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致續緣記

  昔一秀才,姓徐名成,字文先。年方十九歲,係南直隸人。父為河南開封府知府,致仕還鄉而喪。母劉氏,寡居,止生成。生母弟劉琳,亦進士出身,為廣西副使,亦致仕回家身死。其妻黃氏,寡居,止生一女,名懷娘,年方二十春。配嫁一婿,名全節,家貧無度,為人不學詩書,不知禮義,往京常年商。懷娘自嫁之後,朝夕不樂。一日長歎,作一詩云:
  自怨奴命薄,花發不分明。
  情言從心樂,地府覓知人。
  懷娘朝夕悲怨不題。卻說成生,忽思懷娘美貌,自隨任數載,未得相會,欲尋戲之。即同僕出,以訪友為由,發僕回家,自至全宅,入見懷娘。懷娘在窗下繡花,見生至,起身答禮曰:「先生貴幹降舍,妾夫出外未回,有失遠迎矣。」生答曰:「因訪友欲回,便過貴門。忝在親愛,故敢造拜。」女呼曰:「可奉憩少刻。」梅香持茶至,二人坐至一時,各無一語。生自思:「今者,其夫未在,若不以言挑之,緣何得就。」生故作長歎曰:「小生命薄,鴦鳥失雌,比翼不全,大不幸也。何似賢姊,雙雙于飛,夫婦兩全,此天緣何其偏乎。」懷娘知其意而不答。生即起身,扯其衣而言曰:「今者造府,非因訪友而來。實作其由,而慕姊矣。」懷娘曰:「汝父妾父皆係姑舅之親。一旦不念先人,狂行此事,寧忘父而不孝也。宜速退,勿待妾夫知之不便,兩有所害。」生聽其言,放手長歎曰:「生有晝夜之思,未得一會。今日天意就吾,使吾至此。只求一時之情,誰想賢姊不允,則其進退兩難。」遂袖中取出手帕,欲行自縊。懷娘急止之曰:「勿如此,妾有一言。」生聽見急丟手帕,近前抱之,以問其詳。懷恐其死,無奈,只推「且退,後會有期,切勿如此」。生自思:「此回若不為之,更待何期。」色興如狂,將懷娘抱於懷內,半推半就,軟軟溫存,扶起金蓮,玉體全偎。當芙蓉露滴之時,如恍若夢中魂魄矣。雨住雲開,懷娘低頭不語。生問曰:「今已事偕,賢姊不悅者何?」懷娘長歎曰:「妾自嫁之後,夫雖貧困,未敢不守閨庭,失身於人矣。妾之名節,盡為兄喪。君其可憐,切勿再至漏泄。倘妾夫知之,妾名掃地,君顏何存?雖共兄交,其心慮此,故有不樂之意也。」言罷淚下,生跪而言曰:「既蒙辱愛,一交猶如魂夢。今則就辭,何其絕人之速耶。乞賢姊見憐,思一刻之愛,念百日之情。果若辭之,生歸即於泉下矣。」言罷,淚如雨下。懷娘亦淚而答曰:「草木尚自知春,妾豈無情,一交絕矣。惟恐他人知之,兩不其便。倘兄不棄,容妾以書候會可乎?」生啟揖曰:「若有此情,生死難忘。」二人眼目送情,相辭而別。懷娘轉至繡房獨作一絕云:
  別郎何日更相逢?猶恐相思路不通。
  一刻恩情如線係,從此心掛夢魂中。
  懷娘作詩罷,修書一封,喚梅香曰:「你明日與我持此手帕,內書一紙,去姑娘家,遞與徐先生,勿使漏矣。」梅香領命而去。
  卻說成生,回至書館,如有所失。正不悅之間,忽聽敲門,言有書至。成生開門見是梅香,問:「小姐安在?」梅香答云:「有書在此。」生接之,曰:「倘能久會,不忘付書之人。」梅香微曬,答曰:「只恐過溪不識捎書人矣。」言罷即去。生覽書云:
  大秋元情郎徐先生文幾。妾本賤流,忽遇仙郎錯愛,未敢執辭,遂即付軀於兄也。自恨歡會未終,掩淚握別。四目流盼,百計無可奈何。奈何。妾瞻恩之後,安保其能再見兄矣。欲約重會,恐傍切竊,憂患無以決也。但垂首瞑目,骨化形銷,君弦再續,則為魂中怨鬼,何憐代訴情刖。筆尖未落,血淚先流。惟君掛思,妾死無憾。草草冒瀆。小妹劉懷娘衽拜
  生覽書畢,歎曰:「真女狀元也,何期緣會之遲。」忘食失寐,心思懷娘,意想其書。欲復回書,又無人送,進退不決。
  一日,復至懷門,入見懷娘。懷娘曰:「妾寸楮奉達,囑君切勿復至。倘若夫回知之則何處之。」生答云:「華翰示教,生亦知之。奈別之後,魂夢中情在芳卿左右。大旱,一勺之水能濟救乎?望賢姊見憐,小生須死九泉中,敢不荷恩思報。」懷娘恐久坐鄰人知見,只推「且退,後會有期」。生又曰:「前者蒙愛今日不允,生必死矣。」緊緊抱定。懷娘無答,只得與生再交。貼胸交股,春風生繡榻,溶溶露滴牡丹花;檀口香腮,淡淡雲生芳草。效鴛鴦之交頸,比鸞鳳之和鳴,亦不足其萬一矣。輾轉之際,白露滴裙邊,各樂通宵而散。生欲辭歸,懷娘跪扯其衣而言曰:「妾瞻兄之情愛,故致喪身失節。前者一會,本欲盡兄之情,誰度兄不能止。妾歎非緣,兄必不能至此也。妾想,終有一日,夫必知之。幸為日後之圖,萬一不然,妾必死矣,如之奈何?奈何?」言罷,淚如雨下。生亦淚而答曰:「賢姊千金之軀,為我而棄,猶當銘肝鏤骨,以報子之恩矣。豈肯負姊之情耶。後日縱使名登金榜,誓不再續。倘天從人心願,久得與賢姊同效于飛,是生幸也。」懷娘方才止淚,兩人相別。懷娘回至繡房,作詩云:
  二遇春色亂芳心,牽惹風流入夢深。
  心猿意馬從今蕩,哀情誰代訴知音。
  卻說佣節為商,過湖被盜,落水而死。家童全貴,回家報知。當日,懷娘心思成生,悲之未切,止作一詩,歎云:
  閻君何事逼人忙,憐妾婚姻不合當。
  知玉蘊藏今逢價,故使夫君落水傷。
  詩畢,憂憂成病,不過數日,遂作一柬帖,喚梅香送至成生館中。生別懷娘月餘,未能一會。正思之間,忽見梅香至,生問曰:「小姐夫亡,曾問生否?」梅香答云:「為君相思,身加病矣。昨日作一柬,呼喚小婢送至貴館,覽之便見明白。」梅香付之而去。成生開柬覽云:
  辱愛下小妹劉懷娘衽拜文先情郎徐先生文幾:叨蒙不棄,今幸冤家已亡,此天從人願也。妾不能效紅葉寄情,伏乞兄尋冰人,納聘見母,謀諧鳳侶,長夜雙眠,良辰對坐,乃妾一生之大幸。倘無棄舊之心,翌日慨然枉顧,別有一論,實出妾之願矣。幸毋他辭,仰望仰望。
  成生覽畢,喜不自勝。天明復至懷娘室。懷娘攜手而入,問曰:「君今到此為何喜上顏也?必有他故。」生答云:「蒙示教,許托媒之事,故有此喜。」懷娘曰:「妾之言,切勿漏矣,兄今至此,妾亦知之。欲思再交矣。」生悅曰:「此矢心也。」二人遂至寢室,羅裙解帶,玉臉斜偎,檀口輕輕津送,撓足談情。雲收雨散之後,方才下馬。懷娘曰:「此回共君樂否?」生曰:「多蒙厚愛。雖死不能忘也。」二人同喜同歡,徘徊不忍分別。紅輪西墜,生辭歸。懷娘扯其手曰:「托媒之事休忘。」生曰:「何敢忘也。」二人笑別。
  生歸家,日思難捨,懷娘之意,又無一媒,可去懷母家說其事。如之奈何?正思之間,卻想到一人,亦姓劉,名辦,字承立。備白金一百兩,使琴童送去他家,托作一媒。作書云:
  侍教生徐成頓首拜,劉老先生大人台下:久思奉清論,渴想丰采,有懷如昨矣。茲者,聞盛族令妹名懷娘者,有西子之淡妝,守文君之新寡。不佞欲求續偶,無得冰人執伐。故遣小價造府,聊奉白金百兩,以作贄見之儀。托公於懷母處,一言玉成。倘若成就,後當重謝。餘情不宣。成生再頓首
  劉辦接白金及書,對琴童曰:「你可拜上相公,吾即領命,來日自至懷宅言之,後當回報。」琴童聽了,告別而去。辦到懷宅,見懷母言曰:「小子有一言進告,未知允否?」懷母曰:「有何見教?」辦曰:「今令婿作古,令愛青春無嗣,何不早嫁一人,以成尊夫人之幸也。倘若不嫁,可不耽擱令愛青年,而誤美貌乎!日月逝矣。」懷母答曰:「此言是也,奈當年錯嫁愚婿,老身失望。今無門第相當之人,又無中老身之意者,安可嫁哉。」劉辦曰:「既如此,有一人矣。」懷母問曰:「是誰?」辦答曰:「此人年方十九,正與令愛同庚,青春年少,才學過人。先年娶妻早喪,今尚未娶。其人係夫人令甥徐成者,可乎?」懷母答曰:「成先生可好,待問小女,然後回話。」懷娘早接在家,於屏風後聽見。急出而言曰:「願嫁成生。」懷母即許年冬畢姻。辦曰:「勿得戲言。」懷母曰:「姻緣契合,何有戲也。」劉辦辭退,對成生說:「其事已諧,約有本月娶親。」生喜之不勝,恨不得揮太陽於咸池,催光陰如梭急。
  不覺到吉日,即娶親過門。侍奉慈萱,雙雙歡樂。光陰似箭,正遇大比之年。成生同妻登堂,辭母赴科。懷娘喚梅香斟酒餞行,贈詩一首云:
  含淚持杯別,返步守閨春。
  願君攀丹桂,勿撇室中人。
  夫妻於長亭分別,徐生至省溫習經書,屆期入試。鄉中會第,聯登二甲進士。衣錦還鄉,雙雙拜母,接岳母來家,同享富貴。此謂天從人願重續奇緣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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