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秘閨情群姬舒媚態 聯宴會三美逞奇能
話說寶釵要擰黛玉,寶玉攔開。寶釵道:「你們這數到底是那裡學的?」寶玉笑道:「並不是數,是『空谷傳聲』。我一面拍數。妹妹一面記,不用口說,他都知道了。」寶釵道:「原來是這麼著。誰教給你的?」寶玉道:「瓊弟處南邊薦來一位吳埠岐先生,此人講究六書,兼善篆隸,又工音韻。前兒將『空谷傳聲』教給我合瓊兄弟,我回家即傳了妹妹合晴姊姊。妹妹一說就懂,晴姊說了兩遍也會了。他們前兒晚上拍了一夜,比我拍的還快。昨兒兄弟說,喜妹妹也會了,紋姊姊學不會。這件文藝實在有趣,但是一件:懂得的一說明白,嘴裡字面比得清切就成功了;若不懂得,嘴裡字麵糊亂,任憑他下死工夫都不相干。」
黛玉道:「姊姊可要學?」寶釵道:「要學,要學。」寶玉道:「姊姊先將字母念熟,再來比字。」一面寫了字母與寶釵,傳授心法:
公君岡張光之知歸諸姑皆該官根金肱
均千乘堅專交高觀戈瓜加江遮將州勾
先以此三十二字母比字之韻以為端;
悠由有幼又宥
再以此六字切字之聲以為節;
戈科我我葉陰平多拖那那葉陰平
波坡摩摩葉陰平做搓稜做葉陰平
州抽收幽呵浮阿羅牛浮羅牛葉陰平
後以此二十一字射字之音以為的。
忽見丫頭來說:「外面有客請會。」寶玉匆匆去了。
黛玉道:「古人造作的道理實在精微奧妙,學這件事,易則易如反掌,難則難於登天,誠不可同言而語。若人人一學便得,又不為奇了。先將三十二字母念熟。後將陰陽平聲、上聲、陰陽去聲、入聲分清白了,凡字總作六聲排念,即無此字,必有此聲。再將二十一字母均作陰平讀。又念熟了,分作三格:每拍一字,先從上格三十二字量字比音,再從中格六字排擠其聲,後將下格二十一字切清其韻。不拘什麼字,總從這三個格裡比射出來,所有世上土語方言無限字音都包括在內。這件事理,純以聲音比射出字來,所以名曰『空谷傳聲』。」黛玉又細細教以如何比射之法。
寶釵道:「妹妹是這麼說,我竟很難。」黛玉又再四比說一番。無如寶釵嘴裡調聲切音比射不出字來,黛玉又細細翻解,不得入竅。黛玉道:「這件東西,姊姊竟不必學了,徒費工夫,不能會的。」寶釵道:「人一能之,已百之,我用苦工,如何不會?」黛玉道:「這件事全靠耳根辨別之聰,舌本靈圓之妙。姊姊的耳根舌本都差些,所以難學成功。如必要學,也只好慢慢的講究罷!」寶釵道:「可還有從減的捷徑?」黛玉道:「沒有,總要比清三個碼子才成一個字。」
寶釵道:「這就是了。先前怨不得他分三次,多少不一,點著兩十多點子,再拍一下。我想,那裡有這麼怪曲,點了幾十眼才打一板?真正把我糊塗死了。」黛玉道:「這正是傳聲呢:他一面點,我一面數,耳裡聽著,口裡念著,心內想著,才把這詩的字解了出來。」寶釵道:「我愛殺你聰明絕頂,許多數目點子如何記得清?」黛玉道:「不但光記點子。他拍一板,歇一會再點,那就是個暗號。歇那一會的工夫,我把那個字射准記清,一心記著字才不錯。」寶釵道:「雖如此說,總難為你。我連一個字沒有射出,今日才死心拜服你了。」黛玉一面笑,一面說道:「姊姊說錯了。」寶釵道:「錯了什麼?」黛玉道:「你今日才死心拜服他了,如何說服我呢?」寶釵道:「分明服你,怎說服他?」黛玉笑得接不上氣來道:「你若不服他,如何肯燈前褪小衣呢?」寶釵趕過來,瓣著黛玉的臉道:「我若不撕你這嘴,除非日落東山。」
黛玉再三告饒。一面又笑問道:「姊姊,昨夜到底是怎麼樣?」寶釵道:「不告訴你。」黛玉道:「咱們好姊妹,你我是一個人,我連那些話都告訴你,你也不忍外我,況且你我沒有不說的話。」寶釵笑道:「這利嘴實在疼人子的。告訴你罷!他昨夜合我喝女兒酒,那酒香的古怪,味兒很好,喝了又想喝。我喝了幾杯,倒不甚醉,不知怎麼樣,一股熱氣直達丹田,停了一會,就不可解了。」黛玉問:「怎樣不可解?」寶釵將臉貼著黛玉的臉,低低說了些話。黛玉一面笑,一面說:「你不依他也使得。」寶釵道:「據他逼勒的沒奈何,只得依了他。」黛玉道:「實告訴你聽:孟老二送的那藥,他要下在酒裡,先合你喝著試試瞧。一說破了,怕你這道學先生不吃,所以不給你知道,便宜行事。」寶釵道:「原來你先知道了酒裡下了藥,只怕你們是通同作弊的。」
兩人並肩摟著談心,正說得高興,寶玉回來。寶釵道:「你把那藥給咱們瞧瞧。」寶玉將書架中格有個暗鍵的屜子抽開,拿出個洋磁瓶。釵、黛二人看了,又聞聞香。寶玉將單上誇此藥許多好處說了,寶釵道:「果是好藥,昨夜鬧到五更,今兒倒還舒服。」寶玉道:「我問過的,此藥原是外國秘制的妙品,有益於男,無損於女。這十二瓶藥要值上千銀子,必要珍藏起來。但是這藥時常要沾人氣,恰好是十二瓶,這瓶姊姊嘗過的就藏下了,妹妹藏一瓶,那十瓶給他們分收。妹妹明兒也嚐嚐。」寶釵道:「好呀!再瞧人家脫小衣了。」黛玉道:「我如何擱得住這麼鬧?不要這東西。刀瘡藥雖好,不用為佳。」
寶釵忽然笑道:「有一件事咱們猜一猜。」寶玉問:「猜什麼?」寶釵道:「他們得了這藥,自然喜歡,不知道誰要先試?」黛玉一面笑,指著寶玉道:「上年吃皮杯的那夜,他說來得凶的那位性子最急,一定要佔先的。」寶釵笑說:「是的,是的。」寶玉搖頭道:「非也。最好最急是龍頭的,他又不合人睡,每合我睡一夜都要鬧到通宵。」黛玉道:「他倒會獨樂樂。」寶玉道:「橫豎我均而勻之,合他們歇的數兒拉扯算來都差不多,同姊姊、妹妹歇的日期比他們加倍。」寶釵道:「細按起來卻很是的,有時候你同妹妹多歇幾夜,下回又同我多歇幾夜,竟無偏倚,難為你記得清。」寶玉道:「我有個日記的折兒放在靴掖裡,天天瞧著,所以記的清。」黛玉失驚道:「這還了得!倘若不防頭,被同人中搶去瞧見了,豈不是笑話!」寶王笑道:「哄你們的。我每天看皇曆,記風雨陰晴,就在頁底下做下暗號了。」寶釵道:「今兒橫豎閒著,咱們房體秘事從沒有說過,倒也說說這些話,開開心。」寶玉道:「咱們到裡間多說。」
於是三人進去並坐交談,寶玉倒了一鍾茶,自己喝去一半,遞與釵、黛二人喝。黛玉道:「這茶味很好。」寶釵道:「這是清香武彝,妹妹那邊也有一大簍。」黛玉道:「還沒有開。」寶釵道:「妹妹喜歡,我這一簍明兒送到你那裡去。」寶玉道:「我前兒得了一種徽州末山茶,據說好的了不得,回來將去年收的天水,咱們煮若夜談。妹妹今夜在這裡同榻。」黛玉道:「使得,只不准混鬧。你要鬧,合他鬧。任你們吃藥酒,拉拉扯扯的,別鬧我就是了。」寶釵道:「先前饒了你,倒又渾吣了。」黛玉笑道:「再不說了。」
回頭忽見個小丫頭站在門外向黛玉道:「三姨娘叫問奶奶:還是回去吃飯,在這裡吃飯?」黛玉道:「你去說,我今兒在這裡歇。」丫頭答應回去。寶釵笑道:「妹妹的話實在斬截,人誇鳳姊姊的話剪絕,都不及你簡括。我今兒在這裡歇,只這七個字,將前後許多話包羅盡了,所以要言不繁,立言誠不容易。」外間丫頭們鋪桌擺飯,三人出去吃畢,重複進內間坐下。鶯兒來將爐中添了香,叫丫頭重泡了茶,都退出去,自己說道:「爺合奶奶說話,有事,我在外間伺候。」黛玉道:「你不用伺候。咱們喊人,叫小丫頭進來就是了。」
鶯兒退出,黛玉道:「就從他說起。」寶玉道:「說印什麼?」寶釵道:「他們夜裡同你私情密語,無不傾心。我合妹妹不知道。你說了,待妹妹合我評評。」寶玉道:「他這個人最好,是雙巧手,脾氣性情都好。他合麝月、秋紋最厚,恰好三人共住一處,我合他們歇都在一炕。輪流伴睡,均均勻勻,省卻爭吵。他們模樣又相仿,風格溫存,頗稱我的意,倒也罷了。怕的是新屋裡歇,龍頭的要單獨一夜,雙鳥的也要獨自一夜,玉釧、碧痕同兩夜。四人分作三起,東奔西投,有甚趣味?」寶釵道:「分宿同宿,皆一宿也。何必拘拘?」寶玉道:「我喜歡,巴不得他們十人都在一炕睡,我在中間隨便取樂,才是我的心願。」寶釵道:「誰問你的心願?只問他們的月貌風情、私心密意,孰優孰劣,好評甲乙。」寶玉道:「若論風月心情,各有好處。鶯兒、麝月、秋紋月貌姬娟,風情婉好,才說過了。襲人的嫵媚淫情當居第一,就是合他睡,捱他催得慌。有一回他急呼呼逼我睡,我說想起一個笑話來了:一個貧婆子生得怪俊的,肚裡餓的不可解。找著個和尚寺,模不著門,拉著扯著,扯出一個洞來。碰著裡面一個小和尚,婆子叫他救命。小和尚說:『磕我幾個頭。婆子即趴下去。小和尚說:『不是的,要你的腦袋碰著我的腦袋才算。』婆子就在小和尚頭上碰了幾下。」寶玉自此不則聲。停了一會,寶釵問道:「再怎麼樣?」寶玉道:「你去細想。」黛玉機快,突然「噗嗤」一聲大笑,拉著寶釵亂抖。寶釵會意,也笑得揉肚。二人笑止,寶釵又問:「龍頭的聽了怎麼樣?」寶玉道:「他也是問我再怎麼樣,我說:你學這婆子一樣磕頭,我就睡了。他乖乖兒的依了我。這可是個真笑話。」釵、黛二人細想,又笑一陣。黛玉道:「你倒會刁鑽古怪的作弄人。」寶玉道:「閨房中樂趣定不可少,又算開心的秘訣。」寶釵道:「再說誰呢?」寶玉道:「玉釧很浪;鴛鴦的施為與我作文彷彿,有開合搞縱;碧痕會品蕭;蕙香種種隨和;紫鵑生成的文媚潔淨,下體妙不勝言;晴、婉兼眾人之美,且又超乎眾人之上上,所以最得我寵,幾與姊姊妹妹並駕齊驅;而姊姊妹妹的風月,我竟不能言語形容,又當別論矣。」釵、黛笑道:「咱們原是問他們如何若何,怎麼連我兩個一同嚼起來了?」寶玉道:「咱們房幃秘語,爽性說個暢快。既說了他們的好處,姊姊妹妹的美不可及、妙不可言之處,若擱在心裡不說合來,豈不埋沒了?」
慢表三人相謔。次日,寶玉將媚藥分與十妾收藏。是夜在新房歇宿,先與襲人嘗新,其興濃樂極,不須細表。旬日之中,晴雯、紫鵑、鴛鴦、玉釧、鶯兒、麝月、秋紋、碧痕、蕙香備嘗滋味,新近床第之樂,每每徹旦通宵,這且按下。
再表柳湘蓮奇功榮顯,光耀門格,將屋宇重興廣大,與林園毗連。一日請寶玉、瓊玉等遊園,從花廳旁邊有條夾道進園,只見幾十間長房面前,滿院芭蕉,綠陰冉冉,蕉外兩十丈細巧玲瓏花牆。西首進去,穿山石出來,一所大院落,栽的盡是紅梅。中間一座大五間蝴蝶廳,廳上有樓;院東幾間在閣,閣前十數株素心臘梅;院西兩進五間卷棚長軒,兩軒相聯,名雙舫軒,軒前一叢丹桂、銀桂;院北後首一帶,玲瓏山石列如屏障,山石上春秋兩季各種藤花累累垂垂,香清果異。院內四面望去,已一覽無餘。進了蝴蝶廳。前面一所大牡丹台,盡植白花,開時豔雪天香,淡中富貴,別饒風韻,兩旁各色春花掩映。樓右一叢玉蘭、辛夷、海棠,樓左一叢雪球、各色洋茶,樓下西邊迴廊彎環九曲,一直繞到牡丹台前。再從左首山石內穿出,又到了紅梅院,復從臘梅花間上了半閣,又從閣內走到假山石之上。山左側一個六角亭,中間一個兩層連環方勝亭,右首一個五瓣梅花亭。山下一所大方塘,廣約數十畝,東北西二面盡是走馬高樓。樓下一圍石牆,寬有丈餘,地沿盡植芙蓉,花下週圍石凳、假山,西首接著六曲大月台。眾人下了月台,進雙舫軒歇息,誇獎一回。探春的姑爺周廷輔說:「自如先生的佈置合宜,點景尤妙。幾個園的格局不同而同,不異而異。」X飧
大家又從月台底下一門出去,只見萬竿修竹,深綠濃陰,後首十幾間竹房。林中白石堆成一座高台,台下一大穴洞,如橋圈一般,底下一道清泉,自北而南,彎環繞出竹林,歸人大塘。台上一個棕亭梁柱,都用棕樹做成,屋上不用瓦,盡用棕皮棕毛做成,極其古雅。匾額題著「幽靄」二字,柱上對聯道:
流泉溯琴韻。
棲鳥詫花光。
大家稱賞不已。林之西南角一條「之」字石樑。過去,只見一林杏花叢裡,隱著一座「亞」字形高樓。前五間;中間後首單獨凸出一間,接著中五間;此中又凸出一間,連著後五間。四面凹裡栽著梨花,兩旁多植李花。前面一林,各色天桃。四面池塘環繞。桃花之西,有個小圓亭,中間一根獨柱,如傘一般。水面上壘著亂石幾堆,雖然隔斷,離不盈尺,名天然橋。過了橋到岸,四面桑榆茂密,包籠著一圈黃泥圍牆,寬廣兩百丈。進了牆垣,北首一帶竹籬圍著村落,面前盡是菊畦,中偏一叢楓樹深林,林內一所土墩,墩上一亭,石樑石柱,亭前又一片菊念。東南角十數間茅屋,外圍柴杯。西南角亦有幾間草房,周圍木模作垣。大圍牆根內,四方盡是兩丈寬的溝渠,構木為橋,儼然村莊氣慨。菊外畸零空地,盡是菜蔬。鵝、鴨、雞、豚之類棲埘浴水,靜樂天機。
大家贊不絕口,寶玉道:「今兒從咱們園裡穿到東邊周大哥園裡逛逛。」原來周園在大觀園東首,亦已通聯。於是眾人由林園穿檜碧園,度大觀園,直到周園。一進園門,只見一片碧粼粼池水,廣數十畝。池中山石壘成十二處石堆。每堆上一亭,方的、圓的、長的、匾的、兩層八角的、三層六角的、連環的、曲尺的、下正方上斜方的、上圓下方的、三角的、五角的。亭邊盡植四時花木,松、柏、桐、梓、楓、柿、槐、檀、古檜、垂楊之類。各堆有各樣橋樑相接,中間夾著無數迴廊,盤旋圍繞,或凹或凸,參差遠近,穿插其間。廊下都是玲瓏石腳,四通八達,彩蓮小舟都划得過去。全盤一個水局,點綴著十二處事台,包以彎環遊廊水榭。
眾人一看,痛贊其妙。寶玉道:「這所園本限於地東首,武場占了大半。這麼蓋造起來,無不生動,無不曲折,可謂以動勝靜,以小勝大了。」湘蓮道:「此公胸中邱壑,猶如武侯用兵,神出鬼沒,令人意想不到。」周廷輔說:「不但此也,他的文才更妙。我求他分書,又愛他的詩。他將舊作《落花詩》代我寫了四幅掛屏,詩、字可稱雙絕。才掛起來,就被個朋友硬要了去。還要求他重寫四幅掛到內書房才好。」湘蓮道:「他這詩,大哥可還記得?」廷輔道:「不記得還好?我念給你聽。」一面念道:
飛紅如統綠如苗,亂撲輕翻貼水濱。
零落難消千古恨,給紛都為四時春。
啼殘野外催耕鳥,愁絕樓頭拾翠人。
腸斷江南芳草路,年年香惹馬蹄塵。
殷黃紫白遂輕風,萬樹瓊瑤已漸空。
無計勾留隨去住,有情飄泊任西東。
能騰峭壁能天際,半釀煙嵐半雨中。
大塊文章真爛漫,曲江春逝水流紅。
小院輕寒玉漏沉,枝頭新葉慚成陰。
低徊膏雨沾幽徑,附和春風出上林。
散漫襟懷忘俗慮,整齊顏色繡文心。
一聲杜字將歸去,別緒依依夢到今。
等閒玉笛慢相催,渺渺江流去不回。
蝶戀餘香棲畫檻,燕銜飛片上歌台。
飄零華彩終成錦,寂寞芳心未忍灰。
莫向東風怨狼藉,陽春猶作一般開。
廷輔念完,各各贊賞。瓊玉道:「我那裡夏老三畫《行樂圖》,景布帶月荷鋤歸,平林曲水小橋,畫的極妙。康老六說:『這題目重在個歸字,看這畫的,作帶月荷鋤行也說得去。這歸字的虛神如何畫得出來?拿去請教自如先生。他說:荷著鋤將過橋,就把橋頭平林內補畫一帶疏籬,圍著柴扉,露出半角,這歸字豈不現出來了?』夏老三欣喜欲狂,連忙跪倒磕頭謝他。」眾人聽了,互說此公竟是個奇才。寶玉道:「他還有許多要訣,閒著再談。」一面合眾人賞這水局風景。
大家隨彎就曲,將十二亭並迴廊繞遍,再到東邊。只見一帶花牆長亙四五十丈,上面一帶走馬樓,直到南首曲尺轉彎,又有十救丈,下面一色青石板,鋪的平坦。北首幾間習武廳。東首兩丈寬一道平直柳堤,柳下間著紫荊,柳外各色桃花,花外一條馬道。湘蓮同廷粥說:「此處演武為最了。」廷弼道:「為此而設。」
周氏弟兄邀眾人到花廳吃飯。往南首進去,只見一所大院落,中間一所大花廳,共有五十三間,照依轉腳「萬」字四面排齊,每方十三間,三曲中心一間。四方廳院凹裡栽著百花,點綴玲瓏山石。廳內裝飾富麗,簾捲珍珠,鉤懸玳瑁。院外數百間樓廊作圍,圍牆淨用花磚砌的各色玲球巧樣。大家互說:「這所花廳方而不板,百花圍繞,四面曲折玲瓏,從花牆內望出外面的水局亭廊,只這兩處配合起來,越顯得闊綽有餘了。」
飯後眾人又到演武場樓上西南角一望,西首俯臨十二水亭之勝,南望萬字花廳景物之華。瓊玉道:「來年五園春色大有可觀。」寶玉道:「咱們瀟湘館旁邊有塊空地,砌座白石台,上面起一座三層坐花閣,收各園的景致,與紅樓對峙,諸兄以為何如?」廷輔道:「果如此,仙鄉不過是矣。」
湘蓮道:「小園初成,未曾請客。明兒小酌,邀弟兄們一敘,還要請諸位嫂子們一同熱鬧,做一通家和樂會。」周氏二人道:「好極了,二哥請先,愚兄弟繼後。」寶玉道:「柳二哥請人在那一天?」湘蓮道:「准於明日。」寶玉道:「只怕來不及。你還是大市通請,還是怎樣?」湘蓮道:「咱們諸兄弟不用說了,所有各府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們都要通概請的,上下內外酒席打點四十桌。」寶玉道:「許多席面,一時如何來得及?」湘蓮笑道:「告訴你,賤內已托過兩位嫂子代辦現成,你還不知道呢!」大家哄然一笑,各自散去。
次日,柳園中群釵畢集,舞彩飛觴。賈、林、周、薛四府女眷,賈母領袖,以及丫頭,上下兩百人,衣香繚繞,笑語喧嘩。正席設在蝴蝶廳紅梅院半閣內,釵、黛諸人清唱。男客在亞字樓下設席,兩班清音,鑼鼓對白,竹林內棕亭裡,瓊玉等並門客清唱。賈母率領群釵並各位太太坐著椅轎各處游了一回,再到蝴蝶廳上席。酒筵之盛,肴餒之美,不及細述。
薛姨媽問及自如先生是那裡人,黛玉回:「是徽州人。此人係世家子,中落下來,身無掛慮,專好邀游名勝,自在逍遙。在蘇州請來的,合他們意氣相投,所以就在這裡了。」賈母道:「這先生胸中邱壑比山子野強。咱們園的佈局,全是山子野的作用,如何及得他的心機?即如這裡紅梅院,那邊園的百花廊、幽香谷,咱們姑太太那邊的十二樓,三丫頭家萬字花廳、十二水亭,這些地方還要怎麼好法?這邊竹林裡棕亭比瀟湘館又幽靜許多,西首大牆園裡茅屋、柴房、楓墩、菊徑比稻香村又換了樣子了。他的格局又寬敞又曲折玲瓏,又生動又別緻大方,栽培的各種花木,或一林,或一片,熱鬧好看,而且因地制宜,古雅清幽,毫無俗氣。」又向黛玉道:「咱們園裡低矮的房子可曾托他改造?」黛玉回道:「已叫兄弟托過了。他說:秋冬之交,花木凋零,正好興工。他們南邊製造的房子高大,山子野先生是北人,所以那邊園裡,除了省親別墅正殿、綴錦閣、凸碧堂幾處高的,餘者盡都平矮。他們商量另造幾處高大的,才與西東兩頭的園子相稱。」湘雲道:「林姊姊,我想秋爽齋、紅香圃、蘅蕪院、榆陰堂這幾處都可起樓。」寶釵道:「仍舊貫罷!」黛玉道:「他也不肯改人的製造,只揀空地,添幾處高大樓閣亭台就是了。現在選了一處,打點起造一座高大月台,台上再加一座三層的西洋樓,幾十個磚卷的洞門,樓頂上用五色琉璃筒瓦。還有一處,打算差一座湖山上的飛蝶亭。」
正在高興談論,忽見周府一個媽子氣喘吁吁跑來向李雙蘭道:「不好了!徐姑娘在園裡跑馬,跌下來暈死過去了。」雙蘭大驚失色,一面哭道:「這是何苦來!他自己作死,我也無法。」大家聽說,亂亂慌慌,賈母嚇的念佛。雙蘭向那媽子道:「怎麼不請柳二爺去瞧瞧?」媽子回道:「才去了。」少頃又有個媽子跑來向雙蘭道:「請奶奶放心。柳二爺瞧了,說是閉住氣,灌了藥下去,慚漸回過來了。」大家這才放心。雙蘭問媽子:「徐姑娘跑誰的馬跌下來?」媽子說:「就是奶奶騎的那匹桃花馬。」雙蘭道:「我這馬他如何降的住?」黛玉的丫頭妍菊從雙蘭學武,騎射舞劍頗精,站在旁邊,因說道:「這馬委實難降,怨不得他要跌下來。」黛玉問:「你如何知道?」妍菊說:「我跑過一轡頭的。」黛玉道:「你不怕死嗎?」雙蘭道:「他竟很好,馬上的工夫很去得。」一面說,一面邀探春,要起身回去。大家酒興已闌,妙玉又再三勸了一巡,才各自敬去。男客們亦散了。
間了兩天,周府廷賓。賈、林、柳、薛、甄、梅各府男客都在大花廳擺席,女眷都在花園擺席。賈母同各府內眷、黛玉同眾姊妹、佩鳳、偕鸞、平兒、香菱、晴雯等都分在十二亭中並曲廊內坐席,飲到酒酣,無非報拳、射覆、行令、猜枚。花廳上,男客因要看演武,早已撤席。賈母等亦出席散坐。底下人吃過飯,隨伺賈母等到走馬樓上,看湘蓮、雙蘭並丫頭演武。
先是雙蘭侍從丫頭會騎射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馬道上一馬三箭。賈府丫頭亦有幾個習武的,也射過馬箭。兩下有全中的,中兩箭的,中一箭的,有未中的。賈母同眾夫人,黛玉、喜鸞同眾姊妹等看高興了,連聲喝采,分別賞了荷包。
湘蓮叫人在堤邊柳枝上另懸三面小銅鑼,又在甬通中間宇立三個彩漆架子,也掛著小銅鑼,與枝上的鑼分中間開。只見一位美女柳眉星眼,玉靨朱唇,貌豔如花,身輕比燕。穿著大紅洋縐繡花短襖,翠綠洋縐繡花褲,西湖水洋縐百蝶繡裙,係一條杏黃絲帶,分開裙角,塞在兩邊腰間。左右插著六條響箭,拿定弓,跨上馬。湘蓮帶住絲縛,連打了三個旋,把手一丟,那馬跑發如飛。眾人只聽見當當的連響五下,原來左右開弓,中了五箭。賈母同眾位夫人看得眼花,只是喝采。賈母道:「難為週二奶奶有這般武藝頭兒,我今兒才知道了。」黛玉笑說:「老祖宗認錯人了,這不是週二奶奶,是咱們的丫頭妍菊。」大家詫異,歇了一刻,來到樓上見著,果然是他。賈母、舒夫人、王夫人喜歡的了不得,各人重賞了荷包。賈母道:「很難為他。」
又見兩個小廝將彩架上的鑼拿下來,換了三面花腔鼓。忽見一匹桃花馬上騎著個美人,黛眉鳳目,杏臉桃腮。頭戴翠翹赤金抹額,身穿果綠攤金彩繡嵌翠鑰的軟甲、滿繡三藍白續戰裙,勒著五色絲帶。左右插著六條箭,執著弓。自己將馬帶轉二圈,-鞭掃去,跑過馬道。大家聽得清切,一聲鑼,一聲鼓,連響六下齊中。男客都在演武廳看,此時樓上樓下看的數百人個個喝采稱奇。黛玉、探春笑向賈母道:「這才是雙蘭妹妹現本領哩!」賈母笑道:「我過了八十幾歲,今兒才算見著了,明兒我辦酒賀他。」黛玉道:「老祖宗不用操心,都是我辦。」
賈母忽指著柳堤邊說:「那是三個什麼東西?」眾人回不出來,忙叫隨使的小廝問了,說是柳二爺射的皮球。又見兩個人到彩架上換了三面鼓下來,又有幾個人扛抬石頭,壓住彩架。湘蓮走來,將架子搖了幾搖,說道:「還要壓重些。」小廝們又加重石壓定架子。湘蓮又搖了兩搖,點點頭,走至馬道口,換了滿繡堆金紫箭衣,黃緞團龍馬褂,珊瑚頂下抱著三眼花領,跨上青鬃白馬,愈顯得玉樹搖風,英標絕世。拈弓搭箭,下了半邊,當勁只向左一旋,那馬跑發如風。眾人聽得「撲」聲一響,只見那皮球進得數尺高,一般白煙一冒,箭穿在球上。又聽得「吟」聲一響,箭已穿透鼓心,落在地下。也是左右開弓,六箭齊穿齊中。樓上樓下,男女眾人一片喝采之聲,嘈嘈雜雜。眾人驚喜猶可,獨有妙玉心中的喜處無可比方。賈母道:「很難為他,兄妹二人,一般的武藝。」黛玉道:「柳二哥強多著哩!」賈母同眾人都說:「兩人一樣中了六箭,如何有高下呢?」黛玉道:「柳二哥的箭多大的勁兒,皮球、鼓子都射穿了。若不是先前多加石頭,把架子壓定,只怕連架子都要射倒了。」
隨後寶玉跑了一轡頭,中兩箭,賈環、賈蘭各中一箭。又有相好中能騎射的,中三箭、兩箭、一箭不等,還有不中的。然後再是廷粥,左右開弓射皮球、鼓子。皮球中兩箭,未穿通;鼓子中三箭,一箭穿通落地,兩箭插在鼓心。正要收場,忽見焙若一馬跑過,中了三箭。賈母、王夫人等笑道:「他也來射了,倒還擊得。」
再說甫道上撤去鼓架,只見妍菊提著雙劍站在旁邊。雙蘭亦提雙劍向中間走來,除了抹額、軟甲,穿著桃紅閃緞團花短襖、翠綠洋縐繡花百裙裙,腰繫五色綸帶,裙門分開左右塞在腰間,露出裡面猩紅繡花褲腿。輕盈蓮步,貼地無聲,俏麗行來,人人納罕。又見湘蓮穿件玉色洋緞織花短襖,蛋青綢褲,外套庫灰色香糜皮腿褲,薄底烏靴,係條白洋縐腰巾,大[辮]子塞在腰後。手提鴛鴦寶劍,在演武廳中將身一縱,直到甫道中間站住,有兩十丈遠。樓上眾人個個搖頭吐舌,賈母道:「了不得,了不得!怎麼柳二爺像個雀子似的。」姨媽笑道:「只怕長了翅[膀]。」雙蘭向湘蓮道:「哥哥先請!」湘蓮道:「妹妹請!」雙蘭道:「向來不敢好哥哥,今兒又係咱們的東道主。」湘蓮說:「佔先了。」即跳躍起來,幾個縱步,擊了數劍,錚然有聲。再換了身法,端勢揮舞。雙蘭亦將劍輪動,妍菊也舞起來。
三人劍法雖同,畢竟分工夫深淺。初然舞動,如飛星掣電,瀕舞漸緊。妍菊的劍如乾瓣瓊英,攢就一枝玉菊;雙蘭的劍如萬道銀條,繞成一個亮球;湘蓮的劍如一團雪亮銀光,密無纖縫。雙蘭同妍菊避著太陽揮舞;湘蓮舞到將休,迎著太陽旋轉。只見兩個銀球、一個淡金球滾來滾去,眾人看得眼花,喝采不迭。賈母道:「那個小團是妍丫頭,這兩個大的誰是柳二爺?」黛玉道:「這個略大些的是柳二哥。」湘雲笑道:「這三個亮團,合著兩句《三字經》:『三光者,日月星。」正在評論,只見妍菊先休,次又雙蘭休住,湘蓮這團金光慚滾至柳堤邊。賈母道:「你們瞧瞧,這個金球滾到樹裡去了。」封太太說:「實在好!」一語未終,忽聽得「轟」聲一響,兩株柳樹齊傾,唬得大眾目瞪口呆。欲知吉凶,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