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比美方容定評甲乙 葬花祭雪感格神靈

  
  話說湘蓮舞劍煞手之時,雙劍一分,砍倒兩株拱把的柳樹,嚇得人人驚恐。湘雲問寶釵道:「寶姊姊,你最明事理,柳二哥休劍,為什麼要砍倒兩株樹?」寶釵道:「這要問柳二嫂子才知道。」妙玉說:「他的劍舞到這個光景,週身的勁都貫足在劍鋒,劈空再休不住,必需觸物乃止。許多相好央印舞劍,只舞過兩次。院子裡埋著木樁,收的時候,一砍兩段。」湘雲道:「你家用木匠做東西,只叫二哥舞劍砍成段子,木匠不用銀子。」說得眾人大笑。
  男客散歸花廳,女客又到花園散逛。夜間各處張燈,水亭水廓盡掛琉璃圓珠燈,池中倒影,燈火參差,樓台沉靜。亭內女客唱曲,花廳男客串戲。寶玉東奔西走,無所適從。鬧到更闌,方才內外各散。
  次日寶玉方起,傳聞薛姨媽家有報子爭索喜錢。原來寶玉代王子騰的孫子、邢夫人的姪孫、並探春姑爺、湘雲姑爺、甄寶玉、梅翰林之子等謀幹之時,因薛蝌奮志青雲,即代為納監,後首與寶琴姑爺同點翰林。寶玉又代薛蟠贖罪回來。薛蟠想要做官,代其捐了縣丞,分發在京城附近地方。今因拿獲一伙盜犯,首從數名均已嚴刑伏法,潛逃去一名,未曾緝捕,因此超升知縣;報子開發去後,諸親友來道喜。薛府開賀,請酒、唱戲,賈、林、周、柳、甄、梅、王、邢各家男女等眾,一連又熱鬧了幾天。
  且說薛蟠所拿盜犯,因打劫過多家,並孫紹祖家的家財,紹祖率家丁與鬥,伙盜遁去。紹祖身被重傷,臥床兩月,喊叫如牛,血枯而斃。迎春冤孽至此才銷。往後去,薛蟠調缺回京途中,遇著潛逃的那名盜犯代同伙報仇,在旅店中暗施毒藥,薛蟠誤服而死。此乃兩傷人命,未經抵賞之報,後文預先交代。
  展眼又交芒種,黛玉約眾姊妹做餞花會。是日清晨,同喜鸞往北郡王府拜太妃生日。寶玉拜過壽,假說有事,即忙回家,來到秋爽齋。湘雲、探春問道:「二嫂子合喜妹妹怎麼還不回來?」寶玉跺足道:「偏是太妃高興,留他們吃酒,只怕晚上才得回來,今日的會豈不掃興!」湘雲道:「急什麼?就到晚上點著花籃燈餞花,還不有趣嗎?」寶玉即刻叫人到花塚上搭彩棚。
  正在忙亂,寶釵、鶯兒、麝月、秋紋到了,問什麼事搭彩棚。湘雲告以原委,寶釵道:「等人到齊,大家商議。晌午時候,林妹妹包管回來的。」寶玉道:「太妃留住了,怎麼得來?」寶釵道:「妹妹自有脫身之計。況且太妃疼愛妹妹像親生女兒似的,妹妹要回來,有什麼不依哩?」鴛鴦、玉釧、襲人、碧痕也來了,鴛鴦道:「才剛奶奶說什麼不依,到底什麼事?誰不依?」寶釵告以前事,鴛鴦道:「郡主必定早回,且叫人去打聽打聽。如果回來得晚,咱們就依雲姑娘的辦法,紮兩號結彩燈船,將各花用紗囊盛著,掛在船上,從沁芳閘游到花塚上坡。咱們各人的花囊自己捧著,每人面前四對須絡彩畫琉璃花籃燈,將花送去掩埋好了,咱們坐上燈船,吹打唱曲回來,可好麼?」寶玉、湘雲齊道:「一定是這麼著。」探春道:「你們很會玩,今兒要鬧夜局了。」寶釵道:「還該等大家商議。」正說著,佩鳳、偕鸞、寶琴、岫煙、香菱也到了,雙蘭、李綺約同李紋又陸續到了,隨後惜春來到,問妙玉怎麼還不來,丫頭回說:「已請過了,柳二奶奶要先在自己園裡餞過花,再到這邊來。」
  寶釵道:「要辦夜局,趕早合璉二嫂子說。」寶玉道:「我去。」一徑來到議事廳,李紈正合平兒開發事件。寶玉道:「二嫂子請你就去,大家候著你呢!」平兒道:「二爺先請,我把幾件事開發了就來。」寶玉道:「遲一刻,只怕那班最可厭的東西一起一起的回話,又要耽誤了,我同嫂子一陣去的好。」平兒趕快開發了,合寶玉同來。只見丫頭迎來報說:「二位郡主回來了。」寶玉大喜,連忙趕往瀟湘館。這裡平兒見過眾人,商量了一會,再二五成群的散逛。
  探春、湘雲、香菱、平兒、鴛鴦、玉釧、襲人來到紅香圃,湘雲道:「咱們躺著歇歇。回來林姊姊一到,人都齊全了,各有各事,晚上又有夜局。這會兒我倒有些懶懶的。」探春道:「咱們七人,除開香菱姊姊,都是雙料的,如何不懶?再過兩個月,只怕你時刻躺著,連飯都懶得吃呢!」
  玉釧歪在炕上,一眼望著平兒,細細的打略。只見平兒穿著月白織花洋夏布大褂,元細滾白紗百褶裙,頭上一股羊脂玉釵,裴翠雙圈耳環,手上套一副純白瑪淄鐲,間著伽南香串。玉釧呆呆的望著,只是點頭。平兒道:「你儘管瞧著我,代我相面嗎?」玉釧道:「咱們二爺道地是個鑒家,他常說:凡標緻女人,越談妝越好看。雲姑娘,三姑娘,瞧瞧他,可比往常格外標緻了?」探春道:「好多著哩!」湘雲道:「可喜龐兒淺談妝,穿一套鎬素衣裳。」
  平兒道:「雲姑娘別拿我開心,我這個燒糊的卷子算什麼?咱們家實在可惜了二姨兒,那才算得個標緻的。」鴛鴦道:「蓉大奶奶合二姨兒還不是一對於嗎?」玉釧道:「咱們兩府裡的人,標緻的很多,今兒倒要大家細細評評。」襲人道:「柳二奶奶合喜姑娘又是天生一對。」探春道:「這四位,畢競誰強一點子?誰差一點兒?」襲人道:「咱們也評過,這四位,再配上晴大姨娘,可稱五美。細細比較起來,難分高下。」香菱道:「評差了,且把芙蓉女撂開,他與這四位不同。先把四位到底要分個伯仲叔季,據我說,首取柳二奶奶。」玉釧道:「我的意思尤二姨娘為最,那種柔媚令人疼愛的樣兒,再沒人比得他上。」鴛鴦道:「你這話偏了,難道蓉大奶奶又不是這樣的嗎?比二姨還豐富點子。據我說,數他第一。」湘雲道:「你這話也差了,喜姑娘的頭臉、手腳、身量、七孔、五官、皮膚,那一件不強似他們三個?我最愛他那張菱角嘴,腮邊兩個小窩兒,一笑起來愛殺了人,要取他為首。」香菱道:「我說柳二奶奶當居第一,不說別的,只看他那雙秋水盈盈的眼睛,把人一望,任他鐵石人都要銷魂。再他的肌膚、模樣兒,上上下下,那一件比這三位差了嗎?他的文才學識還不好嗎?」鴛鴦道:「現論容貌,別說文才。」香菱道:「就論容貌,四位中無出其右。」探春向平兒、襲人道:「他們評的都不差,咱們怎麼說?」
  正在辯論,恰好妙玉、晴雯攜著手來了。只見妙玉雲鬟高髻,簪著玉釵翠鈿;穿著談綠素紗繡冰梅的襖、白素羅百褶裙。晴雯頭上籠著堆雲髻,蟬鬢上貼著一圍翠絡花鈿,橫斜一支裴翠簪,上首一個顫巍巍珠蝴蝶;穿件翠藍素紗闊鑲花襖,上面堆著八個三色金錢夾孔雀尾編成的花籃,各色線繡的大朵時花,天青闊鑲邊上三藍洋蓮翻漢紋,又釘著珊瑚、各色東洋珠,下係嬌黃羅滿繡三藍夾談五色的百疊裙。通體光華,人衣豔麗。二人一路說笑,冉冉行來。
  香菱對眾人道:「咱們細細瞧瞧他們二位。」妙玉、晴雯來到,大家一面問好,一面細細打略。湘雲向探春低低說道:「菱姊姊的話不差。他兩個比並起來,乍看難分高下,細比起來,晴雯姊係要強點兒。這所以然的道理,竟說不出來。」探春道:「一個濃妝豔麗,一個談飾幽研,自然濃妝見強。」湘雲說:「我有個辦法。」問妙玉、晴雯道:「你二人今兒可係約會的?這麼打扮,一濃一淡,搭配的很好。」妙玉道:「各人打扮,愛怎樣就怎樣,為什麼要約會呢?」湘雲道:「不為別的,他們說你兩人如天仙下凡似的。可能夠兩人的衣裙對換著穿起來,給大伙兒瞧瞧?橫豎你二位身量、長短一樣。」晴雯道:「這又值什麼?咱們就換起來。」妙玉道:「你們很會玩,人家穿的衣服也要換來換去。」於是二人寬衣褪裙,調換好了。又細細端詳一會,香菱暗向探春、湘雲道:「柳二奶奶濃妝起來格外好了,芙蓉女談妝起來格外更好了。」探春、湘雲道:「這個實在奇了,你的眼法很準,咱們服了你。」妙玉道:「諸位可看夠了?咱們要還原了。」二人將衣裙換回,晴雯道:「叫咱們脫了又穿,穿了又脫,到底為什麼呢?」
  眾人未及回答,丫頭來說:「二位郡主來了。」眾人忙迎出去,但見喜鸞梳著花藍頭髻,翠圍珠披,倩口香腮,嬌姿美目;穿件果綠紗襖,滿繡五色大團時花,夾著各色洋蝶,天青闊滾邊上蛹三色金銀線漢紋夾洋蓮,係條桃紅素紗三藍扣線錦地加孔雀尾壓金錢皮錢花裙。豔容麗服,燦勝春花。又見黛玉雲鬢高挽,蟬鬢垂鬈,珠翠釵鈿,光搖奪目,眉蹙春山,目盈秋水,桃腮杏靨,櫻口瓠犀,玉臂雪膚,柳腰蓮步,豔麗羞花,嬌妍閉月;身穿粉紅素紗衫,上面繡著三綠三藍翠竹元紗闊鑲邊,堆著三套金銀線香草雲,下穿西湖水素羅百榴裙,襉內暗藏談五色間三藍的碎花,底下一道天青織金花邊。站住不動,瞧著是條素裙,一行動了,襉內的花才露出來。
  二人來到庭前,大家相見問好。湘雲、探春、鴛鴦等,人人交頭接耳,黛玉微微一笑,已猜著眾意。喜鸞笑道:「你們有話不明說,鬼鬼祟祟的做什麼呢?」湘雲走來,拉妙玉、黛玉、喜鸞、晴雯往炕上並坐。晴雯道:「這個我可不敢。」湘雲道:「你不敢,誰還敢?你說不敢,我偏要你敢。這是當敢而才敢,敢云『不敢』乎?」黛玉、喜鸞齊說:「你就暫坐一刻兒也使得;又不是合外客坐席,何妨的呢?」於是四人坐定。
  湘雲等正要發話,寶釵、寶琴、岫煙、李紈、李紋、李綺、佩鳳、偕鸞、紫鵑、蕙香、鶯兒、麝月、秋紋、碧痕等都來了,大家相見問好不迭。李雙蘭又到了,重複敘禮。黛玉吩咐秀筠先拿蓮粉湯,等人齊了再拿點心。隨即有十二個俊俏丫頭捧上茶盤,裡面一色五彩鍾,盛著蓮粉杏酥湯,送到各人面前。
  大家吃畢,湘雲復把妙、黛、喜、晴四人不由分說,拉到炕.上一排坐著。寶釵道:「你又鬧什麼故事?」湘雲道:「寶姊姊,你合大家瞧瞧:他們四位,我竟沒有得褒獎了,只把他三個比作月殿嫦娥,」獨指著黛玉道:「把他比作桃林大士,如何呢?」眾人齊說:「確切極了。」寶釵道:「只有個白衣大士,這桃林大士可係杜撰。」湘雲道:「只因他衫上繡的竹子,原像件大士衣,但是粉紅的,所以用『桃林』二字,聊取意而已。」寶琴道:「雖說杜撰,這四字的神理確不可移。」李紈道:「雲姑娘的文章傳神入妙。」探春道:「就叫緋衣大士也使得。」寶琴道:「這是直寫。他是物外渲染的筆法,最佳。」
  恰值惜春來到,見過眾人,隨問道:「我方才進來,聽說什麼『物外渲染的筆法』,誰在這裡論畫嗎?」探春告以前事。惜春道:「究竟咱們幾府的人頭兒尖兒都在這裡。若論文才,已有大譜兒,惟有容貌未曾分個等第。」李紈道:「四姑娘,你就評論出來,試試你的眼法。」湘雲道:「四妹妹要仔細呀!有兩位法眼在這裡呢!」
  惜春道:「我評定了,分出等第來,寫在瓊華榜上,永為定評。」李紈道:「正該這麼著。」湘雲道:「瓊華榜可有出典?」惜春道:「你問柳二嫂子。」一面叫丫頭取了一幅豔霞箋,鋪了筆現說道:「我點的一甲一名,大慨於今普天之下沒有高自他的。」湘雲道:「你說呀!擱在你肚子裡誰知道呢?」惜春道:「這是萬人一見,大眾自然定是這麼著,還要說嗎?」湘雲道:「定要說明了才算。」惜春道:「把大士服作件狀元袍就是了。」大家聽說,齊道:「這是一定的。」寶釵道:「一甲二名是誰?」忽聽外面應道:「是吳雲驟。」眾人哄堂大笑。原來是寶玉進來,見過眾人。
  丫頭擺上點心,大家吃畢,湘雲道::二哥哥,你別則聲,聽四妹妹點甲。」寶玉問點什麼甲,探春將上項事說明。寶玉大喜,見黛玉為大眾賞識,心中更樂。湘雲道:「二名是誰?明說了罷!」俗春道:「偏要說個啞謎兒:二名是雪人的前身,原是一身兩人,今作兩人一身,此卿可配點榜眼。」喜鸞、香菱齊道:「你這玉尺量才,毫釐不錯。」大家又細細的打略了晴雯一番,又看看喜鸞、妙玉,人人點頭佩服。
  李紈道:「探花是誰?」惜春道:「大嫂子問,我就直說了。這要點雙的,柳二嫂子合喜妹妹。」寶玉將手一拍道:「是極!是極!」湘雲道:「怎麼三鼎甲鬧出四個人來?」惜春道:「上年二哥哥們點兩個狀元。咱們取兩個探花,使不得嗎?」眾人說:「這議論公平。」惜春又道:「還有兩位去世的,若在時,同點探花。」寶琴問是誰,惜春道:「尤二姨、蓉哥兒媳婦。他們這四位,可是兩句俗語:四個八兩共二斤,兩個二斤分四半。」湘雲向香菱、平兒、鴛鴦、玉釧、襲人道:「你們已前的評論都偏了,這才公平定准呢!」
  惜春道:「一甲已定,再點二甲。」湘雲問:「誰是傳臚?」惜春道:「已取定了,又是雙的。」湘雲道:「不必雙的、單的,就寫區區二字。」惜春道:「輪到你還早。」湘雲道;「你會意錯了,『區區』不是我,是你呀!你現在填榜唱名,自己忍作傳臚,榜上填寫二甲一名,『區區』豈不恰當?」眾人聽說大笑。寶玉道:「別說笑了,真正填名,二甲一名是誰?」惜春道:「請你合梅大爺做兩位傳臚夫人。這二甲第一兩名點的是寶大爺、寶二爺賢昆仲。」
  黛玉推著寶釵、寶琴笑道:「二兄新做貴人,快拿喜酒來喝。」寶琴道:「先要領了你的狀元紅,賞過榜眼宴,喝著探花杯,再飲咱們的傳臚酒。」黛玉道:「畢竟姊姊大方,妹妹小氣,先喝了你的,咱們的還賴得掉嗎?」探春道:「大家聽聽,殿撰公親口說的,這喜酒又有得鬧了。」李紈道:「我有個公論:大家彼此公賀兩天,人人都要派分;三鼎甲合傳臚分四回請人;各太史或數人一回,又分作四天。攏共攏兒有十回酒席,儘夠鬧了。」
  寶玉道:「大嫂子議的極公,就是這樣很好。我怎樣呢?」湘雲道:「人也不應賀你,你也不應請人。橫豎這個重身的狀元郎要躺著養相度,你算個狀元的聽差,請請客,陪陪人罷了。」探春道:「你的調侃,大有聊齋手筆。」寶玉道:「這賀局從明兒起就連下去。」探春道:「接著鬧也沒趣,每月只可兩三回,分開來才好。現在每月例請、曲局、生日局鬧不清白,詩社一事,竟作撂開了。這賀局不能連著儘管鬧。」寶玉道:「明兒必要先辦一趟。」探春道:「你別忙。二甲、三甲都沒點完,到底待四妹妹點定了再說。」喜鸞道:「二哥哥如今不叫『無事忙』,叫『樂得忙』了。」
  惜春笑道:「確切!再不必打岔,我要唱名了。」妙玉道:「我的姊姊、尤家二姨的妹妹可算得二名?」惜春道:「我正待下筆,被你先說合來了。三名邢大姊姊,四名紋姊姊,五名綺姊姊,六名現在的璉二嫂子,七名香菱姊姊,八名鳳姊姊,九名叫『愛哥哥』的姊姊。」湘雲道:「但願你將來抱個孩子,趕著叫『愛舅舅』,那才有趣呢!」喜鸞道:「只怕再過幾個月,就有叫『愛舅舅』的了。」眾人聽說大笑。惜春又道:「十名襲姨娘,十一名雙蘭姊姊。三甲第一名三姊姊,二名區區,三名二姊姊,四名佩姨娘,五名偕姨娘,六名紫姨娘,七名鴛姨娘,八名金釧姨娘,九名玉釧姨娘,十名麝姨娘,十一名秋姨娘,十二名鶯姨娘,十三名大嫂子,十四名巧姐,十五名蕙姨娘,十六名碧姨娘,十七名小紅,十八名春燕。」
  湘雲道:「丫頭很多,怎麼只取小紅、春燕。」惜春道:「我也知道,比他兩個俊的還有。但是小紅嫁了芸哥兒作正室,春燕把了芹哥兒作妾,他二人身分不同,所以列在咱們單上。還有俊的、俏的、有才的很多,過一天閒著,再替他們另分個等第單子。如仍呢?」寶玉道:「這倒難呢!還有許多丫頭,你認不清。」惜春道:「你又呆了,我把他們都叫來瞧瞧,揀俊俏的開上單子,分出等第。那不成形的,猶如傻大姐那般尊容也上單子嗎?」
  眾人哄然一笑,將榜再四推敲,正是直書,毫無偏袒。湘雲道:「三甲二名,你居然自寫區區,倒也直捷。」惜春道:「臨文不諱。」李紈道:「四姑娘若做了太史,道地一支董狐之筆。」
  黛玉道:「時候不早,咱們商議餞花正文。」寶玉道:「已備了幾號燈船,夜裡葬花。」黛玉道:「另創一格,倒也別緻。」晴雯道:「今兒葬花,奶奶起動不便,我代奶奶的勞。」黛玉道:「很好。」晴雯道:「葬花還是日裡掩埋好了,晚上用結彩燈船,艙裡供一個『百花仙之位』的牌,送花神歸塚。大眾坐船隨後,送到花塚,供上牌位,陳設名香、佳若、珍果、芳醪,大家酹茶奠酒,虔祭一番,常得花神默佑也未可知。」黛玉道:「你的心意合我一樣。」大家齊說:「年年餞花葬花,未曾祭過。今兒如此虔誠,方不負大家敬愛護惜之意。」
  晴雯道:「還有一事:我那替身墳墓築成之後,未曾祭奠。今兒備了瓣香清若,趁此自祭一回,以舒積念。」說罷涕泗交流。眾人勸道:「不必悲傷了,咱們同去葬花。」
  晴雯換了一件楊妃色素紗短襖,翠雲綢鑲邊;上面堆片的百花,一條蛋青素紗裙,繡著茸茸綠草,上面攢三聚五、拆一聯雙的彩蝶,係著翠藍桅子同心結,杏黃排穗絲縧,頭戴累金絲嵌寶石珠絡,翠沿遮經,荷著朱紅描金柄花鋤,提著鶯兒制的五色絲夾金銀線編成的巧式花囊,一人在前,款款而行。後面群釵也提著花囊,灑時花的、繡蝶的、皮錢的、萬字的、雲蛹的、蟠螭的、漢紋的、宋錦的、香草雲的、三台蘭的、散技菊的、鴛鴦堆線的、冰梅的、墨竹的、朱竹的、寒鵲爭梅的、連環套錦的、草蟲的、金魚的、山水人物的、異樣兜羅的、各色衲錦的、戳紗的、結絡的、打子的、盤線的、掐線的、堆片的,各色各樣,光怪陸離。一同來到塚前,啟開土來,各人將囊內花片一一傾在坑裡,重複掩埋好了。
  晴雯來到雪人墓前,將墳邊小草芟除了些。眾人跟來,只見墳頂一抹翠森森細草,如覆釜一般,細軟柔潤,芳香似蘭。寶琴道:「漢時青塚獨傳,今有香塚為偶了。」大家歎賞一回,散逛各處消遣,唱曲、下棋、接麻、射詩眼、打雙陸、鬥百草,各適其適。惟晴雯一人在墳前哭得悲淒欲絕,驚動游神。哭罷回去躺著,直至傍晚,來至沁芳亭。
  黛玉一人坐在那裡念詩,見晴雯來了,便道:「你葬花乏了。咱們唱曲所以不來找你。」晴雯道:「倒不很乏,只是心裡懶懶的。大家唱的什麼曲子?」黛玉道:「選了十二套首曲,十二位唱《數花》、《數蝶》、《遊園》、《驚夢》、《尋夢》、《魂遊》、《秘議》、《拾釵》、《題曲》、《女彈》、《長城》、《借扇》。因為你的《尋夢》已唱好了,想你唱這一套。偏你又回去了,我只得代了你唱。」晴雯道:「奶奶代我唱了這一大套,又要唱自己的,豈不乏了?」黛玉道:「派著我的題曲,另叫秀筠代唱。倒難為他,細腔韻度通有了,板眼也很準。今兒最得趣是鶯姑娘,《長城》、《借扇》最考弦索的,他彈得很好,浪頭、催頭、滾頭,進點兒、小點兒,精純極了。紫妹的鼓板已合弦子,攪融了笛的指法,音韻也更長了。喜姑娘唱的《只道是淡黃昏,月影斜》無出其右。咱們二奶奶的《遊園》已代他磨純了,他那柔脆嗓子,真個鶯語如簧。三姑娘的《女彈》,雲姑娘的《數花》,邢姑娘的《秘議》,香菱姑娘的《長城》都唱淳化了。柳二奶奶還唱了一套《只見漢嶺雲格霧蔽》,聽得人淌淚。
  正說得高興,秀筠、輕雲走來道:「大家都在榆蔭堂等侯。」又見兩個丫頭捧著衣包鏡奩來,站在晴雯旁邊。輕雲道:「衣裳拿來了,就在這裡穿罷!」晴雯更換衣服、釵環,談妝縞素,穿件月白密羅衫,繡著談色芙蓉,白素紗裙,畫著綠水波紋,前後裙門浮幾片芙蓉花辯,髻上斜插一支白玉簪,正面一朵花鈿,嵌著朱紅寶石。黛玉留心看其妝飾,只是點頭,不覺微微笑道:「妹妹這樣妝扮,儼然芙蓉仙下界,我竟愛殺你了。」晴雯道:「奶奶這樣衣妝,難道不是湘妃臨凡嗎?我對著奶奶,連餓都不知道了。」黛玉道:「咱們走罷!」恰好寶玉迎來,望著晴雯出神。黛玉問道:「可是來催咱們?」寶玉點點頭。三人走至半路,丫頭傳言:「老爺候著二爺說話。」寶玉只得快快而去。
  一時眾美齊集,同黛玉、晴雯上了燈船,一班會吹打的丫頭在花神牌位前奏樂,悠悠揚揚,水流音韻,眾人的船隨後。到了岸邊,另有女樂引路。四十對繡衣丫鬟,提著須絡彩畫琉璃花籃燈在前,黛玉棒著赤玉爐,內炷海南香,晴雯捧花神牌位。後首,每人面前四對花籃燈,眾姊妹挨次隨行。到了花塚,上面已搭就一座細巧燈棚,通身滿彩,懸著綢[料]明角紮的各樣亮花,四角四個大彩蝶,陳設器皿、古磁、玉玩,極其精緻。湘雲道:「待二哥哥來,合林姊姊先拜了,咱們再拜。」黛玉道:「他才去,不知多早晚回來,咱們先拜。」於是群釵虔誠祭畢。黛玉吩咐丫頭:「回來二爺拜後,請他招牌位、紙箔一同焚送,奠酒酹茶就是了。」
  只見雙蘭歎口氣道:「人生在世,必須廣見多聞。姊姊們就這個玩意兒的事,都要准情酌理,做妹子的拳拳服膺,從此又增一番學問了。」探春道:「你還不知,咱們二哥、林姊姊從前培這花塚葬花,也不知哭了許多眼淚。」雙蘭道:「我有個表姊能詩,最愛他一句詩道:『怕看花飛不捲簾』。古今情女、才人命薄者,多感歎飛花,適以自喻。那命短的猶如花之朝開暮落;命薄的如開不逢時,摧殘風雨;那福厚的亦不過榮華滿枝,開得悠久,終有枯落之日。現在咱們這乾人正當秀髮榮茂之時,數十年後不知怎麼樣了。我勸大眾姊姊們及時取樂,後首光陰不必思慮了。」一席話,說得眾人心驚意暢。黛玉、寶釵道:「姊姊洞徹人情物理,強於咱們多矣。」此地三兩談心,暫且按下。
  單表晴雯一人先到芙蓉墓前陳設端正玉丹金卮、香若旨醴,四圍樹上扦著無數芙蓉花燈,盡是紗羅明角紮的,地下鋪著談色絨毯。晴雯將頭上紅寶石花鈿除下,伏身下拜,叫了兩聲:「依卿,你命好薄呀!『淚如泉湧,哭得宿鳥驚飛,花神濺淚。丫頭觸目傷心,也嚎響起來。輕雲、豔雪含著淚,將晴雯扶起,焚花紙錢,酹過茶酒。釵、黛二人遠聞哭聲,連忙趕到,正要下拜,晴雯急止住道:「正月新築此墳,大眾來拜,已經不當。今兒乃我私祭之情,非我自亡之日。一鬧起來,大家又鬧不成事體了。」接著群釵都來勸慰,打點要拜,黛玉力代辭卻。
  湘雲道:「一個雪人,何必如此傷感?你竟有些呆。」晴雯道:「這塚內有我指甲二枚,頭髮一綹。甲乃骨之餘,發乃血之餘。又有婉妹指血點精。雖曰雪人,尚有骨血生氣,焉能不感?這還在其次。我最悲者,世人以身祭人之魂,今我以魂祭己之幻身。借人實在之身,祭自己身外之身。這般顛倒命運,如何不傷?再又替婉妹悲者:自己之身未曾祭己之魂,先祭我身外之身,並祭己自身之血,也是顛顛倒倒。算來命薄,莫如我晴、婉二人之極也。」探春、寶釵道:「你不必傷了,好在你兩人仍然在世,非亡故的可比。」晴雯又哭道:「可憐我兩人一身兩用。每逢更換之期,不過在幻境相敘兩天,即要分散,永不能兩人在陽世相敘。名雖有時來時去之便,實卻是半生半死之人。」大眾聽說,人人墮淚,惟黛玉更甚。寶釵道:「固雖如此,畢竟強似那磕然長逝的。」晴雯止住哭,簪上朱紅寶石花鈿,叮囑了輕雲幾句,同眾人坐船回來,各自散歸。
  寶玉回到園中,大家已散,忙到花塚焚香展拜,燒紙酹茶,親自捧牌焚送。又到雪人墳上虔誠拜了,細問輕雲晴雯祭墓光景。輕雲只是含糊,寶玉生疑,細細追問。輕雲被寶玉嚴詰,正在無法,忽聽空中有人叫聲:「二爺,我在這裡。」嚇得人人毛髮倒豎,抱著打戰。寶玉聽出係婉香的魂說話,又驚又喜,忙問:「你怎麼來的?」婉香的魂道:「今兒姊姊在墳前哭得悽慘。又說了些話,惻人肺肝。日遊神聽了,因姊姊係幻境仙子,飛風報與仙姑知道。仙姑深念咱們可憐,叫我從此回家來了,姊姊不必回太虛,免我兩人調換之勞,常在家中自便,埃將來壽終之日,雙回幻境,歸入仙班。我才到這裡,姊姊已經回去。聽丫頭們說:『等二爺祭過,再撤香供。』我所以候著二爺,先說明了,再同去見二位奶奶,合姊姊說話。」寶玉道:「咱們蒙仙姑如此垂憐,三生有幸。合你回去罷!」
  寶玉走後,丫頭、媽子個個搖頭吐舌,有一人說道:「好靈……」說到此字又咽住了,乍著膽子問了一聲:「二姨娘去了嗎?」不聽聲響,才說:「好靈鬼!常言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再不錯的。」
  不言媽子、丫頭饒舌,且說寶玉來至瀟湘館,黛玉道:「你可曾蕆事?」寶玉道:「先祭花塚,後拜雪墳,遇著一件奇事。」黛玉問:「什麼奇事?」寶玉道:「我帶了一個人來,叫他說給你們聽。」寶釵問:「帶了誰來?」只聽虛空說道:「二位奶奶別怕,我來了。」釵、黛二人打個寒嗓,叫聲:「呵唷!婉妹妹來了嗎?」婉香的魂道:「我來了。」將回寶玉的話述了一遍,晴雯在套間裡短睡,忽聽婉香說話。忙出來道:「妹來大好,不等我來換你,必有要事來的。」婉香的魂又述了前言,晴雯道:「仙姑如此栽培咱們二人,覆載之德不過如此。往後你我神魂可以時刻相通,朝更暮換。」寶玉道:「我另收拾一所房子與你二入神魂棲息。」黛玉道:「可以不必,這房裡就作棲香之所。況且兩妹形影相隨,只消打個盹兒,這會兒是晴,那會兒是婉,自便不構,倒好極了。」寶釵道:「夜裡同床,可能一被歇宿?」婉香的魂道:「這卻不能,到底魂是陰氣,不當與生人陽氣混淆。帳外談心也是一樣。」寶玉說:「你今夜怎麼樣?」婉香的魂道:「就在這裡歇。」
  晴雯道:「我二人感仙姑再造之恩、二爺合二位奶奶栽培之德,生生世世報答不盡。將來這個身軀嚥了氣,務必要將芙蓉家啟開,把這肉身與雪身合葬,千萬要緊!」寶玉道:「你兩人放心,任憑怎麼,這件事咱們三個人牢牢緊記的。我就將牌式但擬定了,說給你聽。待你兩人合墓後,墳頂上豎一碑「連理芙蓉塚」,墳前墓門上「邊室淑人晴雯吳氏、婉香柳氏合墓」,左書年月日,右書「紅樓主人賈寶玉拜立」。將來你二人過後,神主用兒子的稱呼可好?」晴雯笑道:「二爺這般恩惠,在俗語說死亦瞑目,在我兩人說糸也忘憂了。」婉香的魂道:「姊姊的話回的很好,不用我再說了。難得二爺把咱們的事前前後後想的周到。」寶釵道:「告訴你們,二爺原也細心,這件事,玉奶奶早已合他斟酌的。」黛玉道:「你兩個記著,寶奶奶一同商議的。」晴雯道:「我兩人若說命好。則不該兩人共一身;若說命差,又遇著三位思主極力栽培。大概係命根淺,造化高,從此無復遺憾矣。」黛玉道:「好呀!這才是達人之言。時已更闌,也該歇了。」於是各人安寢,欲知後文,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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