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生奇姐佳會
是夕,四人共歡,三鼓罷宴。瓊、奇先歸繡房,生、錦共撤肴饌。奇含羞縮,欲背前言,瓊曰:「盟誓在前,豈敢相負?」奇執瓊手,曰:「真個羞人!將奈之何?」瓊為撤去金花,奇又不解羅帶。瓊笑曰:「吾妹有何福德,起動十七歲小姐作媒婆耶?妹夫來矣,衣帶快解。」生亦突至,奇笑而從,因蒙被而眠。瓊視生曰:「慎勿輕狂,嫩花初吐也。」生笑而登床,只見雲雨之際,一股甘香,人間汝有,但略點化,即見猩紅,生取而驗之。奇轉身遽起,謂生曰:「十五載養成,為兄所破,何顏見吾母乎!皆姊姊誤我也。」生細細溫存,輕輕痛惜,待意稍動,乃敢求歡。奇曰:「只此是矣,何必復然?」生曰:「此是採花,未行雲雨。二姬雅態,妹所悉聞,若不盡情,即喪吾命。」奇不得已,乃復允從。但見芳心雖動,花蕊未開;驟雨初施,何堪忍耐。乍驚乍就,心欲進而不能,萬阻千推,口欲言而羞縮。愁眉重蹙,半臉斜偎。鴛枕推捱,頓覺蓬松雲鬢;玉肌轉輾,好生不快風情。雖其嬌態之固然,亦其花英之未滿。生亦輕試,未敢縱行,但得半開,已為至願。須臾雲散,香汗如珠,蓋其相愛之情固根於肺腑,而含羞之態自露於容顏。固問真情,再三不應,貼胸交股而臥,不覺譙鼓三更。
瓊姐舉燈來,曰:「吾妹得無倦乎?」生興大發,拽瓊登床,盡展其未展之趣。瓊亦樂其快樂之情,真盎然滿面春,不復為嬌羞態矣。既罷,奇亦曰:「姊姊得無倦乎?」瓊曰:「但不如妹之苦耳。」三人笑謔,忽爾睡酣,日晏不起。奇姐之母,陳氏夫人也,在外叩門甚急。錦忙速喚,三人乃醒。生自重壁逃去,尤幸夫人不覺。瓊因紿之曰:「五更起女工,因倦,適就枕耳。」夫人諭奇姐曰:「汝與大姊雖表姊妹,患難相倚,當如同胞,須宜勤習女工,不可妄生是非,輕露頭面。昨趙姨欲汝三人同爨,不令女僕往來,此習勤儉一端,吾亦聞之自喜。」少頃,瓊姐母亦至,見此二姬猶未梳洗,責瓊曰:「雞鳴梳頭,女流定例。此時尚爾,何可見人!」瓊曰:「五更起女工,因倦,復就枕耳。」二母信之而回,瓊、奇膽幾破矣。
奇深懊恨,瓊亦赧然,相對無言,臨鏡不樂。奇曰:「自今痛改前過。」瓊曰:「我亦大覺昨非。」錦隔牆呼曰:「只恐白郎來,芳心又依舊矣。」奇曰:「四姊固功之首,亦罪之魁。」錦笑曰:「吾罪誠深,須宜出首。」奇曰:「姊首何人?」錦曰:「專首二姐。」奇曰:「有何可據?」錦曰:「詩句尚存。」瓊曰:「我與汝姊妹連和,從今作清白世界。」錦笑曰:「江漢以濯之,不可清也;秋陽以暴之,不可白也。」奇曰:「我當入侍慈母,不理許多閒非。」錦曰:「不過三五更,復想敘佳期矣。」奇不覺發笑。錦娘啟扉而入,曰:「我欲為白哥制雙履,願二妹共樂成。」瓊曰:「謹依來命。」奇曰:「吾弗能也。」錦曰:「吾妹尚未知趣,他日偏爾向前。」共笑而罷。於是錦娘制履,二妹協功,日暮倦勤,共成聯句。推瓊首倡,為五言排律云:
四月朱明候(李),
陽和乍雨天。榴花紅噴火(趙),
荷葉綠鋪錢。公子游瓊苑(陳),
奇英奉碧泉。柳暗迷歸路(李),
花香透坐筵。雲鍾敲清韻(趙),
錦瑟奏初弦。意馬牢牢係(陳),
心猿蕩蕩牽。多情慵針線(李),
得趣賦詩篇。蛺蝶台前舞(趙),
鴛鴦水上連。願為連理樹(陳),
合作並頭蓮。信誓深銀海(李),
風流滿牝川。文君如何作(趙),
司馬亦稱賢。為制綠雙履,高高步紫煙(陳)。
錦笑曰:「二姐口硬似鐵,心軟如綿。」奇曰:「何以知之?」錦曰:「看詩便知。」奇笑曰:「君子戲言,不可戲筆。」瓊笑曰:「可是,可是。」是夜,生以朋友邀飲,不至。三姬無限惶,坐至四更方登床,比至雞鳴,起梳洗矣。
生醉醒,不勝痛恨。清晨,即詣瓊房,冀圖一會,告以衷情。不意三姬各去候母。生疑事機漏泄,又懼心志變遷,題詩示瓊曰:
酩酊不知夜,醒來恨殺人。
洞門空久坐,不見百花春。
生坐久,不見三姬,又欲候文宗揭曉,悵悵而去。
瓊歸,見詩,笑曰:「白郎夜來被酒,今朝無限惶。」奇笑曰:「他醉由他醉,我醒還自醒。」錦笑曰:「昨宵既已醉酒,今夜必定迷花。」少頃,家童來報:「文宗發案。」趙母令人去探消息。三姬相對深思,側耳欲聞真信。久之,奇笑曰:「白哥既有探花手段,必有折桂才能。此行決應高選,不須姊姊猜疑。」瓊笑曰:「汝是座上觀音,說話自然靈驗。」錦笑曰:「他只一夜夫妻,識破十年學問矣。」奇帶羞含笑。時午膳猶未畢,家童入報趙母曰:「白家大叔考居優等矣。」趙母甚喜,來報三姬。錦、瓊俱目奇,奇亦帶冷笑。
趙母既退,錦、瓊戲掖奇上坐,曰:「阿妹真觀音也,每事拜而問焉。」歡笑而罷。
是日黃昏時候,白生歸,入見趙母,因請見李老夫人及陳夫人。夫人曰:「好個清俊秀才,他日必成偉器。」生以所賞銀花獻之趙母。趙母分賜三姬,各妝為士寶花勝。奇姐一枝,尤加巧麗。瓊姐戲以詞曰《憶王孫》:
■娥神已屬王孫,坐對花神久斷魂,燕語鶯聲不忍聞。想黃昏,花勝鮮妍獨倚門。
是夕,入三姬之室,談笑盡歡,不覺譙樓起鼓。錦對瓊曰:「二姐尚未知趣,今夜當使盡情。」乃一與白郎解衣,一與奇姐解裙,勒之共臥。奇姐固辭。錦曰:「自此以始,先小後大,以此為序,勿相推辭。」生然之。但見輕憐痛惜,細語護持。女須有深情,但未堪任重,花心半動,桃口含芳,生略動移,即難忍耐。生曰:「但喚我作檀郎,吾自當釋手。」奇固推遜,生進益深。奇不得已,曰:「才郎且放手。」生被奇痛惜數言,不覺真情盡矣。相抱睡熟,漏下三鼓。
錦來,呼曰:「瓊姐相候多時,如何甘心熟睡?」生與錦去,即登瓊榻。瓊曰:「願君安息片時,相與談話為樂。」因詢奇佳興,生細道真情。瓊聞言心動,生雅興彌堅,於是復為蜂蝶交。及罷,瓊謂生曰:「君為妾困倦如斯,妾不忍君即去,但錦姐虛席已久,君其將奈之何?」時錦立在床前,摟抱同去,相對極歡。
錦風月之態甚嬌,生雲雨之情衣動,在生已知錦之興濃,在錦唯懼生之情泄,謂生曰:「君風力甚佳,妾意欲已足,但欲姊妹為同床之會,不知君意何如?」生曰:「此是人間之極歡,但恐二妹不從耳。」錦曰:「吾紿之使來,然後以情語之耳。」
於是,錦紿瓊曰:「白郎適來發熱,如何是了?」瓊方醒覺,聞言戰懼,即起問安,被生摟定,乃告以錦意。瓊只得曲從。錦復紿奇曰:「白哥滿身發熱,瓊姊在彼問安,汝何昏睡,不痛念乎?」奇曰:「今奈之何?」錦曰:「去問安便是。」奇遽起索衣,不得其處。錦曰:「快去,快去!夜暮無妨。」適至床前,被生摟抱,只得曲從。生刻意求歡,三姬推讓不決。生銳意向錦,錦辭曰:「欲不可縱,樂不可極,向愛二妹妙句,兄當與之聯詩,使妾得以與聞,亦生平之至願也。」生曰:「妙甚。」即床上口吟,生為首倡。曰:
君不見瑤台高映碧天東(白),
珠璣璀璨玉玲瓏(趙)。
又不見襄王朝來飛白馬(李),
日暮又復跨青■(陳)。
乍雲乍雨迷花月(白),
羅襟飄搖揚輕風(趙)。
沉香亭北花盈砌(李),
牡丹芍藥海棠紅(陳)。
觀花不飲心如醉(白),
醉倒花前月朦朧(趙)。
一片芳心作蝴蝶(李),
飛來飛去入花叢(陳)。
美人蔥素紫羅綺(白),
語笑花間喜氣衝(趙)。
貽我佩環傳心愫(李),
復將心事托絲桐(陳)。
柔情已為奇音動(白),
忙忙飛舞採花蜂(趙)。
與君竊藥先奔月(李),
森然火會廣寒宮(陳)。
廣寒月色皎(白),
報我三春曉(趙)。
玉華露液濃(李),
想思夢來繞(陳)。
錦花瓊餼飾綺羅(白),
趙姬慷慨揚清歌(趙)。
投桃報李心深念(李),
雷陳契合樂如何(陳)。
今夕何夕此良晤(白),
嬌來錦袖舞婆娑(趙)。
球琳瓊玖敵詩句(李),
奇詞清韻長吟哦(陳)。
長吟哦,得句多(白),
九天牛與女,此日共銀河(趙)。
魚比目,戲新荷(李),
山盟長翠長巍峨(陳)。
吁嗟五色雲霞靄(白),
豔妍好結同心帶(錦)。
同心長係碧天雲(李),
勿使碧雲遊天外(陳)。
雲油油,不自由(白),
神魂飛蕩與雲流(趙)。
中天明月長為伴(李),
願伴千秋與萬秋(陳)。
我本悠然一鳳侶(白),
今朝相伴三鸞儔(趙)。
願作在天雙比翼(李),
鳳雛對舞含嬌羞(陳)。
奇瑛勿為年華少,五百天緣猶未了(白)。
夭桃今已吐春情,片片輕紅入芳沼(趙)。
柳腰嬌弱不禁風,風怒狂搖猶悄悄(李)。
桃李不似錦瓊英,抱露春融情窈窕(陳)。
愛花都作連枝香,和雨和雲到天曉。
從今不作舊夢思,同心齊唱佼人僚(白)。
四人遂為同床之會,推錦為先。錦嬌縮含羞。生曰:「姊妹既同歡同悅,必須盡情盡意。」瓊曰:「四姊妹何無花月興?」奇曰:「四姊何不逞風流?」於是生與錦共歡,錦亦無所顧忌。次及瓊姐,含羞無言。錦曰:「吾妹真花月,何乃獨無言?」奇曰:「彼得意自忘言也。」瓊曰:「如妹痛切,不得不言耳。」以次及奇,再三推阻,錦、瓊共按玉肌,生大展佳興,輕快溫存,護持痛惜。瓊曰:「夫哥用精細工夫。」生曰:「吾亦因材而篤。」自是而情已溢矣。至五更睡覺,斜月照窗,生疑為天曙,喚諸姬俱起,則明月在天。錦笑曰:「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瓊笑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奇笑曰:「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瓊因請曰:「君之歌賦,已得聞矣,妙曲芳詞,未之聞也。願請教。」生曰:「請命題。」瓊曰:「試調《蝶戀花》如何?」生曰:「請刻韻。」瓊因誦東坡「花褪殘紅青杏小」之章,因曰:「君即此為韻,試看可與東坡頡頏否。」生吟曰:
誰家寶鏡一輪小,拋向雲間,光遍羅幃繞。夜淺夜深今多少,玉露玲瓏濺芳草。 院宇深沉誰知道,驚夢殘更,卻被佳人笑。恨斷楚天情悄悄,花暗蝶朦添煩惱。
瓊曰:「甚妙!吾姊妹聯句以和之,何如?」錦辭謝曰:「非所長也。」奇曰:「縱使不工,亦紀佳會。何妨,何妨。」於是瓊為首倡:
綠窗人靜月明小(瓊),
銀漢波澄,半向藍橋繞(奇)。
楚峽蒙蒙春非少(錦),
淡淡巫雲摘瑤草(瓊)。
不謂■娥來知道(奇),
驚起東君,自驚還自笑(錦)。
聞睡鴨啼□聲消,幾番惹得多情惱(瓊)。
生歎曰:「真三妙也。此生何幸,有此奇逢乎!」因復就枕,談話衷情,不能盡述也。
自是,屢為同床之會,極樂無虞。不意笑語聲喧,屬垣耳近。有鄰姬者,隸卒之婦也,疑生為內屬,安有女音,遂鑽穴窺之,俱得其情狀矣。是夕,唯瓊、奇在列,錦以小恙不與。次早,生過其門,鄰婦呼曰:「白大叔昨宵可謂極樂矣。」生詰其由,句句皆真。生不得已,奉金簪一根,求以緘口。婦笑曰:「何用惠也,但著片心耳。」生因歸告錦娘,且曰:「姑勿與二妹知之,恐其羞赧難容也。」錦曰:「此婦不時來此,況有灑灑風情,兼有『只著片心』之言,不為無意於君。君若愛身,不與一遇,機必露矣,君其圖之。」生不得已,至晚,徑詣鄰婦之家,與作通宵之會。果爾得其真情,與生重誓緘口矣。
是夕,瓊、奇嗔生不至,候至三更;錦不以告,但口占四句示之曰:
誰知復誰知,花妖窗年窺。
花蔭月影動,猶自想花枝。
瓊、奇驟驚:「異哉此言!幸詳告我。」錦曰:「昨宵事露矣。白郎去矣,尚望同床會乎!」於是為道其詳,瓊、奇淚漣。自是同床會散,生、姬深加斂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