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燈月雙輝紅樓介壽 笙歌雜沓碧沼騰光

  
  話說寶玉、黛玉等在碧韻軒計議論台詩社,瓊玉來說唱燈戲。次日早飯後,眾妹妹都來賈母處。賈母道:「你們做詩會好熱燥呀?」湘雲道:「不光做詩,還做了些燈謎,預辦放燈用。」賈母笑道:「放燈還早,難為你們倒預備著了,我最喜這玩意。」湘雲道:「是老祖宗最喜歡的人預備的。」賈母道:「誰備的?一定是寶玉了。」湘雲道:「不是寶哥哥,是晴雯姊。」賈母道:「我本喜歡晴丫頭,又代我做謎兒,更喜歡他。」湘雲道:「老祖宗怎麼說是寶哥哥做的?」賈母道:「我最喜歡寶玉,自然猜是他。」湘雲道:「而今看起來,老祖宗不很喜歡寶哥哥了。」賈母道:「怎見得呢?」湘雲道:「從前璉二嫂子、寶姊姊生日,老祖宗那麼高興,代他兩個做生。現在就是寶哥哥二旬大慶,老祖宗像忘了似的。」
  鴛鴦道:「雲姑娘,你這話真正委屈了老太太。昨兒合太太議了半天:二爺生日要怎樣做法。戲、酒、請客又玩膩了,若不唱戲,又不熱鬧,要變個新奇玩意才好。今兒正要請姑娘們來商議,只要有好玩意兒,就多花些銀子都使得。姑娘這一說,老太太可受委屈了。」賈母笑道:「也怨不得他們著急,原該早早打算。我只愁想不出熱燥的玩意兒來。」湘雲亦笑道:「老祖宗放心,咱們約齊的來,就為備辦了極熱鬧有趣、最新奇的玩意兒,必要請你老人家高興才玩得起來。但是這玩意太熱鬧了,怕老爺不依,就不能玩了。」賈母道:「如果這玩意很好,你們儘管說,有我為頭作興。老爺若說話,就罰他出錢給咱們找補玩兒。我呢,也不是偏疼孫子不疼兒子,但是寶玉這個孫子比兒子還強。咱們勳臣之後,世襲爵祿,寶玉能夠讀書發甲,轉為世族書香,最難得的;再者他們兩人生生死死結成夫婦,福命好,造化高。於今家道興隆,就借寶玉生日熱鬧熱鬧,下可以鼓勵兒孫,上可以承歡老母。估量著老爺縱不肯助興,亦斷不敢阻我的興。」
  王夫人聽賈母說到這幾句話,連忙站起來,大眾也站起來。王夫人道:「老太太這麼疼愛寶玉,要怎樣熱鬧就怎樣辦。誰敢阻興?前兒晚上,老爺提起,寶玉生日要熱熱鬧鬧替他做生。北靖王說:他那裡要替寶玉另做生日。同年中算算十天半月還鬧不清,至親相好有十幾家都要另賀的。外人尚且如此,豈有自家反冷淡不成?再者近來老爺提起寶玉,總是笑,每逢寶玉回話,只是點頭,並不駁回他的,可見老爺如今很喜歡寶玉。老太太高興,結他熱鬧做生,老爺還要格外助興呢!」
  王夫人一席話,說得大家鼓舞起來。賈母道:「既這麼樣,我就定了。你們把玩意說給我聽。」湘雲道:「別的玩意都不稀罕,於今要在園中池子裡唱燈戲。」賈母笑道:「果然這是新鮮的玩意。燈戲我卻見過,從沒見在池子裡唱的,快叫人去請璉二奶奶來聽他們唱燈戲。」黛玉笑道:「這戲還是孩子們唱的,咱們何能唱呢?」賈母哈哈笑道:「我竟老糊塗了,說話太急,幾句話作一句說了。丫頭、媽子聽說唱燈戲,人人擠到門外來聽。
  一時鳳姐來了,請安問好畢,一面說道:「你們要唱燈戲,都不告訴我-聲,到底怎麼唱法?」正說間,寶玉、瓊玉亦來了,敘禮後歸坐,門外媽子、丫頭黑鴉鴉擠滿一院。黛玉趁空在湘雲等面前使了個眼色,各人會意,都不則聲。只見鳳姐問道:「你們誰是為頭的?」黛玉道:「大家商議的,要在池子裡唱燈戲,孝敬老太太開開心。依你該怎樣辦?」鳳姐道:「我自有主意。你且把為首的人說合來,我要派他的不是,還要罰他。」鳳姐心中拿準是黛玉為頭,欲想當著眾人褒貶他的不是。黛玉道:「為頭的人無有不是,怎麼要罰他?」鳳姐道:「生日將近,既要唱燈戲,該早些打算。今兒才說這話,就從今兒辦起。還恐趕不及。豈不要罰他?」湘雲等俱抿著嘴笑。黛玉道:「就從明兒辦起,可還趕得及?」鳳姐道:「要交給我辦,也只好趕見如數。」黛玉道:「咱們打點十四至十七這四天,總托嫂子辦。嫂子要派人的不是。切不可自己落不是。」鳳姐道:「你到底把這為首的說合來呀!」黛玉道:「這個人斷不得受罰。若說印的不是。他就站在這裡,嫂子也不能說印。」鳳姐道:「你若說合這個人來,看我可能饒他。」黛玉道:「為首的不是別人,是我兄弟賬房裡南邊的相公們。請他們來,你當面說印,還看你饒他不饒。」湘雲忍不住「撲嗤」的一笑,眾人也大笑起來。鳳姐紅了臉,忙哼了一口。
  賈母道:「你們別鬧了,說江文罷!鳳丫頭打算怎麼辦法?」鳳姐道:「依我的主意,紫菱洲、蓼汀、花漵那幾處,池面都寬,水中間搭戲台。但是這台倒很累贅,裡面要寬大,好放箱子,後首又要搭行走的橋,池邊又要搭瞧戲的大棚。棚裡合台上掛燈結綵,晚上唱起戲來,連池子裡的影通是亮的。這麼著可好?」賈母、王夫人都笑說:「很好。」黛玉道:「到底是二嫂子想的周到,又板禮,又把穩,不像咱們想的玩意晃晃蕩蕩。」鳳姐道:「別的東西可以晃動,若是戲台,-晃豈不倒了嗎?」湘雲、喜鸞等又大笑起來。鳳姐知機,連忙笑道:「呵!是了。我知道了,你們都已議定,假意來逗我玩的,白說了幾車子的空話。你們既已議定,如何不說給老祖宗聽?」
  寶釵對瓊玉道:「兄弟,還得你說,更明白了。」於是瓊玉又將以前所說燈戲的話,備細加詳又說了-遍,喜得賈母大樂,內外上下眾人都聽呆了。賈母道:「這玩意很新奇,你們南邊人生成這些奇巧心思,鳳丫頭說的都不必了。」瓊玉道:「昨兒我媽合我商議的,今兒特來請教老太太同舅舅、舅母斟酌。打算十四夜在咱們園裡,我媽合外孫們替二哥哥祝壽,通園放燈,蝴蝶水廳擺席,池子裡唱燈戲。十五夜是兩位姊姊替哥哥祝壽,幽香谷後水廊擺席,本處通概放燈,池子裡唱戲,湊著小蓬壺山勢,好唱《蓬島諸仙赴婚桃大會》,有兩百多人出場,山上、水里約有萬餘燈火,這出大戲熱鬧非常。」賈母道:「班子裡有這些孩子嗎?」瓊玉道:「除家裡幾班孩子。還在外面僱了幾十個演習著用。」賈母道:「這就熱鬧極了。」鳳姐道:「老祖宗福分大,有個狀元學士孫子做生,就有個狀元學士外孫子弄這麼熱鬧的燈戲來賀生,還帶摯咱們見識見識。」賈母道:「你別打岔,聽你兄弟說。」瓊玉道:「十六夜是諸位嫂子、姊妹們替二哥哥祝壽,在這邊園裡通共放燈,那處坐席還沒有定。」賈母道:「要定了才好。」探春道:「打算在紫菱洲,那裡池面寬。」瓊玉又道:「十七夜待老太太、舅舅、舅母替二哥哥做生,三個園通共放燈。紅樓上層擺女席,小蓬壺擺男席。這兩處最高,三個園的燈景都瞧得見,這夜的大戲格外熱鬧。」
  正說得高興,只見門外眾人一擠,一個人往裡一栽,跌在地下,大家望著發笑。原來是傻大姐,爬起來嘻嘻的笑向瓊玉道:「好舅大爺,把我帶去,扮個戲子,在水裡玩玩。」鳳姐一聲吆喝:「也不瞧瞧自己的嘴臉,扮起來像個什麼東西!」黛玉道:「你別這麼說,他扮個鬧花燈的萬人嫌,還不上無雙譜嗎?」一語剛完,哄堂大笑,湘雲扶著岫煙的肩膊亂搖,喜鸞伏在寶琴身上叫道:「笑死我了。」賈母、邢、王夫人等笑得淌淚,也有[揉]肚的,握嘴的,內外一片笑聲,連鳳姐、鴛鴦亦笑不止。黛玉問傻大姐道:「你要扮個什麼?告訴我,叫舅大爺帶你去扮。」傻大姐扭著頭道:「我要扮個打鞦韆,坐在架子上什起來才好玩呢!」賈母道:「他倒會玩。」黛玉道:「屎棋有仙著,難為他知道這麼想。」忙問瓊玉:「燈戲裡可有這一折?」瓊玉道:「因為架子不能紮亮的,所以沒有。」黛玉說:「難道陪襯的文章你不會做嗎?」瓊玉本來天聰,黛玉一語提破,忙說道:「有方法了。橫豎山石亭台都是亮的,再添幾樹大枝頭的亮花襯看更亮了。於今各事齊全,就是等老太太-人定奪。」
  賈母笑道:「你媽合你們操心,辦得熱鬧妥當,便宜咱們賞用現成,還有什麼說的?一定就是這麼著,很好罷咧。但是十六夜的費用,他們自然是公派,不知可夠使?」湘雲道:「老太太實在顧慮周詳,咱們派的分子還沒收齊,已經使不完了。」賈母道:「如何有這些?」湘雲道:「咱們賀分裡頭還夾著二哥哥的十位姨娘在內,單說晴雯姊姊,已拿出四錠元寶來了。」賈母點點頭道:「我愛他就在這些事上,他很知道輕重,又大方。但不可太過。」晴雯站起來,答應幾聲「是」。
  賈母又向瓊玉道:「十四、五、六,三夜都是你總攬嗎?」瓊玉答道:「是外孫承辦。」賈母道:「倒要辛苦幾夜,咱們十七的局,交給鳳丫頭辦才公道。」鳳姐笑說:「我正想舒舒服服的玩幾夜,辦了這差使,又不得閒了。」瓊玉道:「做兄弟的還要拜托嫂子辛苦幾夜,外面戲場一切,兄弟自己照料,內裡一切酒席雜事,煩嫂子幫著我兩個姊姊張羅張羅。」說著連忙作揖,慌得鳳姐還禮不迭。
  大家又談笑一會,各自散去。此事傳開,下人個個請親約眷來看熱鬧,紛紛嚷嚷,-天熱鬧自一天。平兒、琥珀、彩雲、彩霞、素雲這於有體面的丫頭,亦附分在十六這夜。
  光陰迅速,到了十四這日,林園各處已經預備停妥,張燈結綵,補設養花。飯後,賈母率領大眾到了林園,薛姨媽、封夫人帶了寶琴、岫煙、香菱,李嬸娘帶了李綺、四姐兒,妙玉帶了丫頭玉簪、翠環,同到了芙蓉樓。吃過茶點,先到各處逛了一回,再坐船來至蝴蝶水廳坐席中間。正席封太太、薛姨媽、李嬸娘、賈母,後首邢、王兩夫人、舒夫人一席。東邊廳兩席,中間寶玉首坐,黛玉二坐,瓊玉、喜鸞陪坐。西邊廳兩席,中間寶釵首坐,探春二坐,李綺、李紋陪坐。東邊東席妙玉首坐,西邊西席胡雲首坐,其餘眾姊妹依次分坐。後首兩廳四席,東邊中間晴雯首坐,西邊中間紫鵑首坐,餘者依次,平兒等一干有體面的同坐。大共五處,前後左右,丫頭、媽子擠得幾無隙地。
  酒至數巡,肴陳幾道,漸次黃昏,天暗不移時,忽聽爆竹一響,萬枝燈火齊明,通園徹亮。月正東升,燈月交輝,樓台倒影。忽見水面上一號船搖到水廳前,說道:「請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們更坐,就開戲了。」大家起身,媽子們將酒席移近水欄。凝神靜曲,只見隱隱約約,水面上堆著些山頭慢慢推到池中。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所以,覺得冰冷沒趣。賈母問舒夫人道:「這算什麼玩意?」舒夫人道:「他們怎樣辦的,我競不懂。」鳳姐忍不住,悄向湘雲道:「這也叫做燈戲嗎?幾座黑山倒將對面的燈遮住了。」湘雲抿著嘴笑,不則聲。黛玉向瓊玉、喜鸞低聲說道:「你們瞧,鳳姊姊像生氣似的,只怕要發話了。」寶玉道:「難怪他,連老太太都耐不住了。」瓊玉道:「也快起火了。」鳳姐恰持說話,只見水面上一個排撐來,排上幾個大架子,掛著無數流星,一齊點著,豎到半空,乃是九龍入海、百鳥出巢、雙飛蝴蝶之類,放得滿天星火流光。大家抬頭觀看,都說:「這個玩氣倒有趣。」少頃,有幾乾流星餘燄未熄,落在紙山之上,幾點火星引著通身走線,一齊火發,十幾座鼇山突然通明透亮,一派金光照徹水底。只聽眾人歡笑之聲。如同鼎沸。賈母叫瓊玉坐到身旁,問道:「果然有趣,玩的很好,難為他們,怎麼制的?亮得好快,是個什麼法子?說給我聽。」瓊玉道:「通慨燭芯上蘸著硝磺,每支燭頭黏著引線,走線一到,齊齊著了。」賈母笑道:「原來這麼的。」
  鱉山放亮之後,擺作彎弓之形。頃刻間,大吹大擂,山凹邊撐出四座燈徘,這排底下排木,中間夾竹,上鋪平板三重夾成的,排筏上面兩層彩棚,掛滿須絡琉璃聯燈,四圍畫檻,內裡鼓吹。開場吹打後,兩邊一分,貼近鱉山作為場面。又見撐出四號燈船,亦是懸燈結綵,蕭管細吹,漸近水廳,又往兩邊一分,作燈排襯景。
  須央樂止,燈排上小鑼響處,只見鍾離、拐李二仙出場。鍾離站在麈尾扇上,拐李站定葫蘆。隨後果老站著簡板雲筒,國舅站立檀板,洞賓足踏寶劍,湘子履於玉笛,彩荷端著花籃,仙姑蹬住抓籬,都從水面遊行。後首王母捧蟠桃,踐祥雲而來。四面雲頭滾滾,王母立在中央,八仙立在兩旁;說畢「海上蟠桃初熟」的上場詞,轉到鱉山頂上站住,各物都擎在手個,通慨放亮。唱畢「壽筵開處風光好」,又轉下來,各人站著彩雲進場。
  接著排上細吹,「當」『當」兩聲,鑼邊敲響,一個仙童明眸皓齒,踏彩雲而出,手捧「平安吉慶」,從容戲舞一回,引出-個手執爵盤的,又舞一回,引出兩個,-個手擎如意,一個手提須絡。聯燈舞畢,前導天官出來,兩對仙娥掌著雉尾孔雀領扇護後。唱過「萬福來朝」,壽星、祿星、財星、喜星、送子張仙挨次而出。說完上場詩,同上鱉山,排列如花冠一般。上層站著天官,中列諸星,下面另有六十個侍從仙童,十個捧錢蝠團的,十個捧臥鹿團的,十個捧蟠桃團的,十個捧聚寶盆的,十個捧和氣團的,十個捧笑榴團的,每人雙手兩團。唱到中間,忽聽鼓邊「紮」聲一響,鑼鼓齊鳴,六十人手裡的切齊齊一脫下來。一手五個,連成一串,兩手-十個,統共六百個彩紮亮團,一齊脫下,照得通場徹亮,燈光射天,再加眾星手中物件亦是亮的,通場四圍共有數千燈火。鑼鼓聲中央劣歌唱,看的人目眩心搖。
  賈母笑道:「果然熱鬧好看,再也沒有了。」媽子、丫頭們看癡的,看呆的,望著笑的,指著說的,種種形狀不一。唱完後,眾星復駕彩雲進場後面。幾十朵透亮雲頭,在水面,廣輪轉如飛,或高或下,只見一片火光旋繞,漸漸滾遠去了。接著又有兩號燈船繞場吹打,人人眼花撩亂。薛姨媽、封夫人等都說:「熱鬧極了。」賈母道:「瞧著熱鬧,忘了喝酒,諸位親家太太寬用一杯。」
  大眾又喝了一回酒,只見前面又撐出四個火燈排,併攏作一個戲台,後面許多小排相接。孩子從小排上行至大排中出場,唱了一折《比壽》,一折《送金》,一折《雙拜月》,兩旦的妝樣、關目情形,人人贊美。一折《女長亭》,車馬都是亮的。進去後,場面上搭成采石磯,靠著鱉山,對面將台,各將乘著虎頭戰船攻打,唱一回,殺一陣,鑼鼓喧天,聲聞數里。胡大海敗下磯頭後,常遇春駕一小舟而來,離石磯兩三丈遠。只見遇春說完話,身子往下一跗,朝上一縱,躍進磯頭,殺出城來,迎接諸人入城,收兵進場,看得人人稱快。又唱了兩折小丑發科的戲,再唱《三代榮團圓》。
  大家紛紛說道:「這點大的孩子有這樣本領,幾丈多遠,身子一縱就上去了,真正奇怪。」鳳姐道:「這孩子比包勇還強,唱了戲白槽蹋了。不如叫他守夜很好。」寶玉笑道:「不相干,他這武藝是假的。」鳳姐道:「這個如何假得來?」寶玉笑著走了。燈船報說唱找戲,賈母讓客再坐,封太太等齊說:「儘夠了。老太太、太太們都辛苦了。難為他們小孩子,也要讓他歇了。明兒再瞧罷!今兒眼都花了。」於是大家散坐,又飲了茶,再各自散去。
  十五日早間,尤氏帶著胡氏、佩鳳、偕鸞、丫頭等眾來賈母處請安,此時已到了許多人,邢夫人帶著嫣紅等亦到了。尤氏笑向賈母道:「人家生日熱鬧,唱戲常有的事,從沒見過昨夜這麼熱鬧。扮常遇春的那個孩子真好武藝頭兒。」邢夫人道:「我也這麼說,我最喜歡那些彩團齊齊的脫下來,亮的有趣。」尤氏道:「咱們丫頭銀蝶兒睡夢裡還說這個聚寶盆好,又是那些雲頭滾的好,說了許多夢話。」王夫人亦笑道:「怨不得他們小孩子,連老爺也想瞧呢!」
  不一會,大家到齊,上下一群眾人都往幽香谷來。進入曲逕,蕙風、香藹、黛玉迎著眾人,一面讓坐,寶釵吩咐就在這裡擺飯。眾人隨便遊玩,下午後都到谷後水榭長廊坐席。中間兩席,封夫人等,賈母率領邢、王夫人陪。東邊兩席的首坐寶玉、湘雲,西邊兩席的首坐妙玉、寶琴,東西兩邊主坐黛玉、寶釵。兩邊另有四席,趙、周姨娘、嫣紅、佩鳳、偕鸞、平兒、彩雲等,以及琥珀、彩霞、素雲等一干有體面的丫頭坐,晴雯、紫鵑等陪坐。一時肴列珍羞,酒斟馥鬱。
  樹林之內,樓台隱約,慚漸透出火光,頃刻間燈輝月膠。忽見兩號小燈船,旁駕水輪飛滾前來,報說:「開戲了。」眾人聽報,睜眼往水面上望,只見池子裡遠遠兩座大燈排,燈光明亮游來,在水榭東首泊住,原來是赦、政二公,同三府門客,珍、璉、蓉、薔等在那裡看。又見對面小蓬壺亦點起燈來,疏疏落落,猶如幾點殘星,半明不滅。鳳姐道:「對面這幾支燈太微了。」探春道:「回來只怕嫌多呢!」停了一會,場面燈排已到,列在兩旁。又見幾座高聳鼇山撐來,將池子堆滿。半壁山間的燈亦是落落晨星,半明半暗。賈政搖頭道:「這鱉山太笨,燈又少,甚沒意味。」賈璉道:「回來就多了,這上面通有巧意頭的玩兒。」賈政點點頭。
  說話間,遠遠望見一派火光在水面上冉冉浮來,漸游漸近,直到面前。許多彩雲簇擁著東華大帝上場,仙使仙仗、金童玉女執的幡幢通是亮的,唱過引子,上了鱉山,坐在中間。隨後福祿壽財喜並諸仙,一班一班的出來,唱畢引子,分列於兩旁島上。眾和的曲子唱完,只聽仙童高聲說道:「大帝敕旨,命福祿壽財喜諸星同眾仙獻瑞者。」說聲才盡,猛聽得「紮倉」一聲,幾處鑼鼓並響,無數燈火齊明,鱉山變作琥珀山,諸仙並侍從所執之物往上矗的,役下垂的,盡皆透亮,鱉山上下四旁,無處不明。兩百喉嚨唱和,雜以鑼鼓笙笛。火光徹天,樂音嘹亮,眾人紛紛喝采。
  賈母叫鴛鴦坐在身旁,細細問道:「你瞧這一片亮光,把眼珠子都映花了。那穿亮馬褂的是誰?」鴛鴦道:「我也看花糊了。」寶玉見賈母追問鴛鴦,忙趕過來回道:「那是牛郎穿著一件銀針牧童蓑。」賈母又問:「那匹高大白馬是誰騎著?」寶玉道:「不是馬,是梓潼帝君騎著白特。」賈母又問:「今兒沒有八仙嗎?」鴛鴦道:「堆在那第二層上。」賈母又問:「八仙怎樣出來?」寶玉道:「合列仙駕雲出來的,今兒比昨夜不同。」
  漫表此處問答。再說探春向鳳姐道:「二嫂子,這會兒的燈可係太多了?」鳳姐道:「小蓬壺到底還是黑的。」探春道:「再瞧罷咧!」這邊黛玉、喜鸞、惜春靠近臉,低低說話。惜春笑道:「我也是這麼猜他,但他的心眼都被你看穿了。他比周瑜,你比孔明先生,總跳不過你的掌中。」須臾大戲進場,鱉山等件俱已散開,池中頓覺寂然。鳳姐道:「達會兒池子裡倒黑了。」探春道:「要或明或暗才顯得出妙處來,橫豎東西南三面通是亮的,」
  不移時,一帶長排銜尾而至,排上紮成十幾間樓廊,上下兩層;滿結燈彩。下層一字兒燈屏,對著水榭排定,相離甚近,便於聽曲。兩邊四個結彩的歡門出入,中間一個大方棚,也是上下兩層燈彩。人從排廊後首走出,至中間棚內再唱,儼如平地戲台一般,唱的都是生旦淨丑小戲,賞鑒情形、關目、曲詞、並華麗行頭。十餘出後,棚廊又復散開,池子裡又黑暗了。少停,一號小船搖來報導:「放煙火了。」只見幾座大筏上設走架,橫攔於小蓬壺面前。忽聽遠遠喊道:「放大炮了,膽小的都閉著耳朵。」只聽「轟」的-聲響,數十架煙火齊放,無非人物故事,後面錦屏風、剪牡丹,兩旁垂絲柳、大梨花一齊放著。又有兩百架流星賽月明、連升三級、九龍入海、蝴蝶雙飛布散,滿天徹亮。人人抬頭仰視,也有望著水裡的。
  一時放畢,人人眼前只覺一團黑暈。突然看見對面一件東西,不禁喝采叫絕,頃刻沸騰起來。賈母拉著鴛鴦道:「剛才一片亮光,把眼映花了,這會兒眼前一團昏黑,你瞧對面可又是放起大煙火來了?」鴛鴦笑道:「不是大煙火,是山上放的燈。」賈母道:「很奇怪,先前山上只有幾支燈。怎麼一會兒有許多燈都亮起來了?你瞧那寶塔有多高?」鴛鴦道:「有幾丈高。」封夫人、薛姨媽、寶琴、李嬸娘母女、岫煙同見過金山,都說道:「這不是儼然一座金山擺在面前嗎?真正巧妙極了。」探春向鳳姐道:「二嫂子,你再瞧瞧如何?」鳳姐道:「三姑娘,我先前褒貶他們總有疏漏之處,這會兒才服了他們。難為他,這座高大寶塔怎麼能夠一刻兒豎起來?塔上許多燈又都點著了,一座黑山窒時雪亮,這不是有神仙的方法嗎?回來細問寶兄弟就知道了。」探春道:「只怕二哥哥還不能十分詳悉,要問表弟才知道。」再說東邊燈排上,賈政等也在那裡議論,紛紛誇奇贊妙,大眾的人無不納罕。
  且說小蓬壺燈景,其寶塔、大寺、僧房、樓台、院子,仿照金山的式樣紮成。預先安排停妥,趁著放煙火的空子,霎時佛界光明。雖是空中樓閣,瞥眼燈輝。亦是玩意中的幻景。只見一座亮山倒影水中,山上塔頂至水底塔頂有兩十丈長,水面風來,波紋一動,池子裡四面燈光蕩漾,如萬道金蛇婉游水際。
  沉靜了一晌,各席上用過茶點。鳳姐還要盤詰無休,又對探春說:「為什麼將小蓬壺裝做金山?」探春道:「自然是唱《雷峰塔》的戲文。」一面忙用手指著道:「你沒瞧見那是許仙來了嗎?」又見場面燈排列於兩邊,許仙到池中轉了一轉,上山去了。山上另有場面,法海出來坐定,然後白娘子、青兒搖船出來,到水榭前繞了一轉,直到對面上山,一切關目,俱如台戲一般唱法。賴媽在賈母跟前小杌上坐著,向賈母道:「前見舅大爺送了許多千里鏡過來,我也得了一筒,陪老太太打起來瞧瞧。」賈母道:「難為這些孩子,倒還認真。」賴媽道:「怎麼這些孩子,只見他張開嘴來動,又不聽見聲音,難道都是些啞巴?不然就是我耳聾了。」眾人聽說,哄笑不止。鴛鴦道:「因為對著鏡子才瞧得清,離這麼遠,只聽得見鑼鼓,聽不著人的口音。」頃刻間法海祭起青龍禪杖,又祭風火蒲團,在山上戰鬥。後首白蛇下山,同小青上船,喊聲:「水卒們走上!」只見遠遠的白浪銀濤,洶洶湧湧,滾近前來。內中車輪大的蟹鱉,丈長的魚蝦,缸大的螺,榻長的蚌,搖頭擺尾,撲向山前。水浪銀濤都是紙札的,通概點火,高高下下,猶如流雲一般,數十畝大的池塘登時塞滿。漸見水浪高拱,漫上山來。小沙彌將袈裟一掩,水浪頓平,漸慚落下。白蛇、青兒在山上同韋馱等戰鬥,山上、池內,兩處鑼鼓喧天。只見哪吒搶下山來,提著火尖槍,踏著風火輪,輪下兩朵彩雲托住,滾至池中,左衝右突,戰有多時,殺得那魚蝦蟹鱉縮尾藏頭,東躲西鑽,沒命的逃散,一片聲喧,人人看出了神。及至波浪收回,白蛇見缽盂一罩已遁去了,許仙隨法海進去收科。這場熱鬧看得人人揉眼,李嬸娘、薛姨媽等道:「夠了,夠了!」寶琴道:「這座寶塔如何豎得這麼快?那些水浪高拱起來,又低矮下去,生動得有趣。」
  各人正在談論,妍菊過來說道:「咱們奶奶請奶奶、姑娘們都到那邊去坐坐。」於是群釵過來。鳳姐道:「請咱們過來,還有什麼熱燥的給咱們瞧瞧。」黛玉道:「今兒的大戲合剛才的《水鬥》還不熱燥嗎?」鳳姐道:「暖唷唷!我的腦子都鬧疼了。」黛玉道:「我有一折玩意兒,唱完就散。連日辛苦,大家早些安歇。」鳳姐道:「這話很是的。你瞧賴媽已伏在丫頭肩背上睡著了,有戲就接著唱罷咧,為什麼又歇了?」喜鸞道:「談何容易!剛才這折《水鬥》,費了許多事才能唱,你瞧水底下還在那裡動呢!」鳳姐覷眼一望,果見水裡掙的亂動。喜鸞道:「水底安著許多西洋機括、砭碼、轉軸、轆轤、車輪之類,那些東西才能活動。待收檢完了,上面再唱。」
  停了一會,遠遠的無數燈排悠揚而來,排上方亭、圓亭、長亭、六角亭、卷棚亭、連環方勝亭,都是上下兩層,懸燈結綵。中間一個大廠廳,後面燈屏,兩旁畫檻,又有曲折迴廊、花牆、籬笆、假山、雪洞、石凳、盆景、鶴鹿之類,排成一所花園,貼近水榭。賈母一見,喜歡的了不得,說道:「這小花園很有趣。」一時筵歌盈耳,高懷德夫妻攜手出場,一群小鬟隨侍,唱畢,坐在旁邊連環亭上。庭前設著六座彩漆鞦韆大架,每架坐六人,許多青衣扶定,只見三十六個美豔小鬟,紅紅綠綠,花彩繽紛,一個一個上了架子。場上輕輕的打起小走馬鑼鼓來,唱一回,打一陣。鞦韆數輪之後,漸唱漸急,慚送慚快。六輪或順或反,或慢或快,到了吃緊之際,三順三反,轉輪如飛,鼓如散豆,鑼若奔濤,只見六個大彩圈,耀得人人眼花,個個喝采,須臾歇下進場。
  賈母道:「這所花園,明兒還要照樣擺起來,多唱幾折才好。」黛玉道:「點了十幾折戲,都用這園子就是了。」賈母道:「這是誰想的玩意?一定是你。」黛玉笑了一笑。賈母道:「你的心機都比人強。這折打鞦韆,我很喜歡,富麗熱鬧。明後兒都要重唱兩折。」黛玉連連答應。賈母向封太太等道:「他們的小玩意,倒累諸位親家太太看辛苦了。」封氏等套語幾句,各自散歸。赦、政二公等鞦韆一完,即回去了。寶玉、釵、黛送過賈母等,回到瀟湘館,卸妝、盥沐、更衣、品茶,是夜三人同寢,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起來,趕忙梳洗,差發些事件。黛玉同晴雯說了好一會,再合寶釵同到賈母、王夫人處請過安,即回園中安排各事。鳳姐同眾姊妹早已到了,接著晴雯等也來了。說話之間,突見晴雯一笑。鳳姐道:「你這一笑,又鬧故事了。」晴雯道:「這兩天熱鬧也算登峰造極,可惜小有缺陷。為什麼不把個母蝗蟲叫來,大伙兒開開心?」鳳姐道:「這件事容易。」隨命人傳話出去:套了車子,叫個小廝同去,不問他有事無事,硬將他拉了來。丫頭自去傳話。這裡又商量別事,叫人去請瓊玉,走至半路,遇著瓊玉、李紋、喜鸞同來,彼此間好。
  鳳姐忙向瓊玉道:「燈裡那些機括,要細細請教。」瓊玉道:「一言難盡,過了這幾天,閒時,我來說與嫂子合諸位妹妹聽。」鳳姐道:「今兒且問一件東西:那寶塔是個什麼法兒豎得這麼快?」瓊玉笑而不言。鳳姐道:「好兄弟!告訴我。」瓊玉道:「說破不值什麼。那是塔後豎著一根大桅桿,梢上係著橫擔,掛上走溜,穿著一條粗繩,繫住塔頂。此塔是七層軟折的,底下用人拉著繩子一扯就上去了。裡面燭芯蘸過硝磺,又搭上西洋火信,迎風即著。所以往上一拉,呼著風,頃刻通身亮了。」眾人才恍然大悟。鳳姐又問:「那山上呢?」黛玉道:「再說就要罰了。」瓊玉連忙止住。
  探春道:「咱們商議今夜的事要緊,接連鬧了兩天,明兒又要大熱鬧,今兒要清靜些才好。」大家齊說:「很是的。」晴雯搖搖頭道:「今兒不得清靜。」探春道:「為什麼呢?」黛玉道:「早晨他合我商議了好一會,明兒一晚,就鬧到天亮都玩不遍。三個園通概放燈,又夾著累贅的燈戲,三處的傭人也就夠忙了。今夜只可隨便看兩折戲,要將這邊園裡各處逛逛。我已吩咐侍候游船看燈,不近水的所在上去瞧瞧。今兒看遍了燈,明兒坐船來游,一過而已。再明兒上半夜只夠在那兩邊園裡逛,下半夜看戲,萬無工夫在這邊細逛。今兒本園的燈若不趁空瞧瞧,豈不白放了?」大家深以為然。鳳姐道:「我真正服了你們兩個人,你兩個的心有八九個竅。」
  再說大眾逛的,說笑的,在園裡吃過飯。李紈、鳳姐、晴雯、紫鵑、鴛鴦、玉釧、麝月、平兒等各處張羅,安插侍候人手;晴雯笑向平兒道:「姊姊,不要儘管跑了。你的身子累贅,看仔細,歇歇罷。」平兒道:「不相干,那一天不是東跑西走的?」晴雯的丫頭輕雲走來道:「雲姑娘問,燈謎掛屏可曾預備?」晴雯道:「早已齊全,只等老太太提著就掛起來。」
  忽聽小丫頭道:「老太太同諸位太太們都來了。」晴雯的丫頭豔雪道:「劉老老也來了。」大家相見,請安問好,都敘在蓼風軒,只不見劉老老。黛玉道:「聽說老老來了,怎麼不見他?」有個小丫頭道:「他在頭裡走,不知逛到那裡去了。」晴雯道:「你們快些找著他,別又迷住了。」
  正說間,老老已到。黛玉問:「你往那裡去了?」老老道:「我看見草地裡兩個兔子,我只當是活的,趕去促他,那知是個紙糊的。回過頭來,石洞裡一隻大鹿,唬我一下,吆喝著又不動,原來也是紙的。還有樹上掛著大桃子、石榴各樣果子,又有大枝的花,石山上又有個套子,還有石凳、石鼓,我因為乏了,坐上去歇歇。那知道一坐上去就壞了,原來這些東西都是紙的。」又指著對面山石邊兩隻白鶴說道:「這兩隻鵝又不是假的嗎?可惜兩腿合頸脖子長了,不很像。」眾人聽說,不禁大笑。
  丫頭一面回道:「下午拿來了。」黛玉問是什麼,丫頭回道:「鬆瓤冰糖百合糕、玫瑰芝麻糖酥餃、火腿筍融盒子、冬菜雞鬆碧糯餅。」說時已擺下來,眾人吃畢。黛玉吩咐媽子:「你們吃了,即去傳駕娘們伺候。」鳳姐道:「這會子就上船嗎?」黛玉道:「此刻上船,緩緩搖到東頭,那裡各處燈已點齊,就從那裡順游上來。若待燈點齊才游下去,再游上來,豈不耽誤了工夫。」李紈笑道:「賽臥龍先生算無下策。」大家笑語喧嘩,游到上燈時候,只見樓台亭院、廊榭軒齋、山間樹上、石洞池沿,數萬燈火,明光照耀,如同白晝,花鳥魚蟲,無物不備。船游至寬處,又有幾號吹唱燈船襯景,當上坡的地方,大家上去,屋內逛一回。又游別處。通園遊遍,再到紫菱洲。岸上已塔成一座結彩大燈棚,鋪擺如式。
  賈母邀眾人入坐開場。池子裡,鼇山預先排定,場面燈排分列兩旁,中間戲廳。吹打後,仙童、仙仗引著上中下三元大帝衝場,隨後列仙以及十二月花神依次而出。只聽劉老老「阿彌陀佛」念的不歇,又聽他說:「阿呀呀!又是一大陣子來了。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倒有一百幾十個了。呵唷唷!後面還有來的。」少頃,列仙堆滿鼇山。每一花神四個侍者,每人捧著各樣花籃,忽然對半分為兩個,四十八個並的,四十八個聯的,橫直相間。牡丹花籃另有十六個,夾在中間,細唱-回。各樣花籃總擺成一個大花籃,排在廳前。萬花炫目,吐燄騰輝。黛玉等諸姊妹並晴雯等眾人,最愛這花籃燈華麗雅致,贊不絕口。劉老老笑向賈母道:「我活了八十歲,這麼熱鬧,別說瞧見過,連聽都沒有聽過。」賈母道:「你多住兩天,明兒比這個更熱鬧的還有呢!」老老又不住的念佛。湘雲道:「今日算得一場大功德的萬佛懺。」寶琴道:「這是怎麼說?」湘雲道:「待戲唱完,老老念的佛怕沒有幾萬嗎?」喜鸞等「嗤」的一笑。
  大戲進場,接著燈排撐來,圍成花園,照昨夜一樣。賈母向老老道:「你瞧瞧這園子如何?」老老道:「人家做戲上的戲,這是園裡的園。」黛玉對岫煙低低說道:「難為他,不知喝了幾輩子的墨汁,才說合這兩句趣話來。」岫煙抿著嘴一笑。場上《賞荷》進去,接上《梳妝》、《擲戟》、《驚豔》、《寄柬》、《遊園看狀》、《遊園驚夢》、《拾畫》、《打鞦韆》、《亭會》、《三代榮團圓》,夜已更深,大家各散。
  次日十七這天,寧、榮、林三府的家人、小廝、雜役忙到極處,連清客相公們都幫著點火插蠟,丫頭們忙亂打扮,媽子們忙亂各處使喚,預備茶點,又要邀親帶眷來看熱鬧。三處園門,十幾個小廝查察,進出的人不止兩千,盤問了這一隊,又來了那一群。焙若、鋤藥帶了幾個精明小廝派在幽香谷總門照看。偏是此處看的人太多,挨挨擠擠,焙若等喊得喉乾聲咽。卻是為何?因紅樓乃是三園中第一勝處,三層上下四旁掛的各種須絡細巧華麗花燈,梁柱簷楣盡行結彩,四面花木山石、鳥獸草蟲無不精緻、所以看的人多,格外擁擠。榮府家園放燈,外人原不得入,因為十四夜燈戲罕見罕聞,傳揚開來,人人羨慕,所有勳戚、相好、同年各家的下人,都是平日往來認識的,要來看燈,不能回卻。內中女人更多。因此一帶兩、三搭四,牽連著無數的人來擁擠,內中有至相好的還要應酬茶水點心,這且不表。
  到了下午,賈母同黛玉諸人先到林園西首一帶,所在傍晚燈已點齊,從各處遊賞,順路折到百花廊,吃了點心,上燈船游到大觀園,自西至東,暫且按下。卻說赦、政二公,珍、璉、環、綜、蓉、薔、會、芹、蘭等並眾門客,先從大現園上船逛了一回,再到這邊兩園各處遊覽,自東至西,回來到小蓬壺坐席,一切禮儀不贅。眾人俯仰觀瞻,天上一輪皓魄,池如瑤鏡,風月雙清,無數樓台燈火倒映波中,一派鼓吹歌聲飄揚耳畔。賈政笑道:「實在壯觀有趣,只是太過了。」賈赦道:「人生行樂耳,這是他們承歡的道理,老太太很樂。常玩固不可,每年兩次也還使得。」
  再說賈母眾人看過大觀園的燈,來到林園週遊一回,又從幽香谷各處賞玩了,再到紅樓上層,四面凴欄眺望。東視大觀園全在目中,飛樓峭閣、水榭風軒、迴廊曲徑、山石橋亭,通園雪亮;西看林園十二座高樓聯燈絡繹,掩映著山亭水館、曲院長橋,或暗或明,或高或下,到處光輝;後面小蓬壺現出雲階仙闕、紫府珠宮,閃爍金光,氤氳瑞氣;再到正面一看,只見百花廊楹欄滿彩,簷前掛著各色明角連燈。院裡排列著細絹紮的百花,石凳花盆、湖山芝草、樹底燕鶯、花間蜂蝶,可謂群芳吐燄,萬象爭輝。簷燈飄帶係著金鈴,和著簷馬,風來動響,一片叮噹之聲,異於管[弦],類於環佩,令人心曠神怡。看後,大家入席,一切禮儀不述。
  黛玉向賈母道:「原打算這裡上了席,對面山上老爺們也上了席,即開戲。只這兩處離戲場太遠,等吃過正菜點心,還移到水廊,每人面前設著桌幾,擺了碟子,慢慢的喝酒看戲。好麼?」賈母連忙點頭道:「很好,我的兒,這幾天很難為你們操心。」於是正菜畢後,大眾都往水廊坐下。赦、政二公等亦是吃完正菜,移坐萬字橋亭,各幾擺碟飲酒。
  但見燈排上設著雲門,又有瑤島並在小蓬壺前。少頃,仙童、仙仗足踏卿雲,引紫微大帝臨場,唱完引子,上了瑤島正中坐定。接著五嶽四瀆神祗、五星七耀出來唱過,又上了瑤島。又是二十四諸天、二十八宿出場,又見白鶴童隨著南極仙翁,帶領商山九老上場,唱畢亦上了瑤島。仙翁將拐杖一搖,忽見杖頭上、站著個白猴。幾陣煙火一烘,大伙白猴出來,翻了一陣筋斗,少於地下,每一猴捧著-個朱紅大蟠桃。仙童報導:「大帝放旨,命諸位星官、眾仙慶壽者。」只聽「紮」的-聲響,鑼鼓齊鳴,歌曲並作,眾猴捧的挑一分兩半調轉,反面-個大金字,一個猴子二字,六十猴子一百二十字,乃是干支甲子,通是亮的。猴子將字圍作一個大圓圈,甲子二字在上慢慢右旋轉動,名曰推甲子。轉到兩輪上首,白鶴童子手裡捧著太極圖,登時垂下翠亮光明的「花甲重周」四個大字。再加瑤島、鱉山眾神仙所執之物無-不亮,當其時,只覺曲韻喧嘩,樂聲嘹亮,燈輝月皎,物富人歡,此乃紅樓幻夢中第一繁華樂境。曲終,大帝、眾仙進場。六十個猴子在排上乒乒乓乓一陣筋斗,順的、反的、左的、右的、斜的、倒的、一點油的、雲裡翻的,翻得煙霧塵天。落後一個猴子一百個車輪筋斗,旋轉如紡紗一般,打完進場。
  接著又是幾折吉慶戲出來。唱到《彩蓮小舟》,蓮花都是亮的。又唱《妙常追舟》,蕩湖船即用燈船點景進去。後唐僧出場,過火雲洞,孫悟空、紅孩兒大戰,又是鑼鼓喧天。紅孩兒蹬著火輪轉動如飛,口內噴火,許多小妖圍住悟空,亦是口內吐火。悟空變出許多猴子,圍住紅孩兒,直至觀音來收伏進場。接上《借扇》,因有《玉面狐思春》一出,又搭起花園來。後首悟空賺了扇去,交與八戒,被牛魔王將假扇換回。場上又設-座大山,火光隱約,尚未透明,八戒不知腠裡,將假扇對著山頭亂扇,突見山上登時火發,烈燄飛騰。大家驚怕,老老嚇得念佛不迭。賈母著急道:「怎麼好?認真燒起來了。」瓊玉忙道:「老太太別怕,一會兒就滅了。」果見火燄霎時頓息,大家方才放心,人人張目吐舌,說道:「險的了不得。」唱到牛魔已伏,悟空得了真扇來到山前,只見餘燄猶燃,悟空拿扇,連扇幾扇,火星盡滅,煞尾笏圓收場。
  接連十幾號燈船燈排滿張燈彩,打鑼鼓的,大吹大擂的,細吹細彈的,熱鬧唱的,清靜唱的,一簫一板唱時曲的,彈琵琶小唱的,唱灘簧的,唱梨簧的,唱弦詞的,唱道情的,說大書的。說猴子書的,總在三個園池中游來游去、笙歌貫院,燈火連天。
  劉老老伏在幾上磕睡,-個丫頭叫道:「老老、你睜開眼瞧瞧。」老老道:「猴子的眼被妖怪的火燒壞了,那裡能睜的開嚴?」丫頭道:「你在這裡做夢。」老老道:「我清清白白看人唱戲,做什麼夢?你說我做夢。只怕你們大伙兒都在這裡做夢呢!」好容易將老老推醒。
  天已漸明,燈船燈排,直待大家散後再放回去。黛玉等細細叮囑眾人:「小心照應收檢。」再各散歸。欲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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