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狐母
  灣沚鎮南貨鋪,有樓五楹,積儲冗雜,惟東偏半楹地空隙落落。學徒項喜子設榻其間,獨臥無侶。一夕,方假寐,有四十許麗人,推樓窗劣進。項覺胸次恍惚,情怯怯殊不自安。麗人撫項曰:「兒無恐,我胡氏,乃神仙者流,非齧人者。以兒孤寂,來共晨夕耳。兒家世零落,深堪憐憫,能母我乎?我且福汝l」
  項少失怙恃,聞胡言,乃投拜於地,而再呼曰:「母。」母以銀如意授項曰:「願事事似此,無患家道不興也。」嗣是朝往暮返,相呼相應,母子其子,子母其母矣。項嘗問母裡居,母曰:「本北產也。然而朅來無定,誰為吾裡居者?今母子團聚於此,是亦一里居也。」母無他異,惟浣濯之需、縫紉之事,初未見其操怍,而佈置悉已完備,項甚便之。
  鋪中人咸知項有狐母,或夜窺其窗,見項談笑自若,無睹狐母者。母時以紅羅帕挈佳果遺項,多千里外物,味甚鮮美,非其時亦可致也。又嘗訓項曰:「世所謂廉士者,不惟取之廉,用之必更廉,未有用之不廉而能廉於取者。我輩韜光晦跡,動止非人所能窺。苟不自節制,何物不可取?冥冥者不敢行,況昭昭者乎?童稚之年,雖一銖之細,不敢妄有揮霍,則養廉之道也。」
  項問估計之術於母曰:「世所謂「人棄我取」者,其說果是乎?」母曰:「是亦有道焉。貸殖者之所忌,眼熱也。往往前人之所科,後人爭趨之。眾趨之物,其得之也難,則貴價購之矣;眾歸之物,其出之也難,則賤價售之矣。夫安得為利乎?若夫絲棉粟麥之為物也,則又不然。來取者之日見其眾也,我則可取也,以其缺於此者之多也;來取者之日見其寡也,我則不可取也,以其足於此者之多也。」其論事之爽利如此。母尚布素、崇儉約,往來者幾五六年,未嘗見其衣羅綺也。
  舖主劉翁,一日語項曰:「汝漸來亦已成人,尚未有室家。盍乞恩於胡母,助汝金為中饋之謀?」項唯唯。他日請於母,母曰:「此兒終身事,餘豈能寸刻忘懷?特欲擇佳婦耳。今得之矣!兒明日乞假,東行六里許,有菜畦燦燦著黃白花,曲徑南折,逡巡半里許,翠柳垂垂,方塘繞其東,叢棘亙其西,劈竹作藩籬,蒼翠蔭合。有高髻峨峨、闊眉鬆鬢、掐花以走者,兒婦也。好醜兒自相之,歸請於居停而媒焉,鳳卜必諧。臨時餘當為兒籌策,勿慮無資也。」
  如所囑以往,事事皆驗。歸以冰上人請諸劉翁,翁不之諉也。胡母以五十金餉納采親迎,恰敷其用。事竣,劉翁檢篋金,適失五十之數,封志宛然,而銀杯羽化。思喜子行聘之物,乃悟胡母之欺己也。然謀由己發,用出己手,遂甘受其侮而不敢言。
  項既成室,胡母遂去,不復來。新婦淑慎宜家,而琴瑟敦好,後生三子。項以善賈,卒為富翁云。
  籜園氏曰:天下有妄人焉,思得呂祖之指,點石成金,以供揮霍;否則,沈萬三之聚寶盆苟可移贈,營營者亦堪稍暇矣。又不然,得一狐友焉,世間黃白物,不難憑空攝取,予取予求,不汝疵瑕,家有錢樹子亦不過如是也。雖然,以狐之往來不睹、取攜由我,若持此以行其貓偷狗盜之事,彼富室金銀又何處可窖哉?庸詎知天下有主之物,不特函封篋鎖,不能於黑暗中以曲術相擺弄;即深山大澤,拋置於泥沙瓦礫中者,亦必神鬼守之,非其人莫與屬也。彼舖主之所以教,狐母之所以取,皆項氏子之所應得,而狐母者特假之術,以還其所固有耳。或疑因舖主之吝而狐故弄之以為戲,則非也。
  邑人翟某,作客無為州,流連旅館者數月。館舍宏敞,翟宿東廂中。一夕挑燈展卷,坐窗下。白板雙扉,僅掩一扇。忽聞履聲橐橐自西廊來,及門而止。翟舉首矚之,見一人窺半面於門扇間,年少無須,身衣月白布衫。數呼不答,而人影隨滅。秉燭跡之,寂然也。他日又見之,一如前狀。以問館主人,主人曰:「此狐仙也,人所常見者。」翟思得狐仙而友之,則金帛不難致也。明日具祝詞,爇瓣香以禱,而求為之友。嗣是,狐跡永絕,經月不聞聲息。此狐之來窺,未嘗無飛鳥依人之意。特以翟之願望奢,雖有銅山金穴,不足以饜其貪心,故不敢復近之耳。項喜子廉於取者,母狐者五六年,尚因劉翁之教而始一請於狐。此狐之所以母之也。然而項亦卒為富翁。可見無求於人者,未必有虧於我也。
  董子龍
  繁昌之荻港鎮,質庫中有幫伙董子龍,涇邑人,乞假回裡。荻港去涇百餘里,再日可至也。明日有自涇來者,言其路過分界山,有旅人死於盜。觀者如堵,莫能識其姓氏,或指為荻港典商。以其地連涇界南邑,地保不肯問,已往召涇保矣。
  鋪中人聞為荻港典商,群相驚訝,因詰其狀若何。則曰二十餘少年也,纖而頎長,身衣月白布衫,罩以嘩嘰馬甲,肩一赭黃布袱,傘則太邑崔鋪,紫泥戳記宛然也。聞者大駭,皆曰:「是必董子龍也,冤哉死乎!」
  當茲田家蒔插時,典質者終日絡繹。子龍以家報喚歸,得書之日,即欲束裝;牽雲拽雪,強使停趾,意終不釋。可見大劫難逃,陰曹勾魂牌有以促之去也。昨日之行,晨光未泛,即匆匆上道。縱覓代步,路出朗陵城,亦當投宿。何遽昏憒若是,夜走分界山?蓋自投羅網也,乃鬼物有靈。
  自得傳語後,屢見妖異,伯有之厲,百態交作,履聲橐橐,恨聲呀呀。器物騰擲砰砰然,鼓掌擊桌拍拍然。不惟黑暗中妖聲疊著,即白晝亦多驚擾。典主人慰之曰:「子龍兄,明理人也。歸鞭之速,性急自負耳,非有趣之行者。壽數雖促,膝下已有雛行;歸正首邱,尚當千年血食。無若悠悠者,枉作魑魅。倘聽吾藥石言,善自珍愛,當建水陸道場,超拔汝罪孽,上登天堂。況汝既一靈不泯,冥冥中當加意助力,追攝兇人。俾得及早正法,抵償汝命。若鋪中同伙,皆汝舊好。今汝死,且為神,尚賴關垂呵護,何遽繆行作祟,甘居於鬼狐之列?生前明理人,不應如是也。」瓣香屢祝,終以不應。
  時有贖者,典商豎子手持照票,盛氣往躡貨樓,將按票對號查給。行甫及梯,突有巨捆,擲自樓門,適當豎子前,刮面以墮。驚視之,則即所查取貨也。鋪中人無不咋舌者。
  典主人既許子龍醮懺,因即走伻歸弔,就便助貲追薦。不謂事有大謬:家有生子龍,無死子龍也!分界山之盜殺旅人,年貌衣履,適當其似耳。既聞其異,即日束裝,偕伻赴典。疑團既破,而偽鬼之作耗,亦自此杳矣。諺所云「疑心生暗鬼」,誠哉是言l
  籜園氏曰:「妖由人興」之說,豈不信哉!鬼在靈台中,不在夜台上也。因風影之訛傳,致人心之恍怯,孰意冥冥中即有鬼之冒托而來者?人無肝膽,故鬼得弄之以為戲耳。願天下有氣男子,力持其有主之天,無俾好事鬼揶揄而竊笑之也。
  江本直
  皖城有坐地虎江本直,一布衣猾棍,把持衙門,要結官府。省垣中所有樂部優伶、琵琶小唱,以及上竿踏索、藏鉤耍戲,一切操煙花業者,無不寄其膝下。或有遠來流娼,不投謁江老者,寸步不能施展。
  省有唱檔子者三人,曰康齡,曰壽齡,曰愛齡。愛齡之貌頗下之,康齡韶年妖態,娟麗可人。壽齡生有左性,持躬嚴重,或手犯之,輒色然變,然而厚貌豐頤,圓如滿月,不似煙花中作薄命妾者。
  時有李殿撰探親皖城,耽情詩酒,恣意聲歌。又有桐城令曾公,以罷篆羈留省垣,與李為莫逆交。李喜雛娃,每飯必康齡輩與俱。曾之專寵曰二順,端莊流麗,妓院中名姝也。李方倚翠,曾更偎紅。二人俱有洋煙癖,迷香洞裡,重簾不捲。榻上長明燈,密對枕頭俏影,吐霧噴雲,香風縹緲中,消盡天台歲月。其時洋煙之禁綦嚴,江本直內結曾、李,外合公差,通連一氣,搜緝私燈,風波屢起,弋獲頗肥。曾既為二順落籍,李亦拌納百琲珠購得康齡,心終不忘壽齡,必思一箭雙雕。束裝之日,強委數百金攛取壽齡,已載入船艙矣。
  江本直詭譎百端,有魯陽回戈之力,略施幻術,竟使秦廷璧返,合浦珠還。李殿撰憤燄中燃,恨不請上方斬馬劍,立酬報復之心,因復停棹不行,列敘江平昔之惡,訴於臬使周公。公風厲稜稜,極趙盾夏日之威。聽李訴,立飭懷寧縣曾令,刻日鎖江赴案。
  曾令者,即前桐城令,調補首劇,受篆固未久也。江平昔鬼蜮之行,曾且倚如狼狽。故雖奉嚴諭,未敢輕舉,惟密遣乾役伺之。適江行過署前,役等來報。曾即便服出迎,謂有切務待商,遂相與聯臂歸署。具言「臬憲急欲見公,當為我一往,無甚大故,幸弗恍怯。」乃以肩輿送諸臬署,聞者無不為江駭汗。
  周公竹篦厚寸許,每自下公案行刑,但杖二十,無不斃命者;又嘗以兩指探人目眶,出其珠。棍徒畏公如虎。比江至,即傳班升座,刑具並列。江上堂,故作龍鍾老態。公問江生平惡狀,江托耳聾,應對參差,故言李買歌姬事。公怒呼,使掌頰二十。齒血淋淋,丹流唇吻,膠漬蝟毛。公頗憐憫,怒亦稍減,姑上刑具,下於獄。
  來日覆鞫,獄卒請盥。江曰:「官怒未息,留此血唇,可冀矜憐。若必就沐,掌頰之酷,未可復免也。」及跪,公見江白鬚沾污,血跡模糊猶在,因亦不甚噪怒,惟吆喝使自供。江曰:「兩耳不聰,乞給紙筆,當錄供以呈。」公可之。江坐地握管,頃刻成數千言,敘曾、李風情,顛末甚悉。
  公覽之,總以案情棘手,非鹵莽可以成獄,仍囚繫之。查江於數年前曾充刑房書吏,使人檢察舊案,尋其弊竇,亦卒無所得。又復出示招告,凡城鄉百姓,有能據江某劣跡及曾受其陷害者,均許指名控理。示下,而人不赴控。曾、李既為所挾,而罪狀又無從論坐,獄無可決。
  淹禁月餘,公升陝西方伯,議欲釋江。而江以訟無原告,獄不徵實,必求判有定讞,不肯便出囹圄。公窘於無詞,遂為納粟,予以上舍衿服,始罷其事。
  李二媽
  李二媽,上虞沈鈺之妻;張大媽,其大姆也。二媽悍鷙橫暴,與大媽同爨,屢凌虐大媽。大媽夫興茂,性柔懦,日視大媽冤苦,惟俯首隱忍而已。李每詆張,必兼侵興茂,謂其:「恇怯無能,不敢嚴閨訓,縱容嬌懶婦,欲養作娼妓耶?」種種惡聲,不堪聒耳。李捲髮麻面,大眼濃眉,猙獰如鬼。張貌頗韶秀,故李常詈為淫婢,善狐媚籠絡無氣男子,使不能贈一拳。張或偶辯是非,未有不遭其橫撻者。含冤積恨,欲訴無門。
  一日,張以浣紗偶留溪上,家有雞為丐者攫去。李怒捽張發痛毆,張不能堪,雉經以死。李自知遇張不情,恐其鬼之報怨也,乃覆殮於棺中,頭腦四肢,各布生鐵以厭之。興茂知之,而不敢問。
  李產一子,張無子,惟一女,名富姑,方七歲。興茂以其童年失恃,且知二媽之不容也,遂乞與鄰村郭某家撫養為媳。越十五年,富姑且乳矣,乃告其父曰:「往者母沒時,兒雖稚齒,然已略有知識,父亦知母死之覆身入殮乎?顛倒十五年,鬼亦憊矣,何至今尚無意相救耶?」茂曰:「慎哉,毋多言!脫令二姆知,吾父子尚望活耶?」富曰:「嘻,胡畏懼至是哉?或不敢公行其事,苟暮夜無人時,私啟其棺,棄鎮鐵而反正其屍,誰能禁我哉?」茂曰:「善!」乃密約健工,夜半發塚更殮歃之,衣衾有加焉。又恐塚土翻動,見者疑之,詁旦趣工,持畚鍤而故培其隴。二媽不之察也。
  是時,二媽子娶婦已三抱孫矣。忽夢張曰:「汝斃吾命,殊酷已極。予今牒於冥王,將殲汝骨肉而甘心焉。」其年鈺死,而其子亦夭。塚孫年十二,性敏慧,為其舅鄭二所鍾愛,攜往荊襄,將習估計業,江行遇風,舟覆墮水死。李撫二孫,並養雛女一,涕洟茅舍中,亦覺晚景之不佳矣。然而狼心不改,暴戾如故,鄰里共患之。寡媳鄭氏,知其所為不善,時時勸諫,弗聽也。
  一夕,李與孫俱已就寢,惟鄭及雛養女尚勤夜課。四更火作,鄭與女冒煙以逃,不遑顧李也。其時,烈燄飛騰,黑靈芝燔耿霄漢。四鄰麇至,隔火呼二媽,猶聞喧喊之聲。然而火球迸射,門徑已迷。流光閃爍中,隱約見其手挽雛孫,勢將奪門以出。逼火而僕,爆烈移時,腥臭不可耐。比天明火熄,於灰燼中出其骨,亦零星不全矣。
  最異者,庭前有桑樹數株,去屋簷五丈有奇。嚴冬雪後,枯葉盡脫,林立空條,悉為火灼,頏樻拳挺,黝然焦炭。火力遠不相逮,不知何由連及。殆亦故為其異,以示天報之顯也夫。籜園氏曰:人世之冤深似海,呈控不力。所謂司牧者,誰則有心垂顧耶?此陽世之積,皆固然也。不謂夜台之鬼,身死骨冤,幽閉十五年而冥報無聞。陰曹之玩視民瘼,與陽世又何以異焉?豈壓鎮之法果有益哉?或謂二媽之斃張也止一命,而報及全家,不亦過當矣乎?雖然,二媽之於張,既斃之而又陰錮之,其罪情固不止一命也。況斃其夫、斃其子、斃其孫,而不遽斃其身若雛,未始不冀其改悔而更從寬典焉。至暴戾如故,而勸諫弗聽,則盡室焚之矣。
  干支國
  前明崇禎時,避闖賊之亂。有武昌諸生於摩竭者,字禹門,夙擅才名,而生時不偶,落拓無依,旅居福寧之五丈溪。從役一老僕,姓公,因其多髯,人以公髭鬚呼之。客久囊空,謀生無計。公本舟人子,長於用楫,因而操舟為業,於自主舵,以載往來商販。
  一日,有客賃其舟,將走蔗洋。詢之,亦荊楚人之避難者,姓解名堅。其居停姓海名保,小字狐奴,蓋福之洋商也。依托甫半年,而旅橐已稍潤。乃勸於舍操舟業,從海客泛洋。於從之,相將見海。海雖商賈中人,而雅喜文墨士,見於深器異之,遂相與為海外之游。船出大洋,為颶風所薄,濤摧浪卷,茫無津涘。忽然,天轟地塌,船墮漈水下。回視海水壁立,勢不可以復上。泛泛者不知幾千百里,卒遇一島,舟乃得泊焉。
  其地山勢盤旋,樹木叢雜,峭壁危崖,寂無人跡。明日,舟人共出。攀羅捫葛,搜得一徑,繚繞羊腸,荊榛四合,似非往來慣道,然知其中之必有居人矣。只以窮荒怪藪,莫敢深入。竊意蒼莽中必多猛獸,乃數十人持械連臂以行。
  逡巡二十餘里,始有修途橫亙。更十餘里,則人煙在望,雞犬相聞矣。趨詣之,屋廬聯比,居民環聚,耕作不異於中國,而衣履整潔,動止閒雅,儼然有王化者。問此何地,曰:「干支國也。東行五里,可睹城郭。」尋至其處,巍巍百雉,高聳雲霄,其上豎嵌一石,光潤如玉,書曰「干支國」。下有橫額曰「朝陽門」,知為東城矣。
  方入郭,為關史所阻,問:「客何來?」以「中華」對;問符節,答曰:「因舟行不利,失路至此,無符節也。」乃僅放海、於兩人入,從人俱不得隨。城東隅曠廓多山,蔥蘢綠樹中,惟茅舍數椽,遠近相望而已。其輻員湊集,多在西南城。約行二三里,所見悉峻宇飛甍,迤邐而來,無非縉紳巨第。過數弄,漸達康衢,人聲騰沸,廛舍高閎比戶,牌摟森列。各為額題,字畫百態不齊,而人語亦方音互變,然皆有譯可通。
  叩問其詳,惟本國人情風俗,事事與中國同。有不同者,皆遐方絕域、販賣往來之徒。其招牌字義,各以國書通,以故為中國人所不識。
  國有獻寶館,館主人通識殊方異寶。每歲四月八日,諸肆貨主同詣獻寶館,甄別寶貨。海狐奴亦洋商領袖,舟中貨物填溢。第恐錦繡之屬,不足以當諸商異玩。然既會逢其適,亦姑謄錄貨單,投刺於館。乃大為館主所欣悅,即時延為上賓。蓋國中素尚中華綾錦,時以歲逢大比,向例臚唱後,甲首以下,各賜宮袍美錦有差。蓋仿古元纁幣聘之意,而袍與錦皆須中朝物,重華制也。是歲甲首宮袍,求之尚未有得,獻寶館方切憂惶,海狐奴來如其候,所謂「當土者貴」也。至四月八日,萬商同宴,獨援海登首座,而海遂獲利無算。館主人以其名聞於總財,總財聞於國主,授金庫大使,解亦授副使焉。
  海問館主人以「干支國」命名之意,主人曰:「國所以主歲者也,凡二十四氣。十乾、十二支,悉綱維於是焉。每遇甲歲,有鴻鈞大使者來典試。凡有血氣者,皆得赴試焉。今歲甲戌,不日天使下臨,乃國之大科也。」海喜,以所聞告於。於名心綦熱,因勤攻舉子業,以待試。海既受職,日惟與解在金庫主政,而於獨羈留別館。來船泊島下,留公髭鬚掌焉。
  有伶人寶官者,於獻寶館演戲識子,因而時相過從。一日,寶趣於游金翠園。時場期已近,舉子雲集,名勝之區,遊人雜沓。園有萬花樓,倚山結構,形勢頗高,能收遠景。於攜寶登樓,沽酒共酌。寶雖伶人,頗嫻吟詠,侍於酣飲,暢談甚得。
  對座有四客,冠履嶄新,隨從繁眾,縱橫賭灑,意氣甚豪。寶識之,告於曰:「首座者姓盧,名重環;次座者姓相,名有皮,即前科甲首相有體之崑玉也。餘兩人亦赴闈場者,未能詳其姓氏。若盧與相,直「沒宇碑」耳,請招之來而驗之。」乃趨對座聲諾,唧唧數語,盧、相俱至,相揖即坐,各詢邦族。而盧、相語言多腐,俗氣薰人。於不能堪,趣寶移趾他處,而盧、相諸人猶戀戀隨之。
  沿西廊,過一小舍側,入水榭中。東轉曲橋,一門啟焉,額篆「碧玉瑯玕」四字,植竹其中。有楹帖數聯,款多華人名氏。於疑海魚天涯,安得華人筆墨?舉以問寶,寶言:「無異也,每科主試者皆華人。甲寅歲,岳忠武王來主鴻鈞大使,其科取以冠甲首者,虎將也。甲子主試者為惠子,而蒙莊為之融,定甲首得相有體卷。莊嫌其腐,惠強拔之,而莊不能爭也。」且言且指四篆,以詢盧,盧曰:「望王良午四字,何不識之?」有聞者絕倒。
  無何進院,於文思汨汨,其意良得,自謂穩攝巍科,不作第二人想。乃榜發,而主司雙盲,依舊孫山名落。寶自外至,告於曰:「「望王良午」已名登甲首矣。」出示題名錄閱之,甲為盧重環,乙則王大蘭,丙相有皮,丁田爾耕。蓋是科主試官為李斯,而楊布副之,同考官則以尉遲敬德、秦叔寶為之。二公者,曾拜爵為門神,而盧之父本貴家司閽,故得夤緣推轂焉。國有東門騫者,斯之貧賤交也。及斯之至,騫以病未入場,斯求騫不得,因求其次,而盧氏子遂僥倖焉。
  於乃喟然歎曰:「昔淮陰受蕭相之知,劉平賴鍾離之引。仲父雖能,非鮑叔而不顯;但陽信美,遇鄧騭而乃升。自古英傑之士,誰則無藉而興者,況竭也?樗櫟不材,蔦羅無力,孤身海角,萍寄荒陬,乃欲與大力者爭時命而強功名,何不諒如之?」呼天痛哭,不覺昏倒於地。
  寶以其困頓窮荒,迍邅時命,深堪憐憫。瀹茗救之,半晌方蘇,謂寶曰:「卿其去我哉!我無面目復見卿矣。卿以色藝名重國中,歌台舞榭,豈少富貴往還?而願惓惓於遠竄之窮儒,亦謂其尺寸之長,不難自奮於清流耳。何意鯫生無命,徒然腮暴龍門。若果屈於宏才碩學,斯亦甘心納款。乃旗鼓相當者,只在「望王良午」之輩,僕誠狗彘之不若矣!」
  寶曰:「論此等物事,賤如我輩且羞與為伍。然而氣運推移,非關人力。夫物窮則變,變則通。今君於姓,於者魚也。試而不售,特不化龍耳,終無失其為魚也。魚以水為天,以海為壑。海狐奴,君之良友,現居金庫,富埒王侯。國例二十四氣,吉兇神煞,職事繁多,固以考入甲榜者論補其職。然捐貲納粟,亦有旁門;請托賂遺,更饒捷徑。但揮數千金,不難立膺顯秩。盍藉海力為變計乎?寶請為君謀之!」
  乃往說海,曰:「自明公稅駕於此,不半載而萬商之利悉歸明公,誠哉富有之大業矣!雖然,人之所貴於富厚者,以其資身家、濟鄉里而厚子孫也。今君富奪石崇,而孤零海國,還鄉無路,骨肉無以同其樂,戚友無能丐其恩,子孫無可延其世。虛擁多金,有何益哉!」海曰:「何以教我?」寶曰:「於生與君有金蘭之誼,而大比失志,騰達無由。然尚有可趨之途,公誠舍數千金,資其營乾。在君第去其一毛,而於生受無窮之惠。無損於己而有益於人,君其有意乎?」海曰:「善!苟有利於禹門者,雖萬金不惜也,其恣君所為。」
  寶乃為於援例納金,又復交通當道,上下夤緣,得除授青龍神職,主雨水事。雖官不及海,而宦囊已漸潤。至其政跡多聲,誠不負於寶官焉。於感錢神力,刻木像祀之,示不忘本也。海與於所領職,皆以十年秩滿當遷。於有急流勇退之思,乃約海與同罷職。海亦心憚履險,不敢戀棧,遂乃上表辭位,掛冠俱去,優游林下者又十餘年。
  寶官言:「漈水長落漈,每三十年則一年滿。聞諸父老,今二十九年矣。明年春,落漈當復平。來船在島下,多有缺壞者,篷纜之所需,當整而新之。時至則發,毋以濡滯貽誤也。」海、於韙其言,以告公髭鬚,使預為之備。並出藏金,購諸商珍異。明年春,公髭鬚來告落漈滿,遂即擇日以行。寶官心儀上國,於感其依戀之情、挽推之力,乃攜以俱歸。至海澄,風景不殊,舉目有河山之異。訪海之故居,已蕩焉無有存者。因與於俱返崇陽,盡貨珍異,為富民樂太平焉。
  禹門捐館時,風雨迷暗,霹靂一聲,見有青龍騰踔,凌雲而去。嗣是,崇陽之風雨多調。至今歲旱,輒迎神於龍泉山焉。
  籜園氏曰:乾之係於支也,各因其所屬以互相代謝,此循環之理,雖聖人所不能易者也。於氏子何得以非類者冒跡其間哉?一聞被黜,輒哭倒於地,抑何不諒之甚乎?於稱名下士,夫豈鯽魚名士耶?寶以夤緣之術,置於青雲,於遂感錢神之力,刻木祀之。殊不知雨水之司,亦於命之所由然,無關推挽也。雖然,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魚不得水,則相煦以沫,相濡以濕,幾何不索諸枯魚之肆哉!
  盧裁縫
  盧裁縫,繁昌人,與同邑蔡林兒妻陳氏有私。陳與林兒不睦,有琵琶別抱之志。盧以成衣業出入縉紳家,因藉虎威之助,攛取陳以為室。陳之在蔡也,帷箔不修,結納者固不止盧一人。有屠肆殷大鼻者,交尤密,故歸盧後,月上柳梢之約仍所時有。黑暗私蹤,雖未嘗令裁縫知,然悄無人處,與大鼻對坐閨中,亦往往為裁縫所覷見。
  裁縫性頑劣,喜怒無恒。得大鼻酒肉,便與把袂促膝,語刺刺不休。或砧釜不獲舐潤,則洶洶然惡氣噴人。雖嘮叨毒口,未嘗明辱殷屠,而指桑罵槐,意固顯然有屬也。以此陳與大鼻俱心忌之,遂定謀殺。裁縫尚喜蝸居僻陋,孤寂無鄰,不難為所欲為。
  一夕盧又作惡,陳曰:「何必爾?酒肉固所自有,須知豚蹄之奉,必有所祝。毋徒灌黃湯,不問饜口者之何自來也。」盧曰:「刀尺小技,亦華屋中客。乃只雞斗酒,如許矜持,真村嫗識見也。」婦笑罵曰:「不識誰家殘筵下,搜起一片零星骨朵,便爾油溢唇邊。往取束薪來,若不枉嚼蛆,當許汝醉飽也。」羹熟飲以酒,酩酊盡一瓶,不能復坐,遂倒地臥。
  殷本暗藏幕中,至是招之出,而商所以斃裁縫之計。殷欲縊殺之,陳曰:「似此徐徐結束,太煩人力,不如鋒刃之奏功捷也。」殷曰:「血淋淋殷紅滿地,事易敗露。」陳曰:「易耳。」乃取大浴盆,實荻灰滿其中。時裁縫已爛醉如泥,任人簸弄。殷假裁縫作人彘,橫臥盆灰上。穿刀刲血,灰盡淹漬成塊,無涓滴外溢者。氣既絕,乃移其屍委阡陌間。
  天明,有牧豎驅犢過其處,見有布杉露莽中,意謂人之所遺失者,心竊利之。趨視,則一僵屍倒溝側。驚絕奔喊,裡人咸集,始識其為盧裁縫也。鳴官勘驗,知為冤死。執陳氏入城,連日不為訊鞫,遂為隸役教供。戚友鄰舍衣食足以自給者,株連殆盡。人心皇皇,一時騰沸,而殺人者早已竄避無蹤矣。鄰邑南陵,一打鼓擔、一彈棉匠,俱被株連斃命。
  案延三載,宰亦再易。追捕正凶,杳不可得。後某宰以案久不結,恐乾吏議,乃緝一農家子(亦嘗與陳氏有染者),使狡黠吏教其以獄自承,且紿之曰:「殺盧者,陳氏也。汝與陳氏之姦情已實。倘按陳氏以因姦殺夫,奸陳氏者安得不死哉?汝第承以黑夜遇人於田隴間,問之不應,心疑為鬼,挺刀刺之,實不知其為盧裁縫也。此誤殺之罪,所坐無過於監候,遇赦即釋。如是,則陳氏可以不死,其德汝也必深。汝遇赦後,陳氏舍汝誰歸哉?」農家子信之,遂畫「誤殺」供。
  獄上,農家子論抵,而釋陳氏焉。
  籜園氏曰:盧裁縫之於其妻也,苟實不知,則亦已矣。知之,而佯為不知,又欲挾之以為口脗之利,以致數犯所忌,固已有死之道矣。顧盧裁縫之見殺不足奇,而農家子之論抵則深可儆也。不貞之婦,昵之者以為陰騭無傷,不知婦有污行,彼此葛藤,一人肇釁,殃及人人。彼農家子非殺人者,乃以與陳氏有染之故,卒為殷大鼻作替身。九幽十八獄,又何處叫屈哉。
  何永壽
  何永壽,浙西人。其父榮慶,貿易鳩茲,積貲饒裕。年四十餘,以病歸家,不半載而亡。時壽甫十齡,家無成人,強暴者百計侵掠,貲財耗散略盡。榮慶在時,為壽聘胡氏女。胡止此一女,愛之綦篤。年十七,爰賦於歸。傾家所有,悉資奩贈。惟留田二百畝,為頤養資。
  壽既娶,藉婦奩貲經營商業。以鳩茲為其父舊游處,遂挾資至其地,開一金珠鋪,握算甚工。歲有饒益,而慳吝性成,涓滴無漏,衣粗布,飯脫粟。雖慶賀相尋,或與諸顯者相往還,而衣冠錯楚中,不以縕袍為恥。亦不慣宴客,間一款賓,不過茶肆中供清茗一甌,佐談口而已。或有勸之納粟者,則曰:「囊中黃白物何害於我,而必驅之充盈府庫中,以貧助富哉l」
  內弟胡昌,胡氏之嗣子也。胡嫁女未幾,夫妻相繼卒。昌不善治家人生業,田產所遺,漸以不支。又值歲饑,家況愈窘。聞何以胡氏貲得富,乃假貸戚友,修裝抵鳩茲,冀得何力,以圖生計。何峻拒之,不贈一錢。胡進退無據,遂傭於染繒者之家,而習藝焉。
  何鋪掌肆有馮甲者,胡之中表也。年十二時,即學習於何鋪,閱十五年矣。廉謹敏決,事事賴以經紀。甲弟馮乙,亦客鳩茲,貨氈毯為業,伶俐有口辯。少年放誕,恣情花柳,浪解腰纏,漸以狼狽,債台屢累,困不得償,時時稱貸於甲。甲每規抑之,終以孔懷之誼,不忍竟諉。
  一日,因乙告急,手袖洋蚨二十元,將往酬之。遍索市肆無所得,或以青樓告。甲暴怒,將力斥其謬。問途而往,甫及門,輒有大聲呼「客至」者,內嚎應之。過夾道,有媼來,導甲自側廊入,則赤闌左繞,依牆西走,一門如圭,小弄通焉。
  行數十步,進一院。蕉葉蔥籠,窗紗掩映,有高髻婢立簷下。甲逡巡不進,婢曰:「客故遲遲何為者?」甲曰:「問馮乙耳。」婢曰:「入就座,自相告也。」甲默然。婢曰:「此高小姑妝次,非齧人者。」啟簾促之入,室廬幽雅,左壁下置一榻,幾上洋鍾寶鼎,陳設都麗;對榻設六座,錦茵繡褥,俱甲所未見。婢曰:「姑坐此,小姑甫晨起,結束猶未竟也。」須臾,老媼進茗。
  甲與婢媼方數語,有婢隔簾聲喚:「請客內坐。」媼即代移茗碗,婢啟簾納入。一麗人衣水紅短襖,花繡鑲嵌,絢爛炫目;蔥綠褲底,鳳頭纖瘦,鞋未兜跟,雲髻半偏,臉含宿粉。倦步徐迎,朱唇慵啟,惟凝眸點頷而已。媼指麗人曰:「此高小姑也。」甲唯唯就坐。略詢邦族,甲問:「有馮乙者,聞其往來此地,果有之乎?」小姑以「不知」對。甲曰:「非有他故,昨渠謀貸青蚨三十貫,今取至耳。」小姑曰:「此事當問吾母。」遣媼去。
  移時乙至,見甲駭曰:「奇哉!脂叢粉藪中,不肖者之所留戀,道學人何由至此?平昔嘵嘵,頗不容於同氣。己則如是,而乃相煎太急耶!君既自墮淤泥,弟坐此積債三百鎰,倘不代為出脫,則同拌一死耳l」甲聞言,期期艾艾,舌卷不可複語,雙眸汨汨,兩淚俱下。乙曰:「盍早為計?徒作楚并相對,無益也。」顧媼曰:「餘身陷數百金,專賴此公取償。若事急或有不測,惟向汝輩索人。當牢守勿懈,吾去矣。」負氣以出。
  甲曰:「猰狗之齧人,不可以言語相爭,誰能以德施而受此怨報哉!」乃振衣而起。小姑問:「將何往?」甲曰:「行矣,弗復顧矣;從此參商不相見矣!」小姑曰:「唉,是誠易易哉。不聞所囑乎?人或不測,將惟我輩是索。不能相福,毋以相禍。請姑待乙來,則去住由君耳。」俄焉,環佩叮噹,粉白黛綠者五六人,相隨俱至。燕語鶯鳴,圍如鐵桶,迷花蛺蝶,無路可出。甲對諸麗人曆數乙短,眾無不詆乙而頌甲者。
  煙花應酬,齒牙伶俐,語言契合,坐久忘歸。日已曛暮,燒燭垂簾,酒餚備列,甲猶憤不就坐。諸姬嬲使登席,團團列侍,一肴一饌,各以箸頭挑進。調弦勸酌,移盞就唇,一腔忿恨,消於瓜窪國矣!席有金寶者,彼此酬酢,眉睫間早已暗通消息。眾因相與執柯,或推或挽,送入金寶房作合焉。尤雲殢雨,徹夜綢繆,直至曙色透窗,始朦朧睡去。
  馮乙之引甲入彀,原與諸妓設謀。是夕即暗宿鄰房,偵甲動靜。及至日已向午,甲晨夢方醒,睜眸啟睫時,乙已坐床前。金寶方攬衣起坐,粉胸半露,紅錦抹胸,倦態懨懨,兀然不動。侍兒進水煙,蘭麝三四噴,漸而下床結束。甲顧見乙,驚悸慚汗,無地自容,急推枕起,整衣扣鈕,垂頭坐鏡台前,默無一語。婢促靧面者再,卒不應。乙呶呶聒耳,煩絮不堪。甲怒,搴簾欲遁,金寶趨止之。
  正扭結不解,有甲友方煥如適至,乃勸使皆坐,說考曰:「花月遊戲事,規矩中安索解人?此地當柔腸用事,乃昂昂然作大阿哥氣象,是真焚琴煮鶴,殺風景矣!人生行樂耳,何苦自招煩惱?況足下篤愛友於,今崑玉當迍邅之際,正應面議救援,俾得悔過自新。大丈夫釋憾於杯酒間,今夕弟治卮酒,為兩君通好。敢有二三其德者,當興娘子軍以問罪。」甲乙俱為解頤。於是整席薦觴,猜拳譜曲,挑弄諧笑,極盡歡娛。甲興致之來,亦自忘其忌諱。兩人沉溺脂粉,不出院門者匝月。
  何之內弟胡昌,以何之棄之也。忿甚,益勤廉自勵。旅橐稍完,輒棄染繒業,自作商販。資積日饒,頗好聲譽。結識縉紳,攀附文墨士,惟與何不通慶弔。
  甲之戀金寶也,適值胡氏大男行婚冠禮。冠履之客,踵相接也。甲誑何,謂代胡氏支持賓客。何以甲索謹厚,深信不疑。甲心欲得金寶,而百琲之珠無能謀者,遂盜何鋪金銀數百鎰,買金寶以逃。
  明日,何以失金控甲,詞兼涉乙。乙與胡謀,轉以生死無著向何索甲。何溪刻多貪,素失街鄰歡。因而眾咸徇甲,謂其必無盜金之事,衿士願為甲甘結,而不直何。何恐久訟耗貲,乃復捐金請和,而訟始罷。
  鍾和尚
  族兄潘狄,年少無賴,恃其血氣之勇,剛狠好鬥。嘗從公人捕盜南湖,盜船蜂擁,火藥迸發。狄團伏水底,槍子紛紛,水聲擊若鉦鼓齊鳴,激沫如飛。伏不得起,乃水行十餘里方脫。
  行至溧水,得盟友十人,開一酒館,命曰「好漢館」。一日,有募化僧手提一鍾,置鋪案上。問:「何作?」曰:「鍾重八百斤,每斤募錢一文,所索八百文耳。有能舉此鍾者,弗索也。」諸伙無敢舉者。狄自知非僧對,然性好勝,徘徊觀望,欲乘間顛之。乃暗攻其後,和尚岸然堅立,無所撼搖,但一縱送,狄已跌墮康衢,冥然昏憒,逾時始蘇。急探溺器,跪而牛飲,盡一器,心始豁然。問和尚,則已提鍾他走矣。
  蹤跡得之,尾其後。和尚曰:「不死為幸,何事復來?」答曰:「愧技不如,願乞指示。」曰:「能為我牛馬走,則來。」曰:「能。」因以行裝一裹委狄,使肩任之,重不能勝,跛倚行數十步,其狀甚憊。和尚曰:「重不四百斤,便乃如許作態,纖纖如兒女子。拳棒粗笨事,其何以堪?」狄固請從,和尚曰:「權過荒山,能否汝自決之。」
  行數月,至一處,萬峰峭立,鬆杉蓊鬱,一羊腸徑崎嶇石罅間。攀蘿捫葛而上,出叢林一里許,頓覺山停水靜,別有一天。有平坡,廣數十畝,箭的馬埒備焉。逡巡半里,過橋東折,有塢甚深遂,蘭若巋然。聚食數十僧,皆強有力;又有悍鷙少年寄此習少林業者,亦數十人。鍾和尚之上,有父鍾和尚者,有祖鍾和尚者,且有祖祖鍾和尚者。重門復道深閉,方丈內狄所不能通問者也。
  諸少年身皆輕捷,每躍起,迅如飛鳥。寺前銀杏十數株,圍可三四尺。有數少年,每曉起向樹上疾飛一腿,迅即退立樹外。葉上露零如雨,無涓滴沾衣者。或立百步外,以丸彈楊葉,第認定何枝,彈丸風發。頃刻繁葉亂墮,無一存者,他枝不誤損一葉。或立瓦一片,駢二指削之,則一角落,而瓦立如故。或囊沙懸於四側,人立其中,四面擊之,囊無著身者。又有以手挾數十斤沙囊,聳身中堂,以指掐屋樑,而掛其上,半晌乃下。諸如此類,不可殫述。人各一技,晨夕演習不倦。
  因使狄自獻所長。於是使拳弄棒,如「黃鶯撲翅」、「撥草尋蛇」諸技,莫不竭盡平生之力。然而弄斧班門,略無許可。和尚曰:「所有來此習技者,類皆弱冠以前。今汝年已三旬,技止此耳,烏能為力哉?及早歸去,深自韜晦,或不失為善人之目。若必以區區自喜,好為賣弄,死喪無日矣!」贈二十金,遣一老園丁送之出山。狄自是不復敢負氣自雄矣。
  籜園氏曰:所見不廣,而以區區自喜,此盆成括之所以見殺,而馬服子之所以喪師也。鍾和尚之不傳其技,即謂以菩薩心救世可也。
  藍山過客
  張雨亭孝廉,設帳於藍山僧寺。門牆桃李,多豪氣少年。一日,有過客年可三十許,衣履不甚修潔,無隨從,無囊橐,無雨蓋,隻身至剎。走殿上,逕視塑像一周,即旁窺書舍。與諸生語,皆以客為落魄旅人,大加白眼。進就雨亭,亦落落不甚為禮。客掃興而出。
  時方整潔神像,有護法靈官業已裝就金身,未及正位山門,暫供佛殿上;有關帝聖像繪彩未成,閒供山門外。客感其事,欲留數行墨,以示輕己者。因向雛僧索筆硯,僧乞憐於諸生,無肯予者。客於灰燼中,檢得鬆煤,題壁云:
  古來傳語不欺人,佛要金裝衣要新。
  看汝靈官居上座,漢廷夫子在山門。
  題罷,大笑而去。
  雨亭偶步殿下,見題句大奇之,問髹漆匠誰題此者。匠曰:「適來縕袍書生所留墨也。」雨亭曰:「莫謂風塵中無佳士也!雙睫俱盲,是失子羽矣。」使其徒追返之。坌息至五里外,客尚息足路側。要使回剎,且言師謝罪之深。客笑卻之,牽裾固請,益堅拒不顧。詰其姓氏,卒秘不吐實,但言:「為謝乃師,僕姓名久不流露人間。乘興而來,興盡而返,非由諸公見拒也。」
  徒知不可強,遂還報命。雨亭歎曰:「小子志之:士不可輕!徒自取「肉眼」之誚耳。」
  戒牛肉
  癸卯鄉試,闈中有白鬚翁持一冊,狀如行腳僧之募化緣簿。遍行矮屋中,問有戒食牛肉者,則書名其上。友人吳某書焉,歸而不食牛肉者半載有奇。
  一日,飲友人家。僭置太牢,某戒不舉箸。同座者咸勸之,因而不能自主,輒破戒,一作馮婦。歸而胸膈飽悶,頭腦冬烘,抱「彩薪之憂」者,數日始愈。念必破戒之故,嗣是心懷恇懼,不敢再犯。
  或曰:「此偶然耳,倘再犯面再困之,則信矣。」勸使再試,以觀驗否。某勉從其教,甫一下嚥,疾即大作,身如熾炭,昏不知人。醫治莫效,遷延旬日,卒以不起。
  籜園氏曰:此事頗奇,此理難明。破戒罪不當死,況有勸之再試者,教誘人犯法,曷為無恙耶?初破戒而胸鬲飽,或曰此偶然耳;再犯而卒不起,殆亦適然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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