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屠鈐
韓城屠生,名鈐,銳於讀。年逾三旬,博一衿不得。時赴童子試被黜,慚憤莫伸。悻悻以怒,隻身走少梁。寓蘭若中,日與老頭陀痛飲。
偶縱步山徑,見有古剎懸構岩下。逡巡入視,一顛僧形貌獰惡,坐斗室,酌巨觥,意氣甚得。鈐揖之,傲不為禮,心異之。僧問:「若能飲乎?」鈐曰:「能。」又問:「飲幾何?」曰:「五斗可醉也。」乃進一卮曰:「試飲此。」鈐立而吸之,甫盡其半,沉沉欲睡。
遂隱几臥,覺恍惚身立廣殿下,視東西廡,冠紅纓而出入者踵相接也。堂上碧紗櫥中,設一座,無幃幔,公案欹斜,塵坌黝黑。鈐此時心懵懵不甚明瞭,竊意其為公庭之曠位也。櫥後達曲巷,左側有門。循牆以入,則甓砌成甬道。三四赤幘吏走其前,手挈公文數角,且行且語。
既入一院落,東階下數十人,鐵鎖琅璫,或坐或立。一赭衣老入三木囊頭,猶啑啑與諸囚共話。近睇之,則其族叔也。叔名華,生前富有金帛,不檢於幅,多行不矩,時捐舍已三年矣。
鈐訝曰:「叔仙逝許久,何由在此?且叔何犯,桁楊禁錮,重困奚堪?」叔曰:「子從何來?此陰曹也。予生前惡孽,子所深悉。油釜刀山,償報已歷諸苦。阿鼻三年期滿,應受輪迴。今晚二鼓時,轉輪王當升座視囚。鬼犯四十名,俱於今夕投生人世。予罪貫盈,陰司磨折都無所怨。奈聞獄有定讞,罰予來生為秀才!自顧孽雖已極,而罰作秀才,未免罪浮於惡,心良不甘!」
鈐曰:「叔言何欺也!姪試童子,十戰皆北。苟獲廁身膠序,死即瞑目!叔果來生若此,當賀之不暇;而以言「罰」,語太不倫矣!恐所聞之不實耳。」叔曰:「汝未身當其厄,宜其不諳也,請姑待之。」因指其門以示曰:「此其內,即轉輪王之視囚處也。苟目睹其驗,則疑釋矣。」遂相與俱踞階下,歷歷言陰曹事。與人世所傳,不甚差繆。
俄而秋煙昏暮,磷火熒熒,魚梆再譬,鼓吹井作,人聲騰沸,重門洞辟矣。堂上設庭燎,光輝如晝。鈐雖不能登堂近矚,而遙睨檻外,亦足微窺其略。時有藍面鬼高唱報名,諸囚悉魚貫以進,月台下架一大輪。各犯聽決後,俱推置其上。電轉飈馳,或人或畜,俱隨輪而化。惟鈐叔最後,鞠問數四,王怒傾簽下,有牛鬼唱籌,聲嚄唶,如老鴟夜叫。杖決訖,堂上擲下銀雀攢花頂一枚,金鑲百疊襴衫一襲,裝好之,推付轉輪以去。
鈐睇視甚審,忿燄中燃,勢不可遏。輒惡口喧呶,眸眥裂,聲言:「屠華乃萬惡滔天,不應有一衿之賞。」情將闖上公庭,與王力爭其妄。搶階方拾三級,即有長臂鬼拒鈐以叱問:「鹵莽若此,意將何作?」曰:「鈐叔惡人,來生予以秀才,於律不公,鈐爭所必辯也l」鬼曰:「汝所辯者,乃屠華耶?汝以秀才之報為善,則大謬矣l獨不見閨中之處女乎?窮年皓首,以處女老於空房,徒多形跡之嫌,並無倡隨之樂。夫為秀才,亦猶是也。何物狂生,敢亂陰律乎!」乃推鈐跌階下。
遂驀然以醒,則曉霧凝寒,晨曦未上。視古剎則已無存,惟衰草蓬蓬,身臥石廣間而已。細思夢中「秀才」、「處女」之說,不覺大悟。因放浪不復作歸計,後披剃為僧,不知所之云。
籜園氏曰:秀才,鈍物也。聖賢規矩,非專為秀才設,獨秀才偶犯不韙,則指斥隨之,人人唾棄之。一登仕版,清白吏幾人可以自誓?幾似司吏之條為可縱,而秀才之律不可逃也。然人各有心,當境每苦不足。往在家昆南河副督署時,聞兩江制府某公,少襲侯封,自恨不由黌門出身,思得一秀才作繼嗣。其時,公之少君方總角妙齡。倒限及冠當襲職,場屋景短,心甚燥急。延一名師,歲報束脩千金,約限冠內必博一巾。奈天定不如人願,貴公子十五而殤。秀才家之欲覓封侯,與封侯者之欲得秀才,不同一難乎l惟是讀書之以秀才終,猶閨人之以處女終,誠切喻也。摽梅失候,雖文王之民不能無繁詞,況作衰世之秀才乎?
鬼報
山西寧武府同知吳藻修公,雲樵總憲公之封翁也。善岐黃術,待銓京師時,寓涇邑會館。有同邑查某,亦儒生之流落京師者,寓旅邸中,患病己篤,醫不肯診。逆旅主入恐其死而見累,拌舍數月飯資不取,但逼勒使他徙。喧嚷之聲,達於戶外。
公驅車適過其處,問之,知為同鄉人。因載歸會館,佈置臥榻。診其病,誠險症也。然尚非不治,投以方,隨效。藥三服,其病若失。公戒之曰:「病雖愈,飲冷必當復作。復作難救矣l夜靜茶冰,性命不可以嘗試。餘之僕從繁,渴當呼我,待煮沸湯進之。」查唯唯聽命。夜闌果覺吻燥,思飲綦切。然思:「吳公起我於死,恩已不能報。一勺之需,必煩人臥起,未免不情之甚。況已平復若是,何至以飲冷之故,大相妨礙?吳公之意,想恐過於不檢耳。」因索壺而宿茶猶存,傾飲甚適。
明日公復診視,大驚曰:「何變症之速耶?膏肓之患,雖盧扁復生,亦當斂手。昨夕所囑云何,何便以藥石之言為兒戲也?」查曰:「夜分口渴時,念尊紀煩怠,甫得偃息,不忍以瑣瑣相呼;況枯腸之灌,適口甘芳。竊謂金沆玉液,斷不至以仙漿殺人,所由倒瓶暢飲耳。」公無言而退,召僕從囑之曰:「往為查某經營喪事,明日查某不朝食矣。」其晚,病果復作,曉而氣絕。事過,公亦未嘗以所作告家人也。
歲越數寒暑,公之崑玉黃州別駕璧城公,復以謁選入都,仍寓會館。年少不羈,眷一妓,深相愛悅,揮霍多金。土堆邏卒大為眼熱,勾通兵馬司,將挾「宿妓」之條,以要千金之賂,而璧城公固茫然也。
其夕,仍詣妓如故。甫履闥、妓驚曰:「君猶至耶?禍不遠矣!兵馬司思欲甘心於君,或不滿其意,前程立覆耳!既入其笠,前門不可復出,惟有後垣可作段乾之遁。乘此人未盡集,早作自竄計,遲恐無路可逃矣!」妓懼僕媼中有為土堆作姦細者,乃自導公至後垣,使逾而脫。
然舍後荒僻地,四顧蒼茫,不辨東西。所向星月不光,人蹤杳絕。強勉尋蹊,步步蹉跌。忽見一燈炯然,漸來漸近。呼之,執燈者驚曰:「客從何來,乃摸索於暗中耶?」公曰:「路生,適誤也。」曰:「君固非本京人。」公以安徽之涇縣告,客曰:「同鄉也。」乃各詰姓氏。公言吳姓,客言查姓,名某、字某,互告甚悉。
查曰:「君少年人,此非善地,豈所宜至?視君形狀,尚自驚惶未定,當是受恐嚇者。今將何往?」公曰:「謀歸會館耳。」查曰:「所向固同也,燈可共照。此去路荒而多汪,非有寸光引道,則墮而死於水矣。」爰指迷途,先後以行。
既及會館前,查曰:「至矣,望門外尚有立談者,公可自入。僕適有瑣務,詣人於衚衕中,數語隨來耳。」公走及門,猶翹足以待查。移時不至,口叨叨自訟。立談者問:「將何待?」曰:「待查某。」問:「查何往?」因指隔舍衚衕以示。立談中有會館之老掌管鑰者,言所謂查某,乃故鬼也;隔舍衚衕,乃會館之圍牆略留隙地,別無可通也。
公不信,掌鑰者曰:「是非虛語。昔查物化時,有藏簿可作記事珠。其藥之應驗若何,病之翻覆若何,死之時日若何;函有材櫬,殮有衣衾,葬有封樹。君家藻修公載筆特詳,以備後之見訪者。今城南義地,其碑猶在。藻修公之推恩於查者,非泉下人之所敢忘也。想君今夕必有險難,鬼故報之耳。」入室而示之簿,果藻修公之故筆也。
籜園氏曰:吳藻修公碩德重望,鄉里競傳其人。如查某事,使其鬼不示報於璧城公,雖子孫亦莫詳其先人之善者;亦可見公之為善,而不求人知也。雲樵公之發軔,公之及身而見者也,至今四代猶科第不絕。陰騭之留遺,子孫且不盡知,他人其及知之乎?今之人偶為一善,而惟恐人之不知者,其亦得公之行事而鑒其心、觀公之子孫而原其故乎?
駱安道
駱安道者,山左濟南人,少失怙。有兄長振,七齡時遇兵革之變,為賊掠去。更七年而後生安道。
安道生而聰慧,週歲能識之無。甫三歲,父賈於濟寧,得暴疾卒。遺橐數千金,皆為同人乾沒,家以驟落。晨夕饔飧惟仗母針黹,拮据度日。安道五歲即就塾,上口成誦,十歲而畢十三經,一時有「神童」之譽。十五入邑庠,以父在時有富名,襁褓中即論婚於大家。及聞泮捷,內家意甚欣快,即擇吉送女完姻,奩贈甚豐。
生藉此資潤,得以膏火佐讀,然卒偃蹇不能上進。年三十,僅因歲試以冠軍食餼。秋闈屢蹶,七薦不售。因念人生周甲,已度其半,文章無價,際會難期。徒此硯田死守,安在有秋可卜?值戶部開捐納例,乃盡括累年銖積及閨闈釵釧,約值千金,囊之赴都。將援例報效,冀選訓導實缺,為終身衣食之謀。
驅車行數日,夜宿富莊驛。遇盜劫掠一空,進退躊躇,罔知所計。適有山西客停車逆旅,自言姓洪名钊,字雄夫,亦赴京都者。談次,詢生行蹤。生以所遇告,且言京都不可到,欲謀返轍,而羞澀空囊,苦無資斧,真置身死地矣。洪勸不如入都,千里邦畿,輻員輳集,人有一技之長,皆可以售食。秀才家藉謀一席,可無憂薪水,爭名者於朝,機會固不少也。爰解囊出三十金贈生,即邀與偕行。生感其義,遂詣都。同棲一旅店,飲食共之。
洪每夜出,常數日不歸。一夕,漏已四下,洪恕推寢門以入,擲革囊於地,促生起。生驚問革囊中何物,則曰:「仇人首級也,隨地訪覓,已閱三寒暑,今始得之耳。」生大駭,知為俠客,益敬事之。洪探篋出藥,滲化仇頭。既乃取宿肴藏醞,相與暢飲。因謂生曰:「僕將之彰德府,了一心願,約須冬底回鞭。君孤身逆旅,何以久處?明日當為君覓一枝棲,暫為駐足。待僕回時,再圖良遇。」乃推轂於梁主事家,主西席。雖館穀不豐,而主賓尚洽。
歲終待洪不至,心頗忐忑。適梁有相識之濟寧人,以捐資選得湯陰縣令,將之官。生以湯陰為彰德屬邑,可藉以蹤跡洪生,因懇梁薦司筆札,隨以抵任。不謂居停主人乃商家子,目不識丁,恐為秀才家所輕賤,每見生,故作白眼相對;又忌生伶俐,恐以頑鈍見欺,事事提防謹密。
生不能堪,辭出。薄俸既罄,行不饋贐。旅橐蕭條,不能就道。乃停趾關廟中,將售筆墨以裕歸裝,並冀洪生聞而過訪。詎設硯不數日,居停知之,反誣生以招搖,勒押出境。不得已,典質衣衫,僱小車一輛,侷促以行。沿路艱難,半耐枵腹。
一日至濟寧,問渡為舟子所窘,論價數炊時,掯不得過,忽有壯夫肩巨囊,健步而來,見舟子出言不遜,大為不平。引手持之,輕若舉雛,僕諸地,贈數拳。痛不能忍,伏地哀叩,請即就渡,不敢復爭。
生甚德之,叩詰姓氏裡居,乃即其兄長振也。因告以失意之故,行旅之困,且歎曰:「僅不為丐耳!」振曰:「幸獲巧遇,可無憂匱乏。第吾雖稚齒離家,然爾時見嚴君以巨資行賈,家道自是富有,何忽喪敗如此?」生述往事以告,因問振所從至。振言被掠時,以幼慧得賊歡心,教習槍棒。數十年羈留賊中,每欲竄歸,苦不得脫。近因賊酋病斃,故得挾貲以遁。
於是昆季追隨,同抵濟南,出金營乾,家以大興。復之濟寧,追訪往事。知賺騙父財者,即湯陰居停之父,愈益憤懣,欲尋報夏。以其在職,未易逞志。因安道曾遇劫盜於燕境,自念身在綠林時,山東響馬多有交識音,乃往跡之。至則其盜固盟友也,請還其金。振曰:「弟來非索金者,只以湯陰令者貪污為民害,且吾仇也。乞劫巨案,以落其職。」盜唯唯,振遂辭歸。
俄聞湯陰連出盜案,劫殺數命,贓以千萬計。久捕不獲,令心惶急。正在賂遺當道,設法彌縫。忽獄中舊係巨盜五人,一夕越獄俱逋,四緝無蹤,遂以處分解綬。
其歲值大比,生攻苦書帷。夜分將寢,忽洪生若飛鳥墮空下。生睹大喜,各敘寒暄,問知洪固自湯陰來。蓋洪初自彰德還都,聞生已隨新令尹之館湯陰,意謂其行得所矣。會有遠役,遂亦竟去。近以事過湯陰,就便探生。知其不堪挫辱,已還濟南,而令亦方罷居館舍。洪夜入令舍,將殺之。甫越牆,見有燕使者至,緘函授令。緣令有一子為上捨生,當應秋試,以數千金夤緣得關節耳。洪乃殺令而劫其函,即以關節投生,托為巨公所贈。
生不知其為劫取也,錄之,獲中經魁。主司廉得其情,然事屬闇昧,且有賄賂關礙,卒不敢問。長振後應武試,亦中亞魁,兄弟皆貴顯云。
籜園氏曰:銅臭兒冒竊權位,而宏才宿學屈寄藩籬。吹毛索疵,捕風捉影,妄為是非,附會其短。此等人當道,蒼生之貽害其有窮期乎!洪雄夫之刃,固自一片婆心。然而天下之為湯陰令者,尚可以數計乎?子產之乘輿,焉得人人而濟之!
孫新泰
孫新泰,字東山,大同廣靈人。少讀書,一目十行。其父原,以進士作浙省之金華縣令者,家購藏書萬卷。泰恣意涉獵,遍覽古今。篤誦成魔,無晝夜淫於鉛槧,凡百俱廢,惟前賢治術心學加意讀求。為文多崇論宏議,道人所不能道。尤留心韜略,嘗繪天下輿圖,斟酌駐兵樹柵之處、考究精詳,鄉里共奇其才。然已年逾而立,不能掇一芹。聞者冤之。
家綦貧,饘粥恒苦不給。有兄官慶,服賈襄陽,已十載未歸,惟歲寄十數金贍其家。時因歲饑盜起,道路梗塞,鱗羽不通,生計愈促。家有屋兩舍,無他男,惟一嫂、一婦。婦再產,而一女僅存。孫計不能自活,欲往訪兄,苦無資斧。乃貨屋一舍,以其值之半,給嫂、婦度日;餘半實行橐,問道襄陽。窘不能謀代步,書生孱弱,行難矯捷,日走二三十里,即投止棲。
一日,宿河畔大王廟。殿宇不甚高廣,僧房一所,別無空舍。但於神座側,展袱被以寢。甫合眼,聞傳呼聲言「大王接旨,儀仗俱行」。大王冕旒袞服,坐龍輈上,氣象威猛,不可仰視。出殿,一炊時始返。天使輪轅先入,大王隨至。既下輿,天使登堂宣詔,大王跪而聽命。孫雜人叢中,默審所讀,多不可辨,中數語云:
天道無常,人才罕遇,循環未已,否泰相仍。是以過宋兵圍,聖人亦曾當厄;在陳糧絕,君子於以固窮。因茲盜賊之鴟張,不惜賢豪之蠖屈。四郊多壘,縱待持籌;萬里長城,何嫌投幘?適遭蹇運,未厭民災。晁氏智囊,莫當其用;王公手版,姑任其持。抒薦牘以攀轅,恐有東方躁進;辱裸裎於司鼓,致令北海違心。茲敕汝金龍王,驟起風波,多興雲霧,隔離天日,布漫寰塵。杜李謫仙吐氣之求,免盆成括恃才之誤。
云云。開讀已畢,天使遂行。適以呵殿驚醒,則南柯一夢也。孫初意以烽煙未息,欲上條陳。因聞夢中詔語,不覺銳志全灰。愁思宛轉,終夜不能成寐。
天既曉,檢袱以行。逡巡十數里,忽逢河決,電掣雷轟,巨浪拍天而至。倉卒不能避,遂汨於橫流泛濫中。浮沉裡許,甫遇一土阜,匍甸以上。氣息已微,無由再振,痛苦之極,無天可訴。延隔一宵,始有救者,以扁舟渡去。至一富翁家,詢之,知為書生,且異鄉客。憐其困,易以衣履,飲以薑湯,給之食,送宿西賓館中。翁四子皆就館讀,其師固宿儒也,與孫討論,覺其才,大為欣賞。商諸翁,以兩雛孫使教之。
設帳半月餘,方耐心課讀。詎以沒水之時,濕衣枵腹,蹲身土阜者一晝夜,驚恐之餘,益之感冒。現雖暫假枝棲,而斧資盡喪,赴襄無期,不得中懷鬱悶。漸致頭腦冬烘,寒熱交作,病不能興。雖居停主人亦時時延醫診視,湯藥常調;而其嗣君等多以乃師薦引之訛,時生誹語。幸有未盡天年,不致就木。一月後,方獲安痊。病時醫藥,俱登簿記,持以示孫,謂:「先生病軀甫爽,此項姑為存記。俟起居大適後,再行消算。」孫核所費,已近萬錢,自計月俸無多,須督課終年,始敷病欠。
富翁年近七旬,不甚操持家政,一切聽諸嗣君。豪邁少年,恣情鷹犬,雖供筆硯,無意斯文。自孫病後,供給漸不如前。豪家僕從,盛氣軒昂,見孫衣衫藍縷,往往肆意譏嘲。孫以寄人宇下,未敢驕貧,只得吞聲茹苦,俯仰隨人。然而迎合不工,時遭凌侮。度積俸略完舊載,乃決計求去。翁憐其乏,饋四金作路費。遄行旬日,詢問途人,去襄陽尚三百餘里,但前去不遠有水路,可趁舟以行。因而銳意趲程,錯過宿店,日暮途窮,投宿一五福廟中。
夜夢至一衙署,儒冠雲集以數百計,鵠立堂前,似是試場赴選者。俄而有冠紅纓者四人,呼眾俱進。至後殿,殿有額曰「公平堂」。堂上設一大架,置秤其上。有五男子,狀甚猛惡,鬚髯如戟,戴鐵兜鍪,高張雉尾,貫甲登座,啟冊點名。兩行對列夜叉凡十數人,每唱一名,則夜叉掖而登置竹籃中,以秤稱之,驗其才之多寡,謂之「衡才」。
其毫無輕重,或才不及一斤者,五男子即出巨金賞其人,善詞以遣之。才至數斤者,不賞,聽其自去。才十斤以上者,叱之使出。二十斤以上者,撻之使出。然而,受賞及聽去者凡數百,叱者二十有奇,撻者十數人而已。中惟一江南秀才才至六十斤,孫才五十斤,一浙西明經才四十斤以上,餘及三十斤者已屬寥寥。於是江南秀才則三木囊頭矣。孫及浙西明經皆梏其手足,囚於獄;其三十斤以上者數人,惡就監禁。
禁卒貪酷,索賄於秀才。不獲,褫其衣,鞭三百,血流浹背。次即及孫,孫大聲呼冤,謂「賊強盜枉造惡孽!既稱而知吾才,何又凌虐如此?汝輩狐群狗黨,依倚賊勢,擄掠英彥,荼毒善良,必為王法所不赦!」卒惡其不屈,大怒,手一鐵杖,肆行威逼。孫拒不受杖,兩相嘩聒,遂號而醒。汗液淋漓,濕沾茵褥。怒氣勃勃中,睜眼凝注,神座前長明燈熒熒照殿,始悟身棲野廟。
惡夢不祥,心甚駭懼。追思曩前大王廟,以夢兆之凶,竟致溺身之應;若妖夢有靈,其禍將不止是。然目前困窘,已是人生極處;若再言進境,惟有森羅殿前領受刀山油釜耳。正在伏枕低徊,憂思輾轉,忽聞殿瓦淅瀝有聲,一片愁霖,逼人腸斷。想來已泥深滑滑,更不識作何攜屐,真將坐以待斃矣。
甫曙即起,徘徊殿下盼晴,不覺晨餐已屆。僧呼同飯,孫恐囊資不給,噤不敢往。僧覺其情,曉之曰:「老僧以盞飯資生,往來行者恒藉駐足。出家人方便法門,先生有窮途之厄,必無索值之意,乞毋多慮。」因強食之。霾陰彌日,孫心焦急,欲躡芒履冒雨以行,僧又強留。
有打飯傭工進曰:「近村施主,有林氏婦新寡,已產兩男,長者甫五齡,次尚呱呱抱中,累不能嫁,而家擁千金產,未有主持,欲求贅婿以庀家政。先生豈有意乎?願代圖之。」孫曰:「窮途落拓,妄念所不敢存。況家有糟糠,為擇婿者所最忌。縱圖之,亦未必有成也。」工曰:「姑使相之而告以實情,棄取俱令自決,必無議其後矣。」孫頷之。明日,有老媼來廟燒香,見生悅之。商諸傭工,令生偽打飯者,俾婦自相之。婦奇其貌,不嫌有結髮也,擇吉迎孫而贅焉。
婦年二十八,貌僅中人,而善讀詩書。孫曰:「卿固少受師教乎?」婦曰:「雖從師,非有專席。總角時隨阿弟戲塾中,以旁聽知句讀。先生嘉之,掖使與弟同讀,附絳帳者二年有奇。罷讀後,好閱瞽兒詞,以詞可意會,不憂解人之難索也。文義漸順,然後涉獵他書,亦稍稍領悟,惟苦無人就正。乃弟雖托業丹鉛,譾陋尚甚於我。既適林氏,竊謂同硯有人,可藉作深閨攻錯。不意昂昂七尺,直「沒字碑」耳。生性貪吝,非睹黃白物不開笑口;家資億萬,尚朝夕戚慼憂貧。親朋假貸,百無一應。然而年甫三十以卒,鬼門關上不聞以輜重入者。生前恐親族知其富,凡商伙皆用異域人,典鋪商業多托名於戚友。物化後,幾於不能問鼎。妾因正告親族,有能為亡人訟業者,則三分其數,訟者得二,妾願得一焉。今之存業,大半由此。是人以寄嗇失之者,妾以慷慨存之也。君雖文弱士,不慣理家人生業。然須兩睫分明,任人允當。君子、小人原自較,然任人者自徇其偏,以致是非顛倒,茫無定衡耳。小人之術,人人知其奸,而當局者獨不之覺,此奸之所以巧也。不惟不覺其奸,且視為天下之大忠,此奸之所以中人者深也,非不明受其欺而屢陷於禍。而小人者又善自脫卸,卒使君子引其咎,而小人任其功。先夫之誤,坐無知識,前車可鑒也。」
琴瑟既調,議論頗合。只以繫念伯兄,難耐行窩安樂。計其地至襄陽不過數日程,一葦可航,無憂多費。謀諸婦,載谷數百石,赴襄糶賣,即便探兄。舟行四五日,方刻期抵襄。一夕為土寇所劫,盡散其谷,幸船價已清,惟有催至襄陽,再作理會。及至四訪,不惟官慶不可得,即官慶所托業之鋪,亦已關閉多時。有言其轉往漢陽者,乃更赴漢陽諮詢,亦並無音耗。旅囊已罄,不得已賃居道觀,賣卜度日,卜常有奇驗。
邑人朱某,因問卜識其人。暢談世事,議論慷慨,稱說天下地理,瞭如指掌。筆墨甚繁,無不淋漓痛快者。嘗自言:「兩夢甚凶,前夢已應於當時,後夢之應宜不只此。」又云:「古人所謂「天降大任」數語,非有鐵鑄人,早被磨折死矣!焉俟「大任」之至乎?前於河決之遭,不死者幾稀。若復有當日之事,將索我於枯魚之肆,安得有不能之增益哉l」朱某在漢陽,往來孫氏者數月。後因事回涇,及再至漢陽,訪孫氏已不知所往矣。
以常理論,則孫氏之學不為不當於時。然而天心不可問,又誰能料其窮達哉?
籜園氏曰:若天下有大才者必有大伸,則人見大才者,又誰敢以白眼相加哉?正唯窮達不可知,故人得易而侮之,不磨折死,亦氣憤死。猶曰:「增益其所不能」,又何賴有此「增益」哉!
董琳
邑人董琳,以茶商客粵中。旅邸多狐,無敢犯者。琳一日方晨沐,有雛狐三四頭過其前,投器擊之,斃其一。或謂:「君殺狐豎,必獲惡報。」琳亦心悸之,久之寂然。
琳有一子,年可十餘歲。因其不慧,思更聘麗人之宜男者為簉室。偶稅蛋戶船,有美女曰胡素云者,環姿瑋態,裊裊如仙。琳惑之,日同眠食,水宿旬餘,綢繆臻至,遂有白頭之約。時因胡母他適,睽隔尚遙,無主婚者。乃留下聘物,為割臂之盟而別,期以百日內,胡母當至,必詣琳於粵垣。既而半年無耗,琳懷思頗苦,漸染迷惑之症。醫治半年,始獲痊可,而心念素雲不置。
明年,歸棹江南,過大姑塘。阻風,繫舟巨艦旁。艦有女,憑窗流盼,粉光嬌豔,星眸炯炯射人。審睇之,則素雲也!問其艦,則某貳守之眷屬也。心輾轉不能決。日方曛暮,有叟立鄰舫上,攀談數語。叟自言白姓,與貳侯之司閽者金貴相友善,識艦中事甚悉。適間窺窗女乃二公子閨帷中侍兒也,因與三公子有染,為室人所忌,將遣之矣。琳曰:「事可圖乎?能為我圖之,則千金之報所不惜也。」叟臼:「可。無需此,不煩君費,請當執柯之任。」遂為關說得之。
琳問女曰:「汝非胡素云乎?」曰:「是也。」曰:「然則舟中之約何忘我也?」女茫然曰:「誰與君約者?」琳告以粵東舟次下聘之事,女曰:「妾九歲時,父母鬻身於主人家。今茲一星終矣,未嘗一出戶庭,何由至粵東哉?唯去年有廣州老尼,托缽署中,言妾有異相,他日貴不可言,不過一年,紅鸞之喜當至矣。」琳既驚且喜,遂攜與俱歸家。
婦翟氏,悍妒異常,見胡女美而琳嬖之,事事多左袒,思欲用武,而琳亦雄鷙。偶一語侵胡,輒飽老拳。既無所為計,乃反甘詞趨奉焉。每琳盛怒,則諂乞胡為之緩頰。閱歲餘,琳當復之粵。時胡已有娠兆,不三四月當產。私心繫戀,欲將胡俱去。翟說琳曰:「此去長途數千里,舟車水陸,瘴厲侵人。胡妹體本孱弱,又兼臨蓐有期,風塵跋涉,辛苦何堪?脫有不虞,悔之晚矣!君但當早去早歸,勿似從前留滯。數月來已悉妹性,飲食起居,調攝不虞疏漏,可無事惓惓也。」琳信之,遂行。
翟婦有無賴弟,貪杯譎詐,日與遊手者謀行不義。琳既發,婦招弟來,將與計殺胡。弟曰:「律文殺人者死,利於姊而害於弟,誰為姊行此酷妒哉?不如貨之,千金可得。吾與姊瓜分焉,各飽其私橐,而又不任殺人之名,利孰大焉?」婦曰:「言之誠善。然殺之猶可托病以報,若嫁胡女,則阿大性暴急,必將斃吾而甘心焉。」弟曰:「不然。天下安有不白之冤哉?殺人之條,不惟律有難逭,枉死鬼一靈不泯,疇能默默泉下哉?天下事患無阿堵物,則不可為耳。苟獲千金,弟將徙居與姊鄰,更多買酒肉以交裡中之強暴者。阿大無他長,所恃者少壯有力耳。我眾彼寡,勢將不敵,其又何懼焉?」計遂決,嫁胡於邑城某宦。
明年琳歸,聞胡已嫁,忿甚,怒目裂眥,立索杖與婦尋鬥。無賴率眾助婦,惡黨繁多,勢如狼虎。琳不能勝,恨恨而出,四處蹤跡。知胡在某宦家,而侯門似海,青鳥難通,徘徊觀望者已匝月,欲謀一面不可得。一日,悶坐水西寺,見有香車到門,服飾炫耀,僕從甚繁。審睇之,胡女也。琳兩目熒熒,寸心如割。胡亦扶婢停趾,相對潸然。終格於宦眷,脈脈不能通一語。諸僕從似微窺其意,促胡行香,匆匆遂去。
琳自是喪魂失魄,積恨成狂,哭笑無恒,語言舛謬。間行至金陵,寓聚寶門外一同鄉茶肆中。雖患癲疾,而行動不甚乖常,惟斂跡樓居,不喜與人接語。時或閉門一哭,慘痛之聲,聞者酸鼻。又忽日徵楮墨,晝夜謄錄不輟,但不知其何作也。
一日,冠而入城。值制府陳公旌節過三山街,琳遮道揖之,以封函進。制府遂執之回署,開函閱視,皆狂悖之言,罔知忌諱,大抵以重爵餌制府,冀其助己為逆也。並書逆黨姓名為一冊,各署封銜:某也將,某也相,及戚友數十人並列顯職,倫次井然。且自誇其巢穴之固,某山某水,悉以營寨命名。所封戚友,各有主者。制府大駭,鞫之則所供與冊胥同;而吐詞不經,多所迷罔,且空言無所徵實,未可據以為信,姑下諸獄。
適某將軍以他事見過,語及董琳事,將軍以謔語應之,意似相諷。公惶懼不知所對,但言其人似有瘋疾,當嚴鞫之。將軍去,公與諸幕僚商其事,且言將軍之諷己也。幕僚謂:「情關逆案,非可以私意矜全。不如奏聞請旨,寬嚴出自聖裁,功過皆不自居。」公方擬具稿,而數十人性命株連,猶遲疑不絕。
晚鼓後,忽軍署九炮連發,公驚曰:「將軍彈章上矣,不奏則禍將及我!」乃具狀以聞,立下機密札,收琳眷屬。籍其家,並無軍裝器械;捕諸逆黨,類皆茶商之同販者;營寨亦訖無證驗。星使奉按是獄,以其無狀也,乃免其族滅,而盡釋株連者不問。惟琳夫婦論極刑,其子發黑龍江,給披甲人為奴。後遇赦歸,不數年卒,董氏之祀遂斬。
其子云:「黑龍江多魚,居人每收曝日中,令乾以代薪;地少樹木,遍處修篁叢雜。論人貧富,唯以牛羊之多寡計。每數十家於露處作一大灶,置巨釜其上,晨夕各以盛器割牛羊肉納巨釜中,蒸胾以為食。其大灶所用以炊爨者,皆竹也。」
籜園氏曰:董琳籍家時,餘年雖當童稚,然已略有知識,至今猶能記憶之也。論者多咎琳以雛狐之斃,致此慘報。然即以人命之條重,按律文論抵足矣。何至一家星散,略無逃罪哉?但胡女之作合,其事甚怪,又不可謂非狐之故也。
祝藹
平原祝藹,字吉人,富有金帛,頗不嚴重。人無貴賤,皆得與論交。同里宋五者,販賣鮮果為業。天賦樸茂,能談院本,雅好吹竹,遣興者每趣其人。祝以買果相識,攀談日久,兩相甚昵。因謂宋曰:「以汝一介孤貧,終鮮兄弟,行年三十,鰥泳以游,將何以延宋氏之祧乎?盍擇佳配,早為中饋計。婚錢之所需幾何,則僕任其責。待相婦成,當來自取也。」宋不可。祝曰:「請為立券,俟子力饒,而後取償焉。」宋仍猶豫,屢促之而後諾。
有王氏女,宋相之,意甚愜。或短宋於王,曰:「負販奴家徒四壁,得此以為婿,將累室人憂。」婚遂阻。復擇於濮陽氏女,更優於王女,而或謂女有不產之疾,乃止。有冰人袁媼者,以項氏女薦。女美姿容,幽沉淵默;針黹女紅,恒不釋手。里巷有識者,咸以為非此女無以言得婦也。宋悅之,乃蠲吉賦夭桃焉。
既結縭,落落難合,晨夕起居,不通一語。宋一小販,事事拮据,不獨室廬假之祝氏,即洞房陳設,亦祝周旋。誰道庸人福薄,辜負良朋。芙蓉帳裡,雖同覆鴛衾,實不啻蓬山萬里。然只淡淡相對,誶詬之聲,亦未聞出於閨闥。而又口不言貧,每宋五出販,唯自閉門拈線,刺荷囊,制綦履,倩鄰媼賣之,得錢自給。祝見宋,取醇諄勸調琴瑟。宋五鄉里兒,慚靦罔知所答,俯首默默而已。
祝告同里曰:「宋氏之婚,竊自詡美舉。不謂奈何天中,人各向隅,則無功可錄也。此必選擇不精,日者之誤耳。當更卜吉,重諧花燭,則逑好自敦矣。」乃商之星家,諏得吉日,重展氍毹,鼓吹交作,趣宋夫婦登堂成禮。鄰舍少年設酒席賀,撤帳後即牽合兩夫婦,並角坐坑沿上,而反闔其扉,加鎖焉。祝偕諸少年奏金革於門外,謂所以助興於新人也。仿梨園樂部,演打常遇春破采石磯及諸葛武侯破蠻諸劇,篳篥箜篌,雜以鐃鈸,此斷彼續,鬥喧不絕。
四漏既屆,眾響方畢,聞新人房中,搏擊聲甚厲。振管以伺,見宋五披髮塗面,手舞一杖,奪門以出,便捷如飛,其狂暴無可當者。急尾之,迅不及挽,倏抵大溪,躍入深瀨中,沒不見影。隨僱善泅者沿流窮搜,杳無所得。
鳴於邑,邑宰不能鞫。提婦訊供,則言:「下鑰後婦惟低頭向壁,宋坐燈下,亦默無一言。移時,婦卸妝就寢,而心甚懸懸,不能交睫。遲之又久,忽聞笑聲,隔帳窺之,見所坐如故。夜及半,聞狂笑者屢矣。忽又躍起,鼓掌胡盧,笑不可仰。笑已則繼以哭。俄而索杖以舞,宛轉盤旋,與門外鉦鼓聲若應節者然。每眾響聲益急,則舞益豪,且屢屢拔關欲出,徒以扃鐍牢固,而不得肆耳。迨諸君啟扉,遂如潰圍以去。時婦猶伏寢帳中,不圖意外之殃,宋已死於非命。」歷歷泣訴,情狀可憐。
宰問婦曰:「宋自棄其天年,特受報於前生耳,與汝何尤?然而焉置汝也?」婦曰:「有夫而與無夫者同,薄命已可知矣;而又折翼中途,其為孤鸞守命,天實主之。疇能與冥冥者爭成敗乎?」宰曰:「汝與宋五名雖夫婦,而實無枕席之情,何可繫念者?青春年少,來日苦長,既鮮姑嫜,又乏嗣續,守此無益,盍早自思焉?」婦曰:「命之不窮,則不值宋五;天將厄我,天下之宋五豈少哉!設又一宋五也,徒多此醮耳。父母之心,妾當銘之肺腑。然而妾計已決,幸勿為妾慮也。」宰嘉其守,且賞其斷,乃善詞以遣之。
居無何,宰以勸耕出郊,過婦舍。時以宋死匝月,婦方上食,燒紙門中。宰故下輿入視,婦狀則雪衣麻髻,哀怨涕零,無異公庭泣訴時。宰略加詢問,撫慰而去。明年,宰以他故更過其廬。見婦設祭中庭,黃雞麥飯,羅列幾筵。哀慟之態,雖以稍替;而致敬盡禮,非有貳心者。問之,知為宋死之週年也。
宰擅青囊術,以宋五之死其狀甚異,既非妖魅,即是宅相不吉,或放水誤犯黃泉;或廉文破祿,克害山向。當講修方法,以補不足,乃東西審睇,俱無甚差謬。漸近寢室,其西北奧有疏櫺兩扇。宰曰:「是其啟閉有常乎?」媼曰:「門雖設而常關也。」宰曰:「啟之。」啟則簾帷清潔,檻淨無塵。宰怪其纖埃不翳,不似常年鍵錮者。婦謂:「獨處無聊,勤於拂拭耳。」窗年一小有天,置梯倚於簷。宰問:「梯胡為者?」婦以「工匠之整屋者」對。
徙倚間,宰驚顧謂從者曰:「何來白鼠,適竄寢門下,汝曹見之乎?」眾唯唯,宰因言:「地下必有窯金,當掘之。」婦曰:「棲息之地,朝夕檢視甚詳,固知其無金也。」宰不聽,強掘之,有碎屍埋其下。嚴鞫項氏,始知宋五之死,祝與項殺之也。
蓋項在清閨待字時,祝已與有私,兩情甚昵。只以格於正室,莫遂于飛。乃假宋五之婚,佈置項女居廬,僅隔一牆,可梯而過。又以魚水不諧,為之重完花燭,預伏健兒於暗陬中,待門前鉦鼓相喧,而後出刃宋五以斃。瓜分其屍,瘞諸床下。其啟閉時所見者,非宋五,乃祝藹之專諸也。時當昏夜,變其形狀,以走燎影中,真贗誰辨?卒且偽為溺者,以為宋五之死,眾目之所共睹,則誰為宋五訟冤哉?
雖然,貧富非切交之友,嬌美非負販之妻;洞房何取於鉦鍠,新人何睿於鎖鑰?宋氏素不瘋魔,何至遇佳期而癲作?項女即能貞守,何堪戀非偶而心甘?事非情理,必有可疑。彼宰官者,見是獄處處乖常,而臨時不敢道破。因一偵而再偵,時時體察。論項女之守,賢者所難。而一青春少婦毅然行之,事已經年而矢意不衰,知其心有所繫也。當宰官啟窗問梯時,婦必有踧踖之見於神色者。故詐言白鼠,以興掘地之謀,而婦果有「知地無金」之對,則宰官之意益明矣。強掘之而宋五之屍以出,彼祝藹之謀,項女之譎,究有何益哉?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
籜園氏曰:無錫顧蒹塘先生嘗令吾邑,有甲乙爭訟而不能決者。先生言是獄非所易斷,當為擇日牒訴於城隍廟,其各開寫生庚月日以呈。將並兩造同集廟中,以所呈生庚焚而祝之,不實者必有凶兆。邑俗尚佛,讖其祝詞,則合一社之生庚俱書其上。及甲乙之生庚既呈,公求得其祝詞校之,則甲之生庚真而乙之生庚偽也,遂不直乙。宋五之獄,白鼠之竄,非真有所見也,其法亦猶是耳。
蛇妖
宣邑麻姑山,與南湖接壤。其間居廬叢雜,風俗樸陋,家置一泥灶,以安巨釜。時逢炎夏,撥火煮湯,男女老幼,以次就浴於中,曰浴鍋。
某甲家一童養媳,日司浴鍋爨。每夕湯熱未試,輒有爭先為快者。拍拍鍋中,激水淋漓,宛似湔濯狀。然未有所睹,惟水氣腥穢,瞬息污濁耳。媼惡其不潔,數鞭撻媳。
媳冤憤無以自伸,乃預覓一小罾置鍋畔,伺湯熱時,覺有泳游聲息,急取罾掩蓋湯上,添薪助火,沸湯騰湧。妖不能堪,擺脫無所自遁,而氣燄倍興,煎熬益急。覺有物奔竄無門,縱橫亂攘,水珠激射,飛如暴雨。翻攪片時,方始帖然。則尺許小蛇,僵斃於沸湯中,且靡爛矣。燔銷焉,其怪乃絕。
旅店冤鬼
餘在皖江陳太守署,陳戚周十六,言其先人因之官陝右,道經太行。連日輪轅,意頗煩殆。解驂旅店,草草杯羹,即展衾安枕。群從人悉屏去,下房惟一僕,袱被臥東壁下。風塵勞倦,夯鼾鼾酣夢矣。
時幾上猶一燈一燭,燭已見跋。而青燈含蕊,淡燄沉沉,淒涼殆甚。甫一交睫,昏夢中見有披髮鬼,血淋淋被面,不可辨其形狀,張手啟幕,跪坑沿下。周父狂駭嘶喊,驀然驚醒,鬼影隨滅。覺茵褥間有動物蠕蠕然,觸手皆冰,心益異之。
僕聞呼,起秉燭至坑前。遂披衣起,相共檢視,則蛆白成團,縱橫散走。心知所見冤鬼,勢必瘞埋坑下,屍腐蛆生,延及茵褥耳。然而萍蓬異鄉,戒途甚嚴,不遑詰也。時甫二鼓,遽束行裝,翦燭坐俟,三漏即發。展軨效駕,頃刻數十里。事不乾己,誰肯於黑暗獄中撥雲霧、見天日哉?
噫,是鬼亦太唐突,想亦冤情過急耳。然使遇人即求,安見必無人焉代伸其公忿哉!
籜園氏曰:周子之官陝右,非羈旅齊民可比。既有所見,極宜我盡我心。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盡己為忠。既筮仕,而未能盡心於民命,豈鬼之所料哉l然則鬼非太唐突,而斯人則甚模稜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