還在,春疇情轉通。驀地有長歎,茫然興復空。寄語傷春者,為我惜飛紅。
越數日,生與其友關世隆、張文杰者,游酌於園中。未幾,諸葛鈞至,相與暢飲於萬綠亭。世隆曰:「今日劉、關、張復會於桃園,可無侑酒者乎?」文杰笑曰:「憑軍師處之。」生曰:「吾熟一妓,招之則來。平一點紅,足以消酒。」遣人邀文仙,則已去跡多日矣。生少興,勉強聯句,俱至大醉。生滌手,獨至池邊。適蓮捲簾,面池獨立,因生手揮殘瀝,授一帕於外,帶一香囊。生拾之,左右瞻顧,欲以稱謝,而愛童先諸友至。蓮遙見,長吁避之。生忌友之覺也,即也偕返,送友出。命童訪文仙所在,乃知鴇兒之故,欲賣之,恐其不允,貽之行者。故去數日,而生不知也。生聞,似有所失,舉蓮帕,檢視繡袋,更憶文仙所贈,又亂一心曲矣。作詞念之:
章台多柳枝,此枝世稀有。愛爾美恩情,到我十之九。別來夢亦勞,天涯幾翹首。思卿卿在心,念卿卿在口。料卿也同心,有我相思否?
又因投帕之惠,扣手歌《鳳凰閣》詞:
記當初花下,分明傳約。思量就把芳心托。豈料書生福薄,竟成空諾。能勾向他行著腳? 你也不合,常把眼來睃著。怎知書幌添蕭索。奈何哉,這病根幾時芟卻。直若到空梁月落。
自後蓮情愈濃,心懷恍恍。素梅亦悉蓮之情,恐蹈他故,再四以言語而試之。蓮笑曰:「汝欲以絳桃碧桃、三春三紅之事待我,如傷風敗俗諸話本乎?」梅曰:「此事恐非兒女子所可自行。劉君前程萬里,自遠大之器,就之恐玷彼清德,絕之恐喪彼性命。差毫釐而謬千里,其端在此。勿謂素梅今日不言也。」蓮正色曰:「何以劉君為惜哉!女子之身,賤之則鴻毛,貴之則萬金也。鼎當有耳,豈不聞女子妄從可賤,汝弗疑。」長歎不語者移時。復謂梅曰:「自思天下有淫婦人,故天下無貞男子。瑜娘之遇辜生,吾不為也。崔鶯之遇張生,吾不敢也。嬌娘之遇申生,吾不願也。伍娘之遇陳生,吾不屑也。倘達士垂情,俯遂幽志,吾當百計善籌,惟圖成好相識,以為佳配,決不作惡姻緣,以遺話巴。吾度劉君之意無不可,草草之事不難為,而所以不敢輕舉妄行者,蓋長慮卻顧耳。然劉君之用情於我者,專矣。日月丸跳,如隙駒壑蛇,深欲息意不思春,恐報劉君之日短也。」作一詞:
一睹仙郎腸欲斷,斷腸枉自癡癡。癡心長日擬佳期。期郎還不定,定有害相思。 思深偏切愁人夢,夢中添下孤,惶淚滴幾多時。時動文君想,想在俏相加。《臨江仙》
倚床而坐,體若不勝。梅曰:「弱體不勝衣,為郎憔悴多矣。」蓮曰:「憔悴無傷,恐不能自憔悴而止也。」梅亦慮老父覺之,勸以勉強笑語。良久,蓮笑謂梅曰:「汝年紀長矣,名桂紅不諧,私呼汝為紅娘可乎?」桂紅笑曰:「蓮娘欲作崔,使劉君為張乎?今外無高牆。內無夫人,旁無和尚,鄰無犬吠,以培桂迎春為普救西廂何不可?而願時時清白,刻刻崖岸,則向所云『不敢』者,真也?誠也?偽也?假也?」蓮面有慚色,徐曰:「吾欲尊汝故爾,誰為汝演西廂記也?」梅曰:「以桂紅呼紅娘為尊,莫若以素梅為媒婆之為愈尊也。」蓮默然含淚曰:「吾於劉君幸無失德,自以汝可寄心腹,故不少存形跡。今汝舌劍唇槍,吾何為吞聲忍氣?吾拼索性,汝做得乾淨人也?」梅執蓮手,跪而告曰:「吾為戲言,娘何僻見乎?生待我若親,賤奴豈草木人耶?」蓮曰:「汝知否,劉君尚未娶故耳。」
至晚,具雲履一雙,美女一軸,金扇一柄,水晶糖一匣,自取一迷,令梅饋生。梅佯曰:「吾無副,不可行。」蓮曰:「兩國相爭,不斬來使。彼若敬主及使,汝自解紛。」
梅欣欣而行。至迎春軒,獨見愛童,而不見生。將回,童出挽之。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耶?」梅曰:「『禮聞來學,不聞往教』,是以來不見子充,乃見狡童。是以去。」童曰:「凡物必有偶,劉相公已心匹蓮娘,吾與汝未有下稍,汝若肯捨身普施,吾當得好眼看承。兩人深相結,共保快活無憂也。」梅不答。童強之入,與共坐於北窗之小床。梅曰:「非我求童蒙,童蒙求我。汝事劉相公久,學無賴賊作偷花漢耶?且劉相公尚未有成說,爾何敢僭先?」童曰:「高材疾足者先得焉。劉相公亦讓我一頭地矣。」為之摟定香肩,持素手,鬆鈕釦。而生睡已起,遽推門出,見二人之狀,戲之曰:「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耶?」童曰:「非敢越禮,待欲小試,為行道之端耳。」梅有慚色,斂衽整衣曰:「君可謂入幕之賓矣。」因視童而微笑。生亦目童,作搖首狀,童即避出。生執梅之手,引就坐,曰:「吾設此位以待卿久矣。今日之事,須極熱為之。」梅曰:「兩國相爭,不斬來使。」生曰:「蓮娘之意何如?」梅曰:「已受重戒而來,不許,不許!」乃以碧蓮徹夜念生岑寂之語、假寐之事,悉對生述之。生曰:「肯念我之岑寂哉?得蓮念,勝天憐念矣。然念念不忘,我心更切也。」又曰:「汝年幼,未諳傷春,我當教汝。」梅曰:「汝男子,那識女情?我亦生而知之,不勞尊誨。」因袖出蓮所貽者與生,曰:「此蓮娘雅贈,欲得君詳一謎也。」生細玩之:「雲履無底,美女胸。」笑曰:「吾揣其意回之。」
禁足書窗年,幽懷且放開。
謾言心地熱,苦盡自甘來。
生曰:「是否?」梅曰:「得之矣。」梅回,見童於窗年。童曰:「恐蓮娘冷靜,代汝奉陪。」又附耳曰:「謝我方便之恩。」徑自笑回。
至晚,生以香扇墜一個,玉縧環一副,枕頭席一領,老人圖一幅奉答。囑童奉蓮,曰:「亦欲詳一意耳。」蓮收之,復於生曰:
要弄偷香手,終存竊玉心。
若能同枕席,永賦白頭吟。
生得之曰:「知我者其蓮乎!」
自此以後,雖絕步於園中,而馳心於池側者不能忘。乃抵書投地曰:「原初來意,本欲尋新溫故,以期進取。今所遇若是,雖孔情墨守,何以堪之。抽黃數墨之心,易為倚翠偎紅之句;登天步月之想,翻為尤雲雨之情。然只愁佳人難再得,不憂富貴不逼人也。」書一短詞於扇面:
寂寂寥寥度此春,朝朝暮暮兩眉顰。重重疊疊眼添新。 句句聲聲心裡事,孤孤孑孑客邊身。思思想想意中人。《浣溪沙》
帶愛童,鎖外門,赴叢芳館會。
蓮偶至軒前,撥紙窗窺之,見琴側有一對云:
惜花恨春去,折桂待秋來。
又見紅紙帖云:
覓蓮得拳藕,折桂獲靈苗。喜事福人書
蓮細思不能解。適幾上有幅花箋,乃書一歌行,並二絕句:
自思忽自笑,甘為何人等?
句中說秦晉,筆底約朱陳。
我意欲作假,君心要認真。
(啊)聞道洛陽花似錦,偏我來時不遇春。
絕句:
月清秦閣冷,雲近楚山低。
春色剛來至,東君錯放歸。
霜節透高枝,橫窗月上時。
成林應有日,可待鳳凰棲。
素梅忙至,曰:「此劉君寓室也,那敢獨行!幸不至,使其卒至,則書室為陽台矣。」蓮曰:「好容易!是誰敢?」梅笑曰:「極會,敢極。誰敢者,劉先生也。」蓮曰:「吾亦不敢。」梅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蓮曰:「吾亦不願。」梅曰:「願是不願,不願是願。」蓮曰:「吾無願乎爾,子為我願之乎!」梅曰:「兩相情願,各無異悔。」蓮不答,亦不欲行。梅曰:「忠言不入,炫玉求售,非計之得也。」徑先去。蓮初意以生無一面之識,無一絲之因,適一時之遇,才一窗之隔,今而至於朝暮見,且兩月餘,男子所無之事,識禮甘犯之,而尚不及罄一心談。著意制《桃源憶故人》及《賀新郎》二詞,梅睡,懷以探生。偶生他出,意已不懌,又值素梅見之,不可久待。乃留一戒指並原制二詞於詩箋上,以界尺壓之,仍閉窗而去。
生歸,童先見而拾之。至晚,生就月坐於壇前。童曰:「適於幾上得解慍方二紙,寬愁散一枚,可以療鬱結之疾。欲得之乎?」乃以詩箋、戒指呈生。生曰:「得於何來?」童曰:「此必蓮娘之貽,親至不遇,留而去之。然幸吾先收,使他人得之,奈何!」生曰:「彼亦諒吾室無別至者故耳。然機不密則害成,當用為戒。」生誦之,至「放歸」「不遇」句,思蓮有枉就意,深自悔曰:「近來跬步不出,不見親次玉趾,今遇爾他適,即失此良晤,豈瞰亡而來與?豈好事多磨而然與?數之窮、命之蹇、緣之慳、會之難、運之厄、遇之否,一至於此!信事之成,不在於人之計較也。」乃集古詩成興體四章:
林有樸□,其葉蓁蓁。靡日不思,西方美人。
野有蔓草,維葉萋萋。窈窕淑女,洵有情兮。
山有蕨薇,其葉■■。我之懷矣,曷其難忘。
隰有萇楚,其葉蓬蓬。子無良媒,憂心有忡。
林有樸四章,章四句。又深思:「留一戒指,不知寓何意?或戒我休折野花乎?或戒我休生妄想乎?或戒我休忘此情刖?或戒我休荒書史乎?或戒我休得苦心頭乎?或戒我休得急心性乎?或戒我休得遽思歸乎?或戒我休對人前說破乎?」心焉惶惑,排解更難。而蓮又以微恙少出,素梅終夜不離左右,生欲求一面而不可得,乃畫蓮花一枝,肖己像於側,名曰《愛蓮圖》,懸於書壁,常常對之。想其坐,則曰「座上蓮花」;想其貌,則曰「面似蓮花」;想其詞,則曰「口出蓮花」;想其行,則曰「步步生蓮花」。又畫梅花一枝,題其上曰:
鐵石肝腸冰玉肌,風中雪裡逞標枝。
慇懃結爾一知心,為春傳送新消息。
每對此二書,則悠悠蕩蕩,愁喜交集。一日微雨初過,躍魚戲水,生帶愛童,釣於隔浦池。吟云:
化龍原有日,暫伏在清流。萬丈深潭難設計,且將蚓餌釣鼇頭。早上金鉤,早上金鉤。
蓮先見之,謂梅曰:「劉君未諳釣術,所謂水濱之役夫也。」梅曰:「釣術何如?」蓮不答。梅喻其意,掀簾指生曰:「臨淵羨魚,何不退而結網?」生聞之,即抵窗前。梅遽閉其窗曰:
休椏佳懷休假呆,好將啞謎細論猜。
我家門戶重重閉,春色緣何得入來?
生索然沮興,曰:「前日佳情方沐,而今日又復變卦,焉得以隔浦池目為浣溪沙,以培桂軒署作回心院乎?」即棄釣歸室,將愛童而睡。
睡起,即令童取酒,飲至醉,枕書隱几。聞叩門聲,放之入。乃金友勝,因至書坊,覓得話本,特持與生觀之。見《天緣奇遇》,鄙之曰:「獸心狗行,喪盡天真,為此話本,其無後乎?」見《荔枝奇逢》及《懷春雅集》,留之。私念曰:「男情女欲,何人無之?不意今者近出吾身,苟得遂此志,則風月談中又增一本傳奇,可笑也。」送友勝出,愈醉不可及,復隱几而臥。
又聞叩門者,乃守樸翁內姪耿汝和也。是人刻而妒,奸而險,唱和每出生下,而反好勝,生稍輕之;又嘗對生求守桂,生不與,故有憾於生。是日偶至,見生窗有《燭影搖紅》一詞,盡含風味。且素知他側居一女,心甚疑之。而生尚酩酊,汝和因強生解其詞。生朗誦一遍,因被酒,漏言曰:「吾心可成金石,雖蘇張更生,弄轉圜之舌,不能間我愛也。」汝和乘醉以言挑之,生笑曰:「吾始睹其貌,心之而不置,吾既得其詞,手之而不釋,意者同志相得與?」汝和故作不解。生吟曰:
隔漢美姬,女中解魁。今朝重睹西施。奈情猿怎持? 興言念之,心如醉兮。縱然今夜于飛,恨佳期已遲。《四字令》
汝和曰:「此事何所據?」生袖出碧蓮《桃源憶故人》詞遞汝和觀之,曰:「汝虛甘罪,所供是實。」愛童計不知所出,適欲接之,而汝和即懷去。生曰:「自我得這,自我失之,亦復何恨!」又大笑就寢,童捧之而睡。至夜半言之,而生瞀然不記也。徐徐問其詞,生曰:「昨日果大醉耶?」童尤之曰:「三爵不識,矧可多乎?小事糊塗,而大事亦糊塗,此何等事,而可不避人耳目?風流罪過,已今供招,而又虛名實禍者,奈之何!且耿生素肯發人之私,今又得此,必是報聞於吾主,自疑圖禍隙矣。久念使人驚怖。」生彷徨曰:「怪哉!喜為憂根,福為禍本,吾志從此休,吾行從此劣。豈非禍從手發耶?」又曰:「吾固無足惜,奈玷蓮娘何!乃知酒之流禍矣。許文仙真聖人也,許文仙真聖人也!」因繞幾而行。童亦不樂。生曰:「汝未知我心,近日心事有勢不得行者,但欲醇酒求醉耳。」
至午,守樸翁招生與汝和飲於私室,生再四不欲行,久之,曰:「詩云『豈不欲往,畏我朋友』。我之謂與?」勉強赴酌。汝和對生微笑,曰:「酒道真性。」又曰:「勿憂,明早還汝。弟憐幾月好用心,羨汝一人獨專樂耳。獻出守桂,自有商量。」生遂雜以他詞,幸守樸翁不覺。生乃俯意卑詞,小心貌,不敢出氣。汝和揚揚自得,略不為禮。生勸以大觥,汝和曰:「爾亦欲吾醉,乘中處事耶?故不飲。」生亦不能對。愛童行酒,心抱不平。偷至汝和窗年,濕紙窗窺之,見蓮詞壓於硯側,喜曰:「得來全不費工夫,可謂慢藏矣。劉相公之福,孫蓮娘之幸也。」逾窗竊取而歸。
生別汝和,不勝忿懼,而愛童呈是柬詞,道其所由。生如夢初覺,如醉方醒,撫童背謝之,曰:「微子,則吾不知所終矣。仿幸全璧歸趙,如合浦珠還,深荷百朋之錫,縱彼能吹毛求疵,亦與白賴而已。」
後汝和失柬所在,意童竊去,呼童質之,將欲白於守樸翁。童懼,先於守樸翁處短之,且捏訴以妒生之故。而是日,生之家童至。生父母以生久不歸,因召之。生默然。然以耿子為嫌,「吾且歸,可以消猜釋忌。」故辭翁欲行,而終不能捨碧蓮也,作回文一絕:
牽情最恨別,人仙美少年。
又詞一闋:
風裡楊花輕薄性,銀燭高燒心熱。香餌懸鉤,魚不輕吞,枉把鉤兒虛設。桑蠶到老絲長絆,針刺眼淚流成血。思量起枯枝花朵,果兒難結。 海樣深情忍撇,似夢裡相逢,不成歡悅。出水雙蓮,摘取一枝,可惜並頭分拆。猛期月滿會■娥,誰知是初生新月。折翼鳥,甚是于飛時節。」《花心動》
生將行,私囑童曰:「耿生為吾所輕簡,實為汝故,致成嫌隙,汝亦當自愛。吾去後,老翁前有萋斐,汝亦當周旋粉飾。」童曰:「相公至此,愛敬者無分小長。此人齪齪傲視,吾家大小皆嫌。吾已於主翁前道過,彼雖置萬喙,決亦不信。但行矣,不久且當奉迎。」生至園中,見蓮閨緊閉,料不得見,作詞付童曰:「蓮娘處為我申意。」即日辭行。
汝和終有憾於生,於翁前暴其過。翁終以先入之言為主,而心不直之,乃曰:「劉生至日,吾夢見池中一鯉化龍,一春即乘之而去。吾重其所夢,慕其為人,因處之於此,期飛揚為吾光。且視彼待汝亦謹厚,故汝陷人不義,乃面朋面友耳。吾不願汝曹有此行也。」汝和愧且恨,自至生寓,見窗壁題吟,愈嫉之。托以覓生為由,徑達蓮所。
時蓮與梅共坐窗下,相與談生,曰:「久不見劉生,近日不知作何狀?」梅曰:「劉君者,國士無雙,人物第一,必非久下人者也。」蓮曰:「何謂?」梅曰:「劉君有何郎之貌,有子建之才,有張敞之情,有尾生之信,惜其淹揚子之居,塞田洙之遇,是以晝興賈生之歎息,夜懷宋玉之悲傷耳。今乍與之會,如飲醇醪,不覺自醉矣。」蓮曰:「吾所見亦然,但昨晚夢劉君別我而回,我留之,彼云:『被人妒陷,聊以避謗。』初不知其故也。」適耿汝和直至前,蓮與梅不及避。汝和遽曰:「劉熙寰在否?」梅曰:「吾處深閨,君處書室,是惟風馬牛不相及也。孰為熙寰?君為誰?其誤入桃源矣。」汝和曰:「吾乃耿相公,為《桃源憶故人》故至此。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梅無以對。汝和又誑曰:「劉一春本微家子,吾輩羞與為伍。今得罪於吾翁,已作逐客,決無復來之理。汝若戀戀有故人情,乃明珠暗投耳。」徑拂袖笑聲而去。
蓮聞之,惶惶如有失,嗚嗚不能語。茫茫無容身之地,謂梅曰:「知人知面不知心。此必劉君不能自慎,以致露醜於人。情慾之事可遣,失身之罪難逃。今後宜吞刀割腸,飲灰洗胃。免使青蠅玷玉。」少頃,又見汝和昂然往來於隔池,揚言曰:「迎春軒今為吾行樂窩矣。」蓮曰:「劉君必被此人妒陷無疑,斂跡避狂,料有以也。」梅曰:「劉君挽不留,耿子推不去。使劉君若在,豈使耿子至此!」值守樸翁至,汝和潛回。蓮令梅密扃其窗,非事則不啟,以避耿也。
次日,愛童叩窗不獲,轉至欣欣亭後,見蓮、梅共立於石榴樹下。蓮急喚入,問其故。童亦為生諱之,蓮懷少釋。童出袖中雲箋,曰:「此劉相公辭帖也。」拆觀之:
萬種相思未了償,被人生嫉妒,又參商。花前笑語尚留香。輕別也,能得不思量? 寄語囑蓮娘,莫忘前日話,換心腸。好將密約細端詳。卿知否,吾意與天長。《小重山》
蓮未知生來期,情不能捨,亦成一詞:
二郎神去竟何之?重疊山西。亭前柳樹空啼鳥,滿庭芳草萋萋。我怨王孫薄倖,聲聲謾訴淒其。 長相思憶舊游時,春鎖南枝。而今仲夏初臨也,疏簾淡月空輝。試問阮郎歸未,念奴嬌怯誰知。《風入鬆》十四牌名
愛童歸,正遇汝和於迎春軒。汝和笑迎,問之曰:「汝自何來?」曰:「來處來。」不顧而去。汝和嗔之曰:「媚劉子,牽蓮娘,蔽主耳目,皆此頑童,其過之首、罪之魁乎!」。然汝和雖知之,而至此亦莫如之何矣。
生於守樸翁家,行舟出門,聽一讖語:忽一小舟相值,二書童各執蓮花,相與聯句曰:
馥馥碧蓮花,有分歸吾手。
異日掇蓮房,取次求新藕。
一駕舟者曰:「大官好捷才!決中,決中!」生驚喜曰:「此即知微翁『覓蓮得新藕』之句也。數與讖合,或者其有驗乎?」行未二里,又遇一舟,聞笙鼓聲,乃生友樂昌時、上可仕挾妓高巧雲、包伊玉游碧荷渚,邀生過酌。舟艤而行。巧雲曰:「曾得文仙蹤跡乎?昔與吾為姊妹們,行動坐臥,心心口口皆劉相公也。」生喟然曰:「紇乾山頭之雀,不知漂泊何所,蘆花明月,尋亦無處,身不由己,琵琶別舟。今見卿,又動往想矣。」各別而歸。
家居將旬日,獨行,獨步,獨坐,獨吟。買樂無文仙矣,吟詠無碧蓮矣,傳情無素梅矣,承值無愛童矣。想迎春軒之景益切,則抱耿汝和之恨益深。常書空作「咄咄」語,默地自念隱語曰:「吾當火燒其耳,水淹其目,木塞其口,不足以泄其恨。」當食食忘,當寢寢廢,雖父母亦不解其意也。一日,會一奉、一泰於友仁館而回,獨處書樓,見月散餘暉,形影相弔,歌曰:
巒嶼獻翠兮,天際雲開。雲際月來兮,光浸樓台。清光瑩澈兮,照我孤獨。孤影相弔兮,遐想多才。
次日,整騎,往萬石山探友,適舟自南來,推篷者,守桂也。生於馬上問曰:「胡為乎來哉?必有以也。」童曰:「奉主翁命來請。」生返騎,曰:「不去則辜蓮,欲去則忌耿,如進退掣肘何?」童曰:「耿氏為吾主不悅,已隨父至遼東。吾來時,蓮娘、梅姐皆有私囑,此行安穩,不必猶豫也。」生以手加額曰:「此天助吾!」辭父母啟行。父囑曰:「守樸翁為我契交,汝當執弟子禮,用心舉業,無辜留汝意。」生受命登舟。童曰:「頗懷蓮娘否?」生出新制《半天飛》曲。命童唱之:
花樣嬌嬈,便有巧手,丹青怎畫描?越地把芳名叫,能勾在懷中抱?倘就了鳳鸞交,我再替你畫著眉梢,整著雲翹,傅著香腮,束著纖腰。多媚多嬌,打扮做個觀音貌。不羨當年有二喬。費盡心情,他作怪蹺蹊不志誠。假意兒胡答應,不顧我添新病。實為你漸勞形,只落得吃著虛驚,挨著殘更,撫著愁胸,怨舒前生,雙眼睜睜。無韁意馬難拴定,何日堂開孔雀屏?
即晚抵舊寓。時守樸翁構一亭於隔浦池上,初成,上署一匾,浼生書之。又晤知微翁之數,欣然大書曰「覓蓮亭」。心自喜曰:「又增我一樂地也。」
次日,天色暄熱,生設幾於無署亭中。命童取文具,連揮數幅。有迎春軒之詩,有晴暉、萬綠亭之歌,有閒閒堂之記,有蘭室、無署亭之詞。皆各書以真草篆隸,字字龍蛇,章章星斗,煥然新目,整飾可愛。守樸翁創一見之,不覺鼓掌曰:「重勞珠玉,蓬篳生輝。」
薄暮,置酒覓蓮亭中,邀師生共賞之。生視池中,有並頭蓮數枝,慶幸不置。翁曰:「吾種荷幾年,今始睹此蓮,蓋為子而瑞也。」生讓不敢當。時月東升,正照蓮紗窗,生凝眸熟視,若欲飛渡。忽其師叩桌歌曰:
新亭趁晚泛霞觴,槐蔭微剩雨餘涼。鴛鴦躍處晴波□,開遍荷花風亦香。夜闌披月扶歸去,醉誦《南山》詩一章。
守樸翁亦作一詞,名《秋波媚》:
碧天夜色浸閒亭,荷香帶露清。身邊皓月,杯中詩思,分外風情。 臨風對月聯詩句,詩成醉亦醒。一觴歌罷,萬聲俱寂,四壁空明。
其師與守樸翁命生為覓蓮亭詞,生應命曰:
向晚新亭共賞,荷開香溢壺漿。愛蓮情似藕絲長,心與波紋蕩漾。 欲把蓮房掇取,宛隔在水中央。鴛鴦兩兩睡黃梁,做個宿花模樣。《西江月》
守樸翁笑曰:「少年詞趣,自是逸灑。」取筆,命生書於粉壁。題曰「愛蓮子一春書」。翁喜,對生談乘龍之夢。生暗幸,以為乘龍佳婿。盡歡而散。生酒後與師占《百字令》:
脂唇粉面,記相逢,才是傷春時節。耽憶貪念,又早是捱過兩三四月。用盡機關,搜窮計較,滋味空親切。言挑語弄,兩下都無休歇。 欲待丟下冤家,悶心頭係了千繩百結。病態愁腸,暗地裡,不覺吞聲哽咽。憂怨人心,相思之病,萬口渾難說。有分乘龍,畢竟尋個歡悅。
有頃,愛童對生曰:「相公覓蓮亭詞嫌於太露,恐耿生之外有耿生也。」
後翁果以覓蓮亭之詞,憶耿汝和之言,追思閒閒堂之句,亦不能無疑於生。忽留童於內,命女使繡鳳送茶果。生晚謂童曰:「自至此,未見女使。今日獨遣美婢至,果何意?昔有倚草附木這妖,是無以我獨居而竊至弄人耶?」童曰:「婢名繡鳳,吾主所愛,不必外疑,但我家家政甚肅,無分毫犯清議。前有耿子之說在焉,知不以此試真偽邪?」生大悟曰:「汝言亦大有理,真智囊也。」
越日黑晚,又留守桂,命繡鳳攜酒果,至則扃其門,鳳從容以卮勸生。生視之,比前加衣飾,有比昵態。生曰:「久有守桂,何勞汝至再?且暮夜無人,使我不安。請歸內。」鳳甚愛生,莫不欲即行,目生曰:「守桂有他事,未得陪。因無人,故至此。昔耿官人欲求伴少刻而不得,今反不欲我一伴耶?」生曰:「誰遣爾來?來意何謂?」鳳曰:「況今出家主,既來之,則安之,亦當惟命是從矣。」生曰:「君子不為昭昭申節,不為冥冥墮行。汝在此,無能損我。如嫌疑,何敢酒一卮。」謝而遣之。未出門,守樸翁帶愛童候於門外已久,進與生敘談,夜分而回。生倍服童之言,而守樸之疑冰釋矣。
蓮自生歸之後,意緒沉沉,百不經處,惟翻閱書本,檢考詩詞。幾上有《草堂詩餘》,信手揭之,見《卜算子》詞云:「有意送春歸,無計留春住。畢竟年年用著來,何似休歸去。目斷楚天遙,不見春歸路。」掩卷歎曰:「是詞能道吾心中語。」改其末韻云:「繡閣佳人也是愁,暗淚飄紅雨。」是時蓮之表妹邵慶娘,乃母姑之女也,幼常居住,甚相得,以冬間於歸,恐又不得會,特至候蓮,蓮父留之。故蓮雖知生之已至,而不敢窺園者數日。生亦自來已久,不獲一見,心亦疑之。且蓮以汝和之事為戒,生以繡鳳之試為嫌,彼此兩存形跡。但令童往覘,亦不識慶娘,不敢交一語而返。生候晚,乘月縱步,又聞蓮父笑聲徹外,作六言、七言,自吟而回:
相遇美人未偶,綠窗恨我東西。
一笑陽台夢到,依然秦嶺雲迷。
一自花飛怨杜鵑,誰知今日尚無歡。
平生欠卻鴛鴦債,捱盡相思思未完。
後慶娘方歸,蓮又以母舅樂水寢疾,偕父往視,獨留梅看家。
生次日至其處。梅於覓蓮亭上倚欄看花,見生,口稱:「久違!」即訴汝和之事。生問蓮娘去處。梅曰:「舅氏有疾,父子往探,剩吾作空房主人。索居閒處,難免沉默寂寥,無人惜我之孤零也。」生曰:「客齋旅榻,閒欲獨詠,有愁如海,精衛難填。吾為汝心動神疲,其如汝堅持雅操何!」梅含笑曰:「今晚不棄,開窗劣奉歡笑。」生佯曰:「吾正人,豈可近花月之妖?使愛童伴汝。」梅曰:「所謂己不用而使子弟為卿者也。然則君言果不足信乎?」生曰:「真戲耳。敢忍自外,非人情也。」
生晚造之,梅推窗曰:「自南過荼□架,轉欣欣亭,則可以入此室矣。吾將俟君以著乎。」而生入蓮房,極其精潔,紗帳垂鉤,寶爐香裊,鏡台春盎,翠簟風生。房之內房後窗年有花壇花屏,盆魚鳳竹;內列瑤琴,並文幾玩器,旁一桌,有詩詞史籍。壁間張小小詩畫,皆蓮親筆。側側小房,凡女工所需之物咸具。東池一室,蓮父設榻,扃其門,不可入。生曰:「自海棠開後,望到如今,未由親履。今幸睹之,如入仙宮,游月窟,敢忘盛德之權輿乎!且為耿汝和秉心不良,特與吾為水火,今乃遠行,豈非數乎!」因坐於內房。梅自出整小酒。時春台上有花盆,尚留一朵,生戲題於粉壁:
東君瞞我去何急,望中翹首追無及。
忙重韶光去收拾,遺下一枝芳可挹。
我今笑折手中執,嬌客一睹喜交集。
貫來不許啼鵑泣,醉中常對胭脂濕。
梅具酒進房,時幾上有宋玉《諷賦》、司馬《美人賦》。生方閱之,梅乃施其上服,表其褻衣,自橫陳於生之旁,逸興飄飄,若不可已。生曰:「佳人先有情刖?」梅曰:「情之所鍾,正在吾輩。情之一字莫須有,今夕之會,上至天,下至地,東西南北,惟吾兩人在也。當兩個舒暢,以勾夙帳。自非天崩地陷,夫復何憂?」生猛思曰:「宋玉尚不忍愛主人之女,長卿猶不肯私自陳之姬,吾所以用意於碧蓮者,蓋欲謀為百年計耳。彼素梅縱為侍女,亦良家處子也,何得波頹瀾溢,以妄污清質乎?」乃氣服於內,心正於懷,取筆書「不可」字於粉壁。梅曰:「君子當灑灑不羈,吾不忍先生苦心,折節自獻,烈火乾柴,已同一處,君何得無丈夫志?且嘉會難逢,何陽拒之深也。」生曰:「欲心不可遏,然須於難克處克將去,使吾為清清烈丈夫,卿為真真貞女子,不亦兩得之乎!」梅曰:「向與童將諧而遽休,今與君將歡而見棄,然則君將為口頭交而已與?」生笑曰:「此天欲以完節於二人故耳。且色膽天大,慾火易燃,識之而不為所使。若前緣已種,而得蓮娘為壓寨夫人,則當使卿為帶來洞主,決不忍舍汝蕭何之妙情,斷不敢忘汝善才之大德也。」相與侃侃正談,舉杯迭飲。梅亦收拾塵心,倍加愛重,曰:「君可與阮籍輩齊名矣。」生曰:「吾非薄情漢,特誓於此,彌敢失節,故不首為亂階。然見色則為色引,視花則為花牽,終不能遺諸胸中,是吾私也。」命梅啟窗劣驗月色。忽守桂持燈來,生命入行酒,因備問碧蓮徇及於舅氏,始知其為業師趙樂水之甥女,大驚異。以知微翁之數、紅雨亭之詩及見碧蓮於隔牆之事,備述於梅。特蓮有《懷春百詠》並平昔得意佳句,集為一帙,題曰:《留春一話》。梅聞生之言,心大異之,故並以此集示生。生嘖嘖稱羨,題詩於集後:
春心搖曳,無尋蝶使。姻緣簿裡,偷添名字。新詞一闋締新盟,佳配雙成償夙志。《哭岐婆》
天將旦矣,同童返室,即修一書,命人弛師問疾。蓮啟觀之,乃劉一春柬也,亦始知其為母舅之徒。昔嘗一面今又同園,追思紅雨亭之絕句,蓋天啟也。而情倍念生,不欲久留,幸以舅恙稍可,先父而歸。
甫入門,即問梅曰:「汝曉我與劉君異事乎?」梅曰:「不曉。」曰:「汝知劉君在乎?」曰:「不知。」曰:「汝見劉君面乎?」曰:「不見。」曰:「劉君來乎?」曰:「不來。」曰:「汝曾一去乎?」曰:「不去。」「然則劉君又回乎?」曰:「不回。」曰:「劉君怪我乎?」曰:「不惱。」曰:「何時學得此二字文!然則劉君忘我乎?」曰:「何日忘之?終身不能忘。」曰:「劉君思我乎?」曰:「豈不爾思?去後常相思。」因指壁上之句曰:「此劉君親手書也。」指集後之詞曰:「此劉君親筆寫也。」指內室之床曰:「此劉君親身坐也。」蓮作色曰:「我略不在,汝引賊入界,汝私於劉君已不可言,而顯跡留壁,更不忌老父覺之耶!」自起為滅其跡。梅曰:「彼自詠花耳,關渠何事。」更述生行止端方,和而不流,料今訪古,蓋不多得。蓮閉目搖首曰:「孰有盜跖而施仁義者乎?入寶山而空手回者乎?伶俐人至此尋汝學本分者乎?」梅曰:「予所否者,天必厭之。謂予不信,有如皎日。」蓮曰:「天日那管此事?」梅又盡道劉君好處,譽之不啻口出。蓮曰:「汝譽劉君,舉之如欲升之天,進之而欲加之膝,異日容吾試之。」
逾日,守樸翁雙壽,蓮亦往賀。蓮父與生於外席。酒酣,翁與眾賓散步園中,歷歷指引,閱生佳作。蓮父甚重生,恨相見之晚。
次日,蓮父具酌於舍,邀生雅敘。生規行矩步,色溫貌恭,口若懸河,百問百對。蓮父愈敬之若神。生歸,蓮父醉寢,蓮出立於葡萄架下。生望之,奇葩逸麗,景耀光起,比常愈美。生步近低聲曰:「仰蒙款賜,未及請謝。」蓮曰:「草率奉屈,幸荷寵臨。」生曰:「久不會談,可坐一談否?」蓮曰:「家君不時呼喚,可速回,改日當話。」忽聞窗內人聲,蓮急行,墜下金釵一股。生拾之,曰:「客中乏荊弘之聘,此殆天授也。」珍藏入室。
至次晚,蓮使梅至,索釵。生執梅之手,曰:「事急矣,惟卿可任大事,安劉者必卿也。苟推心置腹,使我如魚得水,敢不報效曹公乎!」梅曰:「先生且休矣。倘畫虎不成,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生曰:「巫雲玉,眩眼撩心,情若投膠,勢同陌路,吾方寸亂矣。」梅曰:「君衷志不回,慕柳下惠之不亂。向使蓮娘首肯,而君一曰『宋玉』,二曰『長卿』,一曰『烈丈夫』,二曰『貞女子』,以謾講道學,則彼顏之厚,何以自洗?」生曰:「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然騏驥,惟孫陽睨盼,彼若不以先配為可恥,則吾自另有制度矣。」梅曰:「二人所談,所見略同。但婚姻重事,非一小丫鬟賤女流足以了此。」生曰:「舉目無親,知心有幾?卿其圖之。」笑書一曲曰:
密約多遭,杳杳無消耗,火噴襖神廟。卿卿當鵲橋低架天河,早渡仙娥到。春意沁鮫綃,那時當贈纏頭報。《步步嬌》
梅曰:「恐力不足耳,敢望報乎?」生付釵於梅,曰:「願如是釵,早得相會可也。」贈以玉環、小詩一絕:
會貪隔蒲蓮,難禁花心動。要結玉連環,先會釵頭鳳。(四牌名)
梅行,目生笑曰:「天下有如此癡人,乃知宋玉、長卿未是俊物。」
生送梅出,攜童坐小樓待月,須臾月來,命童取酒邀月而飲。生知蓮父赴里社日休會,而二女獨居,命童取琴,鼓而吟曰:
彼美人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婉兮孌兮,終不可諼兮。 乃如之人兮,我不見兮。念我獨兮,勞心慘兮,使我不能餐兮。 子兮子兮,履我闥兮。燕笑語兮,行與子逝兮,無使我心悲兮。《美人》三章,章五句
蓮亦剛以步月在外,聞琴聲,呼梅聽之,笑曰:「劉君無道理,乃以琴心挑我,使誘人套子。琴雖工,其如我之不好何。二人切莫理會,令其興沮,彼且歸矣。」蓮口雖寬,而心實急,蓋欲梅贊己行也。而梅不解意。故蓮足欲行而趑趄者屢屢,命梅期生曰:「我倦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次夜生往,久候不見,倚池側石欄望之。惟見窗內隱隱有燈,且陰雲四合,有寂寥意,長歎而歸。蓋蓮意以生至必抵己室,又羞顏於先往,故假寢內房,命梅候於窗下。梅亦趁涼誤睡,及醒時,生已回。蓮至夜半不睹生,以為生反爽信矣。
次晚,生命童先睡,復至亭畔。聞欣欣亭後有洞簫聲,清亮可愛。頃之,碧蓮為懶梳妝狀,持鳳簫、扇掩酥胸而來,飄飄若仙子之下臨凡世。見生,佇立不動,生迎而揖之。蓮側身斜視而拜,舉簫謂生曰:「虧吹此以引鳳凰。」生大喜曰:「卿其真蓮娘耶?其■娥耶?其神女耶?吾其真見耶?其餓眼生花耶?其醉中夢裡耶?」蓮曰:「凡胎俗質,何勞誤愛如是。」回頭顧後,又復四望。生曰:「何故?」曰:「我極熟素梅,見之猶覺有畏心。」生曰:「我極熟愛童,見之未免有疑心。蓋欲心則起畏,私心則生疑,情固然也。」蓮曰:「夜來有約,何忍背之?」生曰:「卿自痛我,何曾背卿也。」蓮笑出一詞云:「昨夜候君子不至,作此記悶者。」生月下觀之:
懶上牙床,懶下牙床。捱到黃昏整素妝。有約不來過夜半,念有千遍劉郎。
生躍然曰:「吾昨夜候卿不出,亦作一詞,見之絕倒,大為奇事,卿試閱之。」
朝也思量,暮也思量。滿擬今宵話一場。人面不知何處去,念有千遍蓮娘。
蓮失色曰:「如是哉,如是哉!只此可作一番話本。非一心一口,何由一詞一意?得君子如此,不負平生。今當以二詞為一闋,名曰《同心結》。」生曰:「是則然矣。月下止吾二人,眼前意卿一決。」蓮佯笑曰:「今夕止談風月,醉翁之意不在酒,面後心事,束之高閣可也。」生曰:「半榻旅情,一腔苦思,無剖訴,憂心如酲。今俯降玉顏,賽郭翰仙女,大慰祈望多矣。月白風清,暢懷可意,能念我之孤零而見憐,亦苦盡甘來之惠也。」蓮曰:「吾無七寶枕,奈何?」生曰:「會合分離,在此一舉,毋作寬寬話。」蓮執手曰:「會久矣,思切矣,兩相信深矣,惡風波經歷矣,得事君子,願亦遂矣。遇亦幸矣,千怨萬怨盡除矣!假未結髮之真夫婦也,少生攜二,當以一個字了餘生,夫復何言!」因倚身生懷,生欲強之,同至迎春軒中。蓮曰:「如斯而已乎。君子未室,下妾未嫁,怨曠兩生,情投事引,粗容鄙質,固不敢有辭於君子,但星月盜歡,終為野合,倘樂聚未幾,朝吳暮越,則樂昌鏡破,延平劍分,縱君子有書中之玉,妾當為泉下之塵,是可慮也。歷觀古今之情勝者,惟娛目前,不思身後,故往往扇丑揚污,他美莫贖。妾與君子足稱一世佳配,焉忍遽自輕之!」生曰:「將奈之何?」蓮曰:「求我庶士,迨其謂之。幸君子不棄,浼一伐柯,訂為婚好,庶得以白首相隨,殆愈於偷香竊玉多多也。妾見熟矣,豈君子見不及此乎?」生曰:「吾飲迷魂湯,不食益智粽,故昏昏至此。浼媒誠非絕德,求親亦非犯禁,向所謂退而結網者,此與?異日下玉鏡之台,坦東床之腹,則今雖生與蠻夷居,日與魑魅游,依依然百千萬日所不辭也。但擇婿在尊翁,聘婦由吾父,二人雖同心,恐未免成齟齬耳。」蓮曰:「上蒼配合,尺寸不爽。且為子擇婦得妾焉,何患君家見棄?為女擇婿得君子焉,何患吾父有辭?但所慮者,數與福分耳。然心已許君子,身豈有二三,君子詳之。媒妁固非妾所浼也。」生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然據吾所見之數,以度所遇之緣,以驗將來之福,則料在必諧。進謁吾師,適逢佳句,一也;遊學逢舊,不期又遇,二也;耿子起妒,已值遠行,三也;年齒相若,默契同心,四也。至於事之必成,則注定已久,曾向梅姐露其端,而未與卿卿說其詳耳。」
蓮喜問其故。生曰:「吾初春謁吾師之前一日,鳳巢谷有知微翁,精數術,吾投問之,許我『佳配』二字,又曰『覓蓮得拳藕』。故向一見卿於梅下而已動心,今再見卿於池側而即留意,豈知前後所見即是一名。故荷亭之匾吾即名曰『覓蓮』,以應前數;所謂得藕之藕,蓋必佳偶之偶也。不然,卿固深閨豔女也,無故而相窺,則視生為何等輕薄子哉!」蓮曰:「信有是,則相如當北面,文君甘下風,吾二人之數,豈偶然也。」因共至覓蓮亭上以瞻是匾並《西江月》詞。二人凴欄倚肩而坐,雖牛女之夕不減也。蓮曰:「今夕何夕,巧笑之,其嘯也歌,如此邂逅何!相思之債,今日可勾,姻媾之好,今宵親訂,百歲千朝,幸無輕棄。恐蛟龍得雲雨,終非池中物,異日富貴,無忘今日在池亭上也。」生曰:「卿可為深慮矣,天下豈有負人一春子哉!」蓮曰:「今夜視昨夜,心事霄壤,第不知後夜視今夜何如耳。」各各相視而笑。蓮曰:「禮之至嚴者,男女也。妾與君子略無夙昔之好,而吟風詠月,至傾腹吐心,是禮外之情也。吾二人行事,何異牆花露柳哉!」生曰:「不然。情之至重者,男女也。生與卿卿已有半年之會,而守信抱負,絕寸瑕點辱,是情中之禮也。吾二人心事,則如青天白日矣。」
又攜手共至假山,以宣春間不諧之鬱。時團月在空,皎皎如晝。生細觀蓮,撫其肌體,瑩然冰姿,湛然月質,深自慶曰:「無福也難招也。知微翁預占我為喜事福人,豈應在卿身上乎?鈍口拙舌,敢申一贊,實非虛譽,卿以為何如?」
嬌滴滴,月下芳卿。笑欣欣,自可人情,兩山淡淡,雙水澄澄。軟軟柳腰弄弱,小小蓮步徐行。綠擾擾宮妝妝雲挽,微噴噴檀口香生;濃豔豔臉如桃被,柔滑滑膚似脂凝;紗袖籠尖尖嫩筍,一種種露出輕盈。詩句兮燦燦,歌韻兮清清。天造就齊齊整整,裊裊婷婷。真真的苧蘿堪並,端不數崔氏鶯鶯。呵,今日裡諄諄盟約,何日是意融融、樂陶陶,遂一鉤新月帶三星。
蓮曰:「嘉獎太過,恐盛揚之下,其實難副,深自愧也。」
時愛童睡醒,夜已過半,久不見生,探步蓮外,適逢素梅於外,二人各言其故,大笑不已。童曰:「孫劉二人終非好相識也,私期暗約,已及數月,不為城闕奇逢,必為丘中樂事矣。」梅曰:「蓮娘賢女子也,劉君真君子也。大德不逾,烏有苟行?兩為才炫,少露鋒芒,久有積心,覓期望罄,必相與步月清談。試往尋之,休得驚恐。」童目梅曰:「半簾良夜風和月,一對青年我共伊。樂時樂地,無以逾此,願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而了所未了,何如?」梅曰:「且不了罷。」童曰:「吾不對句,還我便罷。」曰:「何對?」曰:「守桂官。培桂軒前逢桂姐,得其所哉。」梅應曰:「愛蓮子,覓蓮亭上哄蓮娘,不可道也。」童曰:「好對。同往何如?」梅曰:「不便。」
童行未數十步,二人背月而來。生問曰:「何至此?」童曰:「睡醒無聊,偶成《西江月》詞,會中無以為樂,敢弄斧班門,以助一笑。」蓮躡生足,曰:「去。」生曰:「聽,無傷也。」童嘻然曰:
東舍多情才子,西鄰有意佳人,看來何等熱親親,恩愛一言難盡。 不見不勝縈掛,乍逢乍覺歡欣。可憐未遂洞房春,常把詩詞偉信。
蓮笑曰:「強將之手無弱兵。昔有弄臣,今有弄童,童殆在之匹矣。」生曰:「童比得素梅否?年幼未諳調情,吾常岑寂也。」蓮曰:「何為有此語?」曰:「吾得於假睡中。」蓮定睛不語,瞟地而笑,不與生別,徑去。去與童返,稱蓮之真見厚情。
蓮至,求門不得。梅曰:「為蓮娘逾垣而相從,故我閉門而不納。」蓮曰:「兩賢豈相厄哉?」梅放手,曰:「適劉君攜手而同行,何乃過門而不入也?」乃又拱手曰:「今夜親遇盜跖,入寶山,學伶俐,岑寂之債勾完否?」蓮以實告,曰:「此事惟我能之,亦惟劉君子能之。身親經歷,始信汝向日之言不我誑也。然吾極惱假睡者。」梅沉思曰:「何謂?」曰:「竊聽人言。」曰:「非假寢,何由得真言?」蓮曰:「何以對人言之?」曰:「可與言而言,表蓮娘獨寤寐之真情耳。」後生得蓮約,不能自舉。
忽一日,守樸翁至,語及通家有話,情義懇切。命童取酌,飲於荷亭。生指女室,問翁曰:「吾數日見一女於隔池,前日又睹二女於隔窗,儀容秀雅,氣象閒都,得大家風範,何與吾丈同園,而且不限彼此也?」翁笑曰:「看得何如?君欲得之否?」生曰:「焉敢望此。」翁命守桂:「至吾書房匣中,取寫就啟來。」啟至,乃守樸翁奉生父者。翁持啟謂生曰:「此吾鄰孫氏女。其父,前日會中滄淵公,少吾一歲,為至交者。無妻兒,止一慧女,故付產於我,就吾室居,已及五載。是女德色雙全,寫作兩妙,嘗自矢不配凡子,是以高門望族求婚未獲,吾子得此佳配,所謂君子好逑也。因未稟命尊翁,未敢擅舉。明日宜結婚姻,當達是啟,以為撮合山。」生喜甚,且感且謝,曰:「知微翁驗矣。」
次日,翁遣人至生家。生父特定至守樸翁家懇媒,乃知生父與蓮父為同庠友,昔同交遊者也。守樸翁即過孫氏議,譽生為佳坦。而蓮之母舅樂水公適有書至,蓮父與守樸翁共觀之:
承命遍閱多士,無可為甥女配。吾徒劉一春,人中雋也,百長俱備,一躍可期。執斧者至,即可慨諾。玉潤冰清,緣分甚雅。智生頓首。
二人執此書大笑,二媒不約而同,益信婚姻之數定矣。蓮父曰:「此生,金石君子也,小女多緣,倚此玉樹,附此松柏,有何他辭。」
蓮父名士龍,號滄淵,曾補庠生,雅好山水,不乾仕進,行樂二十餘年,自訪友吟酌之外,別無營心。家資素厚,而止得蓮。初,蓮之母善相,對蓮父曰:「吾女懷生頗異,當穎敏出群,後必有放達之才。才充則性逸,然少心昂然,幼貌端莊,逸中有檢,萬無一慮。且夫主必貴,因夫貴及可預喜者,恨吾不及見之。爾得所依,生女勝生男矣。」後母喪,滄淵嘗為女卜婿,屢對趙樂水曰:「吾欲覓一快婿,以托終身。若得才郎雅稱斯女,餘無計也。」及守樸翁偕樂水書至,故欣然從之,即訂擇日行禮。蓮曰:「天豈從人願乎!」梅曰:「二人花前月下,萬約千期,月下花前,千期萬約,都為乾熱,而媒氏片言寸柬,即成終身姻契,信哉『娶妻如之何,匪媒則不得』也。」笑成三五七言:
月之前,花之下。
用盡兩家心,說了千般話。
冰人雙腳係紅絲,天河早願銀橋跨。
蓮喜,奉生書曰:
妾自覿君子,情竇絲牽,言句不法,熱中無能自持。蓋自幼失儀,蹈此丑相。反躬沉思,汗顏丑貌,過蒙不賤,屢暗惠私誠,要盟星月。妾恐寒盟,貽哂君子,是用眷眷切慮,寤寐永歎,若墜深谷。幸自天作,得侍頻繁,俾數時花月情,假諾成真,眉睫耀喜,寤寐增榮。自此向時夙恨灰散,前日無聊之句,不屑睹矣。快中草布,素梅即刻可遣回。外象牙香筒一對,玳瑁筆屏一面,不足珍,供文幾一玩。懼酷吏欺人,萬千寶貴,寶貴萬千。妾蓮斂衽拜。
又細字書曰:
據有定配,此柬實為贅詞。喜不自勝,聊以志喜。筆札有罪。
生得書,曰:「蓮娘心多,欲汝即回。吾與汝今有瓜葛親親之情,幸敘不妨。」梅曰:「人苦不知足,既得蓮娘,復欲外生根業耶?守志不終,恐宋玉、長卿笑人,蓮娘候久起疑矣,姐夫不懼哉?」生即復書:
重佩卿愛,仰奇無涯,筆舌難謝。追思唱酬,得隻言片句,如寶和璧隋珠,自揣猶以逾越抱愧,敢望金石月盟,俯締絲蘿而不鄙予?又荷雲箋,心口書詞飛示,客窗得此,如病渴懷嚼清冰,令人心骨透爽,冷然解恨。梅姐不敢久留,謹以琥珀珠二枚、水晶鎮紙一座奉答。前墜金釵,陪我岑寂之思,甚不忍忘,謹附如璧上。餘情慾露者,弗憚梅姐再往復。春生再頓首。
次日,守樸翁以七夕,設酌小樓。散歸,坐月,梅至,邀生至荷亭。蓮具攢酌於亭上,曰:「前會匆匆,今家尊以朱陳二家輪約自往,尚三日未回,故假牛女之夕,屈話通宵,以賀喜。」生曰:「今宵比前夜更何如?」蓮曰:「似為勝之。」生曰:「早信數定,梅樹下即可浼媒,何用許多唇舌為花月粉飾文貌?」蓮曰:「得之若易,無此相親,情極始諧,殊為兩快。」因命素梅行酒。蓮及問童,生曰:「今名分已定,不敢與矣。」共與談今古,相敬如賓。蓮曰:「君子可謂風流學士,使寓郵亭,則風光好詞當盈箱積案矣。」生曰:「古有官妓,達人隨地生春,偶通一笑,於官箴、於心術、於陰騭亦無大損。惟知其為驛卒之女,則當以良家人禮待矣。而乃一夜弄丑,故人笑秀實,至今齒冷,若以吾一生心地遇之,雖百熙載焉能浼我哉。」蓮曰:「假山初會時,君子罪擬得不合否?」生曰:「竹窗私顧時,卿罪亦在末減。然月下之會,乃見真性,此卿之所以為卿,我之所以為我也。」蓮曰:「古人遠絕女色,如防火水中,避溺山隅,良有以也。」生曰:「但存心裡,正何必痛絕而遠之?女有夜投者,吾哀其窮,收之而已耳。今有托妻寄子者,果絕德乎?魯男子者,不能信心、不能克己者也。且天地間無私物,分中所得私何?在夫惟妾,在妻惟夫,無分毫可假。是可苟也,孰不可苟也。此上見得分明,自無難遏之欲。吾與卿熬煎至今,梅姐周旋身側,亦過欲心第一關矣。」蓮曰:「一夜話勝十年書。」生曰:「讀書不識節義字,所學何事?」蓮深然之。時值天光,各各回室。
越數日,槐黃逼眼,桂香薰心,生欲赴省應試。蓮知生之踏槐也,繪一折桂圖,書一《步蟾宮》詞於上,命梅贐生。
次日,守樸翁送之,曰:「今日此行,准期發解。」生曰:「豈望翰飛,終愁跡滯。但不敢自諉康了,以伴孫山。」抵家而行。途中見山含煙紫,鳥想胞陰,口吟一絕:
落日山含紫,千山鳥樹聲。
長途人怯馬,琴劍伴西行。
後棘闈戰罷,生獨處一室,功名在心,百無聊賴。城西有一勝湖,碧域千頃,兩岸芙蓉,不斷嬉游,四時簫鼓,亦樂地也。生步於湖堤,俄陰一舟,坐數游女。近視,一女貌類碧蓮。生祈一讖語,視女曰:「今日遊湖,明日可看迎舉人。」生喜甚,買醉步回,乘醉臥於西窗。良久,見一女逾窗而入。生迎曰:「吾昨游勝湖,有美女貌類於卿,甚加想念,今幸遠臨,客館之樂遂矣。」蓮曰:「別後寤寐思服,此戰君必奏凱,故特遠來。人生樂事,惟在登科,欲以觀夕榮耀。」生呼童備酒,為蓮洗塵。聞一人推門,甚兇惡。視之,乃耿汝和,憤然入室,肆為丑詈,以為蓮私奔,特自遼東帶三五惡少至,必欲得蓮。生大憤,以鐵如意碎其首,惡少驚散。忽然而醒,乃夢也。起而坐,聞街上傳捷聲,生以《詩經》中式第十四名。越數日,會同年於公所,作一詞:
聖世崇文網俊英,棘闈共奏凱歌聲。譾材誤廁明經史,笑逐諸公笑學步瀛。初顯姓,乍揚名,忘將方寸負生平。預期學個經綸策,擬待他年答聖明。《鷓鴣天》
生家聞報,賀者排門。蓮作《再團圓》詞,遙為生慶。詞曰:
朱衣點額,文場一捷,何樂如之?鼇頭獨佔,龍門躍過,穩步天梯。 青雲路上,月中桂子,折得新枝。長安春暖,馬蹄蝶躞,杏花吟詩。
時登科錄至馬二皋處,不勝欣慰。而適升兵備副使。有土賊金三重者,稱虎將軍,號百勝戰,聚眾作寇。二皋以生便弓馬,且少年,不欲其連捷,因差人迎生。生欲榮歸畢姻,而偶得此信,歎曰:「人為財役,士為技忙,我之懷矣,自貽伊戚矣!」
及歸,過拜樂水,即拜守樸翁家,於園中止宿焉。時屆季秋望後,月色正明,夜半,微聞叩窗聲。視之,素梅立月下。生欲求蓮一見。行未十餘步,蓮亦至,賀生曰:「妾聞君子捷,大稱平生。別已兩月,又聞有遠行,傷春未已復悲愁,何日賦歸輿,使妾免立石之望也。」生曰:「別後值淒涼天氣,莫以我故,致減容顏,惟強飯強笑為佳耳。」又囑梅曰:「久荷深情,未酬分寸,蓮娘起處,為我周旋。」蓮又囑曰:「此去客途甚賒,早晚當護風霜,到彼宜防進退。使群盜未平,須效賦詩退虜,毋必欲殺賊奴,致躬冒矢石也。」梅曰:「彼此情非立談能罄,露冷衣襟,難為嬌體。」生曰:「不過三四月,決有回期,拼割今者之悲,以待將來之歡。」各相看而別。
次日告歸,求愛童為伴,守樸翁贈之。童亦喜得所依,快心特甚。
至家,生父命行。生偕家童、愛童並本縣差送夫役而往,深谷逶迤而生是涉,高山巖巖而生是越,途路倦體,離思縈心,占一詞:
辭故里,拂行鞭,人倦長途馬不前。一擔新愁挑著去,謾勞枕上自熬煎。《搗練子》
生抵任,舅氏勞之曰:「爾青年,但知章句,未諳事體,以後出仕居卿,必有任性使勢、強佔侵奪之弊,若今不肖士夫所為,致往往為人誣訕,羞親辱祖,損德隳名,皆由不曾經歷之故,故人人以少年高科為不幸。此行歷途路、涉江河、任勞苦、經饑渴、冒風霜,亦足以老才堅志。且住衙內,略曉宦情官況,於仕籍上不無少補。故招爾來,可省吾言。」生曰:「然。惟舅舅教之。」
此時金賊死,群盜無首,逃散者多。生喜遣家童歸報平安。囑私致封書於蓮。蓮拆觀之:
一別來,隔離別恨關幾重,有如許高大,惟夢中私越以會卿,不知亦開門接我以話一通宵否?抵任後,幸群盜漸散。然日夕難挨,茫茫間闊,吾意八九十月矣,計來未滿旬日。獨坐愁苦,每一念之思,頃迷心忽,浮身如土偶,腸骨欲沸熱,強起步之,竟昧南北。回想荷池之側,如瑤台仙界,如閬苑蓬萊,欲再於此領佳句,何能,何能!各天遐想,無歡有恨,無樂有愁。始知別離之況,在百情中為獨苦。短箋百訴,長漏無儔,無奈,無奈!月夕之囑,言猶在耳,臨燈修楮,心懸妝次矣。短詞達意,崇昭好好。
夜闊夢難收,宋玉多情我結儔。千點漏聲萬點淚,悠悠。霜月雞聲幾段愁。難展皺眉頭,怨句哀吟送客秋。蟋蟀床頭調夜曲,啾啾。又聽驚人雁別樓。《南鄉子》
憶思多處紅珠滴,秋葉落添愁。 寂寂孤身客,通信托歸鴻。 逐句迥文《菩薩蠻》
蓮讀罷,謂梅曰:「劉君之思吾,猶吾之思彼也。」即集古曰: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遙遙萬里帆,茫茫終何之。
如何有所思,而無相見期?
終須一相見,並得兩心知。
蓮自生去後,已過月餘,未嘗舉目視窗年,未嘗移步至池邊,未嘗試筆揮一詞,未嘗啟口吟一句,惟鎮日靜坐,略習女工。至是登樓,感望中之情,歎曰:「古樹棲成陣,空山葉做堆。如此天氣,奈離人何!」偶成二詞:
飄蕩寒風天色憊,帳裡佳人,暗老應無奈。霜裡荷房今又敗,碧蓮冷落無聊賴。 盼望郎君天海外,種種新愁,交付誰人賣?為君褪卻腰圍帶,為君兜下傷秋債。
愁思鎖眉峰,愁損芳容。愁腸寸結淚拋紅。愁對銀增歎息,愁轉加濃。愁自舉金鍾,愁倚屏風。愁聞譙鼓送鼕鼕。愁擁孤衾寒似鐵,愁整薰籠。
俄而素梅至,手持白綾■一條。蓮接之,曰:「此■潔白可愛,足堪題寫。試集古五言古風一章,或珍藏,或遠寄,待劉君子觀之,表別後懷思之意,何如?」碧蓮曰念,素梅書之:
彼美洛陽子(任),
詞氣浩縱橫(杜甫)。
學成文武藝(神童),
於今獨擅名(李白)。
自嗟貧家子(杜工部),
菲質不足營(謝惠連)。
知子之好之(詩經),
憐君如弟兄(杜子美)。
喜在常相近(蘇武),
勸君勤六經(杜子美)。
郎月同攜手(沈炯),
逍遙步兩楹(曹子建)。
生為並蒂花(陸魯望),
春風語流鶯(李太白)。
分手信雲易(蕭琛),
孤搓自客星(杜子美)。
自君之出矣(鮑令暉),
凜厲寒風升(曹毗)。
蓮寒池不香(鮑泉),
蘆凍白花輕(陰鏗)。
感此傷妾心(李白),
萬恨滿心生(簡文帝)。
有懷無與言(王安石),
愁吟與獨行(方乾)。
欲言無子和(雜詩),
綠琴歇芳聲(韋應物)。
玉簪久落鬢(劉孝威),
淹涕閉金屏(何遜)。
粉淚羞明鏡(庾成師),
結鏡待君明(王融)。
愁人心已枯(孟東野),
金翠暗無精(宋孝武)。
所思在遠人(古詩),
回顧覽園庭(陳琳)。
升高臨四野(鮑照),
疏扉望遠城(簡文帝)。
寸情百重結(范雲),
望極與川平(謝眺)。
遠極千里目(鮑照),
舉目增淒清(孝武帝)。
天目孤煙起(范雲),
落景照長亭(盧思道)。
夕陰結間幕(謝惠連),
層雲鬱冥冥(陸機)。
引領還入房(枚乘),
托夢通精誠(王仲宣)。
夜中枕席冷(劉屏山),
挾纊如懷冰(雜詩)。
幽閨多怨思(王筠),
單眠夢裡驚(陰鏗)。
自羞淚無燥(江總),
終憐夢泣瓊(劉子■)。
靜夜不能寐(魏明帝),
歷歷聽鐘鳴(豫章王)。
欲因晨風發(李陵),
乘之以遐徵(石崇)。
無由一化羽(劉孝威),
太虛不可凌(陸機)。
愛聚雙情款(宋孝武),
含情易為盈(謝靈運)。
獨有相思意(祖孫登),
丘山不可勝(鮑照)。
思君令人老(古詩),
慨然獨撫膺(張茂先)。
灼灼佳人姿(陳伯玉),
誰能久熒熒(阮嗣宗)。
哀哀自熬煎(韋應物),
嗟嗟勞我形(張九齡)。
寂寞對寒窗(蕭子范),
淥面照窗櫺(古詩)。
光照窗中婦(蕭子范),
勞歌寢興(杜工部)。
論今無新喜(張華),
愁與醉無醒(杜工部)。
梅蕊臘前破(杜工部),
寒華徙自榮(陶淵明)。
■■度雲雁(謝惠連),
音音不可聽(張九齡)。
春人竟何在(梁元帝),
羈棲尚甲兵(杜工部)。
一身千里外(顧況),
卻來猶未能(周賀)。
開屏寫密書(鄧鏗),
離恨正相仍(裴說)。
誰謂情夷書(謝宣遠),
心悲書不成(劉孝威)。
久要諒有誓(謝惠連),
歸舟返帝京(杜子美)。
何時當奉面(左貴嬪),
相見眼終青(杜子美)。
甘與子同夢(詩經),
永副我中情(陳思王)。
梅書畢,曰:「相思之意,若出天成,至矣盡矣。何中無聯?」蓮曰:「予豈忘此『誰與為聯』哉?」梅笑而收之。
過月餘,生欲辭歸,舅妗懇留,勉強承命。時生接承上下,極謙以周,而又以文詞弓矢冠絕一方,雖鄰郡牧守,無不傾蓋如故,相與賡和唱酬,名日益起。
一日,登衙後福全山,其上有留月鬆房,左有招鳳亭,右有馴鶴亭,又前有寄月亭,可以周覽遍望。生坐檯上,愛童帶弓矢至,扮飾俏麗,動止輕活,愈見可愛。生撫之曰:「汝亦為悅己者容耶?」童曰:「聊落他邦無別伴,隨行童僕作親人。相公云云,何也?」生以立石上有一鷹,取弓矢在手,問天買卜曰:「我家父母兄弟無恙,則一發中之。」果應弦而斃。又見古木上一鴉,又私卜曰:「碧蓮無恙,亦能中之。」鴉隨矢落。生曰:「快活哉!異方得一平安信矣。」童曰:「不意能命中如是,紀昌、由基不過也。」生曰:「是不難。」有鷹自南而來,生曰:「吾此外有喜事,則中此。」亦一發獲之。童曰:「即此三箭,可定天山。」生亦有喜容。坐亭上,與談鄉話。久之,見殘照籠鬆,輕煙浮棟,忽動鄉思,作絕句:
舊愁萬種推未開,又苦新愁眉上來。
無限雲山無限恨,思鄉慵上望鄉台。
歸與妗誇文耀武,圍爐而坐,飲於燈下。更一衣,袖裡得碧蓮舊詞集古一闋:
當時書語正堪悲(田晝),不用登臨怨落暉(牧之),今在窮荒豈易歸(郭勿甫)。酒盈杯(韓無咎),撥盡寒爐一夜灰(呂蒙正)。」《憶王孫》
又首尾聯環二絕:
客病懨懨有自知,相思最切月明時。
燈花落燼人初睡,夢入香山帶月馳。
夢入香山帶月馳,覺來偏是五更時。
雞聲啼落關情淚,客病懨懨有自知。
後舅以事公出。有一婢曰雲香,文雅而秀麗,妗信愛之,嘗與生飲,則命香侍之,且許陪飲。舅之婢六七人,皆愛生,而雲香尤甚,備切溫存,常較手技,或與燕笑。生雖與之戲談,而以碧蓮為念,信誓自持,雖暗室相值,雖幽室久處,雖執手相歡,而無一絲苟簡,蓋良玉之溫潤而慄然,涅而不淄者也。然賦性天植,平易可親,雖不媚人,人自近之。故常自欣幸曰:「平生得結兒女子之緣,隨處皆親美麗,以有腳陽春,一路福星目我可也。」
一日,天氣甚寒,香恐生客邊衾薄,躬至生房,檢生寢榻,見幾上有花箋書散句而云:「枕生寒,孤衾積凍」。香曰:「吾亦慮此,何不早對吾言之?」又曰:
會少歡應少,心多夢亦多。夢中相會時,休使遽分離。無情是雞聲,驚開夢裡人。愁看燈影陪孤影。厭聽雞聲催漏聲。一種相思兩處愁,兩地相思一樣愁。
香看畢,生自外來,覺有寒意,香解衣與生,生即服之。香詢生曰:「適閱數句,何多情思語也?」生曰:「絆跡異方,思有千萬,然亦奈之何!」香撫生曰:「客處宜善排遣,而行有嗟,坐有歎,吾為二哥不祥。」生承香之慰解諄諄,又愛香之溫情綣綣,乃令香閉門,引就床共坐,撫摩戲而試之。香不為動,自起開門曰:「不可坐此,不愧軒中備酌敵寒,可即往。」生至,妗先已坐定。酒間,妗指香曰:「能歌。」生出蓮詞,香歌之,餘音裊裊,遏雲繞樑。生贊賞不已。與香登望闕樓,聞雁聲,生不樂。香曰:「受恩深處,不殊於家。主母待君,過逾常格,妾雖下賤,亦足隨侍,何乃自苦如是也?」生曰:「汝亦知我心乎?游子思故鄉,吾亦欲歸耳,安能鬱鬱久居於此也。」作歌示雲香曰:
臘裡客中身,客身今也久。惆悵登樓豁病時,嘹嚦一聲來雁口。慇懃封信問所之,尺書能寄吾鄉否?雁飛不顧懷人情,我亦無言空翹首。望斷孤飛魂亦飛,孤身常為北風羈。幾樹晚聲送蕭颯,落葉聲中寒侵衣。斜陽滿地鴉知返,何事游子無還期。愁轉加,半床客夢繞梅花。無際長更眠不穩,催聽寒雞報曉衙。睡起憑高望鄉國,歸途多少雲山遮。
次日,生睡方起,忽雲香與真真各折梅花一枝而來,皆以梅奉生。香曰:
春在吾家了,慇懃贈一枝。
廣平才調好,得韻便吟詩。
生獨執雲香一枝,曰:「倒轉又好。」因對香注目而笑,若有所思。真真見生內著雲香小衣,即疑生有私於香而故遺落己也,嗔曰:「色不如,詩不如,奉承不如,梅花亦不如也!」擲梅於地,懷憾而去。生憶碧蓮之遇,始於梅軒,雲香之愛,不殊素梅,睹物思人,無暇禮真真。香見其去,笑曰:「丑忙兒,又作此狀。」生因作一詞名《丑兒令》:
佳人報導梅花發,暗度香塵。樹綴瓊英,放出梅稍雪裡春。 一枝欲寄江南信,傳與多情。望盡長亭,恨無南歸驛使人。
殘臘將盡,父母以生未娶,久在外省,而碧蓮亦時有小恙,故遣前價召生。蓮聞之喜,而價私至求書。蓮預以五彩繡線結成二歌,效織錦回文之意,又書一闋於小箋。價至,生得家報,如珍萬金,又得蓮詞,未啟函如見面也。與雲香觀之。香曰:「蘇若蘭之巧,女相如之才也。」生曰:「汝賽得否?」香曰:「■之與美玉。」生讀之曰:
妾望君兮水隔水,君望妾兮山隔山。惟有夢中情更切,不辭山水接君顏。枕邊夢去心亦去,醒後夢還心不還。而今萬點相思淚,焉能彈點到君前?夜寂兮不嘩,月明兮窗紗。有懷兮耿耿,所思兮天涯。尺素兮誰寄,望目兮雲賒。吁嗟兮忘寐,知心兮燈花。
又一《玉蝶環》詞:
幾時慵整烏蟬鬢,香消蘭燼。臨床修楮付親親,淚濕數行書信。 近日衷情佞問,欲言先恨。君顏遠在五雲端,目與行雲無盡。
香曰:「君所匹,有如此慧。」復他顧曰:「宜乎視我如道旁苦李也。」生略哂之。香又曰:「當寬心。翁歸,須贊行。第下妾緣慳,無由久視君為恨。」生曰:「清風無老日,明月有圓時,暫時雖不忍,後會諒有期也。」香潸然淚下,嗚咽不禁。生問其故,香曰:「心腹有苦事。」生曰:「何不言?」香曰:「吾志得諧,則不必言。不然,則汲汲過此生,無可言也。」生曰:「汝志度得可諧否?」曰:「易則至易,難則甚難。」生詰之,終不言。生亦不忍舍,小貼書一別詞:
多時旅邸遲留,欲歸難。今日未離行處,怕陽關。 輕別去,何由再睹紅顏。一夜清清好夢,到伊間。《上西樓》
香得詞,含淚藏袖中。至晚,香亦以小帖書《桃源憶故人》詞,預以送生:
仰君德望山來重,詠月嘲風曾共。巾櫛慚非鴛鳳,情愛無限重。 緣慳又值鄉心動,念想都成春夢。未到先懷心送,一曲俚歌奉。
香方書畢,而主父自外回,置之袖中出迎。至真真房,取帕抹額,而二箋俱失於地,初不之覺,被真真拾之。真真不識字,意必有他說,因前憾,上是箋於主父。主父懷之,私謂生妗曰:「雲香,吾知其頗識字,不意其工於題詠。然據此二詞,則是婢似有浪子野心。豈以吾甥之循循雅飾者,而亦留情兒女子耶?」妗素愛生,且素憐香,解之曰:「吾察生舉動頗端,常令香為彼行酒,男女各敬愛,故相牽戀如此,觀其詞,足徵其行之無他矣。」舅曰:「明日贈之,俾兩情允愜,何如?且已為仕途中人,置作別室,無傷也。」妗大喜,俟舅出,坐於密室,令小鬟秋翠呼雲香與生來,謂生曰:「汝曾作詞與香否?」謂香曰:「爾曾作詞送行否?」二人默然失色。妗曰:「我知無害,語落於真真,真真上於主翁處矣。」生大愧,無言而去。雲香跪而告曰:「毫忽舉動,主母素知,可一方便否?」妗備以語之,且囑以弗言。香言釋曰:「塞上翁之意,失馬不足憂也。」至夜,又書一箋授生。生曰:「汝慢藏殃及池魚,今又何詞?王真真知否?」香曰:「君試觀之。」
塵埃弱質兮若轉蓬,王孫未遇兮恨忡忡。雲箋一幅兮偶成功,絲蘿有日兮附喬松。與君行兮緬挹春風,我心寫兮謝彼蒼穹。
生沉思曰:「豈易得哉。」亦不以著意。香微笑不止。生曰:「何笑?」曰:「若果有此事,豈不至樂至樂也哉!但今夜明月,無顏見主翁,特至與君畫策耳。」生曰:「由他。」又問以前日涕淚之故。香又墮淚曰:「妾非君舅衙中粗婢也。原為苗氏之女,小名秀靈,賴母訓,通文墨、列傳,少負女秀才之譽。父以納粟補官,任府事,過雁嶺,夜被盜逐散,吾於茂草中潛形。次日遇府主過,諱姓易名,乞哀求活。雖不以常婢待我,然不得不與真真輩為伍。思親不得見,家無可歸,身未有主,故遇君子不得不動心耳。若得侍君子,事蓮娘,運帚操箕,磨墨捧硯,亦免失為下人婦也。」生憐而禮之,曰:「吾不知,慢卿多矣。然必欲我從,則是謀非吾所能及也。」會秀英與愛童至,香馳去。
次日,舅妗設宴餞生,命小婢促雲香出拜,衣裳楚楚,威儀棣棣,堂然大家狀也。妗見之喜。生疑,問故。舅曰:「是女非凡婢,可以侍吾甥,汝善待之。客路花枝少添春色,不必辭。」生喜過望,方悟知微翁「折桂獲靈苗」之句,二書童「取次求新藕」之言,複名雲香為秀靈。生謂之曰:「古人有獲人之女而為之嫁之者,吾為汝擇配正名,汝欲之乎?」秀靈曰:「吾志已決,他非所願矣。」生偕童輩辭舅妗而行。二皋差人舟護送,各各加厚贈。
生在舟中對秀靈談遇碧蓮始末,且曰:「蓮娘新匹,秀靈遠從,人間俊豔,一網收盡,吾當高築銅雀以鎖二喬。昔時素有此志,今果然矣。」至晚,秀靈另設寢具。生強曰:「汝懼真真見之耶?」秀靈曰:「此行幸有終身之托,明日侍幃房,拂衾,固不敢辭。但蓮娘未遂於歸,而下妾先承私愛,於心安乎?正嫡妾之分,當自今日始。」生正容謝之。曰:「好議論,吾不如。」
逾數日,舟次於清源市頭,值年家,停舟往候。愛童閒行小巷,數妓倚門獻笑;一妓自騎回,訊之,乃許文仙也。文仙亦認愛童,童即馳報生。生特至,問曰:「汝何至於此?天幸適逢其會。」文仙曰:「君別後,相念惟心,意欲謝煙花、洗脂粉以守君,鴇兒揣知此意,以他詞紿我一閩人游,泛舟至此,復陷我,規利而去。前耿汝和過,因與君厚,曾嫁侮於我。若得借升合湘水以救涸鮒,此君夙昔之餘愛也,敢不銜結以報。」因詢碧蓮之事,並生別後情及遠行之故。生悉告之,且曰:「久念真情,今在難中,吾當援拔。」即謀於秀靈,以百金贖焉。生曰:「長條雖近他人手,鸞膠幸續斷弦聲。更相得賀可也。」與之偕至舟中,謂之曰:「此係官舫,更非閩人之舟比。」文仙曰:「向謂得君捷,妾亦分榮,今榮及於妾矣。多謝,多謝!」至晚,文仙亦辭生,薦寢於苗。生曰:「反見外乎?」文仙曰:「側室尚未諧歡,路花豈宜竊趣?俟君歸後,當整舊好,惟命也。」生曰:「汝亦能之乎?好議論,吾不如。家人離,起於婦人睽,汝二人不睽矣。吾當成汝之美。」生在舟中伴此二女,歌音曲韻,溢耳陶情,樂極無涯,歡愛有待,可謂登仙舟、行世上,真奇遇也。
後經鳳巢谷,生慕其前數大驗,將欲問終身事,誠意登訪,而知微翁已滅跡游五山矣。生返舟,值仲春末旬,草色浮青,野菜添綠,而夾岸鶯花,無異去年春景。生對文仙曰:「汝記得春亭之詞乎?《憶秦娥》一闋,吾二人之月老也。」文仙曰:「有往日然後有今日,誠不敢忘。」生又對秀靈曰:「《上西樓》一闋,吾二人之媒妁也。」秀靈曰:「蓮娘何自而得之?」曰:「紅雨亭一詩,又吾二人之冰人也。」文仙曰:「男女有詞,婚姻賴之。如之何其廢詞也?」各各謔笑。忽愛童指前村曰:「此見龍灣,抵家不及百里矣。」生喜,吟曰:
忽指前村近,行行意自欣。
風塵他處客,花柳故鄉春。
客思歸詩時,新人共舊人。
倩言靈韻鵑,傳信慰親親。
翌日,至家。武南翁選日為生畢姻。蓮父欲以素梅為從。梅曰:「老父孑居,晨昏當代溫清。」言甚懇切,蓮父不強。
佳期已至,生行親迎禮。重以他鄉返旆,獲就新婚,桃夭逞媚,黃鳥喈鳴,正之於子歸時也。樂水偕守樸翁畢集,咸謂:「新郎新婦,足稱佳兒佳婦,遽此佳配,人間絕稀。非先人種德,文福雙齊,何以至是!」
暨晚生謂蓮曰:「相會週年,今償此志,想前度劉郎今又來矣。今晚比覓蓮亭上之夜更又何如?」蓮曰:「又覺勝之。蓋假山之會面矣而未心也,琴簫之會心矣而未真也,荷亭之會真矣而未親也。至今合巹之會,則……」蓮笑而不竟其言。生曰:「何故?」蓮曰:「自君子別後,腸一日而九斷,心一夜而九飛,引領成勞,破粉成痕,立影對孤軀,含啼私憐耳。別久而有今日,思久而有今宵,何謂不樂也。」蓮又指自身曰:「此無足貴,但雖與君子幽會多時,而此身仍為處子,亦足以少蓋前愆。使前日惟欲是從,則今宵之愧心愧容,無由釋矣。」生喚秀靈至前,述其言,撫其膺曰:「彼亦仍處子也。」蓮重感而敬之。是晚,共賦一詞:
蓮曰:「君有題柱才。」生曰:「卿比生香玉。」蓮曰:「樂意相牽絲幕紅,萬願今宵足。」生曰:「桂榜喜書名。」蓮曰:「洞房諧花燭。」生曰:「並禪比肩入繡帷,兩兩鴛鴦逐。」(《卜算子》)
生於枕上視蓮,若人中之仙也;生自視,若仙中人也。得意處,與尋常伉儷大不相侔。生歌曰:
天上■娥降塵世,堆出萬般嬌俏。不棄寒微,德音來教。爭誇天喜加臨,更羨門闌光耀。休談孟光,不數溫嶠。妙、妙、妙!願得卿難老,吾常少,謾唱低隨,永賦白頭歡笑。
蓮曰:「向欲竊玉偷香,今幸同枕席,白頭之願遂矣。惜不令耿汝和知之。」少頃,秀靈至前,生笑謂曰:「惜不令王真真見之。」又指秀靈,戲謂蓮曰:「水必以此介嫌,未見卿時,知微翁已為我先聘矣,卿向見『折桂獲靈苗』之數是也。」蓮曰:「文仙吾尚愛之,況於苗乎。」秀靈喜歌柏梁詩:
綠紗窗年鶯聲曉,小桃枝上春光好。
百年夫婦伸偕老,舊恨前思今日了,
蘭香吐篆煙裊裊,紅絲新結同心巧。
才郎萬斛明珠寶,女貌千嬌冠塵表。
昨宵好合情多少,洞房自有蓬萊島。
交頸鴛鴦比翼鳥,樂事應濃愁應掃。
雲情雨意方傾倒,綢繆恨卻雞聲早。
妾慚體質塵埃眇,荷辱垂青願相保。
□木恩覃思結草,聊成新句歌喉小。
蓮曰:「妙哉!始吾與素梅亦頗自許,今又是秀靈,乃知天之賦人無盡,君才之感召一至是也。」愈愛愈敬,呼為「妹妹」。自此家庭之際,其樂也融融矣。
生後承父母之命,迎蓮父養之。為愛童娶素梅。文仙歸後,生另處一室,小婢一人事之,待如家人,蓮父、秀靈皆愛之,無間言,衣飾食用,皆與己同。
一泰隨發科,同登進士。生任國博,歷任至少參。居官清慎慈和,所至有去思。父母受封,即乞歸養,捐俸資以周親族鄉鄰之貧乏者。所居之前,辟一花園,廣培草木,饒綠繁紅,引水為池,環以石欄,臨池構小堂,署曰:「清白。」堂之後有文昌樓,又後有聚珍閣,遍積古今書史,時閱覽其中。著所得,以立言不朽。池之東,面池一室,署曰「寄趣」。池之西,面池一室,署曰「逃塵」。俱備有玩器。春、夏、秋、冬擇方隅為四亭,春曰「數花亭」,夏曰「來薰亭」,秋曰「晚翠亭」,冬曰「耐寒亭」。堂之前有池,為一軒,署曰「自得軒」。軒之側有觀音堂,文仙朝夕焚香。軒之前有一室,四壁列名人古畫,而署己行樂於中室。左右列兩廂房,前種松、竹、梅,署曰:「三友居。」側穿一徑,周繞於文昌樓之後。別置一室,養瑞鶴,列瑤琴,署曰:「琴鶴所」。側穿一徑,以四時花木夾道為屏,直通於清白堂前。家政悉宰於一奉。生日與父母兄弟遊樂於斯,或與賓朋劇飲,或與親戚宴集,或與蓮娘游,則必命秀靈、文仙侍飲,以素梅、愛童行酒。熙然春盎,消遙光景間,則風月以寄詩詞者將三十年。
蓮娘、秀靈事舅姑以孝聞,待一家以順聞;各出一子一女。二子為大儒,一女適名門。夫婦共享上壽,其家五世同居。人人傳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