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水閣風流

  數日後,陳夫人語趙母曰:「天氣炎蒸,人咸染病。百花園涼亭水閣,可居三女於中,錮其出入,何如?」趙母然之。遂自瓊、奇房後開門,恣其園亭逸樂;以為外之房門謹嚴,而不知內之重壁為便。雖諸侍女頗有猜疑,亦竟不知出入之路。
  一日,陳夫人詰春英曰:「汝久侍深閨,寧知白郎事乎?」春英曰:「無之。內外並不相見,又無侍婢交通,郎君何由得入?此一也。春初白郎常至,妾猶有疑,今無事輒數十日一來,此二也。且自三月寇警後,西帶諸門俱嚴關鎖,雖侍婢不得往來,白郎能飛度耶?」夫人之疑消。
  生、姬每日於納涼亭中歡謔,間衣多褻狎,獨瓊姐堅執不從。是月望日,生與錦、奇在臨水閣作樂,瓊姐不至。錦作書,令奇姐招之。瓊復書曰:
  劣表妹李瓊瓊斂衽啟復四表姊妝次:即晨夏景朱明,鶯花流麗,蓮白似六郎之一笑,榴紅擬飛燕之初妝。魚作態而戲金鉤,鳥沽嬌而穿細霧,納涼亭上,習習清風;臨水閣中,騰騰爽氣,誠佳景也。況有文君之色,太真之顏,凴欄笑語;潘安之貌,相如之才,撫景寫懷。豈不樂哉!然古人有言:『欲不可縱,縱欲成災;樂不可極,樂極至哀。』且慢豈端莊之度,淫褻真醜陋之形。讀《相鼠》之賦,能不大為寒心哉!姊,女中英也;郎,士中杰也,願相與念之。奇姐持書來,曰:「鶯鶯不肯至。紅娘做不成。此書中好一片雲情雨意,要汝等跪聽宣讀。」生長揖曰:「好姐姐!借我一觀。」奇姐曰:「要大姊深深展拜。」錦拜曰:「好姐姐!借我一觀。」奇姐出諸袖中。生、錦展讀,笑曰:「這雲情雨意,豈不害了相思。不會作紅娘,反會來賣乖。」錦曰:「好好拜一拜還我。」生曰:「我要他替鶯鶯。」摟謔多時,大笑而罷。
  越十有七日,生聞其叔自荊州回,候接於都門之外。三姬亦以生是日不至,同在納涼亭上女工。飯後,趙母具茶果,遣侍女春英等俱往省之,且密囑以瞰二姬所為。奇姐聞蘭香呼門聲甚急,笑曰:「此婢又來探消息矣。今日若無狀,決加之重刑。」二姬笑曰:「汝今日不懼他矣。」及啟扉,諸婢皆在,雲趙母送茶,三姬談笑啜茗。蘭香步花蔭,過柳徑,穿曲堤,無處不至。奇姐索皮鞭以待,曰:「以鞭馬之鞭,鞭此婢也。」蘭香行至芳沼之旁,扣掌笑曰:「好笑,好笑!有一蒂開兩朵蓮花。」奇姐令桂香喚之,至則令跪於地。奇姐曰:「汝自少事我,我有何虧汝?汝乃以無形之事,生不情之謗,汝欲離間吾母子耶?汝到亭中,眾皆侍立,汝乃馳逐東西,欲尋我顯跡耶?汝今尋著否?汝好好受責!」蘭香叩首,曰:「姐姐是天上■娥,蘭香是■娥身邊一兔。兔恐■娥薄蝕,無所依傍,乃愛護姐姐獨至,故有前日之言。至如今日,因久不至亭中,偷閒遍閱佳景,豈是有心伺察?如有此心,罪當萬死。且姐姐女流豪傑,白郎文士英豪,豈只相配不過?但恐輕易失身,白郎視姐姐如牆花,姐姐望白郎在雲外,那時悔不及耳。蘭香與姐姐同安樂,亦與姐姐共患難,安得不過計而曲防?」奇曰:「無端造謗,爾罪何如?」蘭香曰:「固知罪矣。然亦姐姐不自檢制耳。詩詞屬意,可疑一也;流目送情,可疑二也;分花相贈,可疑三也。眾人皆有此疑,蘭香安敢不告?若李瓊姐之端莊,趙四娘之嚴謹,安有此謗?」奇姐大恚,鞭之流血。時瓊、錦遊覽沼之濱回,告奇姐曰:「沼中蓮花果開並蒂,此佳祥也。姑恕蘭香,同去一看。」奇遂釋之。
  諸婢歸,俱以並蒂蓮告於趙母。母喜,邀李老夫人、陳夫人同賞。
  酒既具,老夫人持杯祝曰:「老身一子,久官他方,致令女孫及笄未配,此老身之深慮也。今天賜佳祥,願覓快婿。」又為陳夫人祝曰:「願奇姐早定良緣。」又為趙母祝曰:「願小哥早得佳婦。」時方登席,趙母請曰:「有此佳祥,可召白生來看。」老夫人與陳夫人有不欲意,以趙母深愛,勉強從之,令秋英、小珠往召。歸報曰:「白大叔有客在,不知何事發怒。」趙母曰:「春英頗曉事,可往探之。」復歸,報曰:「白大叔原配曾邊總小姐,今曾老爺遠宦邊疆,白老爺不欲大叔遠去成親,曾老爺不欲小姐遠歸還親,各有悔意。今年三月內白老爺運糧入京,與曾老爺相遇,二人言定,有書退悔。今白老爺遣大叔回家,為大叔再議婚姻,因此發怒。」趙母曰:「大叔知我請他否?」春英曰:「他陪叔爺吃飯即來。」
  少頃,生至,且細白之三母。李老夫人笑曰:「有如此才郎,何慮無妻。」趙母笑曰:「兒勿慮,我與汝為媒。芳沼中有蓮並蒂,此是祥瑞,第往觀之。」生因與小哥同往,果見並蒂。生喜特甚,因慷慨飲酒,賦詩曰:
  中夏正炎蒸,百花何明媚。可笑老天公,凌波浮天瑞。並蒂蓮花開,香風暗度來。瑤池游王母,綺閣泛金■。向人嬌欲語,酷似西施女。相對吳王宮,乘風相嬌倨。日分雙影流,風動兩枝浮。羞向孤鸞鏡,應知學並頭。莫作等閒賞,交枝芳沼上。瑞靄為誰開,霞標著天榜。香韻遠並清,雙鶯柳外鳴。應與兩岐麥,同薦上玉京。
  呈之李老夫人。夫人歎曰:「流麗清新,海內才華也。」趙夫人笑曰:「可當聘禮否?」老夫人笑目錦娘,曰:「汝三姊妹聯句和之何如?」二姬推讓,錦笑曰:「但作不妨。白兄事同一家,萬勿為異。」二姬然之。瓊首曰:
  逢此仲夏景,花香柳自媚(瓊)。
  兩沼已含流,雙蓮何並瑞(奇)。
  風吹昨夜開,渾疑天上來(錦)。
  為汝登池閣,因茲泛樽□(瓊)。
  潘妃渾不語,攜手湘江女(奇)。
  吳壁喜相逢,二喬斜並裾(錦)。
  明沙水面流,盈盈合蒂浮(瓊)。
  翡翠雙飛翼,鴛鴦棲並頭(奇)。
  王母遙池賞,雲車停水上(錦)。
  瑞宇已流春,天門初放楊(瓊)。
  應識芙蕖清,那占丹鳳鳴(奇)。
  太常如可紀,圖此上神京(錦)。
  老夫人見之,笑曰:「皆女瑛也。」轉呈與生,生驚歎曰:「諸妹才華,近世莫比。」生飲三酌,辭歸。母亦自是罷筵。
  是夕,趙母謂李老夫人曰:「鄙意欲以郎配瓊姐,何如?」陳夫人亦極口贊成之。老夫人曰:「吾意恐有事未真,議未定,且未識此生意向何如。」趙母曰:「然。姑勿言,待其媒議之時,方可與言及此。」李老夫人曰:「此事成,亦天也;不成,亦天也。」春英聞此語,以告錦娘。錦娘密以告生,且曰:「兄可多遣媒博採,令老夫人聞知,彼乃無疑,自當見許。」生深然之。陳夫人亦有以奇姐配生意,但以相距六歲,心內遲疑。蘭香乘間曰:「婢昨送茶,被姐鞭撻,雖至血流,亦無怨心。但蘭香細看姐姐,卻似有心白郎,莫若早以配之,則一雙兩好,天然無比。」夫人曰:「豈有是事?汝勿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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