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秀娘夜遊西湖記
話說南宋理宗皇帝寶慶二年春三月初,在臨安府萬鬆嶺上,有個太尉,姓裴名朗,字士明,年五十歲,為人淳善,博覽群書,琴棋音樂,靡不精通。夫人高氏,年四十歲,無子,止生一女,年方十五,小字秀娘,生得端嚴美貌,傾城國色,好似西施重再活,猶如仙子降人間,聰明伶俐,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女工針黹,無所不通。太尉夫人惜似心頭之氣,愛如掌上之珠。有個侍女名阿香,年十二歲,日則同行同伴,夜則小姐床前打鋪,寸步不離。這小姐性格溫和,禮上愛下,凡府中侍婢奶娘,無有不敬,不在話下。
卻說湧金門外西湖之上,裡有六條小橋,外有六條大橋。那水港通南北二山,山水灌溉,下培田禾。這兩湖第一橋名曰映波橋,第二橋名曰鎖瀾橋,第三橋名曰望仙橋,第四橋曰壓堤橋,第五橋名曰東浦橋,第六橋名曰跨虹橋。這每條大橋上,高宗天子常夜遊於西湖之上,至晚不回宮。就在六條橋亭子內宿,至曉回宮。那六條橋上各建一座亭子,朱紅欄杆,綠油飛檻,雕簷各立牌額一面,因此稱為夜遊湖,不問官員士庶,俱許遊賞,與民同樂。這臨安府城內開鋪店坊之人,日間無工夫去游西湖,每遇佳節之日,未牌時分,打點酒樽食品,俱出湧金門外,僱倩畫舫或小划船,呼朋喚友,攜子提孫,公子王孫,佳人才子,俱去夜遊,有多少密約偷期之事。名人游至三更以後,去那六條橋亭子上歇宿。時人稱為「西湖裡點燈東湖裡明」,說不盡西湖美景。有篇《折桂令》詞,單道西湖好處,其詞云:
蘇公堤上,今古堪誇。春夏秋冬,四季奢華。瀲豔湖光,冥蒙山色,掩映朝霞。 紫陌上垂楊繫馬,斷橋邊流水人家。畫舫撐棹,翠袖羅裳,韻悠悠笙歌嘹亮,醉醺醺笑語喧嘩。
卻說裴太尉一日見街坊上王孫公子,雕鞍駿馬,佳人才子,香車暖轎,來來往往,紛紛嚷嚷,俱出郊外踏青。太尉回府,夫人出來迎接,至後堂坐下,夫人問太尉:「今日是三月十五日,來日是清明令節之辰,我欲同太尉往外閒走一遭,遊賞西湖則個。不知太尉心下如何?」太尉道:「我今日特地在內推事早回,要明日早告假往北山玉泉寺前拜掃先塋化紙。夫人可吩咐廚下侍婢,打點肴饌,及女孩兒同往一遊可乎!」夫人大喜,隨即吩咐畢。次早,太尉入內告假回來,與夫人、小姐同出湧金門外下船,望西湖第三橋泊岸。太尉、夫人、小姐上了轎,同往玉泉寺中佛殿上燒香已畢,又同至玉泉池邊看金魚,往來出沒。其日遊玩佳人才子,不計其數,惟秀娘小姐猛見人叢中有一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如潘安重出世,似宋玉再還魂,年約二十,青春丰采。這小姐目不轉睛,細視那少年書生,即心中忖道:「世上有如此美貌書生,使奴異日偕得如此少年,平生願足。」欲向前問其居址姓氏,爭奈雙親在旁,心雖愛慕,恨不能一語,正心中怏悒間。
卻說那少年,乃東城褚家塘劉員外的兒子,名喚劉澄,字清之。其日外祖家上墳,請生閒玩同往。當日見小姐目不轉睛,乃四目相射,徘徊不捨。
卻說裴太尉與夫人、小姐上了轎,回至船邊下轎,坐在船中,倚欄觀看。端的好個西湖,勝似蓬萊三島,古人有篇詞道羨:
西湖到處矜誇。聒耳笙歌,滿肋繁華。十里湖光,六橋風月,三竺煙霞。 觀才子流觴泛■,看遊人荷插紛華。迭竹分茶,問柳尋花。描不成九曲高峰,畫不盡十萬名家。
話分兩頭。卻說這劉澄,因在玉泉寺見了那小姐,遂乃潛蹤,遠遠跟至湖邊。見一號船開往湖中遊玩,遠詐身已不快,乃告外祖曰:「兒欲先回。」外祖曰:「既同來,何故自回。」生曰:「奈生染微恙,欲募划船先回。」外祖眾人挽留不住,生乃別離了大船,僱一隻小船,吩咐船家,可遠遠跟著那只太尉的畫舫而行。
卻說裴太尉船中鼓樂喧天,笙歌聒耳,太尉、夫人、小姐三位三棹,宴飲之間,遙見南北峰西湖景致,心中大喜。太尉開懷暢飲,至申牌時分,酩酊大醉,臥於船中。吩咐夫人:「今日天晚,如若入城不得,就在船上宿了。待我酒醒,今夜月光,我與夫人夜遊湖。」夫人領諾,不在話下。
這劉生跟著畫舫,迤邐而行,見大船泊在雷峰塔下,乃訪問舟人,太尉姓甚名誰。舟人曰:「乃殿下都太尉裴相公與夫人、小姐也。今太尉酒醉,吩咐待太尉酒醒,要乘夜月游湖。」劉生乃懇告小船上人曰:「我有銀子一兩與你,你可上岸買些酒餚果品下船。我和你跟太尉大船夜遊湖則個。」舟人大喜,即上岸買辦下船,與劉生共飲之間,見一輪明月當空,已是一更時分,正值十六日夜,天氣清高,月明如晝,山光湖水,一派清奇。
卻說小姐正在大船之中,舉目遙望,碧天似鏡,皓月如銀;六橋亭上,燈火熒煌,四顧湖中,大船小船,有數千艇。見一小船,止離大船丈餘水面。船上坐著個少年,莫非玉泉觀魚者乎?細視良久,果是那生也。小姐無計奈何,乃口綴一詞,名《訴衷情》:
乍逢兩下想留心,妾意尚沉吟。遊賞勤,心費盡,畫地兩離分。親間阻,怎許情?今宵望,重相見,除非是夢中。
詞罷,欲歌之,使此生知奴意有在也,恐母詳之,乃以手擊欄杆,歌古詩一絕,詩曰:
湖光瀲灩晴便好,山色空□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兩相宜。
歌其詩而聲清韻美,這劉生聽得,不覺手舞足蹈而止曰:「天生如此美女,人才奇絕,既歌此詩,必有情意,若得為夫婦,實出望外。」遂命移舟相近畫舫邊,聽其歌詞。這小姐見生移舟傍船,其心益深,不能一訴衷曲,乃取核桃一枚,以袖中白綾汗巾裹之,問天買卦曰:「妾若得此生為夫,此桃核投之於生懷,若不得諧和,此桃核投之於水中。」遂乃擲之,果入生懷中。生拱手稱謝,已而開視,則雙桃也。生遂取袖中香羅錦帕包核桃一枚,復投之於小姐大船上來,小姐急拾錦帕,揣入懷中,心甚喜悅,曰:「彼我有情,故相隨至此,月光之下,有如蚌吸月之勢,兩下相望,各自有心,安能一會?」正猶猶豫豫相看之時,太尉命舟人移動畫舫,復往清波門而去。劉生亦隨而行,比天明登岸,其劉生自乃上岸,心中難捨,第事不由己,悒怏而回,不在話下。
卻說裴太尉、夫人、小姐回府,小姐入於香閨之內,坐了半晌,心下鬱鬱不樂,緣此日則忘餐,夜則廢寢,思思想想,心心念念,盡都為著那生。
時值七月七夕,太尉與夫人、小姐在後花園中穿針乞巧。飲宴之間,小姐想那牛郎織女之事,忽然情興,乃回房中,取那生香羅錦帕見之,將文房四寶至香案上,乃作詩一首以解悶懷,詩曰:
憶昔清明事偶然,投桃報桃兩情牽。
重逢七夕添新恨,獨對孤星犯舊垣。
織女有心求月老,牛郎無路遘天緣。
幾時共誇河橋會,不負當初到玉泉。
詩罷,擲筆於地,涕泣哽咽,和衣而臥,比天明,至午牌不起。阿香稟知夫人,夫人見說女兒有病不起,便至床前問道:「我兒,昨晚乞巧未完回房,不想我兒身體不安。」道罷出房去了。當晚太尉回府中,夫人備說女兒有病之事,「不知因何,自清明游湖回家,情思不樂,針指懶拈,沒情沒緒,面容憔悴,不知有何緣故?」太尉次日請太醫院醫官看治,診其脈息,太醫謂太尉曰:「令愛小姐貴恙,乃七情傷感,以致如此,某以藥治之,自然平穩。」不想小姐臥病不起,一月有餘,服藥無效,飲食少進,問佛無靈,夫人甚慌,每日在房中看視,不在話下。
這小姐思慕那生,日夕不安,懨懨害倒。自思曰:「枉服藥劑,若要痊安,除非遂奴心上之人。」勉強起來,將筆硯至床前,調詞二首,名寄《西江月》:
強對妝台開鑒,容顏瘦比黃花。玉泉觀景轉回家,整日不飲不茶。 不為閒花野草,休耽浪酒閒茶。西湖夜遇少年郎,放這冤家不下。
寫罷,將詞折就四方,壓在硯池底下,依前上床睡了。
又過了兩日,太尉因見女兒病症沉重,自與夫人同至房中看視,夫人問曰:「你如今或要什麼,可對父母說知,可行即行,以遂我兒之心;你若含糊不肯明言,恐喪性命,悔之不及。」小姐只是微哂而已。太尉坐在房中,無甚事,猛然將硯匣一推,忽見四方折紙在下,把來展開觀看,卻是小姐寫的那篇詞。太尉看畢,即對夫人曰:「是我為父的不是,早知不教孩兒去游湖也。好夫人,你看他寫下這般言語。」夫人亦看了,乃對小姐言曰:「我兒,你可寬心,我便對爹爹說,教人去訪問那少年是何人家,在於何處居住,就使人求親。我兒放心將息,父母止有我兒,不可執迷,殞了身軀。」道罷,同太尉出房,至後堂商議,叫過府裡掌事王虞候至面前,備細說小姐之事,「你可去問湖上小船舟人,說三月十六日夜遊湖,在雷峰塔下,小船上少年書生,姓甚名誰,那裡居住,問得明白,速來回話。」
王虞候領了台旨,迤邐行到湧金門外,尋那當日載裴太尉畫船舟人,尋得姓錢名大,其人說,那日載少年的是胡小二船。虞候乃同錢大去尋胡小二,問他「三月十六日夜僱你小船夜遊湖那少年是何人家之子。」胡小二思量了半晌,乃言:「我聽他說是褚家塘織緞子機房劉員外之子,你要知仔細,可去褚家塘打聽,便知詳細。」王虞候別了二人,自去褚家塘,到處問劉員外機房,詐稱織緞子為名,直尋到他家。見了劉員外,敘禮畢,假織緞匹銀兩定下。待茶畢,少間,忽見一少年出,年可十六七歲,美貌清奇。乃問劉員外:「此少年何人也?」員外曰:「此我第二子劉澄也。」王虞候又問曰:「令郎曾有婚配否?」員外曰:「媒說頗多,未得其諧。」道罷,王虞候遂告別,回至裴太尉府中伺候。太尉回府,少頃,坐下,便問王虞候:「你去打聽其事若何?」王虞候將前事一一告復太尉道:「這劉員外次子劉澄,年一十六歲,未有婚配。端的生得眉清目秀,丰標出格,若贅此子為婿,十分相稱。」太尉聽了,吩咐王虞候:「不可對別人說,待我商量。」王虞候自退。
裴太尉入後堂,對夫人細說此事。夫人乃言:「既是劉員外之次子,他家織機大戶,可以相對。」又曰:「太尉,你今心下若何?」太尉道:「依孩兒之心,成了此事,若不依孩兒心性,倘有不測,如之奈何!」夫人曰:「太尉既肯成就,即便使官媒去他家議親。」太尉出廳,叫王虞候去尋兩個官媒婆至府中。少刻,媒婆至,夫人命入後堂,太尉說:「我夫人止有一個小姐,年方一十五歲,你今與我到褚家塘劉員外家說,要贅他次子劉澄為婿。」賞了官媒三杯酒,便令前去,來日傍速回說。
兩個官媒相謝去劉家。見了員外媽媽,待茶畢,二媒婆說:「太尉老爺多多拜上員外,欲求令嗣二官人為婿,未知員外、媽媽意下如何?」劉員外道:「二位婆婆光臨,又蒙太尉、夫人厚意,怎敢違命。但不知小姐青春多少,共有公子幾位?」媒婆道:「裴太尉止有此位小姐,年方一十五歲。美貌非凡,且諳書史,相公、夫人甚是鍾愛。今者特令老婦作伐,如若員外媽媽應允,便請出個團圓吉帖。」劉員外教備酒席相待二位婆婆已畢,員外取出一張銷金鴛鴦箋帖,寫了二官人生庚年月日時,封了,付與媒婆;又取過白銀二兩,少酬貴止步勞頓,教「多多拜上太尉、夫人,此事劉某不敢相攀,多蒙厚意,此事兒敢不奉命。」二人相別而回,天色已晚。過了一夜,至次日,媒婆徑至裴太尉府中,直入後堂,見夫人並太尉說了備細,呈上吉帖。太尉大喜,便取紅羅鮫綃綾箋回個吉帖,送與劉員外去了。
卻說阿香聽得明白,密去房中稟知小姐道:「與小姐賀萬千之喜,今日官媒將劉員外次子吉帖送來,親事已成了。俺小姐在玉泉寺見的少年便是他也。」小姐聽說,心中大喜。少間,夫人走入香閨,對小姐道:「兒,你爹爹教王虞候去挨問船家,訪得那少年乃是褚家塘劉員外次子劉澄,字清之,年一十六歲,今已姻緣成就,孩兒放心,將息好了,教你爹爹擇日贅過府中為婿,我兒慢慢將息起來。」道罷,夫人自去。
卻說這小姐歡來不似今日,喜來不似今朝,聽說成了親事,便覺身體清健,將息不一月,還原復舊,起來梳妝打扮。這夫人與太尉見女孩兒無恙,況且女子有家,父母之願,心中多少歡喜,即二人商議教人擇日成親。太尉教人選得十二月初一日甲子良辰,便使二官媒去與劉員外說知:「十一月十五日下財聘禮,十二月初一日過門成親。」兩個媒婆大喜,來往兩邊說了。那小姐喜上眉峰,已諧所願,花容玉貌,更加嬌媚,恨不得揮太陽於咸池,走日晷如擲梭,屆桃夭之期,效于飛之美。不覺時光似箭,轉眼又是十一月十五日矣。是日,劉員外備辦金花表裡,羊酒禮擔,送聘裴府已畢;至十二月初一日,裴太尉府中大排筵會,鼓樂笙簫,相請諸親朋友戚屬陪宴,歌《關雎》,詠《螽斯》,堂上屏開金孔雀,繡房褥隱翠芙蓉。至晚筵罷,諸親屬相謝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裴秀娘與劉澄官人,同攜素手,共入蘭房,進銷金羅帳,成了夫婦。佳人才子,一樣青春。雲雨之際,如鸞鳳顛倒,如魚水相歡。劉官人曰:「不想那日遊湖之時,隔船不能一語,今日卻成夫婦,誠人間之好事,夙世之良緣也。」秀娘曰:「奴本深閨之女,自從游湖之夜一面官人,歸即懨懨患病,寢食俱廢,顏容瘦怯,自分不得與官人相見,豈圖今日結連理枝也。豈人謀哉,良由天作之合耳。」於是二人各出當時所遺表記,生以白綾汗巾裹核桃一枚以示小姐,小姐以香羅錦帕裹核桃一枚以示生,正是美女才郎,情色相當。小姐乃口占一絕,詩曰:
妾本生長守深閨,游湖卻會才人歸。
越鳥南枝天一處,於今始效比翼飛。
劉官人亦口占一絕,詩曰:
白璧明珠一種奇,佳人才子兩相宜。
今宵洞房花燭豔,再添金榜掛名時。
後來劉澄勵志學業,文日益進,年餘,補弟子員,三年之後,聯登科甲,升授江西廣信府通判之職,將帶裴小姐前去上任。三年官滿回朝,升山東兗州府府尹。三年告致仕回鄉養病。裴秀娘得封淑惠夫人,生二子一女,俱為顯官、夫人。這劉府尹壽年七十而終,裴夫人享年八十而逝。郡中人士,無不稱為雙美云。正是:
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