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宴賞月留連
翌日,生偶以事見趙母,回至中堂,無人,因入錦娘寢所。瓊自門隙度詩與生曰:
玉華露夜濃,侵我絞綃襪。
神思已飄搖,中宵看明月。
生見詩亦答曰:
幾回拽花枝,露濕沾羅襪。
今夜上天階,端擬拜新月。
錦娘曰:「瓊姐已無,兄又不鑒覆車,徒使月老愁。此詩莫持去也。」奇姐窺視,笑曰:「今宵斷諧月老約矣。請四姐過此一議。」錦以詩度與瓊曰:「今夜若不諧,向後更不來。」瓊見詩,含笑目奇。奇與錦附耳久之。
是夕,生未晚膳,錦吩咐春英買備。紿趙母曰:「夏景初至,明月在天,姊妹三人意圖賞玩。」母喜而不疑,因益其肴饌,且戒婢僕曰:「汝輩無得混亂,與他姊妹盡歡。」因此固蔽重門,與生恣其歡謔,誠人間之極趣,百歲之奇逢也。
是夕,瓊姐盛妝,枕衾更以錦繡,爛熳似牡丹之向日,芬芳如芍藥之迎風。飲畢,奇姐密啟重門,直趨趙母寢室,紿以「不勝酒力,姊妹苦勸而逃」。趙母甚歡,因與共寢。瓊忽失奇所在,錦亦不勝驚惶。既知其詳,瓊方就枕,固執不解衣帶。生亦苦無奈何。錦隔房呼曰:「何不奮龍虎之雄,斷鴛鴦之帶乎?」生猶豫不忍。瓊苦告曰:「慕兄上識,非為風情,談話片時,足諧所願。若必彩春花,頓忘秋實,兄亦何愛於妹,妹亦何取於兄乎!願兄以席上之珍自重,妹亦以石中之璞自珍,則兄為士中之英,妹亦為女流之杰。不爾,當自剄以相謝耳。」生不得已,合抱同眠。玉體相偎,金枝不掛。中夜,生復請曰:「予為子斷肝腸矣。」瓊曰:「吾豈無人意,甘斷兄肝腸?但兩玉相偎,如魚得水,持此終身,予亦甚甘。何必弄玩形骸,惹人談笑?兄但以詩教妹,妹亦以詩答兄,斯文之交,勝如骨肉。」生曰:「自見芳卿,不勝動念,得伸幽會,才慰夙心。若更以枕席為辭,必以鬼幽相拒。」瓊曰:「妹亦知兄心,兄但體妹意。兄必索幽會,須待瓊再生。」生知其意不可回,乃口占五言古詩曰:
我抱月前興,誰憐月下悲。
空中雲輕過,遙望豈相宜。
千里神駒逸,誰能掛絡羈。
忍懷橫玉樹,無力動金枝。
高唱大堤曲,神妃不肯吹。
密雲迷歸路,際遇待何時?
相失齊飛雁,茫茫空爾思。
瓊亦口占答曰:
君識吾愛爾,那堪為爾思。
春花莫摧折,掩映亦相宜。
神駿馳黃道,何須下羈絡。
飄飄月中樹,誰能剪一枝?
蘭橋歌舞路,且待曉風吹。
雲度橫碧海,春來也有時。
願至桃花□,油然為汝思。
生笑曰:「桃花,何時也?」瓊曰:「合巹之際耳。」生既竟夕不寐,女亦終夜不眠。詩韻敲成,東方既白矣。
錦娘至,曰:「新人好眠,不知時候耶?」生曰:「枉爾為月老,使我怨蒼天。」錦笑曰:「月老解為媒,能教汝作事耶?」瓊姐和衣而起,生亦長歎下床。瓊對錦曰:「與白哥說一場清話,正快我敬仰之私。」錦曰:「何以謝媒?」瓊曰:「多謝,多謝!」又問生曰:「何以謝我?」生曰:「相見不相親,不如不相見;相親不知心,不如不相親。」及梳洗畢,固辭歸。瓊曰:「不必出去,妹有一樽敘情。繡房無人往來,哥哥不必深慮。」生曰:「早教我歸去也,勿磨我成枯魚。」錦娘曰:「吾妹真好力量,一宵人畏如此。」生曰:「不磨之磨,乃真磨也;無畏之畏,誠至畏也。」錦笑曰:「我備細聞知,兄真無大勇,坐好事多磨,而又何畏乎?」生曰:「掌上之珠,庭際之玉,玩弄令人自憐,何忍遽加摧挫。」時瓊方對鏡,錦為之畫眉,且謂曰:「我聞哥言,尚思軟心,汝之所為,太無人意。」瓊曰:「知過,知過。」
少頃,奇姐入來,盛妝靚服,雲欲回家。拜錦娘曰:「暫別,暫別。」拜瓊姐曰:「恭喜,恭喜!」問曰:「哥哥去矣?」瓊曰:「尚留在此。」時生出見,奇亦拜辭。生曰:「適有一事,欲來相投,終夜無眠,肝腸盡斷。」奇笑不答,密謂瓊曰:「姐夫何出此言?」瓊悉實告。奇笑曰:「姊姊如此固執,莫怪姐夫斷腸。」生在錦房,聞言突至,曰:「願妹垂憐,救我殘喘。」奇姐遜避無路,被生摟抱片時,求其訂盟,終不應允。忽錦娘至曰:「吾妹年幼,未解雲雨,正欲告歸,兄勿驚動。」生方釋手。瓊撫其背曰:「阿妹且勿回家,我有一杯清敘。」奇嬌羞滿面,不能應聲。瓊戲之曰:「不食楊梅,今番齒軟矣。」因共出細談曰:「吾與賢妹,生死之交,向時同遇郎君,今豈獨享其樂耶?細觀此人,溫潤如玉,真國家之美器,天下之奇珍也。欲待不從,吾神已為所奪;若欲苟就,又恐羞臉難藏。妹若先歸,而吾亦去。妹歸雖堅白無暇,吾去即枯槁憔悴。妹若有心,同此作伴。若必堅為貞女,豈忍吾染風流?」奇笑曰:「與姊同生同死,吾之盟也。與兄同歡,同樂,非吾願也。但白哥風流才子,我愛之何啻千金。但非垂發齊年,安敢蒹葭倚玉?姊當憐我,我且不歸,奉陪數時,少罄衷曲。」時瓊、奇方掩扉而入,春英卒然叩門曰:「老安人來送姐姐。」錦應曰:「我留此餞行。」生曰:「幾誤事矣!」
於是錦入見趙母,紿以為奇送行。母曰:「幼女如嫩花,不可多勸酒。」於是入百花園內,相對盡飲。錦出令以勸瓊,奇勒瓊以盡飲。錦自稱「主婚大姊」,奇自號「年少冰人」。啐酒交歡,摘花相贈。瓊姐不勝酒力,頓覺神思沉酣。正是:竹葉綴三行,桃花浮兩臉,愈加嬌嫩,酷似楊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