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祖師
徽郡歙縣,有方姓,聚族靈山。先世遺有祖師像,繪事精妙,凜凜有生氣。其卷則截大竹,空其中以函之;並裁竹為帽,各戴兩端,懸諸祖廟中。每歲六月廿三日,函之兩端,其帽皆自脫,即賽神日矣。
其日,祭筵整潔,沿街張幕,彩棚相望,戶戶斷葷,熏沐維謹。費重金,徵梨園子弟,晝夜笙歌不絕。祈願者無遠近,無老幼,無男女,道路橫溢,數十里香煙繚繞,人聲騰沸,而神威赫濯,王法無其嚴肅。煙火萬家,門無扃鐍,終夜雙扉洞豁,任人投趾。雖縉紳巨第,亦藉作香客旅居。填塞堂階,倒地即堪成夢。並頭聯臂者,裙屐錯雜,不分畛畦,自嚴界限。粉香噴溢,鬢髮相磨,無敢犯也;包裹置其旁,簪珥墮於側,無敢掠也。或萌惡念,顯罰隨之,往往有奇驗。故人心震懾如此。其山自廿四以往,凡三夕,鬼燄磷磷,星列一山,至曉始熄。時至必驗,歲無愆期,此尤異者也。
凡曲部既訂期靈山,或負約不至,則瘟疫隨之,禍延一部無有逃者。然而絲竹登場,凡一切兒女私情,閨闈褻事,扮演如恒,並不為神稍諱,神弗責也。王道本乎人情,人情之所同,佛且恕之。天下之矯情舛異者,果何為也哉?
王靈官
彌陀為佛殿護法神,靈官為道觀護法神。《說鈴》所載康熙三十八年五月,嘉興民王公路妻方氏病鬼,鹽官潘向旭,俾至鬱秀道院,捧王天君像供其家,驅邪治鬼,靈異顯赫。據雲戊日天門不啟,神不朝帝;且以天君號尊,未敢自居,囑人只稱靈官元帥。所見神跡,此為最著,然固道院神也。惟九華之地藏王,佛也;而以靈官鎮山門,其由來不可知。而九華祈願者,終歲絡繹不絕,所傳靈官顯聖之事,亦指不勝屈。
但廟之有靈官,猶制府之有中軍,奉令者也。所見未有專廟,惟淮安之阜寧,特建靈官廟,每歲賽神,威靈丕顯。香火殷盛。祈願者各隨所許,於賽神日照扮赴會。道路填溢,遠近咸集,人心震怖,如臨刀鋸。一言亂口,則口腫;一視亂目,則目瞇。旋作旋報,其應如響,以是無敢犯戒者。
有貧兒某,以香願扮囚徒,或告之以衣履當整潔,則謹受教。然窘於財,無力謀新,加意浣灌,滌瑕蕩垢,亦覺氣象煥然。窶人子補綴未能完備,下衣一襲,腐朽不足以蔽踝,因通變於閫中,冀免襤褸之笑。嚴服,敬捧香楮詣廟。甫入門,忽身若被攝,騰空而起。階下大鐵爐中,炷香數斛,火光爛漫,氣燄噴人。某空懸立其上,上下衣燔炙焦灼,遍體紅霞煥發,頃刻寸布不存。旁觀悉為惱懼,數十人環伏代禱,崩角不暇,始釋某而下。膚肉略無痛苦,亦並無點滴斑痕。
然此特偶然靈跡,若打穿心錐,則歲歲相仍。其錐長約三尺許,火鍛紅,或灼手脈心,或穿腮貫之,橫拴兩頰,左右各出錐末尺,過隘巷必側首以行。及去錐,則膚完如故,無跡可尋。惟打錐時,不令婦女見,見則其人必斃。然打穿心錐,不獨靈官廟有之。每歲正月二日,天後宮打錐者,亦不知凡幾,其顯著一如靈官廟。其故不可解也。
籜園氏曰:餘嘗見一募化僧,以鐵錐橫貫腮間,銜內有鈕釦錐上。鈕長出唇外,加鎖綰其鈕,以示不食狀。心疑其偽,然而錐末宛然,勢無可偽者。今觀穿心錐,知其所為亦猶是耳。或問余曰:「神之顯著若是,何祈福者又或驗,或不驗也?」余曰:「此其所以為神也。若偏袒護我,善惡維均,豈神也哉?」
朱方富民
朱方富民秦覿,資財巨萬,連產二子。其弟秦顯,尚未有嗣續,年二十五而夭。顯妻臧氏,有娠四月矣。顯在時,已析產而居。家有七典,各分其三,以一典作公業。遇有公同事,則於此支應。
覿方利顯之無出,當以繼嗣盡兼其業。聞弟婦有遺腹,不彩,謂為偽托也,不然則私懷耳。弟婦曰:「伯氏何苦乃爾?胎僅數月,璋瓦未可卜。不幸而生女,誰非伯氏產?即幸而生男,薄福兒生而無父,巨產豈堪承受?僅丐一典於兒,俾苦命人得資晨夕,免以餓殍填溝壑,足矣!伯氏姑寬數月期,貧富自關天定,必不與伯氏爭多寡也。」覿語盡,必思有以杜弟婦之口,乃囊千金買邑宰,必威使臧氏自承所孕非顯遺腹。
令固少年,以夤緣得官。見巨金,惟恐不足以報命。思必窘婦於庭,使不堪其辱,未有不自誣者。遂標硃簽,促臧氏到案質訊。臧初以身係女流,未便奔走公庭,執不赴。令再三迫之,臧知令意乖謬,必有錯辱。不得已,藏剪以行。
衙鼓三敲,皂隸俱集,宰官盛氣升堂,臧上跪而聽命。宰曰:「秦覿控汝冒稱遺腹,謀據家業。誰為汝主唆,是必根究者。」臧曰:「氏生不辰,夫亡早寡。有限脂膏,夫在時早與夫兄分析各爨,有無不相涉。今秦覿欺孀尋釁,非氏起意興波,安得主唆?」宰曰:「汝夫死乏嗣,理宜以兄子繼嗣承祧。況汝夫蓋棺時,業由夫兄之子斬衰視殮,豈可更有二三?汝何憑空捏造,架稱遺腹,圖為鬼蜮?是謀非婦人作用,自應別有主唆。不自供認,法不輕恕!」
臧曰:「胎息非可偽托,臨期分娩,自見確鑿,豈秦覿所能臆說?」宰曰:「果有胎息,何待臨蓐,自有乳暈可憑。汝能自具無胎息甘結,尚可從寬免究;倘必再言遺腹,是須開襟確驗,難任模糊混托。」臧曰:「氏係少年孀婦,拋頭露臉,已屬不堪;裸體袒胸,無乃其辱已甚!」宰曰:「汝既不任勘驗,並無遺腹夷知。」臧曰:「血肉受之先夫,何忍言無?」宰曰:「實證是憑,豈可容汝矯辯?潑婦如是,必非守分良婦!」因嚇皂隸,代為解鈕。堂上一呼,堂下百諾。臧知不免,呼曰:「無勞見迫,當自啟胸膛呈驗!」時臧憤恨已極,乃力裂內外衣,層層斷其鈕,即引剪自刺,洞胸而死。
左右急救不及,堂上烏帽人魂魄俱竄。慌退入後堂,求救於幕賓。不得不實言受贓之故。賓聞大駭,謂:「何繆誤至是!閨閣女流,為宰者所深忌。縱使票傳到案,審理時必當加意鄭重。即誤受千金贓,而原告自有漏洞可尋。苟驗胎息,亦須穩婆或婦女輩試探之。遺腹既確,則秦覿之昧良自見。與其行險於婦女,何若反問秦覿以誣控之罪?既可以伸理孀婦之冤,並可以挾取凌逼血寡者之賂。乃貪金無術,自陷於獄。臧氏亦大家女,未必便甘。今勢已至此,後事未可知也!」
令面無人色,緘口無一言而退。俄聞已投繯矣。
籜固氏曰:詩書中人,名重於利,即有徇利者,尚欲顧名;市肄中人,利重於名,即有愛名者,終難忘利。官由暖昧得之,名先不足惜矣;納千金以買左袒,不問而知其理屈矣。財賄謎心,乃欲庭辱婦女,不惟忘其廉恥,並且忘其性命。若幕賓教以反坐之法,使之金作贖刑者,非為賢者言,而為不肖者言之也。而是公之誤於貪金,則又不肖者之所不為矣。
乾季香
澛港民乾氏,生三子,長伯香,次仲香,次季香。家守千金遺產,耕田貿市,世有恒業。伯、季俱令子,護持家政,頗善經紀。惟仲不材,頹惰不事營作,乖謬出自性成。
髫齡時,事事梗父命,或威之,或勸之,俱無可以馴不肖也。惟與兒童徵逐,演習歌場槍棒,則旋轉如法,蹈舞甚嫻。晨夕父食而甘之者,仲獨不甘。母每私藏異味以哺仲,一食連數鼎,猶恐其口未饜足也。父恨而撻之,母曰:「黃口兒年能幾許,乃苛求若此?誰家三尺兒,天賦皆係神童?長即自改,何必責成過速也。」父曰:「幸當稚齒耳,若羽翼已成,所為止此乎?吾之鞭棰,正所以生之;汝之袒護,適所以殺之也。」然父知不可為,意亦自倦,不甚追詰矣。
乃長,益放縱無忌憚,交遊盡無賴子,一室陳設皆戲具。或父與嘉客共座,仲趨於庭,客起欲為禮,仲若無睹,側身客座後,探取戲具以嬉。父銳聲叱之,弗顧也。每見伯、季無不爭,爭則無不為口食者。淫賭逍遙,積累日窘。初惟自褫其衣,繼遂毒侵其母,終且寡廉鮮恥。雖不為樑上君子,已居然摸金校尉矣。
父知仲性不可回,不析其產,徒為伯、季禍。己亦年近古稀,豈可使暮年抱餒?遂立約,將所有貲產,只伯、季均分;仲赤身自出覓食,不與一絲半縷。雖母氏垂憐,亦時分私蓄,為之補助。奈不肖子一日之所得,必一日盡之,床頭但留一文錢,輒終夜不能成寐。每日囚首裹面,身披一領百衲衣,腰不圍帶,足不納履,伏伺博戲場,效小慇懃,聽驅遺。乞得頭錢數十文,市果餡瓜仁凡幾裹,視豪賭得彩者,進一裹;茶碗煙竿,皆順旨。藉獲抽豐,為晨夕炊爨。
或勸仲父曰:「仲之受困,極矣!艱苦備嘗,孰謂揮金浪子,必無回念日?倘收面約束之,從此自新,抑未可知也。縱不能悛,可姑試之。」父以或意良善,亦勉從所請,召之歸,衣以溫綿,食以精飯。仲終不適,汲汲如獼猴受係,如螻蟻炙爐上。偶強試一事,或言非所素習;或目眩頭昏,切切乞病假;或言有某托緊要事,此可俟諸來日。即有時父使略坐己側,倦怠之態,手足皆不從令,百計他顧,設法告退。延未旬日,束縛甚不能堪,心急如畏牢獄,乘間脫身竄去,重尋舊業,又復前形。
未幾,父母相繼逝。衣衾棺槨,仲既不予分產,自應伯、季成禮。仲惟戀戀行廚,藉圖沾潤;又喜苛論是非,爭喪厚薄。伯、季惡其不情,惡聲反詆,遂致同室操戈。嗣是,兄弟益成陌路,而仲恃連枝之誼,葛藤種種,纏擾無休。
鳩茲,有青樓妓夏婉如,為季香舊好。伯、季在鳩茲經商,往來婉如家,不異家人習處。仲每窘乏時,蹤跡伯、季,恒詣夏院。婉如初亦曲意調停,慰以酒肉。乃仲酒後荒唐,狺獷若狂,嘬口謾罵,憒不知人。欲牽之使出,輒滾地哀鳴,嘔吐狼藉。自是懼其酗酒,不敢復與之飲矣。
一日,仲以行竊被獲,傷痕竟體,衣服俱為褫去,又詣院聒伯、季,使具遮體物。伯、季言:「汝一生所御,由絲羅而韋布,知凡幾十作矣!人之得絲縷,所以庇身,汝則用以恣口,不為典庫所收,則有事主褫之矣。誰是大力者,能為汝供給也?」遂互相詆訶而去。伯、季共商,欲謀所以御仲者,以為不殺此賊,難未有已也。婉如是其謀,益慫恿之,謂:「汝兩人意既如是,謀不可泄。饕餮兒惟酒食可以誘之。」
明日,仲復來。婉如與之食,而慰之曰:「餘已勸伯、季,為汝制衣矣。苟其有命,汝必無梗。」乃使見伯、季。伯、季亦溫顏與語,謂:「今晚姑就夏院宿,詰旦餘等回家,汝可從去。家有故衣,將以畀汝。」及天未曉,兩人攜仲去。至江濱僻靜所,縛而投諸江。時已晨光東泛,有田舍奴過其處,問何作,兩人叱之曰:「毋多言,不箝其口,並汝俱殺矣!」聞者悚怖,鼠竄以去。
仲殮且葬,鄉里不敢爭,無首其事者。寢碾歲餘,因婉如有居積五百金,授季使權子母。季載裝出販,舟至梁山,為盜所掠,旅橐一空。隻身赴縣報盜,縣宰以農家子五百金非甚易得,恐其所報詐也。究詰之,季言販本有同伙者。宰思合金伙販,或合同要約,或信函囑托,必有紙據可憑。倘批使呈驗,字紙不難偽作,惟猛搜得之,斯情真可信矣。乃令檢季佩囊。
不謂伯、季謀仲時,立有盟誓書,密藏於囊。為宰所得,因悉伯、季殺仲狀。遂係季,並逮伯幽於獄。幸無追者,案未詳治,而伯、季之產俱空。夏妓以知情,牽涉數年,蓄積耗散無遺矣。
籜園氏曰:仲之行徑誠可惡。然父在,猶不忍殺其子,而為伯、季者,乃以其需索之故,竟從而甘心焉,不已甚哉!經歲之後,借徑於盜,以曲鳴其罪,而盡傾其家,其為報也亦巧矣。
准提尼
建康南城內准提庵,有老尼,兩受戒香,歲朝九華。口齒伶俐,出入縉紳家,談因果,講經懺。豪門閨秀,多喜引為談友。歲獲佈施無算,嘗踮關募化千金,創建蘭若,小閣深廳,頗極幽雅。然性貪無厭,認男寄女,百計騙脫財帛。
城東有仇氏女名繡云者,婚於崔氏。結縭五月,崔亡。青春喪偶,翁姑哀其少,勸令改適,雲堅執不從。有寡母,雖不豐腆,略贍晨夕,雲倚以居。嫂喬氏,性甚慳吝。雲雖勤於針黹,衣食皆自給,嫂終慮其黏母,絮聒不時,竊謂:堂堂男子,才力兩兼,尚多耐困窮途;一嬌弱閨人,謂能以指頭自活,必誑語也。疑阿姑私蓄,必盡佐小姑溫飽,不謀遣去,垂慈寡女者,必失寵於孤兒。婦姑勃谿,遂成釁隙。
母慮雲終非長久計,謂雲曰:「苦節全貞,其志固佳。然而水盡山窮,不可不籌思前路。膏粱文繡,惟兒自取耳。率縮無依,俯首仰人眉睫,只取人憎,何可終老?昔我之所以當守者,上有衰邁翁姑,下有呱呱子女,家業亦稱小有,因得摒擋喪葬,接嗣承祧。今汝家乏隔炊之粟,膝無半子之依,雖有寡母,墓木已拱,不足以共盡餘年。五月衾枕,恩愛無多,從此別圖富貴,亦權宜之計也。」雲曰:「兒計已決,方且以未盡一死為恨,何忍言富貴耶?倘嫂真不相容,惟有祝發耳。」母喜其志,不復更勸。
准提老尼嘗以募化至仇宅,仇婦以雲欲祝發之意告老尼,密使慫恿成之。尼曰:「情恐不真。」婦曰:「被惟不嫁,故有是念也。」尼曰:「不然。凡人易於言始,難於要終。或縉紳望族,為禮法所拘;或知識未開,輕言守志;甚或好名心勝,強耐孤燈。日久而心生厭倦,遂致末路參差。世有拚棄巨萬家資,轉取寒門衾枕,忍為兒女絕裾,獨伴情郎同夢;不樂身坐高堂,驅婦調羹;反戀絲蘿情好,屈為人役。汝小姑事事不如人,此志未能不變也。」婦曰:「既收為衣缽後人,將來之事,惟汝自主矣。」
尼從其言,往說繡云。繡雲注念空門,正不待尼多口。乃復說其母曰:「小姑青年披剃,豈可拋頭露面,托缽沿門?必得挾資自給,募化之事,則老朽人自任之。」母知留雲不得,只得私貨妝奩,計可百餘金,送雲於准提庵,諄囑老尼,切切托其護庇焉。
雲從尼甫半載,雲母病,已輒亡。尼欺雲失恃,往往誘風月少年,使窺庵蠱云。雲深守經房,蒲團坐破,堅無一出。一日,有七秩老翁詣庵禱佛。尼使雲鳴鐘,雲不可。尼曰:「翁近百年人,階下小礽孫,年長過汝矣。佛門弟子,不役使募化,已屬破格恩。誰積巨萬資,養嬌懶美人?似我老頑賤,反為後來人作使婢也!」雲苦老尼噪聒,且翁老,可無猜忌。遂出強司法器,鐘鼓數十擊。佛事完畢,翁顧雲,略訊邦葉,雲答數語而退。
更逾數日,尼自外歸,謂雲曰:「汝母仙逝後,自靈帷一慟,不復再修子職。轉瞬已禁煙時節,尚能剪楮一盡掃墓情刖?」雲曰:「罔極之恩,豈以剃度而忘之耶?」尼曰:「是誠賢弟子也l」至期肩輿以往。庸知惡尼設借題毒計,實受金,賣雲以白鬚翁,占枯楊之稊也。雲坐藍筍上,憒憒若夢中。及駐輿,見第宅閎敞,麗服豔妝者圍而迓己,嘩言「新人至」,知為不法尼作祟矣。踴而下輿,呼天搶地,憤不欲生。宅中人再四婉勸,言:「事事惟命,必不相強。尼之陰毒,但欲作何報,無不願助一臂者。」調停數炊時,始推挽歸房。
翁思彼方盛怒之時,未可過於逼勒;況小禿鶖急切未及蓄髮,札帕蒙頭,戴假鬏成花燭,本非雅觀。不如詐使留為義女,以漸漬而徐圖之也。因自詣雲,慰之曰:「老人年已就木,豈樂掯禍紅顏?尼言事係汝心自願,故敢作成之耳。不想老禿之紿我也!但汝與准提尼仇怨已深,必不樂回故處。不若投身寄我膝下,以徐策圖尼之計,則仇可報而怨可釋矣。」雲不得已,留翁舍,擇靜地棲止,經卷、木魚仍不去側。雖不茹葷,而晨夕所供素饌,皆珍貴物。惟雲自含忿不嗛耳。
住數日,雲自思:「翁言留為義女者,其情詐也。果無惡念,何不出婚書焚之?數日給奉,悉以恩義結我,此曹阿瞞之謀留漢壽侯也。縱能潔己自好,而婚書已載為某妻。倘延以歲月,雖至訟庭,皂白無以自明。」其夜秉筆燈下,抒志鳴冤,歷歷千餘言,書成緘襟上,雉經而死。明日,喧傳繡雲投繯,老尼奔至,思欲詐翁金帛。翁執繡雲遺書,言欲訟尼公庭。尼懼,再三哀乞,始釋之。
是歲閏七月,為地藏王壽誕正辰。准提尼朝山至九華,因拜靈官鞭下,伏地不起。視之,則七竅皆血,兩珠突眶外,口自聲喊,盡吐平生罪惡,言害繡雲事甚詳。從人知獲神怒,投地代禱,乞留其殘喘歸剎,移時稍定。輿至中途,自以指爪狂刺嚥下,斷喉而死。
籜園氏曰:信神者必其畏神,故香願歲歲不絕也。何以種種惡孽,惟信神者最果於行?豈又以神為不足畏耶?抑知其意,正以惡孽之深,何恃而不恐。歲歲朝山,必有神靈為吾袒覆;他日刀山油鼎,閻羅王即欲行刑,而大雄殿赦書必行八百里報馬,使之出地獄而登天堂焉。噫l所費者香楮,所獲者金帛。倚仗佛爺大力,天譴所不能加,事果可為矣l庸詎知神怒難犯,報復之奇,不在森羅殿,而在大雄殿也。作惡於人,而求援於佛,此等護身符容有益乎?
玉桂
蘭陵屠氏,家巨第庨豁,連闥十數畝。有甥高平人,姓弓名聯芳,年十三,堂萱失蔭,寄依屠氏宅。
宅後有園閒放,不甚修葺。園之東壁,有廬五楹,幽院蒙密,掩蔽花叢。弓偶遊戲,探園至其處,見朱蘭繞廡,有垂髫女立簷下,調鸚鵡為戲。度年齒,與己不相上下。弓恃兩小無猜,冒昧逼其前,問曰:「鳥已能言乎?」女斂唇笑,尚未即答。有媼出,見弓呼曰:「聯哥來,胡不入?甥在外家,尚客套耶?」媼攜弓入,女亦隨其後。
有四十許麗人,開簾納弓,曰:「我亦汝妗氏,何來許久,不一人視我?豈以貧富,故親疏有別耶?」問弓:「年幾何?」答以「十三」。麗人顧女曰:「桂兒年十五,身材纖弱,較聯哥尚不及。」媼曰:「不矮於聯哥,魯、衛兄弟耳。」又廄謂婢曰:「客至不烹茶,蚩蚩呆立胡為者?」婢憨笑以去。
少頃茶至,列數盤,設果餅,手掇置弓前,堆垛成塔,且囑弓曰:「汝大妗與我常不睦,所由各立門戶,慶弔不相通。汝回前舍時,毋言至此也。有暇即自來,勿預他人知,恐見忌者多口也。」玉桂性憨,初覿面,依戀甚有深情。攜戲移時,麗人謂弓:「白日西飛,漸已屆曉,汝來許久,前捨不無追索,今且去。嗣是好姊妹,歡聚正多也。」弓回前舍,果秘其事。
大妗固善病,小遑窺察。弓誑同室者,蹈隙輒一至。天方苦寒,弓與桂多以兩袖籠接,彼此通握,互暖懷中。弓得佳味,必攜以餉桂;桂亦時留旨蓄待弓。或晨至桂猶未起,桂母但頤指授意,弓自詣復室,探桂帳中。桂醒,即代攬衣使著。或向枕邊,為覓簪珥;或調護熏籠,為炙弓鞋、錦襠。慇懃服役,事事較婢媼為精細。婢戲之曰:「公子奪人生路,將使我等無啖飯處矣。」兩人戲褻之私,桂母井不深察。或弓至桂不在室,桂母必告以所往,俾自向柳陰花下尋覓。雖年俱妙齡,情不至亂;而膚肉之親,即婢媼前亦無嫌礙眼。
屠宅閎敞,東問則言在西,西問則言在東。遷延半載,兩人蹤跡,前舍略無識者。一日,弓以父病召歸,私悰蘊結,夢寤不忘玉桂。乃父病只偶然感冒,不彌月已平復如恒。方托冰人,為之謀聘。弓隱以情告媒妁,使通款,為玉桂委禽。父思外家並無是女,疑為近族,往訪於屠氏,並無識其人者,因還叩弓。弓不得已,實以所遇於後園者告。
屠聞大駭,以為後園廬舍,久乏居人,被狐怪憑為窟宅。知弓所遇不祥,皆謂福澤自厚耳,不然必敗。父聞甚懼,遂禁弓不得更詣外家。急擇佳麗,以安其念。逾歲,弓年十有六,即為畢姻。雖新好是敦,而惓惓寸心,終覺舊情難捨也。
時有院試期,弓應期赴郡,住童民壯家。聞對巷住有美人,詢諸童。童言:「係青樓女,曾自濟南來。有南人毗陵婦為同侶,寄棲庫吏家,月前徙此。聲價高,未易見也。」弓曰:「試為我先容,不諧亦無害也。」童曰:「諾。」日即昏,童執燈為前導,款關入。過數院落,至一舍廳,燒巨燭如兒臂,陳設炫燿。使弓暫就廳事坐,有媼出,童與耳語久之。
媼入,即有數婢來,引燈導弓進,層層越復室。最後一房,暖香四溢,蘭麝噴人,美人見弓,起立微笑,而兩目凝注,似曾相識。弓曰:「卿其桂姐乎?」桂曰:「然。聯哥爾許時,尚憶有妾耶?」弓曰:「僕謂此生此世,將不復睹卿矣!」相對俱泣下。
桂曰:「君方以妾為妖物,所由見棄之深。然不怨君,此關妾命,君自不負妾也。人以妾為狐,此語非甚無因。妾實人也,為狐所養耳。妾父本縣尹,私一近婢,生妾。因乾嫡母怒,棄諸隘巷,為狐母所得。乃賃民家屋,僱乳媼哺之三年,而得屠氏園。鳩寄十餘年,而後遇君。君別後,不為屠氏所容,徙還石室。其歲冬,雪積地盈數尺,窮山遠市,事事不甚便適,乃攜妾置一破廟中。母出營乾,遇獵戶斃之。妾既失恃,為強徒掠去,鬻於青樓中。所以甘心含垢者,惟狐母豢養恩及君情好,寸刻未能忘懷。嘗冀得君一訣,以了心願,不謂果有今日!幸無良家拘束,且可圖一夕之歡。」遂留弓薦枕焉,殢雨尤雲,綢繆臻至。
弓自是流連桂院,偎紅倚翠,日以為常。桂總以身墮煙花,火坑難出,話言所及,不無淚眼盈盈,百計千方,謀欲脫離孽海。是歲,弓獲泮捷。桂甚欣躍,因告弓曰:「以妾零落如此,君本未能袖手;然恐尊君峻執,難進一言。幸值文章吐氣之秋,必獲垂慈格外。妾之待拯,急於救焚,機會不可失也。」弓曰:「未識鴇母何如耳。」遂以問鴇母。
鴇母謂桂曰:「汝之歸我,其費只百餘金。而數年來,所獲纏頭以巨萬計,尚忍取汝聘金耶?雖然,得汝才三年,已三興雀角,屢振而屢顛之。豈惟兒有厭心,即餘亦豈樂此不疲者?惟目前償餘債券,尚不下千金,累兒更耐歲餘辛苦,冀有弋獲。既完夙券,不可不稍有贏餘。弓家郎誠戇直,然家有結髮人,後變難測,此兒終身事,不可無日久計。只可使人仰我眉睫,不可使我落人肘後。必得橐中物,進退方為有據。脫有不虞,須敷子母終老。今且與弓郎訂約,待諸事摒擋略盡,亦無費弓郎百琲珠。但得名花有主,餘亦得所休暇足矣。不然,不惟兒無退步;即殘朽骨,亦恐葬身無地也。」弓與桂俱以所言當意,於是桂解金鳳釵,弓解鴛鴦玉佩,鴇母主婚,以曹媼執柯。各質信物,為齧臂盟,相與要期而別。
自是,兩地鴻魚,往來不絕。雖睽違經歲,猶得稍慰離悰。及將赴秋闈,接到郵筒,知桂近況頗適,舊欠償清外,公私儲蓄,尚可數千金。弓意甚愜,惟期指日佳音,以完鸞鳳。由是加功馴練,早趕闈場,文思敏捷,注意高魁。既而飛騎傳人,報條無我,嗒焉沮喪,垂首來歸。不謂人事無常,彩雲易散,正當眊耗傷懷之際,忽接郡中訃音:則桂已埋香半月矣!時苦閨人制肘,不獲恁棺一慟。深所疚心,惟日向暗陬中垂涕而已。
明年,弓以歲試至郡。其鴇母已另買雛姬,重新絲竹。尋弔芳魂,而黃土一抔,鞠為茂草矣。
異鳥
《山海經》所載奇禽異獸,狀已奇矣;不知《山海經》之所不及載者,更難枚舉。
金陵熊鬆泉宰河內時,其封翁見民間獲一鳥,高二尺有奇,鷹嘴而鴨腳,通體毛衣皆老黃色。鳥頭圓頂,腦後巨團倍於大佛寺之布袋羅漢,狀與獼猴相恍惚。眼大於碗,珠若水晶球之中含黑子焉。度晶球外朗者,厚約寸許,方及黑子。眼眶常不闔,按手摩挲,鳥弗覺也。扣其睛,聲響若銅。又熊宰汝州時,有民壯槍斃一梟鳥,重百斤,亦一異也。
他如四川之芸頭鴨、吐壽雞,雖不足怪,亦可見天地生成之巧。芸頭鴨其毛遍首,捲成芸頭,五光絢燦,有條而不紊;每一芸頭,皆有紅線繞而緣其飾。吐壽雞亦吐綬雞之類,但吐綬雞之綬,五彩成章;吐壽雞則噴口垂一壽字,紅豔若錦,雖出天工,宛如人巧。造物之奇,固未可以意測也。
不獨鳥也,熊藕頤官汝州時,見有蠍虎,長可七八寸,三尾並出,狀若練雀之尾,曳而行於壁。又宰四川之定遠,見兩蟢子,腹大如盞,腳肥如蟹爪。司閽者言署內所見蟢子,如是者凡八枚。然實不吉物,見則其官不利。未幾,果罷官。
貓怪
狐與狸各種,聞之狐必數百年而後靈。有{
比}狐者,狸種也,生而能靈。南方為祟者,多此種。人見其形狀似貓,或傳為貓怪焉。
花堰民俞某,昆季三人,屋三椽,井室共爨,蝸居湫隘。有老母,無設榻地,棲止小樓中。而年及古稀,衰病龍鍾,起居不甚適。俞大患之,請以己舍舍母,而己與妻移處樓上。母住樓數年,安戢無稍異。
其夕,俞大夫婦至樓,無床榻,無茵褥,惟展敗絮一裹,竹簟一張,席地以寢。雖有帳覆其上,已陳腐不堪,碎裂若懸鶉。盡日操作疲憊,就枕即已熟睡。比曉啟睫,不知何時帳幄悉為火化。竹簟敗絮,四圍皆成灰燼,惟貼身幾許,得依然無恙。燕雀處堂,竟不知禍之將及己也。一家並駭,莫測所為。自茲以往,種種怪異,無片刻安貼。百計驅除,訖無一驗。
後延一僧,作經懺懺怪,繪像數十軸,佈滿一堂。自釋伽、文珠以下,鬼卒、鬼獄皆備,鐘磬鐃鈸,喧闐徹晝夜。乃以三四人扛一鼎,熾炭其中,烈火熏灼。燒一鐵練,秤錘為墮,使通體紅徹,以長鐵箸挑練懸火上,步步灌醋噴之,酸氣四溢,撲鼻莫納。俞兄弟各炷瓣香一爐,篆煙繚繞,托盤以隨步僧後。
僧戴毗盧帽,披水田衣,仗七星劍,口喃喃,不知念何法咒,踏梯以上。響器並作,聲徹宵漢,撥火醋頻頻加緊。忽空落中躍起一大貓,修尾蓬蓬,目光如炬,疾駛若飛,足不及地。時窗扃未啟,櫺隙僅二指許。不知貓何以破窗,竟竄空無阻礙。俱謂貓鬼遠遁,怪可從此絕矣。
不謂僧方撿經歸剎,大貓且復回樓,每日作惡,一如前狀。復請於僧,僧曰:「是不可馴也,安用此無益之謀焉?吾為汝卜,知明年春,貓怪無不去者。凡人欲久於其地,必不取厭於人。猶是居停,向與何德,今與何仇?向謂可留,今謂可去?故也人情所同,雖怪亦然。與一老人處則易容,與兩夫婦處則難耐。憎汝者深,則棄汝者決矣!請姑待之。」明年,怪果絕。
籜園氏曰:是僧也,其前之驅怪也,殊憎其妄;其後之料怪也,甚覺其明。妖由人興,人無釁焉,妖不自作;聽怪所為。怪亦自覺其無謂,何必擾擾也。
虎二則
休寧多山,夜行懼虎。榛莽陰合處,行旅相戒,黃昏後無敢就道者。有少年某,結廬曰嶽山,身多營乾,不能無晚歸。
一夕,手一籠燈,夜返,踽踽林薄中,萬籟俱寂。忽聞石磴間橐橐有聲,回首見數十武外,兩睞朗若雙燈,知為虎至。山中人習知虎性,急竄必當急追。不敢一步趨脫,只自緩行徐踱,而一手執燈,一手解鈕,暗褪長衫,就道旁矮樹低掛枝頭,並燈懸其上。己則暗閃向近處,擇高樹盤旋以登,伏而伺其所作。
虎徐至掛衫處,即停趾凝睇,若有疑狀。以爪爪衣,仍卓立以視;又爪之,如是者三四作。偶試爪觸籠燈,墜地,紙灼其燄猛起。虎大驚,狂奔以竄。少年始脫,井力趨逃至野渡。有虛舟橫岸側,躍而入。無為用楫者,乃脫板為槳,蕩之以渡。不敢更前,覓路旁茅舍,扣門投宿焉。
餘家茂林之西山下。西山之西,鬆杉蒙密,林麓黝僻。獵戶十數人,嘗負槍尋擊獐麂。陰翳中,偶窺一虎,發槍欲斃之。不中,虎驚遁,馳山而東。
東岡下,人煙近接,薪木不深,直趨無停躅。至一高阜,其下已有屋廬,侵山築垣,低僅數板。虎急無奔路,逾垣而入。有甲婦自側門出,遇虎於隘巷。虎舞爪顛婦,舌芒稜稜,著肉即無人面。適浣女晾衣於巷口,見甲婦為野獸所窘,不知其為虎也,擢長竿以刺之。虎怒舍甲婦,而奔浣女,伏面且舐。門中聚石琢匠數人,驚為虎至,齊聲狂喊。虎怖,趨旁舍,破門投一斗室,團伏臥榻下,不敢復出。石琢匠為闔旁舍門,下鑰緘錮之。
延未數刻,諸獵戶覓虎已至。茅舍石牆只半砌,及肩以上缺如也;牆下劚山成壁,俯視深且及丈。獵戶排班伏槍候壁下,梯屋撤茅,辟洞盈尺,以長竿下搗榻底。虎起,出榻前,延頸四矚。覷舍後牆缺有光,乃躍而登其上。見人繁眾,蹲不復動。火槍俱發,虎著鉛,駛而下,攫得一獵戶。兩拼死力,堅抱滾地,旋轉墮坡下。諸獵戶舍槍,各挺叉來助,始擊虎以斃。
籜園氏曰:虎之畏人,甚於人之畏虎也。一燈之墮,何足驚;榻下之依,何其怯。而虎之所以致斃於人者,在此矣。昔人云:虎之食人,必待其懼而食之。人之於虎,何獨不然。
蜈蚣三則
蒼頭趙興,宿遷人,嘗從役於副河院署中。言其數年前,曾隨紙商某行賈京師。捆載轔轔,打幫伙伴,連絡數十車。一日,早發沙河。中途暴雨,適遇一破廟,踉蹌而入。佛堂隙地,久不糞除,輿夫僕御,蜂擁其中。傾盆急雨,勢若排山。
忽霹靂一聲,從暗陬中擊起大蜈蚣一條,長三尺有奇,激射騰空,破簷而出,見者為之失色。須臾雨霽,展軨效駕,電掣星馳。方及五里外,其地人聲騰沸,觀者如堵。問之,則暴雨時雷擊一蜈蚣,墮死於地,蓋即破廟中之所擊起者也。邑人吳蕉圃,從其家墨仙明府之任四川。車行落後,聯轡僅數人,益以御人騶子,行道亦頗不寂寞。一日,因趕站不及,於荒村中覓一古剎,而投宿焉。
次日,值天陰雨,車不得行。飯筵小飲,苦市遠,無兼味侑觴。山家長物,惟桑陰籬落間雞群繁衍。因擲錢得雞一具,割而烹於鼎,蓋覆其上。窮途悶坐,無所消遣,乃三四人團聚一席,鬥牌為戲。有上座者,偶側首,凝注爨火。見鼎蓋忽騰而起,高及尺許,則仍墮鼎上,再起再墮。心異之,急呼同座者覘其異,則起墮一如前狀。一時大相驚怖。
方將往窺於鼎,忽仲首見樑上有蜈蚣,頭大於升,探首向鼎,吸而起其蓋。眾皆狂駭,不敢停趾,踉蹌而出。人聲嘈雜,蜈蚣亦縮首以入。雞無敢食者,悉舉而棄諸野。是夕,俱擇行廚遠處,環坐以待漏。
川省金堂縣雲頂山,有樵人彩於山。既析薪成束,整擔層岩下。相去百步間,有池大可半畝,將往掬泉飲之。遙聞謖謖聲,翹視一里外,見翹楚中分,覺有物風馳而來,其急如箭。樵疑為虎,奔而越於澗,至對岩下,騰身樹上,以覘其異。
乃來者非虎也,一巨蛇如桶,若渴驥奔泉,得池輒下蟠而沒於水。蛇既沒,而錯薪中聲響如故。更睇之,則五尺許大蜈蚣一條,追奔至池邊,周圍四繞,環而走者三四匝。乃停趾昂首,繚繞以舞。覺池中白霧迷漫,頃刻滃擁成團。有紅球如火,噴自蜈蚣吻際,星馳而入於水。寸晷間,蛇已舉首,戴球而起。蜈蚣對蛇一吸,收球入吻,而蛇首隨伏岸側。蜈蚣仍繞池上,逡巡三四匝,白霧畢收而去。
樵俟蜈蚣去遠,不復更問樵擔,惟疾趨以歸。明日,邀集數十人,各持器械往窺,則蛇已腦裂而死,吸髓全枯矣。乃出蛇於池,扛歸而褫其皮,頗獲重價。
籜園氏曰:嘗聞吳伯常云:其外祖幼時,一日自室門出,誤踏一物,力能負人以行。駭而俯矚之,蜈蚣也。闊可三寸,窺首出檻下,僅及尺許,尚未識其通體。乃狂呼間,倏已不見。及搜其處,渺無所得。又其叔祖母隨任潛山時,見石隙有蜈蚣,闊幾盈尺,而頭尾俱匿。及呼人至,則已不復可見。舉其石而窮睇之,並無一物。噫,天下妖物,固隨地有之,天誅不可犯,所由自蔽耳。若蜈蚣者,必用其害蛇之術以害人,人有噍類乎?
夢異
吳伯常言其尊公樵孫孝廉,嘗一夢連數年。每月朔望日,夢至一府第,坐堂皇南面決事。公案左右排班者,十數人,吏人進案牘,重迭不一。審情判決,下筆皆成四六,裁對工雅,自然流出,不煩思索。夢中了如,醒即不能記憶。心異其夢,未嘗以告人也。後居其祖都憲公之喪,於靈次對眾言之。自是以往,夢不復作矣。
伯常又嘗自作一夢,亦極離奇曲折。丁酉歲四月二十二夜,夢坐室中,遠遠立數人,招而呼曰:「時至矣,尚不行耶?」心似知其事者,應曰:「諾。」則趨而出,道路迷離,莫測遠近。俄入一官府,蛤粉牆匡,兩壁相對立,甬路通其中。見堂上聯並數人,據案面坐,衣冠整肅,侍從紛繁。階下鵠立多人,擁擠嘈雜,宛若舉子之聽點龍門者。
堂西一小門,旁通夾道,其深不知幾許。應名者俱給卷,魚貫入其內。及唱伯常名,視所給卷,闊五寸許,長倍之,恍惚奏本紙式。中行直書:監察御史張若衛,年四十七歲。其下密書數十細字,瑣碎不甚了。未遑更視,遽呼曰:「卷誤矣!姓氏、年齒皆不類。」一白皙而髭者,睨之曰:「卷誠誤也,餘為汝稟白之。」遂手其卷以上。須臾聞堂上大聲呼曰:「張某,吾婿也,未知何往。獲婿卷者,具有緣分,即著往尋取可也。」伯常心念張若衛何如人,從未識荊,何處尋訪?
正旁徨間,一吏請先導,謂:「毋便怯怯,從餘往,張某可得也。」因即隨之以行。至一村野,柴門籬落,春漲橫橋,饒有風趣。渡橋入一院,兩旁碧柳參差,日光蕩漾;禽鳥飛鳴,怡情悅耳。澗中流水,波影空明;匝地紅欄,盤旋低繞。依徑行來,欄盡而小樓見。樓下雕窗洞啟,珠簾半鉤,几案橫陳,牙籤滿架,一偉丈夫披書坐窗下,態度軒昂,氣沖霄漢。前導者止生而入,絮絮語其側。丈夫披書不應,旁若無人者。俄而視天自語曰:「餘不欲往久矣l奚煩勸駕哉?」前導者乃顧謂伯常曰:「翁既不欲往,子可覆命矣。」遂相與俱出,不數步而醒。
咸豐辛亥,餘與伯常,俱下榻子耘谷兄之退園西舍。為述是夢,俾記之,以俟他日之驗否。
籜園氏曰:夢者,人心之繪影耳,怪怪奇奇,俱無足深駭。獨吳樵孫之一夢數年,而又必以朔望,是則可異耳。族人楣閣者,嘗一夢連三晚,則亦一奇也。初晚,夢入試院,上堂應點,囊捲入號,鋪筆硯,作文戰。文成繳卷,出至龍門而醒。題與文,俱不能記憶矣。次晚,夢發案,見己名列案上,甚喜。俄聞照案銓官受職,而醒亦不憶為何職也。第三晚,夢肩輿來迎,謂係授官之任,車非馳馬,無甚儀從。進一城,其地昏黯,官署蕭條。既升堂,據案而坐,有夜叉進鬼篆。點名,有鐵索者,有帶枷者,有並無刑具者。是歲,其裡人死者,兩健男,一老婦,點名時皆在焉。老婦及一男,俱聽點而下,無異詞。最後點一健男,本裡中之極惡者,三木囊頭,應點而上,橫肱據案,呼號痛哭。楣閣大窘,而惡人之哭益豪,遂驚而醒。是夢也,想由作惡之未見顯報,欲使人知有冥罰耳。
風霾
吳之熊言:有徐某者,在徐州之銅山驛,主持馬廄。一日坐室中,攜書在手。正展玩間,忽狂聲卷地,若奔潮爭赴,殷雷陡發。雙眸不睹,煙瘴四黑,不識何物壅合,恍若肘壓於梁,身塞於甕。昏憒中,覺所凴几尚橫於前,乃拔身以出,騰而立於幾,恍蕩如柳絮之無著,竟非復屋裡先生矣。萬態模糊,寸心如夢,並不知其為風霾。
須臾風息,則河山如故,景物全非。自顧所臥處,並無室廬。去馬廄六七里外一田隴間,堆積稻稭,高築成台,身為風捲,適墮其上耳。民間屋宇,所在傾裂;磚甓榱椽,隨風起舞。輕若揚沙,並不見向近處所炊落一梁一柱。惟剩有敗址頹垣,淒涼滿月而已。廄馬壓斃者,亦不知凡幾。可見風之攝人,特為氣之所吸,並不煩拉雜之力。
當日徐某之從風遠颺,無過一點輕塵,盤旋空際,故不自知其馳驟也。倘其時不遇積稭而止,則順風鴻毛,扶搖迅速,而山谷豺狼,江河魚腹,安所測其究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