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芳情繾綣卜緣續緣 蜜意徘徊尋夢補夢

  
  話說寶玉、黛玉夢中被迅雷驚醒,二人叫了一聲,昏厥過去,唬得寶釵心慌意亂,將兩人自上至下細細摸索,一驚不小,所以也叫起來,忙合著黛玉的口度氣,又合著寶玉度氣,二人漸漸醒回。
  寶釵問黛玉:「妹妹,這會兒可好了些?」黛玉道:「好了。」寶釵道:「只怕你乏了。」黛玉道:「我不乏,只怕他乏狠了。」寶釵問寶玉:「你可乏?」寶玉道:「我不怎麼樣。」寶釵道:「你剛才為什麼那個樣兒呢?」寶玉道:「我因為妹妹發厥才唬的那個樣兒。」寶釵道:「阿彌陀佛!我這才放心,你們可不怎麼樣。」寶、黛齊說:「不怎麼樣,姊姊放心。」寶釵道:「雖不怎麼樣,你們夜裡到底是怎麼樣了?」寶玉望著寶釵笑,寶釵瞅著黛玉笑,只見黛玉滿面泛紅。寶釵道:「昨夜你們到底是怎樣?」黛玉道:「姊姊別問我,只問他。」寶釵笑向寶玉道:「妹妹叫我問你,昨夜必有別的原故才那麼著。」寶玉笑而不言,寶釵又問,寶玉只是笑。黛玉道:「姊姊代我追問他。」寶釵道:「可是混鬧?老實說罷。」寶玉道:「罷了罷了!不必問了,從此改過了。」
  三人起來,盥沐之後,寶釵道:「我上去請安,代你們告個不舒服的假,只說略受點子涼,要養息兩天。老太太、太太叫人來問,照這麼回就是了。你們雖說不乏,我到底不放心,多吃些參膏子,養兩天才好。」寶玉道:「姊姊回來也吃些。」寶釵道:「我為什麼吃呢?」寶玉道:「姊姊今兒預支了,免得明兒再吃。」寶釵笑道:「我可不傻。」寶玉指著黛玉道:「他為什麼傻呢?你難道傻不得嗎?」寶釵瞅著寶玉一笑,徑往上房去了。
  這裡黛玉悄問寶玉:「昨夜你到底是怎麼樣?我竟糊塗住了。」寶玉道:「一言難盡。此話只可告訴你,若告訴他,那道學話就多了。所以先前他嚴究窮追,我只好含糊一笑。實告訴你罷!」寶玉即將夢與香菱、鳳姐、妙玉相接的事,從頭至尾和盤托出。黛玉笑道:「你們存心已久,以致夢中如此綢繆。但我一李而代三桃,可是無辜。」寶玉道:「是我不是,帶累了你。」
  黛玉又笑道:「你夢與他們通,他們亦夢與你通。你們這精誠相結的心事非同泛泛,明兒試探他們,必與你同夢。」寶玉道:「這話怎好去問?」黛玉道:「誰叫你當面去問?背地裡他們遇著你,必要根究的,到那時候不謀而合,語意之間夷想而知。」寶玉道:「若見著他們,還有些害臊。」黛玉道:「妙、香二位見了你還更燥呢!」一面說,伸著兩個指頭道:「你只防著這個人,他若見著你,老皮老臉的挾制你幾句,你還沒有法兒呢!」寶玉「噯」的一聲,歎了口氣。黛玉道:「這又為什麼?」寶玉道:「我怕明兒會期,大家都在一處,我見著他們三個實難為情。」黛玉道:「卻慮得是。你們各自心虛面腆,相見時或紅或紫,或燥或羞。一經旁觀猜疑,倘有別的物議,那可了不得了。你們昨夜雖是子虛一夢,比乾了實事的還格外情濃,明日見著都要害燥。」寶玉道:「你說這話,真正比我自己心裡掏出來的還懇切些。」黛玉道:「我有個主意:妙、香二位要我過《尋夢》一套,單約他兩個就到這裡來過曲。你去白撞遇見他二人,彌縫好了,以後大眾相見就不怕了。」寶玉道:「妹妹掩飾咱們的過,陰功莫大。」黛玉道:「代你掩過,你需要改過才是。再往後任意貪玩,我怕擱不住,你的身子最要緊,清心寡慾,安靜養息才好。」寶玉道:「你的話我都依。」這且不表。
  再言寶玉聽說鳳姐臥病,忙來問安。平兒道:「奶奶還沒有起來,請二爺到房裡瞧瞧。」寶玉到炕邊,鳳姐拉他坐下;叫平兒去泡茶。寶玉道:「嫂子為什麼不舒服?」鳳姐拉著寶玉,附耳說道:「我那天在園裡回來,晚上亂夢顛倒,在你那裡合你混鬧。估量這個夢,你我都是一個樣兒。」寶玉假意道:「我並沒有什麼夢。你做的夢,我如何也夢呢?」鳳姐乜斜了眼瞅著寶玉道:「我不信。你不說,我說給你聽。」就把夢中如何若何備細說了,又道:「這兩夜都夢合你鬧,乏了,扎掙不起。只怕你也乏了。」寶玉道:「我倒不乏,養息一天就好了。因為記掛著你,所以來瞧瞧。我那裡熬的參膏,明兒送些把你。」鳳姐道:「很好。還有事托你:明兒飯後來代我寫東西。」拉著寶玉的手,有無限言語,不知從那句說起。平兒端了茶來,『寶玉站起接道:「怎麼勞動姊姊?二哥哥這趟出差,不知多早晚回來?」平兒道:「有月半耽擱。」鳳姐道:「你哥哥撂下許多單子,還托你代我寫寫。」寶玉道:「我閒著就來。」吃過茶即回去了。
  鳳姐叫平兒掩了房門,坐上炕沿,拉著平兒的手哭道:「妹妹,你是我的心腹,凡事都不瞞你。你瞧我這病還了得嗎?」平兒道:「正是這話,奶奶不說我不敢問。到底是怎麼著?奶奶身子又弱,如何擱的住?」鳳姐道:「實告訴你,我是夢與寶二爺……」說到此,臉一紅。平兒聰放過人,早已諒透鳳姐心事,佯為不知,故意問道:「與寶二爺怎麼樣?難道寶二爺竟無禮混鬧嗎?奶奶就該拒絕他。還像從前那麼鬧,如何使得?」鳳姐心虛意亂,被平兒正言一彈,反沒了主意,理屈詞窮。停了一會,只得編派些話,委婉動聽,句句總推寶玉來挑他,其情萬不能回。平兒素知鳳姐愛慕寶玉已極,只得迎合其意,歎口氣道:「說起寶二爺這個人,性格,文才,少年榮貴,做人又好,誰不愛他?最愛死人係那個模樣兒,真正世間有一無雙。上頭的人我不敢說,底下這些丫頭,個個都是《西遊記》上的妖精,誰不想吃這塊唐僧肉?怨不得奶奶疼愛他。」鳳姐估量平兒言中有意,爽性探個實在,又道:「他向來合我很好,你說存我拒絕他,可是萬不能夠。他待你如何呢?」平兒道:「也是極好的。」鳳姐道:「這會兒他要合你鬧,你怎麼樣?」平兒心內付度:「他要私通寶玉,將我鉤同一路,又不明說,只探我的口氣。」一面想畢,便使乖弄巧,假意說道:「向來寶二爺合奶奶鬧慣的,合我也平行平坐,並不避忌。倘若借著玩笑混鬧起來,要撐他幾句,不理論,臉上萬下不來。只有這個法不禁自絕:往後凡寶二爺來,我合奶奶半步不離。倘若奶奶走開,叫個丫頭到我面前,奶奶再走;若我走開,叫丫頭到奶奶跟前,我再走。咱們面前總不離人,寶二爺沒奈何,只好罷了。」
  鳳姐聽說,心中一急,直噴出血來,大叫一聲,昏暈過去。唬得平兒連忙扶住叫喚,用帕揩抹,半晌方蘇。卻是何故?原來鳳姐欲通寶玉,指望鉤串平兒,只以巧言引誘平兒上路。那知平兒更乖,正言反撲,說了幾句經緯的話。鳳姐一想:若依其言,萬不能私通,一腔無名慾火上攻,以致噴出血來。此時平兒亦復懊悔,忙向鳳姐道:「奶奶,我不過是這麼混說,算得什麼?」鳳姐不則聲,只是昏沉的唾。平兒一面捶著,坐在炕沿不敢走開。小丫頭來請平兒吃飯,平兒道:「你沒瞧見奶奶這個樣子?我怎麼離得開?把飯拿到房裡來。」鳳姐睜著眼道:「冤家,你去吃罷咧!我那裡就死了嗎?」又低聲道:「你死監著我,這會兒寶二爺來了嗎?」
  平兒聽說,心中了然,出去吃過飯,進房剛至炕前,只見鳳姐身子一掙,鼻子裡哼聲不絕,又昏沉去了。平兒這一驚不小,對著半天才醒過來。平兒問道:「到底是怎樣?」鳳姐道:「又夢見他合我大鬧了一陣,你救我的命罷!」平兒道:「我有什麼法兒?咱們二爺又不在家。」鳳姐道:「事到如今,我也顧不得了。你只代我求他時常來瞧瞧,我這病才治得好。妹妹,你代我成全成全,我就死了都感激你。」於是平兒請寶玉時常過來看視。
  一日鳳姐又昏暈極盛,寶玉看過病回去,平兒收拾被褥,不看則已,一下看見,不禁叫聲:「阿呀!這還了得!」鳳姐驚問:「做什麼?」平兒只得含糊其詞。鳳姐一面聽,只覺眼前幾點火星一冒,又昏過去。自此得了遺精帶血之症,時刻淋漓。王太醫等診視,互說邪火太旺,禁遏不住,已成色癆,只怕難治。不久因此絕命,後話預先交代。
  且說寶玉看病回來,黛玉道:「怎麼這早晚才回來?」寶玉道:「合你睡下再說。」於是二人收拾安寢。黛玉道:「你去看病,到底怎麼樣了?」寶玉道:「大夫說,遺精夾血已成色癆,萬不能治。」黛玉伸著兩指道:「此人應得此病,這也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又說了些話,兩人再睡。
  次日,黛玉請妙玉、香菱過曲。香菱早來園中,一人往做夢之處獨立徘徊,心中想道:「我看《牡丹亭》麗娘驚夢、尋夢,笑他太癡。那夜我自己領賂著這情味,怨不得他癡情如此。」一面想著出神,癡癡迷迷尋到夢中好處坐下,只覺蟲聲樹影,風景淒涼。心內又想:「麗娘夢見柳生,乃是末見其入,先有其夢。我與寶玉燕好,雖係一夢,實有其人,況且以前合他親密。這麼比來,我幸於麗娘多矣。那晚驚夢,今兒尋夢;既尋不著,惟有待之而已。」一人自言自歎,不知不覺,頃刻間,朦朦朧朧,好像寶玉拿著石榴裙笑嘻嘻的站在面前,又像拉他的湘裙,混混沌沌,已沉黑甜。這且按下。
  卻說寶玉一心要釋前解,一面想道:「今兒請他們過曲,若見著他們,怎麼好開口?」信步走過幾處,突然困倦,走進蓼風軒歇息,躺在炕上打了個哈欠。只見妙玉裊裊娉娉,打扮得齊齊整整的來了。寶玉一見,心中撩亂。妙玉見了寶玉,亦呆呆的,只是玉顏紅暈。四日相注,默無一言。兩人心中無限密語,說不出來。妙玉心想:「我與他,從前只春風一度。前兒夢中歡會,他說兩度春風,究竟不解。仙姑示我與他尚有鳳緣,但不知這舊緣可能再續。夜來叩壇禱卜,仙乩示我:當為爾結再生緣。畢竟來生尚有可續之緣,又勝於無緣可續。」想到此際,心地已明。寶玉心想:「自從那年匆促相投,渴想至今,不能斷念。前夜的夢雖屬於虛,已慰數年積慕。」此特兩人相對相憶,不知該怎樣才好。二人思索忘形,如木偶對立。
  還是妙玉先覺,笑推寶玉道:「二爺盡只站著不說話,想什麼心事嗎?」寶玉道:「卻有些心事話,怕嫂子嗔怪,不敢說。」妙玉道:「言重!心病心醫,心事須對知心人說。何怪之有?」寶玉道:「沒有別的,不過幾句心中夢話,問你一問。」妙玉聽說「夢話」二字,觸著心思,忙道:「說夢乃是癡人,你如何也說夢呢?」寶玉道:「不然。情極反癡,我所說的乃情好之至的事。」妙玉急欲追問,便道:「你究竟夢見什麼?」寶玉道:「你夢著什麼?且說給我聽,大約你的夢合我一樣。」妙玉會意,湊到寶玉耳邊說道:「那些事,我怎麼好說?你說罷。」寶玉道:「我只記著梅花月下吟『知音者芳心自同』,可是的麼?」妙玉點點頭,亦將夢中之事撮其要者說合。寶玉道:「這個我合你係同心的了。」於是同入迷香洞,舊緣再續,積念復傾。
  事訖,寶玉將行,妙玉道:「我還有話說。」寶玉轉身回來,妙玉瞅著寶玉又不則聲。寶玉笑道:「你的心事我猜著了,莫不是欲圖再會?」妙玉道:「今日一會,歡洽平生,焉蒙屢望?」寶玉道:「我也是僥倖於萬一了。」妙玉歎口氣道:「你我各為名分所拘,出於無法。」一面說,一面掉淚,向寶玉道:「我有幾句肺腑的話合你說了罷!前到尊府,原為圖君而來。你病革之際,我乃檻外之人,無由為你死貞。幸你回生,偏我遭劫。蒙柳郎難中背負,要報救命之思,只得以身改委於他。我已作兩岐之人,固與你情緣難割,亦不當任意欺他。若圖後敘,何以平心?咱們詩友往來,與你結再生緣罷!」說畢,嗚嗚咽咽哭個不住。寶玉亦含淚道:「難得今兒合你明決,這再生緣是結定了。寶玉一面走,又回過頭來望著炒玉道:「你回去歇罷!」
  不言妙玉回去,再說寶玉恍恍忽忽又來到山石面前,聽見山石後有鼻息之聲,只當是個丫頭在此睡覺。看見石凳頭好出一隻小腳,穿著紅繡鞋,平正尖小。寶玉端詳了一會,再看其人,原來還是香菱,細看又不是香菱。寶玉心內喜道:「不料他先來這裡躺著,難道又是做夢不成?」要叫醒他,又怕驚斷他的好夢。轉念一想:「不管他,還是叫醒他。」正打算去推,只見此人面向外,曲肱而枕,一手搭在腰間,一腿伸,一腿曲,天然一幅睡美圖。越看越愛,輕輕用舌條在此人唇上舐了一下,又在鼻尖上舐了一下,又將臉在此人臉上貼貼,心內又想道:「且別驚醒他,看他夢到正好的時節是個什麼樣子。」又輕輕去揭裙,那知裙門被雌壓住,掀不開。只得用力一扯,將此人驚醒,一轉側又向裡睡去了。
  寶玉仔佃一想:「與其虛看,不若實歡。」決意推醒他。正要動手,忽又觸起一事,忙住了手,伸伸舌頭道:「了不得,了不得!虧的沒有動手。若驚醒了他,又像那年,我只說了句『娶了夏家嫂子過來,哥哥就不疼你了』,他就沉下臉來,撐了我幾句。他面前不可造次,前兒夢裡那麼親密,到底算不了什麼。若冒冒失失把他弄醒,變起封來,又根他撐幾句,反沒趣了。」一面對著出神,忽聽此人說道:「噯呀!你往那裡去了?園子裡都找遍了,總找你不著。先前你合我說的那些話,你我同夢還不算奇,後首大家同做了一個大夢,到群芳殿瞧見三十六人的像。你可也合他們夢的一樣?大家都被那個乍雷驚醒了,才知道是個夢。你我同夢的那事兒還是夢裡的夢,你說奇不奇?」寶玉心想:「他還在夢中說夢話,並沒有醒。」又想:「原來他合我今非昔比,聽他的話十分親密,還要弄醒他才好。」於是伏在身上,雙手掰著險,吮其唇上胭脂。此人驚醒,將身子掙了幾掙,掙不動,要扭頭又扭不動,只得口裡「唔」、「唔」的叫了兩聲。
  寶玉笑著,將他從容扶起。此人星眸半展,見是寶玉抱著他坐在石凳上,因與寶玉夢中親密,已忘了形,一面揉眼帶笑說道:「我正好睡,被你鬧醒了。你多早晚來的?」寶玉道:「我等侯已久,你夢中合我說話的那會子,我就來了。」此人說道:「我因為前兒晚上夢與你……」說到這裡,臉一紅,又咽住了。寶玉道:「你夢中已合我說明白了,這會兒又害燥。那些話不用說,我都知道。橫豎我的夢與你不差,你也知道。且說現在的話。」此人道:「想起前兒的夢,來尋一尋。我想夢是件虛無縹緲的東西,如何尋得著?不如坐在這裡等待,守著那夢中的人來,好合他質證。」寶玉笑問道:「你那夢中的人是誰呢?」此人低低說道:「我那夢中的人是我心中最得意的個人兒,叫做你。」一面說,一面摟著寶玉的頸,用個指頭在寶玉眉心中輕輕指了一下,對著寶玉嬉嬉的笑。寶玉道:「我合你夢中樂趣是虛的,這會兒合你實在樂一樂,使得麼?」一面說、抱著此人撫摹。此人道:「我在此睡了半天,身子吹得冰涼。」寶玉一面抱著向翼邊細細嗅香,臉貼著臉,又笑道:「先代你握一握,再出一點風流汗就好了。」此人道:「我害怕。這露天底下,若跑個人來瞧見,我這命可不丟了?」寶玉道:「蓼風軒套房裡炕褥齊全,從沒人到,我合你到那裡去,同做一個合歡夢,可好麼?」兩人入了蓼風軒,果然幽靜。
  寶玉哼了一聲道:「你這個人,可做了薛老大房裡的人。」此人道:「我雖把了人家,還沒有出嫁。你怎麼混說我做了什麼薛老大房裡人啊?」寶玉道:「不好了!你糊塗了。你如何不是薛老大房裡人呢?」此人道:「還混說這話,你把我當作誰?」寶玉道:「你是香菱姊姊噸。」此人連忙哼道:「真正你糊塗了。我姓葉,名字叫做苓香。怎麼把我的名兒又顛倒起來了?」寶玉驚訝道:「怎麼你不是香菱姊姊?我合你好生面熟,一時記不起在那處會過的。」苓香道:「那年你在我珍珠表姊家裡,表姊把你那通靈寶玉摘下來給咱們細細瞧的,你倒忘了嗎?」寶玉想道:「絲毫不錯,我想起來了,那天姊姊穿著紅襖子。」苓香道:「別提紅襖了,那天捱你望的我不好意思。」寶玉道:「我愛煞你,實在好的很,合那香菱姊姊一個龐兒,只可惜差了一點。」苓香道:「差一點什麼?」寶玉道:「香菱姊妨眉心正中生成一點硃砂紅痣,如血紅寶石一般,你明兒點一點胭脂膏就同他一個樣了。我實愛你這個人,你可也有心於我?」苓香「噯」的歎了一聲,說道:「自從那年見你之後,這些年來眠裡夢裡那一天撂得下你?不然如何跑到這裡來找你呢?找了許多趟,好容易今兒才找著了。」於是兩人燕好起來。正在難解難分,忽聽外面一陣號喊,許多人執著桿棒,乒乒乓乓打得一片聲響。
  寶玉驚醒,睜眼看時,卻是一夢。連忙出來查問,乃是軒外幾株大柿,惹著一窩松鼠來食,管花果的媽子邀了一群人執著桿棒亂打,一面吆喝趕散鼠子。寶玉問明才罷。
  原來寶玉想要迎撞妙玉、香菱,走到蓼風軒,忽然困倦,進去歇息,一人悶坐盹睡,不覺做了這個美夢。醒來追溯其情,歷歷猶在,心內依依。想這夢魔,料去不遠。不管他,再去尋著找補,一納頭又睡沉了。
  寶玉的魂又往各處找尋,忽見一群女人打扮得花團錦簇,在荇葉渚邊玩耍。寶玉近前仔細一看,人人面熟,一時再想不起,內中一個圓面的最熟,寶玉記起,忽又詫異問道:「你是芳官嗎?怎麼又俗家打扮了?這幾位可是齡宮、藕宮、蕊官們?」眾人連忙答應:「是的。」寶玉此時喜出望外,只見芳官說道:「自從太太攆了咱們出去,在底裡末久,師父將咱們賣了幾百銀子。難得天老爺護佑咱們,同局的幾個姊妹,今兒都做了一家的妯娌。」寶玉問:「你們家在何處?」芳官道:「在城外作莊,每年收的糧食很夠使用。」寶玉道:「這就很好,我也替你們放心。只是許久不見,你們更出跳的好了。」一面指著一個人說道:「這位卻也面善,不知在那裡見過的沒有?請教芳名。」此女見問,臉一紅,低了頭不語。芳官道:「他小名叫二丫頭,是咱們的親戚。因咱們記掛著二爺,說起來他也認得,所以同來瞧瞧二爺,請請安。」寶玉忙邀芳官等到梨花春雨屋裡坐下,先拉了芳官到房裡纏綿了一晌,又拉齡官進去絮聒多時,蕊官、藕官等俱已邀到,落後拉著二丫頭到房裡再四溫存。正在得意,忽見焙若闖進房來說道:「二爺快走!孟老爺來了。老爺陪他在夢坡齋,立等二爺去會他。」寶玉只得撇下二丫頭,慌忙出去。不防踢了塊石頭,一交絆醒。凝神思索:原想重尋續那前夢,詎料找補著這個新夢,足見夢境之奇,不能端擬,只得回去,暫且按下。
  且說香菱在原夢之處尋夢、待夢、入夢,不知與寶玉所夢同與不同。夢醒後到了紅樓,先合黛玉過曲,又要按下。再說妙玉因赴曲約走至絳雪樓,不覺神思困倦,急急進去假寐,亦復入了寶玉所夢的夢中。此次大概夢神兒戲,使他三人夢境迷離,或同或異。妙玉醒後,亦來到黛玉處過曲。香菱、妙玉的夢先醒,所以先來。寶玉因復入新夢耽擱,所以遲來。及至走到,見著妙玉、香菱,突然一怔,說不出話來。妙玉、香菱也一怔。黛玉問寶玉:「你往那裡去了?二位姊姊等你一同過曲,候了半天。」寶玉此時心神撩亂,未曾思索,隨口答道:「我原係合二位姊姊說話耽擱了。」黛玉道:「你在這裡說夢話呢!」寶玉一時解不過來,臉上並不怎樣。惟有妙、香二人聽了黛玉這句話,猶如當心一刺,登時面泛桃霞,一直紅到耳根。黛玉察出情形,深悔自己莽撞失言,剛剛觸著機鋒,只得用別話岔開。又向寶玉道:「兩位姊姊的曲已合我過了兩十遍,可以明兒再唱。先前老爺叫人來找你,也該上去了。」寶玉趁此轉身往外面去。
  妙、香二人辭了黛玉出來,妙玉對香菱道:「我要瞧瞧四姑娘,合你到那邊園裡逛逛。」於是二人攜手偕行,走至一處冷靜從無人到的地方,幾間小廈,匣上題著「桐葉秋風」。香菱道:「怎麼走到這裡來?」妙玉道:「這裡很靜,我因為有要緊的話問你,還有些衷腸委曲從未合人說過,今兒同你談談。」香菱道:「我也有許多心事話兒無人告訴,咱們說說,比悶在心裡好多著哩!」妙玉道:「先前湘妃同寶二爺說話,因他回答得糊塗,湘妃說:『你在這裡說夢話呢!』我想這句話原也平淡,怎麼你我聽著驚心動魄?什麼原故?」香菱本愛妙玉,近來時常結社吟詩,二人格外親厚。今見妙玉問這話,遂將諸人大夢之中,伊與寶玉如何夢遇,今早又如何夢遇,倚妙玉為知己,細細告訴出來。妙玉見香菱待他如此推心置腹,也將自己前後夢遇的情節告訴了香菱,彼此你嗟我歎,正是愁人惟對愁人說。香菱說到自己終身難於了局,嗚嗚咽咽哭個不住。妙玉再三勸解,兩人又將各自的肺腑細細表述。妙玉道:「咱們這乾人,兩位郡主第一好命,不用說了。其餘都是好命的,惟有你我命多折磨,你比我又差些,我比你稍好一籌。這也是各人命中注定的際遇,不能挽回,無可如何。」香菱歎道:「你這一說,我心眼裡都是服的,這會子我就死了,也是瞑目的。」二人說畢,各自回歸。
  再說寶玉夜間同黛玉擁被談心,寶玉將迎撞妙玉、香菱不著,在蓼風軒打盹,夢與妙、香二人相遇後,又夢遇芳官等人細細說合。黛玉笑道:「原來你又新入佳夢。今兒指望你碰著他二人道破前情,免得當著眾人見面時害躁。那裡知道你我問答,倒被我一句話說得他們臉紅。足見造化弄人,都有定數。」又歎口氣道:「可惜妙姊姊這個人實在迫於無法,他合你明決的話至情至理。當日被劫的時候,他若死貞於你,人不過說印不肯受污,而待你的真情密意空埋沒了,又恐人譏誚,他因戀著你,不肯就死,反貽不美之名,左難右難,還是偷生以待。幸虧造化好,遇著柳二爺救了他,其時只得還俗改適了柳二爺,以報救命之思。若不從柳二爺,於名分上斷無從你之理。所以他既適了柳二爺,自當從一而終,但與你的舊情一時萬不能斷。他的難處,較之『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同一慨也。往後香菱你也不必戀他了。你們三人因為情魔相結,以致敘於夢寐。做夢原屬虛無,長久這麼著,誠恐無中生有,漏泄出實跡來,關乎你們三人的名節,豈不罪孽嗎?日無思,夜無夢。你自己屏除了妄念就是了。」
  寶玉道:「妹妹金石之言,我時刻在心。因你這話又提醒我了:想我自有生以來,無大罪過,就是不該與小蓉奶奶、鳳姊姊、香菱姊姊、妙姊姊沾染,是我的罪孽,如何懺悔呢?」黛玉道:「我替你解釋:你幼時,小蓉奶奶誘你開知識,那是他的罪孽,亦係蓉哥兒通嬸子之報。鳳姊姊與你有染,你方在童年,乃更受其詐騙挾制,實他自作之孽;況且他私通的不止你一人,乃璉二哥想通大老爺房裡人之報。香菱與你私相愛慕,情解紅裙,這一節,你兩人均有不是,畢竟他的年紀比你大,再他本非薛家的人,搶買來的,與你潛通,乃蟠老大強奪人妻之報。至於炒姊姊與你情結緣慳,又當別論,兩人的過乃迫於不得已,況乎你們相好在前,他適人在後,纏綿之情,一時不能割斷,亦係人情之常。從前柳二爺疑尤三姐與你們有染,並未訪實,冒冒失失決意退婚,可憐將一個貞烈佳娃頓送了命,殊不知妙姊姊倒先與你情好,此未非報應不爽之理。他們愛戀於你既深,你何能拒卻。我秉公評論,他們的過重,你的過輕。非袒護你而貶他人,你卻情有可原。雖曰可原,究競蹈以非理。既非理,過則大。今後勉力自悔自修,末為晚也。」寶玉道:「你說的切膚淪髓,而且掩人瑕疵,全人名節,陰功莫大,我再忘不了。」黛玉道:「聽說鳳姊姊的病昨兒又狠些。」寶玉道:「我明兒去瞧瞧。」不知瞧後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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