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碗卜締姻聯

  生數日以叔在,不敢輕入瓊室。叔亦遣媒人求親。
  是夕,生入錦房,與三姬商議,因曰:「瓊妹奇妹皆吾所欲,但勢難兼得,為之奈何!」錦曰:「吾觀二妹所議,畢竟皆歸於君,但不知誰先進耳。以鄙見論之,此事畢竟皆天也,非人所能為也。」瓊讓之奇,奇讓之瓊,各出誓言,懇懇切切。錦曰:「勿推讓,吾為汝分之。今宵焚香,疏告於天,各書其名,盛以玉碗,先得者今日議婚,後得者異日設策,非一舉而有雙鳳之名乎?」生每日為此縈懷,聞錦言而深是之。遂具告天之疏,一掣得瓊姐之名。奇笑曰:「使吾姊為良臣,吾為忠臣,不亦美乎!」於是四人計定。
  翌日,生言於叔,遣鄰婦為媒,言於趙母。趙母以告李老夫人。夫人許之,擇日報聘。趙母為具白金四十兩,金花表裡各二對,皆趙母所出也。鄰婦執伐持書於李老夫人,其詞曰:
  辰下雙沼花開,九天瑞應。某竊計之:老夫人其千年之碧藕乎?仙闕流芳矣;令子老先生其千葉之綠荷乎?海內流陰矣;鄰孫女其霞標之菡萏乎?繡閣新香矣。茲者雙花合蒂,瑞出一池,豈猶子景雲果有三生之夢,乃應此合璧之奇耶?家兄遠宦,命某主盟。趙母執柯,兼隆金幣。絲蘿永結,貺實倍於百朋;瓜葛初浮,瑞長流於萬葉。
  李夫人捧讀,不勝欣慰,遂援筆復柬曰:
  即辰玉池獻瑞,開並蒂之蓮花,老身舉酒祝天,願女孫得快婿。豈是瑞不遠於三時,慶遂成於一日!寅惟執事,名門豪傑;令兄天表鳳凰,而令姪又非池中物也。何幸如之!然蓮有三善焉:出於泥而不濁,其君子之清修乎!擢雲錦與雲標,其君子之德容乎!香雖遠而溢清,其君子之徽譽乎!願令姪則而象之,老身有餘榮矣。睹蠟炬之生花,知百年之占鳳;聞鵲媒之報吉,兆萬葉之長春。
  生得書,喜甚。鄰婦乘間戲生曰:「小姐見書,喜動顏色,官人穩睡,不怕潛窺矣。」
  生累日延客置酒,瓊密經畫,整整有條。老夫人稍寬其私,但付之不聞。奇姐雖自斂戢,與生情好益篤,陰自刺其雙臂:左有「生為白郎妻」之句,右有「死為白家鬼」之句。生是夕見之,痛惜不已,雙淚交流,苦無聊賴,自投於床。瓊因勸奇與之共寢,生終夜傾淚如雨。自是,與奇為益密矣。
  暇間談論,奇謂瓊曰:「吾未知逮事白兄與否,然感此繾綣之情,雖糜骨何恨!」瓊曰:「除是我死,姊妹便休。若得事白郎,必不致妹失所。」錦隔壁呼曰:「可令我失所乎?」瓊笑曰:「三人同功一體,安有彼此之殊。」錦復笑曰:「吾妹念我否?」瓊曰:「成我之恩,與生我者並,豈不念功!」三人復大笑。自此,生、奇加意綢繆,又將越月。錦、瓊亦體生意,恣其慇懃。時諸婢無不聞知,但皆不敢啟口,惟蘭香自恃美貌,每在生前沽嬌,生屢訶之,因此懷恚,欲泄其機。至是為奇姐所惡,亦不敢言。錦、瓊善自斂藏,內外不甚覺露。
  自是南陸轉西,九秋勝會,桂有華而擎宮月,■娥親下廣寒;槐奏黃而舞天風,英俊忙馳夾道。生整治行裝,入秋闈應試,與姬相別,無限傷情。三姬共制秋衣一襲,履襪一雙;綠玉之■,黃金之簪,諸所應用,無不備具。瓊姐制詩曰:
  良人將離別,淚灑眼中血。杜宇慘悲鳴,秋蟬淒哽咽。此情守自知,向汝渾難說。願步入蟾宮,桂花手中掇。
  奇姐制詩曰:
  欲別猶未別,淚珠先流血。訴短及道長,既哽又復咽。不向夫君言,更對誰人說?唯願折桂枝,高高雙手掇。
  錦亦制詩曰:
  人別心未別,漫將苦流血。我因夫君淒,郎為妾身咽。行矣且勿行,說了又還說。折桂須早歸,牆花莫去掇。
  老夫人、趙母、陳夫人各厚贈,諸親友皆贈之。
  白往至省,溫習經書,屆期入試。然慕念三姬,未嘗少置。而姬亦於晨夕之下,對景無不傷情,乃至多寐之思,亦多敘憂離之思。生以三試既畢,遺僕抵家問安,既奉諸母珍奇,亦饋三姬花勝,致書懇切,不能盡述也。錦、瓊見喜慰,奇姐轉加慘淒,報書曰:
  妾陳奇姐斂衽復書於夫君白潢源解元文幾:夏光已雲邁矣,秋宇何淒涼也。每中夜涼風四起,孤雁悲鳴,則伏枕淚零,幾至斷絕。聽砧杵之音,焉如搗;聆簷鐸之響,如有隱憂。此時此情,何可殫述。緬想灑樂之人,寧識憂愁之狀否耶?自昔巫山邂逅,繼以月下深盟:妾謂事無始終,將送微命;君謂此頭可斷,鄙志不渝。懇懇殷殷,將意君即妾也,妾即君也。水宿與俱,雲飛與俱,偶隔一日,則想切三秋。今言別三十日矣,其殆九十秋歟!情胡不切,淚胡不零?天乎!吾何不為涼風,時時與君相傍;天乎!吾何不為飛鳥,日日向君悲鳴耶!妾與君誓矣,與君言矣,諒君亦見信矣,第恐時時乖違,機事傍午。將欲明之於母,又恐母不見憐;將欲訴之於人,又恐旁人嗤笑。訊天,天不聞也;問花,花無語也。其所以自圖惟自樹立者,惟有身死可以塞責。然死如有知,乘風委露與君相周旋,目乃瞑矣;死如無知,與草木同朽腐焉,則又不如久在人世,萬一可以見君之為愈也。然此身實君之身,身不在君,則有死無二。如或惜死貪生,輕身喪節,則又不若朽草腐木之安然無累也。君其為我圖之。存沒之誠,此言盡矣。臨書流淚,不能復陳。承惠玉粉胭脂、翠羽花勝,雖為睹物思人之助,實增誰適為容之悲。附以海物,願君加餐;兼以涼鞋,願利攸往。餘惟棘闈魁選,海宇揚名,是妾等三人之至願也。
  生僕至,授生書。生方與諸友燕集,展視未完,不能自禁,涕淚嗚咽。友見其書,無不嗟歎,因曰:「有此懇切,無愧潢源之重傷情也。」力叩所由,生不以告。自是功名之心頓釋,故人之念益殷矣。
  月終揭曉,生雖名落孫山之外,全不介懷。遂策馬為抵家之行,與姬復會。然生之別時,祝奇姐曰:「吾若得意而歸,明與尊堂關說,懇求姻眷,必遂所懷。」以此牽情,心恒悒怏。然三姬見生之歸,如膠附漆。諸母因生之至,便喜動顏容。是夕,過重壁小門,仍為同床之會。
  生中夜長歎。錦撫之曰:「功名有分,何必介懷。」瓊曰:「郎非為此縈懷,只為吾妹切念。」生曰:「子真知我心者,為之奈何?」瓊曰:「吾與大姊有妙計矣。」生曰:「願聞。」瓊曰:「君將來必有荊州之行,且先具婚書一紙,表裡一端,白金四錠,付與吾妹。俟君行後,陳姨必將議婚,吾二人決以實告,並以吾妹臂上刺文示之,然後上金幣、婚書,則陳姨勢不得已,事端可諧矣。」奇笑曰:「計則奇矣,但顏亦厚矣。」錦笑曰:「如此可成,面皮可剝也。」生曰:「向實為奇姐縈懷,今聞計心釋然矣。」自是,留戀月餘,歡好尤篤。
  生父命僕來探秋闈之信,且命早至荊州。生不得已,起行。陳夫人謂生曰:「此行未知得再見否?」因相對嗚咽,兩不能勝。生揮淚曰:「姨娘幸勿出此不利之語,雲願姨娘天長地久,既有骨肉之恩,必頂丘山之戴。」陳夫人復流涕曰:「我身寡子單,仗提攜。」生曰:「敢不從命。」夫人流涕而入。
  三姬相送悽慘,詩詞悲怨。諸母臨別慇懃,致贈甚厚。及其策馬在途,舉目有山河之異;飛舟迅速,臨流切風月之懷。發諸聲歌之詞,皆戀故人之語,則生之思姬何如,姬之思生亦如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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