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金大姑
  上元縣閨秀有金大姑者,四齡就塾,即上口成誦;十歲時,十三經俱已完畢。白門經懺之風本盛,而大姑堂上雙親,又復素崇佛教,《楞嚴》、《涅槃》諸經典,儲蓄甚富。心念大姑姿性敏妙,閨闈中既不必教以男兒舉業,而婦德當尚慈悲,不如涉獵佛經,亦可涵養心性。況家世珍藏寶卷,披閱無人,未免冷落真經。與其束之高閣,供養蠹魚,何如講授香閣,以助燦花妙舌?於是盡出所藏,俾大姑自課晨夕。
  大姑既得諸經,深為愜念。數年研究,悟徹曇花,大有色相俱空之意。雖父母早通媒妁,曾訂為太學生陶庚申之子陶灼為婚,而大姑於琴瑟之諧,已視為鏡花水月。竟欲勸使高堂,絕婚陶氏,以遂己剃度之心。
  堂上始念,無過使女郎通曉經卷,馴致溫存。至此世情俱淡,不但無補於閨房,並且潛流於教外。且駭且悔,幾欲盡收經卷,使之返歸正道。而沉痼已深,若必奪其所好,難保無性命之憂。只得諷以微言,以為青閨紅粉,來日方長,身雖髻而不冠,然而熊丸垂訓,鳳誥膺封,妝閣中自有一番事業。若果有心濟世,正須滿圖富貴,賑救方為有力:「吾見披剃空門者,只有沿門托缽,事事求人。何曾見空門中,有一人實出己力,以濟世者?若暝心打坐之事,何必蘭若蒲團,方能入定?即幽閫深閨,亦未嘗不可修清淨之功也。至於增修佛座,則金身丈六、浮屠七級,無一非在家人佈施所致。出家人反不過藉人財帛,坐食守廟而已。落髮之事,最為無益。兒乃金枝玉葉之身,萬不可存此不材心願。餘兩人老矣,膝下別無嗣續。僅此掌珠,期得半子之養,以娛殘年。蓄產數千金,無處出脫,任兒揮霍。或濟僧道,或救貧窮,盡堪修福來生。若必棄我兩人而去,則塵麈一拂,水田衣一襲,自活冰不可,何有來生可修?」
  女承父母教,披剃之念雖息,而西藏諸經仍片刻未能釋手。恰因視膳晨昏,別無崑玉,遂堅請留家終養,不願以衾枕壞修行功課。幾度遣嫁,總是拗梗父命,不受婚期。遷延歲月,大姑年已三八,萱堂亦五旬有二矣。是歲竟以老蚌懷珠,吉諧熊夢。千古異聞,無非以兩老積念慈善,天不忍其雙孤,卒示岳降之奇,以為善人鼓勵。
  其時陶氏又來催嫁,大姑以弱弟方在襁褓,老母持家撫幼,兩難兼顧。願留為老母小助,意愈不欲出閣。父母雖再三勸駕,大姑只決念不行。以是奠雁大禮,竟似貧兒回債,度過一日,再圖一日延宕。陶家子少大姑三歲,要亦弱冠有餘矣。陶氏亦曾遣子親詣岳家,乞定吉期。金父母亦明知不當深卻,奈大姑一意請留,依戀之情,甚可憐憫。勉強挨延,至大姑年已二旬有八,指日花甲過半。金父母無奈,只得硬允婚期,強使大姑曲就紅鸞,周旋花燭。
  催妝之夕,乘龍佳婿年少風流,鏡台側極意趨承。而卻扇人顏雖似玉,心實如冰,秉燭達旦,不肯輕鬆鈕釦。陶氏向聞大姑奉佛,屢拒佳期,未免心多憂慮。及繡幰臨門,見紅粉佳人行動柔順,自然齊眉舉案,斷不至不近人情。撤帳以還,翁姑兩老事事關心,乃幾度遣侍兒問夜,而更深漏盡,依然蓉帳空懸。翁姑至此,竟難強作癡聾,又復親詣新房門外,隔簾催喚解妝。新人亦唯唯聽命,無如口是心非,立志保身不污,竊謂:「觀音淨業,指日可成,豈可以一絲凡念,敗吾數載修行?」
  每曉勻妝加飾,朝侍翁姑,並不稍缺婦道;即妯娌姑姊間,亦同此閨人歡笑。但一履妝樓,便整頓尊嚴氣象,以冷面與郎君相對。老翁姑往往善言撫勸,只如以水沃石。郎君陶灼,托業詩書,識理明瞭。以金惑志迷途,只為佛書所陷。心念夫婦之情,人生一轍,豈有似此佳人,不識天倫樂事?大抵幽沉深閫,冷對椿萱;並乏並房兄嫂,柳絲春信,未受風牽,無怪中藏不熱。今已久迷心竅,挽回非旦夕之功,當徐用柔腸牽動。
  金既拒絕深嚴,便亦曲從其意,願請別榻而寢,約為閨中談友,許之。於是近倚鄰房,創為書室,每夕就金論典,至三漏後便自各房分臥。講貫之間,時欲以孔門正道,指點迷津。不謂異端汨性,無殊毒中砒霜,未有神方解救。半載有餘,並不稍移夙向。陶乃問金所以悅禪之故,何遽如此之深。金言:「佛法之太,乃係萬化之宗。十二萬年以後,天翻地覆之時,群倫畢滅,惟佛據三十六天之上,得巋然獨存。」
  陶曰:「佛國遠屬遐荒,語言不通,安得有書傳入中國?即唐僧取經西藏,所獲無過數梵字。卿今所讀,只是中區坊本。乃孔門背教之徒,誇大佛教,以欺誑無知小兒,其書有何憑信?況書即佛氏手錄,其言三十六天以上,人誰見其上者?以其高不及見者之可以欺人也。其言十二萬年以後,人誰待其後者?以其遙不及待者之可以欺人也。若既十二萬年以後,能後人有佛;必十二萬年以前,能先人有佛。則未有羲黃,早有佛統世世以傳。何佛反生於海外,至漢代始有佛入中國?是佛不能取信於十二萬年以前,安得獨信於十二萬年以後?即佛果後天地而不死,恐卿亦未必能成如許功業,能與佛氏常存。」
  金曰:「妾願不至此也。但願修得來生身為男子,斯願足矣。雖佛氏不死之說,甚無足憑;豈修善獲報之言,亦無可信耶?妾無大志,但思能修一寸功德,便有一寸應驗。所由不獨自願決計修行,並有志勸君同歸覺路,以期共享來生果報。本欲盡出珍藏寶卷,與君共味真言。因君未經領會,不遽相強耳。」陶曰:「卿言過矣!僕固不讀佛書,即讀佛書,不迷也。卿係女流,故願得來生為男子。僕則已為男子,知為男子,不過如是耳。」金曰:「不然,雖為男子,爾有來生富貴,可勝於今生者。君獨無意乎?」
  陶曰:「無徵不信。若言佛能不死,則天方開創時,並不聞前世之天,留有不死之佛,以開今世之天。若圖精靈不滅,固亦非甚無謂。至欲舍今生之歡愛,滅現在之倫常,斷絕紛華,掃除世事,持齋茹素,困守孤燈。問所望於來生者,仍此富貴之見,欲苦實在之今生,以甘渺茫之來世耳。來世之光榮不可必,而今生之孤寂已不堪矣!且卿所目擊者不少,富貴之徒,是讀孔氏之書者得之乎,抑讀佛氏之書者得之乎?」金曰:「是皆前生讀佛氏之書者。」
  陶曰:「為我之前生者,誰也?彼得甚苦,而我甘之;為我之來生者,誰也?我得其苦,而彼甘之。且佛氏本旨,亦無過言「空」而止,正以看破今生,謂富貴終歸大夢。今生之富貴尚不欲取,何又貪取來生之富貴乎?可見為是書者,不但叛孔氏之宗,並且昧佛氏之旨。佛氏恐人迷於富貴,貪得無厭,因以「空」字作當頭之棒。使枉謀者悟空,非特懼謀之不如願也;即能如願,而空則誰為我有,何必多此一謀哉?使作惡者悟空,非特畏惡之有餘殃也;即少餘殃,而空亦徒取人嫌,何必多此一惡哉?且佛氏言空,又何若孔氏之所謂「患得患失」者?其言固可經可權,不以有富貴者動人,不以無富貴者忘己也。若既已言空,又欲言來生富貴,不唯患今生之失,並患來生之失。空,固若是不忘乎?」一篇正論,金亦噤不能答。
  嗣是,雖不復與陶強誇佛教,然自謂已積數載修行,究不可敗之一旦。衾枕之情,終不使陶祟己。但促陶另卜小星,以延宗祀。陶知其迷不可破,只得別求佳麗,得生三子。陶雖未得紆青拖紫,亦以膠庠儒雅,享素封以終云。
  籜園氏曰:「空」之云者,原以此生若夢,得失俱虛,惟願了卻今生,則始以空來者,終以空去也。佛氏過於悟空,甚至不相夫婦,欲與天下同歸於盡。若來生者,必有生生之義,則來生方為有托。聽佛氏之教人,且不相夫婦,彼來生者,將何自得之哉?然一味言空,則禍福俱非所計,人誰樂於佈施者,彼行腳僧又無處托缽矣!此來生之說,甚背言空者之本意也。知空之不得有來生,信來生可,不信來生亦可;知信空之不得信來生,辟佛可,不辟佛亦可。
  養毛須
  養毛須者,宣州城東麻姑山下之獵戶也。陳姓而養名,曰毛須者,鄉俗之諢號也。少貧,習火槍技,初不甚精,間得獐麂,以易錢自活。值歲饑米貴,時屆歲除,家無升斗,因負槍出尋山徑,冀有小獲。瞥見一鹿出蒼莽中,發槍斃之;乃前鹿方踣,後鹿繼至,再擊再斃之。養出不意,連獲兩鹿,肩而售諸市,大裕卒歲之資焉。自是膽益壯,而技亦漸進,遂投呈為獵戶。
  嘗因馳逐深山,倦息石岩下。忽額間墜流涎一滴,仰首睇之,有虎伏岩上,引頸出首岩前,健立不稍動。養睇所向,有野豕蹲身尋丈間,四目凝注,各有鬥心,持不敢發。養豎火槍,就虎嚥際,發藥擊之。虎著鉛暴奔,直撲野豕,鬥以死力,豕亦齧虎不捨。兩雄相厄,移時俱斃。鷸蚌之爭,養遂獲漁翁之利焉。由此以往,更獲虎三四頭,熬骨成膠,得錢無算。
  養年少身輕,登層岩如飛鳥。一日,獵一人熊,已中槍矣,仍銳氣撲養。養度奔下山必為熊獲,乃聳身上騰,越險及岩上。似有持其足趾者,不敢回顧,拔足再躍,得一絕壁,登之,非熊所能追矣。視其足,拇趾已墮。蓋匆遽時,趾陷於柴椿罅中,心疑為熊所執,拔之急而不知其趾之斷也。養經此驚險,隱有戒心。
  適遇川客,教以弩弓射虎法。遂往來於寧國縣山中,專以射虎為業。其法用藥箭,視虎跡往來慣道,張弩要隘處,活引機栝,牽繩以候虎。其傅箭藥,煮成時試以雞。雞著藥,可三跣者力薄,殺虎不捷;一跣而斃者,其藥可用矣。
  寧之東北境,群山連繞,榛棘蓊翳,有虎大異常虎,傷人甚夥。養循徑張弓虎過處,凡三張,皆箭脫而虎不死。養大疑之,乃夜據徑側高樹上,蔽身下視。是夕,月影朦朧。三漏時,嘯起風發,即有披髮鬼,踽踽然走至張弓處,拔箭擲地以去。鬼去半里許,則虎過其處矣。養知所謂虎倀者,即拔箭者是矣。次夕,伏樹如前狀。俟倀撥箭去,下樹復張之。既升樹,虎至,中箭而奔。頃刻不知所往。
  養以虎既中箭,雖駛不遠,暮夜必難尋獲,因即明炬而歸。來日四處蹤跡,搜索幾遍一山,並無此虎。囉唣旬餘,亦已絕望。明年秋,去張弓處凡越三山,眾斧樵彩其中,有虎骨一具,皮肉腐脫矣。養聞急往,酬樵眾錢三萬,始得取骨以歸。製成膠,亦得善價。
  養以數十年獵戶,積產可千金,遂輟搏虎業,效馮婦為善士焉。方養之在寧國也,腰纏充溢。無賴子大為眼熱,控養為鄰縣獵戶,不得越境從禽,請逐養。縣君召養問狀,養實供射虎法,以弩弓藥箭呈驗。官善其技,以為射虎者無過;為民除害,招之猶恐不來,何言「逐」也?因賞養而撻控者,以懲其妄。會撫軍閱兵過境,縣稱養技以聞。撫軍試而亦善之,乃旌賞以頂戴焉。遠近間,希覓虎骨膠者,僉以養毛須膠為最云。
  霍老生
  霍老生,滕縣人,歲試罷歸。攜生徒三人,一火夫,隨身給役;獨輪車三輛,二輛作代步,一載四人被褥箱籠。
  行過山徑中,遇雨不能進。投一茅舍,有少婦出應客,粉脂蘊藉,鬢髮停勻,御身雖布素,狀甚修潔。時因雨勢狂猛,寖逼黃昏,去旅店尚遠,計已無能馳及。乃乞少婦,請借下榻一宵。婦言:「家無翁姑,無婢媼,夫為馬兵,終歲宿城中,月無一二日來歸,恐杯盤不備,簡褻上客耳。」於是,指揮僕從輩宿屋後閒舍,安置師徒於隔房,鋪設衾枕,相與偃息。三少年馳驅勞瘁,一著床輒鼾鼾成夢;衰老人血虧神散,反側無眠。
  一更向盡,有叩關者。婦出,啟扉納之。老生窺門隙以探,所入秀貌華服少年也。兩人燒燭對酌,語音細瑣,未可辨識。老生疑為婦夫,或因家有宿客,故相戒煩聒耳。正猜測間,又聞款扉聲甚厲,婦窘急,遂啟藏庫,匿少年於中,閉庫加鎖焉。然後啟扉,見一人衣廂紅兵衣,垂鞘腰下,面帶醉容,昂然直入。始知先入者,為婦私人;後則婦夫,馬兵也。
  兵見席上杯盤狼籍,問婦何作,婦惶急不知所答。兵銳聲追叩,婦舌卷無一辭,蔽身不離庫門。庫中人聞聲驚顫,震動庫門,銅環錚錚作響。兵知庫有藏奸,迫婦取鑰,啟庫門待驗。婦言:「鑰,不知……處。」而一時口吃,期期艾艾,一語數斷,一字數重。兵益振怒,叱曰:「汝無暖昧事,何至反常乃爾?看汝專意庫門,必非無因。豈鑰不可得,而門遂不可啟耶?」乃推婦於旁,斷鎖破門,出少年,抽刀將斲之。
  少年叩頭乞命,婦亦長跪,泣牽兵衣,求使納錢自贖。少年便言:「願納千金券。」兵曰:「平昔相見,兵賤不值狗糞。貴公子限大於箕,視天下尚復有人耶?何至今日,轉乞命於小卒?權不在兵握,分毫不擅破慳,安望拌此大注?公子自思,有何大本領?豈嘗自出己力,賺得千金耶?無過藉先人餘業,安享富貴,輒爾擅作威福,不願貧窮艱苦,百般驕態,事事令人痛恨。兵以身居賤職,一頂綠頭巾,何遽不能稍耐?最怒者,驕人惡態耳!今日即受千金券,一出此門,豈復有小卒張口地乎?第仗此寒鋩三尺,圖快人心,所值何止千金?」
  馬兵本意,原非必殺公子,無過假刀威,痛吐胸中積憤。手中百鍊鋼,屢試及項,究自遲疑不果。乃愈詆愈怒,舌底鋒嚴,不覺心中燄起,順手一掠,快如截瓜,仇頭墮地矣。既殺公子,乃拭刀納鞘,呼婦叱之曰:「已快一刀矣l行止聽汝自為之,吾行矣l」遂拂袖以去。婦坐屍側,飲泣一炊時,方收淚四顧,意甚跼蹐。沉吟久之,始出一大布被裹其屍,力弱不能舉,復索篝車輦載以出。比返,已及五鼓。潑水洗地,血跡俱淨,則雞聲唱曉矣。
  老生默伺終夜,心膽俱碎,乃敲火舉燭,趣三少年皆起,催喚僕夫,整裝就道。中宵密事,恐有雀角牽連,卒秘不泄。後又以院試過其地,察知某縉紳家,為失子控案,緝訪無從,積久事寢矣。始稍稍露其詞於門人。
  籜園氏曰:貴公子驕盈氣象,人之欲得而甘心也,久矣!況己自投羅網乎?雖然,千金買命,價亦非廉。彼馬兵者,即拌捨此婦,而取其金以更擇佳麗,固亦不為失算。乃竟棄之罔顧者,豈真豪氣乃爾哉?毋亦稔知其勢燄熏人,出言不信,當日即受其券,將來事過反顏,不但金不可得,且轉治之以「詐索」之罪,故不如揮手一刀之為快也。可見自行不義,雖有可靠之冰山,禍反因之以滋甚耳。
  岑幕
  紹興人岑某,為河南祥符縣幕友,聘一簉室,名素芝,賃居民舍。每夕,檢點案牘,事畢就舍寢息。隨從兩僕,一黠一戇,循環更替,為守舍常例。戇者趨承謹慤,常可主人心念,深為黠者所忌,屢欲中傷之。
  素芝年甫二八,舍內別無婢媼,兩僕皆妙齡秀美,年齒不相上下。每夜,姬內僕外,各守青燈,職司內外門戶。黠者恒唧唧耳畔,短戇者於主人之前,言:「譎詐人外樸內奸,難以測料;不似口快心誠者,流露易知。常見其與素姬耦語,恐不利於黑夜。」岑初尚鑒戇奴之樸拙,雖有譖言,未遽輕聽。無如市虎流言,屢進不已,未免再聞之而疑,三聞之而信。
  一夕,輪應戇者居守、黠者侍幕。適值公牒繁冗,四漏方始罷休。黠奴引燈前導,譖使主人出兩人不意,掩而執之。及門竊聽,杳無聲息。叩環三四響,內無應者。黠者言:「數叩不應,司閽人必去關不守矣!當以機密破其奸,不可使知而自備。」因傍舍垣牆低矮,逾而可入,遂以肩襯接主人腳,越垣以進。不暇走視閽舍,匆匆趨就內室。素姬正以聞扣驚夢,慌執燈檠,啟寢門出應。岑料戇奴必匿在內,負氣暴罵數語。姬年少膽怯,莫測怒所緣起,舌卷不知所對。岑忿燄中燃,倉卒中並無皂白可問,急抽佩刃,刺素姬以死。
  秉燭遍索內房,絕無戇奴蹤跡。心知事誤,無計挽回。只得出燭門間,戇奴隱几方醒。姑使拔關,納黠奴以進。黠奴告主曰:「事以至此,不殺戇奴,何以自全?」岑雖口是之,然心思謬聽黠奴簧鼓,以致屈斃無辜,戇奴何罪焉?據情判鞫,黠奴義當論抵。但使顯戮黠奴,與己不無關礙。因而詐誘黠奴,殺於素姬床下。當即回署,實告居停,酌有定讞,然後明詣公庭自首,竟以殺奸判決焉。
  岑之殺姬,何其孟浪耶?繼聞黠奴殺戇之謀,即誘殺黠奴,雖明敏可取,而律貴誅心,其罪浮於誤殺姬。
  籜園氏曰:素姬雖以冤死,然以譖殺之人立決論抵,素姬可以瞑目,岑幕可謂能斷矣。君子謂:殺黠奴以抵素姬,更逾於岑幕之自抵也。即論明正典刑,非圖自逃法網也可。若既以誤聽殺素姬,而又以誤聽殺戇奴,不惟無此人情,亦並無此天理。
  鮑端兒
  諺傳有裝丐婆作太夫人,脫騙緞莊者,此誑騙家之濫觴,至今尚有奉其法作藍本者。
  廣州有關吏子鮑端兒,性頑劣,不習一業,被服酷喜華麗。父以其不材,心怨惡之,不使絲羅著體。鮑每窺父遠出,輒竊衣父服,以炫耀街市。
  一日,鮑盜父裘裳,披曳以出,欣欣自得。街行數里,有騙兒追呼其後。鮑回顧,不識其人,問:「何作?」騙曰:「公子出門後,累奴四處蹤跡,坊間幾遍矣l昨晚承主翁命,授白鏹百兩,使買毛衣,且囑為公子擇輕裘之宜體者,因約公子自視之。」鮑聞言,喜出望外,亦並不問所遣者之為誰氏子也。
  乃相與共至故衣鋪,索取上色毛衣,如狐白、猞猁諸名色。又選一裘、一披風,使公子試著之,稱身服也。估價已成,乃盡卷裹袱中。探懷出元寶二錠,兜以尺巾,尚露厥角,晃晃可辨。囑鮑謹匿懷中,言:「主翁方觀劇鍾太守家,將攜此往,視是否當主翁意,俟回鋪決算。度兩寶償價尚不敷,當再索數金來。公子姑守此,轉瞬即返矣。」騙既去,鮑坐待竟一日,杳無音耗。
  鋪謂鮑曰:「去者不更返,想物可意矣。計兩寶敷所值不甚差謬,公子何難自主?盍出寶為公子秤算,弗欺公子也。」鮑是其說,出寶授鋪。審睇之,鍍銀偽紋也。鋪大怒,直扭鮑,指為騙黨,執欲送官。鮑大窘,再四泣懇,自言亦為騙兒誘至者。鋪不獲已,盡褫其袍服。然計酬百金值,所欠猶賒。幸盜戴父冠,冠有珠,計值可抵三十金,始釋鮑回。
  父知其事,遂禁錮鮑,永不使出焉。
  籜園氏曰:裝丐婆為太夫人,此法已舊,人甚易曉。不謂師其法者,竟愈出而愈奇,斯真青勝於藍矣。然亦鮑氏子以奢念汨性,有間夷乘耳。有子如是,必待亡羊而後補牢,為計已晚矣
  盧用復
  盧用復者,亦廣州人,其父為鹺商家掌計簿,饒有金帛。盧之頑劣過鮑,而騙兒之害盧,亦較害鮑為已甚。但鮑有被服癖,盧有饕餮癖,豐腆家晨夕必有兼味,似無事眈眈也。奈盧生性乖謬,見盤中物,恨不井器吞之。同席人或染嘗涓滴,便覺忿燄中燒,以此無與共飲食者。
  一日,鮮衣華服,獨步坊肆中。有騙兒知其誾魯,可以口腹欺,趨謁慇懃,自陳姓氏,且言:「身傭某鹽廠,叨在尊翁宇下。公子貴人身,等小服役不敢冒昧,所由雲泥各別耳。小人久蓄甘旨,欲潔卮酒,以款公子,惜無機會可乘。今茲邂逅之逢,誠為大幸,特望俯賜移玉。以後一切,尚期鼎力扶植也。」盧善笑,聞騙兒言,無他應,但笑聲吃吃者久之。
  乃引與俱去,至一所,門戶不甚高廣,院有廢舍敗柱,猶撐斷磚零瓦,多壅於荒煙蔓草中,入過小巷數曲,有扉半掩,推入之。室盧頗雅,悄無居人。再過一院,見廳事前有華服少年立門側,騙兒呼以「弟」,指盧曰:「是即某總管之公子也。但得公子一言之力,吾弟一甌飲可夠終身吃喝矣。」揖盧登上座,薦茗對酌。盧胸無尺寸,對人無禮數,無溫存語。坐頃,無他語,惟舉示腰下金玉,計數囊中瑣碎物,幾件由人持贈,幾件以物換得者。滿口腐俗語,剌剌不休。
  騙兒定計,利於昏夜。度時尚早,乃故意愚弄癡兒,慣說荒唐,以延時刻。及見金烏欲墜,始由他舍移過煙盤燈具,陳設內房,請入倒燈。癡兒既入共燈,三人煙凡數十吸。月已升庭,騙知盧懸心杯箸,顧告少年曰:「坐客許久,腹餒矣!盍往趣庖人?視烹餁已調者,先供一鼎來。」少年去。一炊候始來,言:「各饌火候尚淺,惟肉一臠,雖不爛熟,然已可啖。」騙兒曰:「肉為公子所常厭者,豈宜躁進?」盧曰:「羊棗所獨,誰謂豚肩非宴客上品?即遣行炙可也。」少年往廚取肉,又復消停數刻,始以鼎進,猶堅硬不能下箸。
  騙兒再請添薪重燖爐火,盧不可,強攫入口,齒力所不勝。乃抽佩刀,片片分截之,且吞且酌,頃刻盡一臠。不謂佳釀內,暗置蒙藥。少頃藥發,沉沉下墜,頹然臥地矣。乃遍體搜括,絲縷無遺,惟具一破衲掩其下體,並加蒲褐罩於身。扛送城隍廟,安置馬闌中,佐以飯籮瓢杖,儼然乞兒本色。
  盧父以盧終夜不歸,知其必有異也。兒雖不材,然膝下更無他出,心甚窘急。明炬大索,妓樓酒肆,訪覓殆盡,影息俱無。盧性每日曉夢纏綿,不著蒙藥,尚非易起,況受迷悶,愈益糊塗。次日午後,宿酲稍解,啟睫審睇,始知倒身泥馬側。雖能起坐,然力憊未能舉趾。適廟祝出,盧識之,狂呼求救。廟祝瞪目馬闌,疑其狀貌類盧,且逢人必憨笑,他人無此癖也。但不識何由為丐,意甚惑。
  問之,果盧也;問何遽如此,曰:「昨飲傭工家,酒過沉醉,不識何時臥此。」曰:「汝衣服何往?」曰:「昨未解鈕,今此遺有瓢杖,想為乞兒盜去。待其來取瓢杖,問之。」廟祝知其憨,置不與辯,但引之入廟,取道裝使暫披服,遣人報諸其父,索上下衣蔽體而歸。問所導飲者,盧雖能言其室廬形狀,奈路不識為何往,城不識為何門,唯具牒呈報而罷。
  籜園氏曰:豢龍氏之得龍而馴之,以其有欲也。古來神異物,猶以有欲之故,受制於人,初何有於癡兒哉!天下人見盧氏子之貪於口脗,為騙兒所困,未嘗不嗤之、笑之。然反躬自問,其能不為盧氏子者,幾何哉!
  小騙
  首飾鋪一銀琢匠,橫幾簷下,設一蠟版。上嵌金簪兩事,鑱刻時新花樣。一未起手,一已功及其半。有吹金燈一盞,置其旁,燈芯盈束,鎔儔已罷。雖去其芯之半,然猶紅燄燦爛,烈如火燧。
  客有若苦瘡患者,攜膏藥一張,大可六七寸,乞借燈檠,烘化其膏。且烘且誇言:「此膏來路遙遠,得自京都同仁堂。甫就燈,便覺芳香四溢,非他家物可擬其似也。」叨叨片晷,流膏已融,開褶俯嗅,贊不停口。
  遂以兩手捧進於銀琢匠,謂須親嗅其香,始知京都同仁堂藥料之佳妙。漸逼鼻尖,出不意迎手蒙貼其面。熱氣噴灹,火星迸裂,耳目口鼻俱為所窘。力疾掀揭,膏結未能即脫。待徐徐引退,客已疾掠金簪並蠟板俱去矣。
  賭騙
  金陵騙局,詭譎百出。肆主某,嘗出金羅漢一尊,與騙兒賭:約期三日,能攝羅漢以去者,即以贈之。騙兒若有難色,請緩其期為七日約,某可之。
  即設幾門外,供羅漢其上,自坐守之。過者多注目焉,或謂其金真,或謂其金偽,議論紛紛,不一而足。某膛目視羅漢,窮日不倦。其間,抱手展玩、彼此送接者,非止一人。凡越兩日,羅議無恙也。迨三日,騙兒見過,某使坐倚己側,語之曰:「積期三日矣,意將何作?」騙兒曰:「事甚易易,特患老師尊兩月前往維揚經紀去耳。不然,只須一日功,已作囊中物矣,何待遲延至此?昨接手書,知五日當返,故約期如此。」
  言次,有七齡小豎,並一垂髫女年可十二三,共扛冷灰一篝,息肩幾前。豎指守羅漢者,顧謂女曰:「兩頰鬑鬑,形似韓伯也。」女曰:「毋妄言,韓伯眇一日,此老不類也。」豎又指鑄像曰:「此萬佛樓羅漢也,今設於此,其殆募化者乎?」女曰:「謬矣,翁固華髮髟髟,無木魚,無緣簿、缽盂,豈募化者?是為油漆匠,繕補金身缺壞耳。」豎否之,曰:「金完如故,奚待更新?汝目且盲耶?」口中叨叨,早手羅漢起,將以示女。女怒批豎頰,曰:「小家子,手癢乃爾!」豎被擊,手驚,失羅漢墮於灰。女急掏出之,拂試還幾上,即整理篝繩,加擔豎肩,口猶痛詆不已。豎肩灰,且泣且走以去。
  俄而,騙夥持羅漢至,謂某曰:「是非君幾上物耶?君誠長者,竟為乳臭兒所賣,無煩七日矣。」某大奇之,即以囉漢餉騙兒。騙兒不受,相與嘲笑而去。
  籜園氏曰:似此行騙,法不甚奇。惟出於七齡小豎,則大奇矣l以其齒稚,不足以有為,故為人之所不介意焉。天下正惟此不足介意之人,最宜加諸意也:介意之人,只可以欺淺人;不足介意之人,且可以欺深人。
  洪鄉老
  洪鄉老者,金陵之東境人也。鄉鎮無巨富,歲蓄谷數百石,居然殷實家矣。洪世力農,有田數百畝,一家聚食,每歲積有贏餘,而性甚鄙吝,喜佔便宜。
  一日入城糶米,計算前籌,結找洋蚨十數元,款段而歸。中途息足茶棚下,烹茗就啜。東來一少年,趨步蹻捷,汗流被面,狀甚窘急。略一拱手,即問翁行道中,可遇有十三四歲小孺子否。洪言無之,少年唧唧自訟,躊躇起坐,焦燥若無所可。亦烹茶一甌,隨坐翁側,詰翁所往,翁以村告。少年曰:「其村既翁珂罩,當煩蹤跡之。」具言小孺子身材幾許,衣履狀貌若何:「異鄉童稚,人地生疏,無門投趾。惟貴鄉東街中,香蠟舖主田翁,是有瓜葛者。捨此,他無可竄也去。翁往詢,苟得之,即攜送城內懷清橋某號南貨鋪,當餉重金以酬。」
  翁問所以追覓之故,少年曰:「小孺陳姓,太郡當涂人。姊嫁老虎橋施某,即南貨鋪之肆主也。孺子三年前,來鋪學藝。少不更事,喜頑戲,受人欺騙。南貨鋪山珍海錯,未可陋時稽察。孺輒剽竊私鬻,舖主尚未悉知。近復假鋪撮空五十餘金,舖主惡其髫齡巨膽,將欲遣令歸休。孺父御子嚴,歸恐受重責,情急無計,遂盜姊妝奩,席捲釵鈿數十事,冒曉衝出。別無他徑,必適貴鄉田鋪。頃餘訪諸其家,猶尚未至。想必誤披荊棘,岐路有岐,多致行程阻滯也。務乞留心密察,軟語導回。不然乾金奩贈,盡付東流矣!」啜茶一過,切囑數語,匆匆以去。
  洪亦振策上道。更行十餘里,遇一孺,神疲足蹇,手挈洋布重裹,問某村去路。洪審其狀,必陳氏子也。問:「將何作?」孺曰:「將赴田某香蠟鋪耳。」洪曰:「汝固陳姓乎?」孺問:「何由識之?」洪曰:「願得暫憩片時,我明告子。」相與掃苔坐石上,為述少年追覓語。
  孺聞言戰慄,面無人色,崩角哀懇,言:「不捨己,萬無生理。」隨解袱布,內一長衫、兩布襠,層層纏紮。緩結褫數繩,則璨璨然黃金銑耀,盡閨閣中插戴物。孺沉吟半晌,撤出金指環一事,以賄洪翁,期無見執也。洪曰:「似此重賂,非敢輕受。雖然,我縱見憐,不忍斃汝性命;奈一條生路,已為貴居停所覺,其可終往乎?」孺泣下,謂翁曰:「蹙蹙靡聘,更欲投生遠方,苦無盤串。袱中釵釧,未審值價幾許。況攜此急求出脫,最易露眼。倘遇歹人,吾事敗矣!翁若慈悲救我,願以賤價出售。」
  洪曰:「汝意欲獲價幾何?恐非行道中所能給也。」孺曰:「我本欲典入質庫,恐為居停預囑,則又自投羅網矣。萬難之際,若得花邊三十元,當盡貨之。」洪曰:「行囊羞澀,止花邊十五枚,青錢五百文耳。」孺曰:「跨下長耳公,尚堪作抵否?」洪曰:「是驢雖無捷足,然老人得此代步,緩轡徐行,心念良愜。若議去此,是斷吾脛矣。茲欲推情拯濟,不得不拌割愛。據論原價,曾費蚨纏萬計。今並所著羔羊套馬,一併推解,別無可贈矣。」孺曰:「幸荷憐救,豈宜屑屑爭較?行囊既罄,謹當遵教。」因即計點金鈿,盡納洪翁,乃策蹇謝去。
  洪以無故獲金數十兩,喜不自勝;又恐少年知其裡居,將有追贓之患。歸家後,猶經月不出。久之,度無顧司者,始稍稍出其金。詢請冶人,偽物也。洪大駭,乃盡攜所有,以示識者:物皆銅質,而薄貼金箔耳。始悟小孺乃釣帛騙黨,向諳乃翁溺利貪得;且田舍翁兩睫朦朧,不辨黃白真偽。故先假少年下種,使投餌即便吞鉤也。北道謂誑騙家曰「念秧」,南人剛謂之「釣帛」。使翁不貪餌,雖有釣帛者,又何處下鉤哉!
  籜園氏曰:古今來小豎之受欺於人,及人之見欺於小豎者,雖豪傑在所不免,況田舍奴之粗淺者哉?充之所以見欺於童稚者,皆其欲欺藐茲之一念,有以召之也。故欲知作騙者之用人,當先知作騙者之用意;知作騙者之用意,當先知我之被騙者所受病。人能自知其病,其人已不可欺矣。
  楊小么兒
  楊小么兒者,任邱人。父母相繼亡,家無他丁,惟祖母僅存。又有庶祖母,曰鄭二媽,年三十以來。以貧故,傭於近村,每一月一返其家,輒攜青蚨數百,翼以佐兩人薪米,並私蓄殘膏剩旨,為大母潤吻。小么兒年已近冠,而身材藐弱,才如十一二齡小豎。家雖窶貧,然亦殷富之後,室廬頗不湫隘,連闥四五椽,老姥雛孫,得以共庇風雨。楊大母老,不能執爨,藉小么兒為司晨夕炊。
  一日,二媽歸省大母,晚宿於家。其夜盜發,殺大母、二母於室,縛小么兒,置宅中井上,若將投諸水者。井闌窄狹,兩膊橫架於上,身懸不得下。詰朝,官驗兩屍並小么兒縛狀,而尋視出入路,無可蹤跡者。官問楊曰:「殺汝兩母者,誰耶?」曰:「盜也。」曰:「其狀若何,乃知其為盜也?」曰:「涂臉掛須,明炬執刃,真盜裝束也。」曰:「盜幾人?」曰:「五人焉。」曰:「何不殺汝?「曰:「小人長跪乞哀,言家中有無,非小人所預,故許全小人屍身,縛而投諸井。」曰:「大母、二母,則誰先受刃者?」曰:「刃先大母,次乃及二母也。」曰:「汝方被縛,且投諸井上,何由知大母之先殺也?」曰:「小人雖見縛,然既殺兩母,而後投小人於井,是以知之也。」曰:「汝家徒四壁,室無升斗之儲,非能誨盜者。豈鄉里悉諳其憊,而盜獨憒憒耶?」曰:「是不然。二母出入朱門,歸必重裹以來。或傳其資蓄甚完,則誨盜之由也。」
  頻問不能決,乃散衙,與諸幕共詳之。咸曰:「貧兒室如懸罄,盜劫理所必無。但二媽托身豪家,日與諸僕輩共役,奸邪之事,恐所不免,情皆足以召釁。然妒奸仇怨,忿恨無過二母,何遽斃及大母?況大母乃先攖刃者,若又結束作盜狀,團聚至四五人,則必非妒奸仇怨之故矣。或者小孺子窺長者緘固私積,不與沾潤,激而起意,亦理或然也。且閱小豎堂供,語言頗有經緯,似非稚齒人所能裁答。人雖纖細,年或不止是耶?小么兒必有蹊蹺,當詳加研詰,毋為乳臭子所賣。昨者,小么兒之出井上也,其手縛或前,或後?為單扣,為雙扣?則情夷知矣。」召解縛者而問之,則手非反結,且單扣也。乃立喚小么兒而覆訊之,曰:「昨者汝縛何單扣也?」楊甚惶窘,急顧其手,曰:「似雙扣耶。」再四窮詰,覺當為淫賈禍。因復驗其下體,則郎當下垂,順已身非童子矣。懼以刑而嚴鞫之,始吐其實。
  蓋大母性嚴,御楊多厲色,為楊所素憚。其夜,二媽與大母閒話,至二鼓方就臥闥。小么兒托故入內,牽裾求歡。二媽呵之,為大母所覺,怒聲聒自鄰房。楊知必不為大母所容,索得利刃,盛氣以往。大母愈益疾詈,遂殺大母,而仍窘二母不已。二母且拒且罵,楊不能堪,並殺二母。乃狡為自縛,托盜以為逃罪計。而強引繩端,就口扣結,情終非便,卒以此漏破綻焉。
  籜園氏曰:室無寸縷而兩婦遭殺,托言盜劫,人知其謬矣。顧謂二媽出入朱門,或傳其家有盜蓄,亦語之可信者也。雖事後視之,情甚明瞭;而當其時,難保不為所惑。幕於縛上雙、單扣尋出破綻,亦可為善勘獄情矣。惟以楊小么兒之身材如此,而淫狡如彼,欲求天下以可信之人,不亦難哉!
  雞醫
  邑人陳德培,諸生也。嘗有一老人,攜雌雄兩雞,詣陳求售。陳初不顧,老人曰:「此非凡雞,能已人病,勝於岐黃家。願廉其直。」陳給數百文,購之。雖不以老人之言為信,姑蓄養之,積久亦忘其說。
  陳一子疾,已易數醫,治不稍驗。家之人偶憶是雞原有已病之說,請姑試其術。時病者痰涎泛湧,舌本僵硬,憒不知人,懨懨臥於榻,僅餘弱息。雞見病者,輒騰身以上,當胸而立,探喙於病者之口,吸其頑涎,半晌始下。則病者已呻吟有聲,睜目張視,立見起色。問之,則言胸中壘塊,頓然宣豁。索茶一飲,精神甚爽,咸謝雞術之神。延數刻,攜雞再治,覺盧、扁刀針不過如是捷也。
  遠近耳其名,俱為駭異,凡有疑難症,針砭所不能瘳者,請於雞,恒有奇驗。於是「雞醫」之名,盛噪一時。有迎請者,必籃筍以往。每至一家,須贈有輿夫腳價。日詣數家,養雞者得時獲囊潤。及病痊,不索謝儀,唯有盛飾花紅,無日不錦標歸去。幣帛重累,或緞或絹,陳氏一家,薪水俱取給於雞醫。儲積贏餘,數年以計,家為小康。
  然而雞之用技,專以吸痰取勝,穢惡浸淫,卒致潰裂。日忽嘔痰升許,奄然以斃。陳不忘雞德,殮而瘞諸野。患病家不知雞之已死,邀請如故。因更以牝雞試之,術殊不亞於雄雞也。於是重展伏雌之效,藉花紅以漁利者,又數十萬錢。歲餘而牝雞亦死,因並瘞於雄雞之側,作合塚焉。題碣曰:雞醫之墓。
  火劫
  邑城南門內,爆竹鋪之不戒於火也。其日,有學徒陳某,偶與同伙角口,為舖主人言斥,負氣辭歸。
  出城十里,至鄭家囤,憩飲荼肆中。適其父以時屆秋涼,攜寒衣數件,來城視子。遇之,詰其何往,陳曰:「棄業歸休耳。」父曰:「雖不當意,此恒業也,惡可棄?」因問其故,陳以角口對,且曰:「已與東人訣,不復作馮婦矣。」父曰:「事屬細微,何遽決絕乃爾?小豎子投師學藝,不能稍受委屈,何以有成?日已曛暮,縱不啖居停飯,姑回鋪消停一宿。餘兩脛俱憊,惟求早息,無遑他計也。」陳意尚不適,父百端開喻,強使就鋪。
  鋪有親串自宛陵來者,同伴八人,蝸廬湫隘,臥榻已盈。陳父既為其子謝過於舖主人,遂留子於鋪,而別就其執友之在城者,假榻焉。宛客八人中,一少年挑夫,固齎有邑紳書,前往投遞,得宿其家。鋪客冗雜,誤遺火種,遷延引接,燃及火藥桶。砉然一聲,天崩地裂,屋瓦皆飛。大將軍洪威炮,無此猛烈也。主客二十餘人,臥分上下床,硝硫衝擊中,樓上元龍早作飛灰星散矣。下床客冒煙蹉跌,尚欲奪門竄脫。不謂鐵鎖銜環,緘持頑固,火球拋擲,亂若流星。徒勞豕突之忙,莫解兔燔之厄。彼扭此抱,盡殲於門中。
  自此,每夜鬼哭,悽愴達旦,聞者哀之。或進一策,謂麻油可已火瘡痛楚。若以麻油數鼎,布列於瓦礫場中,俾鬼得資沾潤,其哭當息。因如所教,連設油鼎數夕。比曉視之,無不盡涸者,而鬼聲果不作矣。
  噫!一陳家老父,一宛陵少年,因非其劫數,得逃於命,事尚不奇;獨陳家子,以悻悻之怒,業已脫離死所,而乃父必苦意攔截,勒使陷於浩劫,為可慘耳!然非乃父罪也,鬼物之所憑,而天定之不可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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