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枕乾庵
邑西南八十里包村,有枕乾庵。庵有老頭陀,善居積,藏鏹巨萬,身衣破衲,儉約食苦,無錙銖浪費。僧徒十數人,日分塊粥為常。惟精舍連絡,頗壯觀瞻。黃白累累,恐為眾僧所侵蝕,或窖地下,或砌壁間,瘞藏詭秘,雖近侍莫測其處。
一夕,有強虜結隊來寇,提刀執炬,蜂擁而入。縛老頭陀,加刃於項,以問藏金所在。頭陀引頸就戮,堅不吐實。盜乃搜取大團焦,中穿一孔,貫禿顱於孔中,承以雙宿,狀若三木囊頭,積薪環其四週,引火以劫之。頭陀窘甚,因以藏金告。盜取之,嫌其少;引火如前,再窘而再告之。數滿千金,始哄然以去。
頭陀悸甚,禱於諸檀越,以備禦守之策。遂於僧舍中起一鐘樓,高可百尺。當巷中計裡設險,隨地創一棚,鉦懸其內。約寇至,則鳴鐘高樓,各弄鉦聲,迢遞相應。丁壯俱執杖阻隘,斷橋塞徑,以絕盜之所向。自是,始無復盜患。
而庵有沙彌法寶者,性狡黠,廣結納,淫於樗蒲之戲。遠近無賴子,日誘寶行破戒事。浪擲金錢,無異糞土,雖鄧通銅山,有日不暇給者。初惟竊取頭陀私蓄,以供揮霍。比頭陀覺察,防守加嚴,狗盜之術無所可施,則以倍稱之息,署庵產以立債券,腴田百頃,典質殆盡。老糊塗不知業已易主,尚蒙著兩眶盲眼,計較佃人租課,不肯涓滴漏算。及怛化後,盡傾箱篋,不敷法寶債券。儲積無遺,香火漸以零落。
幸法寶不數歲尋卒,繼嗣者猶勤農業,不致蘭若就荒。偶值暴雨,佛壁坍塌,現出白金千錠。因旁剎建書舍數十間,近村攻舉業者,咸托庇焉。然人識老頭陀多窖金,而香火再傳,所得僅見此數,他無知其處者。
有村學究包某,年三十以來。家室和順,子女完備,薄羽數畝,稍贍晨夕。唯以硯田食稅,歲取無多,管城子無食肉相,潦倒寒窗,頗自倦於筆耕。又值歲凶米貴,支絀難堪。一日,為索欠者所困,妻聒夫出貸他所,以圖姑緩燃眉。某思親友間,無處可通周恤,嘗讀書枕乾庵,與某僧交較厚,肺腑之隱,每相傾吐,或可往告所需。
及之庵,問僧某,則托缽遠道,行腳尚在百里外。清風兩袖,怯怯未便歸休。飯鍾已報,因留與眾闍黎共完齋供。飯罷,偶步佛堂。見兩白鼠相逐以趨,尾之,至蓮座側,遂失所在。竊自謂獨識窖金之秘矣,因隱其事,不以泄於人,而密思所以取之之法,乃決計披剃為庵住持。
是夕,宿方丈中。翌日而歸,假債事與妻角口。妻亦仳離自悼,相與忿爭不決。某遂淨發,入枕乾庵為僧。人謂閨闈詬誶,亦寒素家之恒事,何至竟悟空門,決絕如此?杖錫以來,晨夕留意窌金。夜闌人靜時,搜索幾遍,迄無所得。積數年,意亦淡然。蒲團困坐,較諸牛衣相對時,徒增孤寂耳。
白足桃泉,懶澆花徑;赤身守缽,怕戀桑門。因復蓄髮,更入紅塵。然而妻孥非復我有,室廬貨於他人,孤影無依,淒然腸斷。兼之筆墨俱蕪,並無生業可理,無炊誰爨,不灶何煙?因慨然慕子胥之為人,一筐一杖,往來市肆間,以行吹簫故事。柴扉倚晚,米不充囊;草薦侵寒,塊堪作枕。早識苦攜歌板,難唱蓮花;何如雅伴煙爐,閒翻貝葉?風雨相尋,饑寒交迫,不再歲間,餓殍已填溝壑矣。
初,包某棄家如屣,人無解其意者。某亦堅於箝口,不以告人。及某行乞垂斃,始言其欲得窖金之故。噫,苟為身家之故,而貪戀黃金,猶曰妻孥累之耳。而包某乃欲拋棄妻孥,苦攻財利。設或得之,意將何作?況乎其未必得也。雖然,天下之包某固不少也!
籜園氏曰:財物之陷人,甚矣哉!人以貪黷之故,或為盜殺人;或為奸詭計,以術殺人;或為不情之奪,而以忿殺人;其故不一,然皆有欲害人之心,以釀之禍也。若思得窖金者,凡一切譎詐心,狠忍心,荼毒心,俱非所有。以是為貪黷,於貪黷乎何尤?又安在有殺人之事哉?然而妄心所在,結成幻想,有意外之想,則有理外之幻應之矣。乃老頭陀之愛金,只欲窖藏以秘之,其意不可解;包某之愛金,意至棄家以徇之,其理更可奇。卒之,老頭陀之多金,幾以盜終其命;包某之徇金,且以丐喪其身。無殺人之情者,轉而自殺於己,則亦無往而非殺機矣。
黠賊
黠賊某甲,言者忘其裡居,少行狗盜之術,狡黠過人。年富多力,兩手各握一釘,插壁磚灰縫磚中,左右手互相更遞,可緣牆入人家。或置長竿倚牆外,抱竿以上,身輕如猱,竊掠多案,未嘗敗露也。年且六十,兒孫盈膝,家亦小康,遂輟少年業。
時方除夕,設筵行酒,舉家團欒相慶。甲囑:「諸兒輩自主觴政,酒酣則各歸房就枕,無預老人事。餘今夕略有私念,不謀與諸兒行樂。惟需佳釀一壺,肴饌可口者數事,供置席間,飲酌可自由也。」家人聽命而退。
甲廳事中有扁額高懸,賊乙竊匿其中,甲蓋早覺之矣。時察家眾聲響俱寂,乃祝曰:「樑上君子,抑何避面之深,長令老人岑寂也?苟能飲,則杯箸俱備,不妨一拌酩酊。」乙知不能匿,乃下。甲慰之曰:「汝無事畏縮,不汝疵瑕也。吾蓋過來人,而老受戒香者。近有一事縈心,第苦賤軀殘朽,力不足以當巨任,而碌碌輩又不足與傾肺腑。今子有騰身絕技,屈於穿窬小用,則驥足何以克展?」因擎杯勸之,曰:「姑飲此,事有汝我俱利者,當為來年之約,假君絕技,恁我資本,必有佳兆也。」
遂相與釃酒對酌,歡若平生。且飲且告之曰:「裡人有錢植夫者,君知之乎?其為人慷慨好義,救人不避險難。因與邑宰不合,今有苗三虎販硝殺人,宰方有意株連,欲置錢於法。錢已脫身遠竄,匿跡莫知其處。僕之客偵知之,僕不敢言也。錢有弟,起家魚鹽。雖有積貲,不足供錢營乾;且聞株連事,恐遞相引禍,乃牒訴植夫私黨兇惡,骨肉素相仇怨。因請剪除孽黨,所由覆盆之下,益無天日。抑錢有姊,嫁新安富兒。其未遇時,嘗構姦殺巨案,賴植夫為之營脫,今新任郡守,與邑宰固有年誼。苟獲尺素相通,其危可解。錢曾遣客投書於姊,姊竟落落不頤。僕與錢並無轇轕,但見事如此,則胸中塊壘,積不能平。古聞無片長者,其人譎;有真技者,其人誠。子豈其人乎?」
乙曰:「事易為也。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僕將挾匕首,夜伺錢仇之寢,而刃其顱,則一切水釋矣。」甲曰:「否!否!錢與苗名在案牘,今其仇為盜所殺,其由來可知矣。踩緝而盜無所得,則苗固死,錢又安得有生理?茲所需惟白金三千,則事事貼然矣。近處無可為計,且錢姊負心太甚,此項固當於彼取之。明歲了卻上元佳節,謀當來即也。」乃盟而去。
及期乙來,甲囊資斧數百金,盛飾行裝,水行舟楫,陸行車馬,甫達新安。偽為賣參者,得以數踵錢姊門。時其姊婿一麾遠出,姊以繫心家政,不肯輕去鄉里。藏錢數萬,緘置所居樓上。管鑰之司,必躬必親,即切身婢媼,不以假手焉。邏守非無男子,然只環繞四垣,遞傳更點而已。
一夕,夜漏三下,聞樓上騰擲有聲。數呵之,而其聲如故。乃使婢媼輩明燈執械,登樓偵之。見錯落布地,燦燦然皆朱提也。中有練事老媼,默揮諸婢下樓,密告主母言:「天賜白金,不可令有聲息,致阻飛金之來。」主母欣喜,乃悉戒諸婢,各箝其口,且促之早就衾枕。而己亦屏息羅幃,假寐以待。天既曉,闖視樓上,則鍵鐍摧殘,箱篋盡啟,不見新金飛來,徒歎舊金飛去。
蓋甲既偵知錢姊藏金處所,乃攜同膂力悍鍵者數人,伏伺牆外,以為接應。令乙升屋,擲金以誘其貪。而癡心婆子,果信為天賜白金,戢伏不敢少動,一任其卷藏以去。計黠甚,亦毒甚也!甲乙得金歸,為植夫營乾外,猶得各擁巨貲,居鄉里、稱素封焉。嗣是俱輟業改行,為良士云。
奇盜
山右壽陽縣龍門河北,有富民聶翁,號稱百萬。膝前五六人,皆操估計業。惟第三子讀書,僅博一衿,屢試秋闈不售。年半週甲,猶就先正講學。延一塾師,年近古稀,同邑明經也。
偶一日,有美少年昂然而入,不揖不讓,自登上座,甚倨。師起,請其姓氏。客曰:「萍水相逢,何必姓氏?」師曰:「然則客非故人耶?」客曰:「到處人情,何必故人?」師曰:「雖然,客固胡為來者?」客曰:「但見貴居停,當剖衷曲。」師請聶翁出,客曰:「鄙人同好,有性命之憂,乞假二千金拯之。」翁曰:「諾!」檢篋出金,如數以饋。客曰:「翁之嗣君,業詩書者,共有幾人?」翁曰:「諸兒皆豚犬,惟第三子忝附泮林。然亦駑劣不才,故尚淹滯巾服也。」客曰:「三公子今歲秋闈,至省後必當過我,我期公子於城北毗盧庵之西舍後園。指日為信,千萬賁臨,毋爽約也。」乃攜金以去。
屆期赴其處,客果先在,以封函授公子,囑曰:「此矮屋中關節也,聞捷後再當道賀。」遂別去。榜發,果獲第。及謁座師,座師問曰:「汝家嘗通劫盜乎?」聶曰:「家世書香,安有通盜事?」座師曰:「事有大奇,疑不能釋,是以相詢耳。往者拜命出都,一夕宿旅館中,夜將半,忽有短衣客突立燈下,言為德望家乞一榜之恩,辭之不獲,劫關節以去。及閱汝卷,文甚淹博,本應入選,是以拔之。今已名登蕊榜,前車原可不提,但不識何由得盜力如此?」聶詭其詞曰:「家嚴貿易河東,遇有溺者,捐金拯之。今歲有少年來授關節,自稱其父為河東溺者,茲奉嚴命,以所得來餉,效銜結之報耳。實不知其為盜劫之也。」座師以其言近理,遂不復疑。
籜園氏曰:盜賊之報德,每較世俗為有信,特以文闈關節報,為大奇耳!然翁雖素封,乃以素不識面之人一言相索,肯出二千金為贈,其慷慨處固非世俗所能。況紈絝之子,年逾而立,尚依圅丈講學,彼冥冥中亦當有以獎勸之也。翁以不稍吝惜之故,獲此奇報。彼為守錢虜者,應亦知悔矣。然而世有守錢虜,或語以名場戰勝之榮,彼固瞑然不動也,將如彼何哉?
走無常
以生人走無常,小說家多言之,其理似可信,似不可信。然而自詡其走無常,而欲騙金帛於陽世者,此不可信者也;自厭其走無常,而求免差遣於陰司者,此可信者也。
黃村人蔡玩,弱冠時走無常者。十年以滿,心憚其役,祈神禱佛,修水陸道場,唱演《目連救母》,百計懺悔,才得除名鬼牒。凡一切走無常者之希圖誑騙,好作大言,或謂冥判簿上代查陽數,或謂閻羅案前代乞高年。玩言:「皆妄也!終歲差遣,不過為鬼役作前驅耳。惟每月朔望日應卯,一過冥判前;元旦賀歲,一拜森羅殿。然爾時所見閻羅王,三肅以退,不敢仰視,安有言語可通?即冥期已促者,亦必待簽下始知耳。前此所知者,不過如陽世差役議論囚徒之罪,旁聽審斷之詞,揣度情節,料其必無生理耳。森羅殿乃關節不到之處,走無常者安得包攬作弊耶?」
蔡名在鬼役時,緘口不談冥事。及退卯後,間一泄之,大抵惟勸人讀書為善。其在陽世有學問淵深,素行方正,不獲發軔者,及至陰世,凡閻羅王以下官,皆此等人為之。冥曹雖稱鐵面,亦未嘗無圓通之處,唯於守錢奴,科法為最嚴。蓋以文士之在陽世,銜怨於若輩者多也。故凡冥票注名為守錢奴,無不鎖封者。非必每死一人,輒用生人作無常。有用生人者,必有關礙故也。亦有票上未列生無常,而事有未便,為鬼役所僱倩者。
邑城有富商某,蔡以走無常,嘗兩至其家。富商之姬七人,惟第五姬最嬌豔,然性汰侈,多暴戾不情。偶憶及適口物,雖夜半,必烹調以進;而持箸一再嗛,輒棄去。或饌食甘美,偏罵五味不調,或衣制精工,故尋破綻,舍之改怍。撻婢見血,猶嘈聒不休。嘗以細事殺兩婢。家有塾師,聞其暴,頗不韙焉。或因以譖於姬,遂大為白眼,逼勒富商立下逐客令。種種乖異,類如是也。
其後塾師捐舍,得為宛郡冥判。時五姬陽限已滿,下札邑城隍,票列鬼役,有蔡名,並標女無常。女無常者,城東之唐姓也。時富商門戶未衰,冥役不得入。票限子時上刑具,時甫黃昏,蔡與女無常先進。見一媼秉燭立姬床前,一四十許麗人候其側,姬倚臥富商懷,手握丫髻女,兩淚俱垂,語曰:「不謂嬌養兒命薄如此,年未七齡,便已無母。」哽咽久之,又謂麗人曰:「二姐姐,汝妹以性不容物,不克永年。平昔恃寵而嬌,不無小忤犯。姊姊七人中,姐姐為最慈,一切疏漏處,望勿芥蒂於胸。嬌女藐弱,情實可憐。念妹八年歡好,用敢托孤於姊。」麗人曰:「妹無過慮,偶犯星辰,調理尚當平復。脫有不言,妹兒即吾兒也。」姬曰:「雖姊言如此,然吾殺人子多矣。」尚欲再言,泣「嗚嗚」不能連續。一婢捧碧甌以進,姬略嘗之,曰:「參湯耶?」婢曰:「是也。」曰:「另易熱水來。」因再以沸湯飲之。轉謂商曰:「此時略覺清爽。翁亦過勞,姑易王媽來。」商乃下床去。
蔡復出見諸役,問夜早暮,役言時尚可稍緩也。俄有陳姓女無常,拘一媼至。蓋姬之舊役,嘗慫恿殺婢者,鐵鎖郎當,手足皆梏。徙倚間,聽梆聲三擊,役曰:「可矣。」乃授蔡鐵索。蔡入,女無常臼:「閨閣人擠擁一室,餘往上刑具,子立寢門待之。」半晌時,哭聲陡起,女無常已牽姬出。姬見媼,罵曰:「老淫婦,陷我也!」媼曰:「婢子知罪。此去途中,尚須婢子為主人應喚寒薄。鬼錢無半紙,公人貲費,尚乞主人點綴。冀得略寬刑係,以便奔走。公案前一切罪孽,婢子自任之,原無乾主人事也。」
語移時,而地方鬼已為姬扛送冥資數籠,轎馬各一,騶子輿夫俱備。姬解一籠,分給諸公人。於是,姬得代步,而媼亦得弛手足之錮。蔡生人,無所用冥鏹;或有所獲,無過借給諸鬼役,以待物化後之所需。而蔡與女無常,僅至城隍廟繳票銷差而已。其點解赴郡,則另有母夜叉押送。自此以往,姬、媼之如何發落,非蔡之所得而知。
越二年,富商祿盡。有府牌鎖封到縣,標役亦列蔡名。商有婿,三科後之孝廉也。蔡持鐵索以入,婿方立寢門,頭上紅光煥發,蔡趑趄卻步。適有成衣匠,為婿裁孝衫,呼往問短長。蔡即入,鎖翁以出。
未移時,翁之冥鏹、輿馬俱至,鬼役曰:「奉府判特札,以白足點解,輿馬無所用矣。」蔡問眾役曰:「五姬之贈可受,翁之賄賂獨不可行乎?」役曰:「婦人無刑,故其費可受則受之耳。府判生時,雖為五姬所短,然人生世上,凡有一才一藝,招嫉忌而被謗者,夫豈少哉?謗者不足言,聽者為可恨也!況札開商罪一百七十餘條,所關妄聽者十之三。使商無可坐之條,亦非冥判之所能仇也。判恐鬼役作弊,私緩商刑,乃更飭委員押解。委員者,奚姓,商父之受業門生也。生時奇窮,商事事嚴避之,若恐其禍己。奚嘗挾筆硯,訪親常州,不遇,資斧斷絕,落拓旅店中,無以作歸計。時富商適由姑蘇歸,過其地,燒燭飲於鄰店。歌妓十二人,同聲對曲,帶唱猜拳,絲竹管弦,一時嘈雜。逆旅主人謂奚曰:「鄰店客,公之鄉人也。客富人,公往告以情,誼關桑梓,當蒙矜恤。」奚微窺之,知為商,素悉其待人鄙薄,謝不往。主人強之,奚曰:「君為我先容,吾將整襟以待。」主人乃為白姓名於商,商曰:「是其為人,固嘗識之。回裡時,相見自有期,何必是也?」主人曰:「奚客貧不能歸,所由請謁耳。」商曰:「異哉!彼在客,我亦在客;彼不能歸,我獨能歸乎?且我有金帛,為若人投贈,何不為諸姬更增一席哉?」主人曰:「公拌一分纏頭,可救奚君一命。」商曰:「語益奇矣!歌兒愛之,索一金臂纏,予尚未允,何暇為旁人惜命哉?」乞憐一更許而商怒,並唾主人好事。奚羞忿之極,明日往城樓僻處,雉經以死。今為押解委員,恨商已極,誰敢以私情待商者?」
蔡有姨妹,嘗賃為商家灶婦,頗見恩待。以是不忍於商,稍存左袒意。欲偕鬼役等,隨送一日程。雖無可解厄,或稍調停以飲食。因告鬼役曰:「公等袱褳包裹,必僱腳夫。第今願效犬馬,隨送公等至郡,可乎?」鬼役曰:「不敢煩駕耳。如是甚佳!」乃並驅以去。
既上道,奚坐籃筍上,一僕執鐵蒺藜走其前。商徒跣,苦石犖確;而梏以鐵繚,其重十斤以下。兩足葛藤,步甚艱澀。奚必勒使疾驅,僕但聞奚一聲喝打,鐵蒺藜必五擊連下。行未半日,滿背鱗鱗傷痕血漬,頓覺膚肉如腐。蔡雖哀其觳觫,終不敢稍為乞恩。但於駐輿處,引至暗陬,喂以冷炙,飲以泉水而已。再十餘里,商竟倒地,不可復行。
奚使以鐵蒺藜促之起,僕曰:「血肉狼籍,並無容針之空。雖舊恨不能消,然自是以往,刀山油釜,事事賞心快目,何必使老傖奴斃於中途也?」奚曰:「言頗近是,可喻令自行,恕不更撻矣。」商曰:「雖不見撻,而痛楚之甚,兩脛俱非我有,魂將煙化矣。」蔡禱於奚僕曰:「貴上人業行方便,尚乞再開一線恩,將團集商手足桔而縛之,懸諸擔頭,合包裹肩任以行,不癒於徘徊難進乎?」僕以聞於奚,奚可之。再夕而及郡,蔡意尚欲俟冥官升堂,試探審問消息。只以魂出已三日,急於還舍,故到郡即歸,不復知其究竟矣。
蔡除名鬼篆後,所言陰曹事不一,難以盡志,此特其詳盡言之者。然雖述其情形,並不露其姓氏也。
籜園氏曰:餘未冠時,每歲西成,必一至黃村,經理秋稼,住蔡丈家者,將十年。每日夕,納涼豆棚下,多索丈言陰曹事。丈初不欲言,余曰:「陰曹之有罰,所以示儆也。秘不泄於人,儆於何有哉?」丈曰:「發人祖、父之隱事,子孫累世之玷也。安得不慎?」余曰:「人猶有子孫,及有子孫而知廉恥者,是其祖父之惡,猶未貫盈者也。十惡之家,並無子孫可辱矣。且君第言其事,而諱其名焉,可也。」自是,丈,陰曹事,多有言之者。丈言:陰曹者,所以補陽世之缺陷。陽世之宜賞而猶未賞者,陰曹賞之;陽世之宜罰而猶未罰者,陰曹罰之。陰世之賞,賞德亦兼賞才;陰世之罰,罰奢亦兼罰嗇。富商之遭報於怨家也,非惟陰曹有此巧合;人世狹路相逢,往往有若或使之者,何嘗非陰曹之簸弄,故示之以必報也。然原其得罪之由,受者刻骨,施者不覺也。聖人言仁,必先言智。能自知其所行於人者之足以取怨於人,則庶幾矣。
鬼伴
道光丙戌夏六月,吳生復軒,應試郡中,案未發,輕裝先返。由郡及涇城,其程百里。行及桑坑,去城尚十里,天已將暮。逆旅主人呼於門中,謂:「天氣陰晦,月色不佳,客可息足矣。即患晝行炎熱,何如早宿早發?」生不應而行。蓋生有同堂兄設肆城南,廛舍清敞,賓至如歸,故不願投逆旅宿也。
去桑坑裡許,轉過平岡,晚煙掩藹中,見有短衫客,倒蓋掛於肩,包裹負於背,踽踽前途,相去不過半里。生念前去經幕山,從葬處荒塚累累,不無恇怯,思與結伴以助膽。乃邁步追及之。問知客係黃姓,邑南之黃村人,以公幹回自郡城。黃還問生,生亦具以姓名裡居告。黃曰:「先生想應試者,案猶未出,何便歸耶?」生謙詞以應之。
因相與談試場事,頗似閱歷人,不作門外漢語。生曰:「似子吐納,尚不腐俗,何便作衙隸營生?」黃曰:「生本書香家,胸中亦略沾墨汁。伯叔兄弟輩,多列庠序,叔某,現以舌耕,餬口貴府。」生曰:「某即君之大阮乎?是其設帳處,與僕只一巷相隔耳。朝夕過從,甚親昵也。與子固屬世交,客路相逢,信非偶然。」因互訊生平,及城中居止。
且行且語。一更許,前抵北城。時因考試,城門不扃,相將徑入。至城隍廟前,黃謂生:「此去某鋪不遠,餘此間小有耽擱,不得復與君周旋。明早,當詣城南相候耳。」遂別生去。
生越宿抵家,即訪黃叔,言:「昨晚獨行甚怯,幸遇令姪。作伴過幕山,深慰淒涼景況。令姪語言蘊籍,饒有書生氣象,屈業隸役,深為可惜。」叔曰:「某家子姪輩,無作牛馬走者。君所遇者何名,其年幾齒?」生曰:「令姪之名某,年近三十矣。」叔曰:「使某姪尚存,年固若是也。」生訝曰:「是語令人大惑!豈向之見者,非人耶?」叔曰:「某姪生時,頗不頑鈍,亦曾讀書應試。年甫弱冠,便已物化,君誠見鬼矣!」
生恍然曰:「是矣,彼為鬼役,所由夜投城隍廟。僕自不關心耳。進廟時,未見廟門啟閉,事固可疑也。惟僕本因畏鬼而求伴,不料為伴者之即鬼。今而後,將何處求人哉!」
籜園氏曰:餘以是歲補博士弟子員,亦未俟案發而歸。計先復軒行不過十里程,蓋已在鬼前矣。求人得鬼,天下往往有此,特當其時不之覺耳。
潘封
潘封者,蕪湖人,家住都陡門。貌魁梧,美髭髯;勇有大力,拳法精妙,槍棒嫻熟。家貧,不足以自給,遂陷為盜。然擄掠江湖,未嘗殺人,以故數劫巨案,而術終不敗。年垂五十,儲積豐贍,子女盈膝,遂罷少年業。
捕役輩知其能,每遇難獲重案,往往就之請教;或有急難者,輒慷慨周給。一日,過春谷城,遇捕管某,要入酒家小飲。時已殘臘向盡,管憂窘乏。封匆匆逆旅,囊無多金,苦不能濟。適飲罷出肆,見有裘馬少年,鳴鞭過其前。封曰:「君事濟矣!我姑待君於此,君其追之。步年出南門,必下馬而溺。君但籠其馬,請少年返轍,謂家主人尚有要語相商,彼必解金以贈。得金即返,不須過逼也。」從之,果得金一囊。
歸,問封曰:「均此行道者,何由知少年之金可索也?」封曰:「君為捕役,茫不知盜乎?彼過城而騁,加鞭以求其速,而目多左右顧,避捕也;出城而下溺,欲察後來動息耳;乃日已向晚,馬行才至此,所劫必來自遠道,故得金可釋也。」封知盜之明,類多如此者。
身雖武士,語言溫婉,人無老幼,皆得論交。或問少年行劫事,每暢談不諱。言其生平所心折者,得兩人焉,一胡僧,一閨秀,俱有絕技。
胡僧遇於潞安。時封行潞安,見有少年一車兩馬,一僕從役,囊有巨金。封屬意焉,跨一款段,日傍車輪,或前或後;夜則同店止宿,一房僅隔。飯後,少年來窺封於舍。封援入攀談,始知少年固書生也。囊中所攜,皆他人物。意甚憐之,遂不復萌劫取念。明日,少年披星早發。封既無事疾驅,遂晚;覺,三十里矣。又明日,去少年愈遠。屢顧往來客,無足措意者,怏怏以行。日暮且宿,聞逆旅主人言,有東京少年,車載千金裝,為胡僧所劫。封知為書生金矣。
北路響馬,封識行徑頗熟,遽驅馬聘而疾馳。一日夜,追僧及之,叱曰:「賊禿奴,行將何往?囊中寶物,乃吾友人性命。如不見還,必不留汝生路也!」僧怒,挺刀來迎,封舉巨斧抵敵。才數鬥,自知不勝,脫而疾走。僧力追二里許,勢已將及,封大窘。遇一破廟,後院牆高不盈丈。封一躍,逾牆而入,僧亦隨入。封伺其墮地時,自後斧其顱。顱傷,猶飛足反蹄封脛。封阻僕,而僧已腦漿迸出矣,乃解僧腰纏以去。
又嘗至定陶,見一莊,人煙不稠,而僕從皆衣羅綺。夜窺其廬,熒熒華燭,照耀庭階。時當殘暑未消,諸侍婢蘭湯浴罷,各搖齊紈扇,坐竹榻迎涼,處處人聲,知不可入。夜及三漏,語倦歸休,珠簾放押,院宇蕭條。封層層進內,徑窺深室。主人翁不知何處遠出,一主母年未三十,高鬟鬆鬢,態度嫣然,不施朱粉,肌膚如玉,真天人也。獨坐藤榻上,斜倚絺葛引枕;傍一紫檀小幾,燒銀燭一枝。持書在手,頻頻展看。無他侍婢,一丫髻雛娃,執鶴翎扇,緩緩扇其側。又延一更次,始呵欠伸腰,置書幾上,呼婢進茗。舉甌略一吸,輒卸簪珥,展衾就睡。
封探樓閣中,白鏹累累,不甚收攝。欲攜數鋌以去,而心戀美人不能捨。密矚珠幃,銀缸猶燦,門扉略掩,屈戍常弛。室無男子,嬌弱可欺,因而色膽如天,竟邁步以進。啟幔窺之,紗裳一幅,粉膛猶露,眉偃慵眸,唇含笑暈,春睡海棠,其嬌媚難以言罄。封此時,一顆頭顱正不復作項上想矣。遂引手展衾,探其胸。美人方醒,就手握封腕,腕欲斷。覺《西遊記》所渭「緊箍咒」者,當無此苦痛也。
封知其能,即跪而請命,百口呼:「太太恕小人無知,恩蘇蟻命!」美人曰:「汝既無能若此,何便作盜?殺之,徒污人刀,歸休!」一言未已,已擲封出窗年矣。封恐復難之,即強起,騰而升於屋。回視美人,已衣而起,秉燭恁窗,笑曰:「既乞恕死,當改悔自新。若猶存妄念,死喪無日矣!」
封自是倍切戒懼,卒為善士,以終其天年云。
巴嫣嫣
有孟賈之者,邑人之職經緯業者也。勤於顧杼,因而小有資本。遂販布作客,往來淮泗間。嘗私一孀婦,曰巴嫣嫣,年二十一二以來。夫本梨園子弟,為侯門臧獲,饒有積儲。以故巴戀金帛,未肯改適。而素性儉約,又工針黹。孟腰間繡彩層疊,盡巴娘手跡。
孟每歲半年出,半年居。不獨旅人資斧,悉賴巴娘;並且年少性豪,呼盧賭采,皆巴娘為償債券。巴娘識孟凡五載,床頭黃白物,業已十去四五。孟不費一文,而錦衾繡枕,消受一生脂粉。習慣成自然,遂擁麗人若己有。即婢媼輩,亦奉事儼如家主。估計或不利,輒掇巴娘庫藏,以彌縫闕略。權在掌握,攛掇由己。
巴娘一纖弱女子,當其一意,顢頇精明,固非所任;即耳目所及之處,猶謂吾有即若有,無所容其計較。而孟貪人狼性,吞噬無已,因說巴娘曰:「儂之與卿,非有兩人也。敢以髮膚自私乎?數歲以來,多分甘潤,悉置膏沃於桑梓之鄉,意在為卿早營菟裘,以備魚軒之迓。方寸之誠,卿能察之,不待儂言也。第恐久安故土,未肯輕去其鄉,彼此隔離千里,聲息之通不易。吾鄉桑柘,連陰比戶,皆勤蠶事。計什一之利,抱布尚不如貿絲。金陵去淮城四五百里,為吾鄉赴淮適中之地,往來較便。倘益以千金資本,創絲業於白門,庶乎多財善賈。壅積既饒,則行止俱便,其時意東而東,意西而西。縱以雲山迢遞,不喜鶯遷,而舊貫相仍,亦安鳩拙。此所謂兔有三窟之說也,同心人豈有意乎?」巴以迷於情好,信孟已深,於是盡出藏鏹,並釵飾傾筐授孟,聽孟所為。
臨行,巴誓之曰:「妾之性命,胥在君手。脫有差失,則喘息休矣!遠道風波,劫江多盜,當時時以妾為念,未可稍任疏漏。」孟曰:「閨闈口角,偏多絮絮,此真婦人之見也。儂未弱冠時,傭於朱富翁家,走漢皋,押運財貨,動以萬計,隨身只一老蒼頭。雖有拳棒教頭作護從,而渺爾丈夫,尚須聽儂調度。來往江湖四五年,從無失著。視此區區,真泰山之一撮,滄海之一瓢耳。而卿繁瑣若此,夫豈有疑於儂耶?」巴曰:「不然,婦人家眼孔,不比丈夫之巨,只覺一錢如命,故不得不一言以相托也。」孟曰:「無容過慮,自識提防也。」乃滿載所有以行。
至揚州,為石尤風所困,係纜江都門,連日不得行。同舟有嚴姓客,放浪不羈,覿面即訂為盟友。孟以身挾巨資,衣履加飾。淡笑間,往往以多金自喜。嚴固慣客維揚,多識脂叢粉藪,悶坐無聊,時挈入城散步,因而問柳尋花。
有粉頭吉慶者,貌僅中人,而給於口。孟惑焉,貪戀笙歌,流連衾枕,漸傾肝膽,盡吐巴娘之情。慶曰:「嘻,信如子言,則巴娘一淫婢也!古之美人,方且千金買笑。卓文君自呈身於司馬相如,人猶訾之;況以深閨弱質,破費多金,買此萍水知交,何輕賤一至於此?妾等饑寒切身,主張出自父母,似此生涯,殊非得已。然亦頗知自愛,王孫公子其自願傾囊,以求邀青盼者,不知凡幾。妾不自解,何多落落也。巴娘之蛾眉皓齒,自必高出妾輩上,而甘作賠錢貨,此真淫婦之不知自愛者矣!君知有前車之鑒乎?前夫之物,可屬之君;後夫之物,亦可移諸人。天下美男子,非於君歎觀止也。他日有多上於君者,則君亦危矣!雖然,妾亦不戒予口:君與巴娘,歡好有年;妾以無鹽之姿,邂逅之好,疏不間親,而乃肆為評論。所謂以不人耳之言來相勸勉,徒令人憎絮聒耳。」孟聽吉慶言,雖不盡是之,然已心動。
慶知其術行,於是一飲一酌,處處慇懃;床笫之間,更加款昵。漸覺妖情詭論,足以迷惑人心。乃復進言,曰:「妾累君久,橐中累累者,耗及數百金。妾貌不驚人,性又粗笨,荷承厚眷,此心何以自安?吾母可憎人,貪黷難盈谿壑。妾獨憐君客路,縱家富陶朱,安得有隨身金穴?妾自悔髫齡坦易,不知愛惜金珠,涓滴胥為母有,腰無私蓄,未有助君揮霍。妾欲留君,無說夷解。去歸休,妾固非不腸斷,然而死活老妾也!」
孟曰:「呸!揚州誇富麗之鄉,管窺之見,何自小若此?隔家千里,雖遠水難為近火救;然數百金之破費,何至困人於旅瑣?卿雖廉介,不忍過取,然儂實屬意久矣。視卿箱籠無多,室廬湫隘,衣履釵釧,不合時宜,行當為卿新之。汝母所須,不過阿堵物。拌給數千貫,以饜其心,百年魚水,當有可謀,忍言去耶?儂性不喜慳吝,無煩卿為瑣瑣也。」
慶曰:「君固豪舉,妾非小性。苟在他人,將速之傾覆;而左坦之私,不得不代為關切。第巴娘與君,好合日久,深情厚意,恐有天仙於此,尚不足奪其寵愛,況遠不逮巴娘者乎?妾雖委身有志,啟齒維艱。不意巨眼人善察人隱衷,非前世木魚功德,修不到此也。」孟曰:「卿誠愛我,巴娘何能為?且我亦何所愛於巴娘?巴娘強我耳。」
慶曰:「近者,吾母亦謂君誠篤,可托絲蘿。君盍與母決之?」孟以問慶母,母曰:「殘年向盡,兩口衣食,頗可自給。老婦家本興化,客寄於揚,已三年矣。伊父守業鄉井,從不預吾母子有無。老婦亦久有歸志,只以瑣事牽絆,大約半年後,當得清釐。我固不求重幣,君亦休索妝奩。伊所自有,悉聽攜之以去。我念只在得所付托,了卻兒女終身,便釋重負矣。」孟喜甚,數旬留戀,不復更作歸計。
蓋孟之初狎吉慶也,心猶繫念巴娘。繼聽吉慶教,覺巴娘行動,固有可疑。久之,而讒說得行,新好愛篤,所謂巴娘者,遂消歸於爪窪國矣。沉湎酒色,僅淹三四月,腰纏己罄。典質箱籠,又復支持旬日。慶母謂慶曰:「客憊矣。」慶曰:「寒兒佩囊中,尚有黃金二錢。要而取之,則不復相識矣。」其夕,慶謂孟曰:「釵釧數事,皆院中花樣,不合良家妝束,方更新之;適三姨姆贈青藤臂纏一雙,意欲鎔一指環作鑲嵌。尚欠黃金二錢,君其為我謀之。」孟曰:「似此區區,誠易事耳。」遂出金授之。
慶曰:「君固久於江湖,所閱多人,見有如妾廉潔者乎?相處幾半年,從不窺君佩囊。若在他人,早攫取之矣。」孟洋洋甚得,盛氣謂慶曰:「所值幾何,謂足當卿一盼?然儂亦限於客邸耳。苟使香車偕歸梓裡,即欲築金為屋,亦當為卿成之。豈至以有限之費,勞卿啟齒也?」慶曰:「嘗有相妾者,謂當作富家主母,其言果驗矣!」慶知孟已別無長物,遂與母謀,伺孟出,移避他院。比孟至,慶母告之曰:「適汪姨病肺,慶往省視。今晚恐不得回,煩君姑就旅邸,暫宿一宵。」孟諾之。
明日至院,見慶室臥榻空懸,簾櫳寂靜,物事零星,駭甚。尋問其母,母曰:「君禍吾母子矣!數年來,債券積可盈尺。邇日責負者,絡繹不絕,咸謂慶兒現受富翁之聘,百琲明珠,已歸掌握。以故索償甚急,拍案叫嚎,勢如狼虎,慶兒於昨晚二鼓後歸來,嬌弱兒那能堪此暴橫?遂以驚怖成疾。今擇僻靜處,避囂去矣。君速歸,謀取千金來,安置一切,毋以慶兒為吾累。吾只思料理債券,俾慶兒得所依托,便當歸息故園,以耕種為生活。可再以空囊之累,受人凌辱如此?慶兒無他語,但囑君早謀下聘物。渠在院中,多一日耽延,即多一日懊喪也。」
孟無奈,垂首回邸。明日,且復來,母曰:「君猶未去耶?想千金可以立辦,不待取諸家藏,誠吾母於再生之福矣!不然,將別有異能奇術,可堪為我解圍乎?」孟曰:「否,否,欲得慶娘謀面以去耳。」母曰:「嘻,是賈害也。債主紛紛,方欲挾慶以要我。匿之猶恐不深,尚敢公然相見耶?君其速行,唯拌卻老婦一命,與債主當旗鼓。君與慶兒,有一於此,已非吉兆,況其俱至?雖有蘇、張之舌,無以排此難也。」孟又歎恨而去。明日再至,並慶母亦不得見矣。徘徊終日,無所為計,乃痛哭而行。
孟每歲行賈,其資本必有贏無縮。此歸兩袖清風,無所可解,唯言中途覆舟,性命幾於不保。自此以怯於風浪為辭,遂不復貿易他鄉矣。
居三年,淮城之音耗久絕。一日,方登場打麥,積稭於庭。忽火自稭中出,烈燄騰騰,不可向邇。幸人手眾多,撲救移時,乃息。俄而他處又作,則又撲之。自此,日必三四驚:或閨中褻器,忽升於庭;或開甑取飯,而沙礪滿中;甚至夫妻同寢,比及曉,孟則赤身露臥廁中,妻又與傭工共枕。顛倒簸弄,百態不齊。驚擾月餘,忽夜半無故火作。孟無子,一妻一女。火球迸射,門迷不得出,遂煨為灰燼。
孟雖強逃得脫,然已鬚髮俱焦,膚肉炮爛;又睹妻女之慘,號咷哭叫,致成狂疾。每跪庭中,乞巴娘饒恕,言其為惡妓吉慶所賺,原非有心欺騙。又有時厲聲作巴娘語,謂:「喪心豬狗,汝本意騙我金銀,自資豪富。惡妓之見奪,抑係天不汝容。故假手貪婆,為汝消耗也。汝試思,一架破屋中,除汝賢荊人兩片臭皮肉,更有幾何長物?數十貫販布資本,半假諸東裡婁翁。非由阿娘佽助,得完此券耶?嗣是舍宇皆新,田園綿亙,一絲一縷,誰非阿娘物?豈除卻貪婆所騙,遂無足容汝感念者乎?」罵罷,輒引杖自擊,血流被面;或以錐刺太陽穴,狂叫而絕者屢矣。
家人震恐,更番為之邏守。越數日,守者亦懈,遂自剸刃洞心而死。其鄉人,有至淮上者,聞巴娘待孟,再歲不至,憤恨自刎。此報之所以慘也。
籜園氏曰:天下有同此負恩之人,而或則非之,或不非之者,亦視其情何如耳。巴娘之助孟,與孟之資吉慶,固皆出於情願。然慶負孟則可,孟負巴則不可。何者?巴之於孟,情在親而信之,實重孟之為人,而欲托之生也;孟之於慶,情在狎而玩之,明知慶之為鬼,而甘投於死也。人之有恩於我,果視我之為人,固不可不以人報之;人之有於於我,本視我以為鬼,又何必不以鬼報之?故巴之死,得為孟祟;而孟之死,不得為慶祟也。然則報復之間,只有不情之人,未嘗有不情之鬼也。
唐待詔
唐待詔,名臧,年少有膽略。設鋪於唐族之東村,鋪故唐四海之鋪也。四海以與人忿爭,縊死鋪中,遂空其室,無敢棲止者。臧恃其膽,居之逾年,亦無大異。
一夕,既就寢,沉沉欲睡。有吟哦聲,咿唔側耳。初不甚辨,及宛轉重疊,漸諳其詞,曰:
碧海青天夜未央,泠泠玉露草成霜。孤燈寂寞蘭房裡,冷燄無光懶上床。
有意盼郎,怕見天光。東寺鍾撞,西鄰雞唱。傷心歸去了,紅袖淚沾裳。
傾聽一時許,愈辨愈晰,恍惚間竟為所魔。身累重贅,負若百鈞。口欲喧呼,咂咂不能成聲,盡力撐持,牢不可脫。久之,若有喚者曰:「文老翁來櫛髮矣。」始遽然以醒。
起欲燃燈,苦無火種,念對舍有為葉子戲者,乃啟扉造之,述所聞於眾,且言其魔。眾曰:「魔亦常事,何遽見怪?」臧曰:「魔固不足異,特其詞甚異耳。」眾曰:「汝不過從鼓兒詞中竊得數語,便欲持以誑人?去歸休,毋徒亂人意也。」臧曰:「謂予不信,請看明日。若果文老翁來櫛髮,即予言非妄矣。」眾曰:「姑俟明日驗之。」臧逡巡乞火以去。
及門,見黑影如樹,當門而立,兩手招臧欲捕之,懼不敢入。復回,又以所見告。眾曰:「大怪事,偏汝多見!鬼不過貪戀戲局,欲作壁上觀耳。天已將曙,何難再停片刻?」臧乃留其舍,侵曉始歸。
歸不多時,有杖而至者,則文老翁來櫛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