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遊目騁懷賞心樂事 群芳濃豔美景良辰

  
  話說寶玉、黛玉回到怡紅院來,寶釵笑道:「好呀!你們今兒偏我了。」黛玉道:「姊姊,明兒一同去逛逛。人都誇這邊園子造得精巧,你到那邊瞧著才知道呢:」說著往炕上躺。寶釵道:「你先說給我聽」。寶玉道:「妹妹走乏了,讓他歇歇。」寶釵道:「他用舌條走路嗎?」黛玉笑道:「我沒力氣說話。」寶玉道:「我說罷!」寶釵道:「誰信你的話?一回一個樣」。寶玉耳語道:「我說話一回一樣,你為什麼也要一回一樣呢?」寶釵忙陣道:「不合你說了。」黛玉一面笑,一面說:「姊姊可知道他的難處?他於今朝考都不怕,獨怕長年長夜沒有許多樣子。」急得寶釵趕來要擰黛玉,寶玉忙來攔住。黛玉再三央告,寶釵道:「你快些告訴我才饒你。」黛玉道:「實在說也不信,見者方知,橫豎瞧見就明白了。」
  次日,三人吃過早飯,帶了晴雯同逛。走進幽香谷,寶釵、晴雯贊不絕口。一行人來至樓下,已擺著果品茶食。晴雯道:「我不吃東西。」徑入蘭叢去了。黛玉道:「歇會子就到那邊園裡去,因為喜妹妹約在那裡候著,先逛那邊,再逛這邊。」寶釵道:「朝三暮四,朝四暮三,都是一樣。」
  茶點吃後,晴雯笑吟吟的,左手拈著幾莖異種蘭花,送到面前。寶釵道:「這種荷瓣的很好,這梅瓣的好極了,咱們每人戴他一枝。」晴雯道:「還有更好的。」又將右手籠著兩朵三平頭的拿出來道:「這才有趣呢!」寶釵、黛玉各戴了一朵,晴雯向黛玉耳邊說了一句,黛玉一笑。寶釵問:「笑什麼?」黛玉指著晴雯道:「你問他。」晴雯又向寶釵耳邊低低說道:「昨夜郡主、二爺合奶奶可是像這花一樣?」寶釵臉一紅,輕輕問道:「這定是二爺告訴你的。」晴雯說:「今兒二爺合奶奶並沒有離開,如何是他說的?」寶釵悄問黛玉:「他如何知道?」黛玉說:「他有仙傳索隱神數,遇事皆知,怎麼瞞得他?」
  三人相視而笑,一面出來,由萬宇橋逛到絳雪樓等處。樓前院落中心,一方大金魚沼養著各種金魚,四圍石凳。晴雯欣喜欲狂,忙叫丫頭去折各色桃花,又叫彩薔薇、月季。到了曉看紅濕處,只見數十間曲折套房,兩相環繞著數十株海棠,花開爛熳,香豔醺人,耳邊只覺一片蜂鬧之聲嚷嚷不息。眾人上了半閣,晴雯要折海棠,寶玉道:「你且歇歇。」晴雯道:「我干我的,不與爺相干。」寶釵笑道:「我看你沒處下手了。」晴雯亦笑說:「竟不知道折那一技上才好。」寶釵道:「遲幾天,花都開了,請雲姑娘來,再叫幾個樵夫帶傢伙來。」寶玉道:「叫樵夫做什麼?」寶釵道:「他們同在一處,還不砍上幾挑子嗎?若沒砍柴的幫著,媽子、丫頭何能弄這許多?」黛玉笑道:「他兩個見著花就像沒命似的。」寶釵道:「還有咱們家那個詩呆子,也是愛花如命的,明兒他們三人聚在一處,這些花才算遭殃。」晴雯道:「奶奶別這樣委屈人。咱和菱姊姊雖愛折花,卻最惜花。可以去的才折下來,除插瓶之外,再拿來戴。不像雲姑娘,一瞧見花就要混折的。」黛玉道:「這話倒是的。」
  眾人出了東首遊廊,越過湖山,到茶花肪,見著各色洋茶,晴雯又要折取。寶玉道:「今兒只有逛園的工夫,明兒折罷。」晴雯只得同眾人進來。中間一所倒鎖式的小巧書齋,當中炕壁上橫嵌著一塊大玻璃,六七尺寬,三四尺高。晴雯眼尖,向後院一望,早叫了一聲:「呵唷!快些來瞧。」卻是一株楊妃面的千瓣洋茶,又名東方亮。釵、黛二人亦不禁叫絕,寶釵道:「天公造化!南邊的花竟如此嬌豔,我就愛殺了。」晴雯向寶玉道:「我的爺!任你捶我幾下子,定要折兩朵下來。」寶玉道:「不是我不把你折花,因為要逛園。等閒了,那怕你儘管折呢?豈有輕人重物之理?況且這種花該配你們這幾個人戴,你們這幾人若不戴這花,白辜負了花;這種花若不得你們戴,又辜負了人。」黛玉道:「依你說,配戴這花的是那幾個?」寶玉道:「再合你說。我且取兩朵下來,你合寶姊姊戴一朵,喜妹同晴姊戴一朵。」於是摘下兩朵。晴雯用竹剪分開,替釵、黛二人戴了,留了一朵待喜鸞同戴。
  忽聽丫頭道:「舅大爺來了。」瓊玉進來,彼此間過好。黛玉問:「喜妹妹呢?」瓊玉說:「快到了。」寶釵拉著黛玉往外走,黛玉道:「且進房瞧瞧。」眾人進去,只見鋪陳精美,富麗驚人。晴雯急於要逛別處,忙說:「咱們走罷!」寶玉道:「不用出去。」寶釵道:「房內並無路」。寶玉笑了一笑。黛玉心靈,走至上首,將牆角邊一個三角紫竹書架,抓著柱子往外一拉,只拉不動。寶玉笑得拍手,黛玉將架子細看,並無關鍵,一面向寶釵道:「姊姊,這就是門。怎麼拉不動?」瓊玉道:「姊姊拉錯了,要拉著下首柱子往上一貼就開了。」
  黛玉依言拉開,走進裡面,另是一帶廊房。寶玉、瓊玉將窗格吊起幾扇,只見-所大方池,三面迴廊,東首一帶粉壁花牆,隱著瑯八無數。黛玉道:「原來這房中別有洞天,真可謂『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寶玉道:「還不止於此。」晴雯道:「奶奶們瞧瞧,西首這邊廊底下都是空的,池子裡的水通得出去。」黛玉道:「這廊內可有門?」晴雯道:「往前走著瞧瞧。」走過幾間,見一小柵欄,裡面朱紅格子外站著個美人。晴雯道:「這倒像怡紅院那門了。」寶釵道:「此是抄的墨卷。」寶玉道:「雖曰合掌,迥然不同。」晴雯向前,將柵欄拉開,只見那美人笑嬉嬉的站著,眼睛微微轉動。晴雯吃了一驚,忙道:「這身子堆拱是造出來的,眼珠都能動彈,比那畫的強多著呢!難為他怎麼制的?」黛玉道:「你位開來瞧瞧。」晴雯模了一會,說道:「沒有拉的東西。」瓊玉道:「這不是那西洋機括,姊姊只拿著美人右手的鐲子用勁一拉,就開了。」
  晴雯開了門,眾人到外面一看,只見一個多大的天宮,覆著下面亭台樓閣、花木池塘,豁然心胸,一個個驚奇納罕。面前塘中,五個廠廳聯在一處。中間是個長卷棚廳,形如蝶肚,前首左右兩個五間大廳,後首左右兩個二間大廳,如蝶翅蓋在水中央,兩邊兩道十餘丈長橋,如蝶須一般。
  寶玉道:「咱們先過橋到水廳裡去,喜妹妹在那裡候著。」寶釵道:「你們打頭裡走,我有些怕。」晴雯道:「舅大爺在前,郡主一手抓住舅大爺,一手挽著我的手;奶奶一手搭在我肩膊上,一手挽著二爺的手。五人做一串子,就好過去了。」黛玉道:「這主意很好。」五人過橋,走出去丈許,寶釵道:「我怕的很。」晴雯道:「奶奶不要望底下,只望著我的脊心就是了。」戰戰兢兢又走出丈餘,寶釵道:「這麼長的東西,玩到中間來,我的腿有些打戰,快些歇下子。」黛玉「嗤」的一笑,寶玉道:「這還不相干,才玩到這節子,你的腿就打戰了,回來玩到正中間,只怕更要戰得凶呢!」黛玉笑道:「寶姊姊嚇的打戰,我笑的動不得了。」寶釵道:「人家實在難提,正要歇歇,你還要笑我。」寶玉道:「姊姊再捱一節就好歇了。」好容易捱到橋中,旁邊有個石垛上坐下。寶玉坐在後首,靠著釵、黛二人。
  晴雯道:「我不能站了,要到廳裡喝口茶,歇會子再來。」黛玉道:「你就在那裡歇著,叫丫頭們來。」瓊玉道:「我去叫丫頭倒茶來。」一面先走。晴雯在後,走至橋中,也叫:「不好!舅大爺快回來拉我一下,我也有些害怕。」瓊玉忙趕回來,晴雯伸手來拉瓊玉。不防他指甲長,將瓊玉手上抓出一條紅線痕。晴雯忙道:「我竟該死了!怎麼這樣冒失!」瓊玉道:「不妨,拉定了好走。」晴雯雖拉著瓊玉的衣襟,因膽氣一怯,終難放步。寶玉喊道:「兄弟,有屈你挽著他的手才好。」於是瓊玉挽著晴雯過了橋,帶著丫頭來至釵、黛二人跟前。瓊玉叫兩個丫頭同自己先攙扶黛玉過去,喜鸞、晴雯早已迎來,同進水廳。瓊玉又帶兩個丫頭來至橋中,寶釵雙手搭住丫頭肩背,寶玉、瓊玉在後攙扶,一步一捱,走至石垛邊,又坐歇一會,好容易才過了這奈何橋,喜鸞等又迎了寶釵進去。寶釵一面靠著拐枕歇息,一面問道:「紋妹妹為什麼還不來?」黛玉道:「我昨兒已邀過他,說有事黏住手了。」
  六人吃畢茶點,同到四面水廳周圍一逛。寶釵道:「荷香水闊,極妙。」喜鸞道:「夏夜納涼更佳。」晴雯道:「荷花開的時候,弄只彩蓮船來玩,才有趣呢!」寶玉道:「已辦了十二隻,預備採蓮用。」寶釵問寶玉道:「這池子可能通到咱們那邊去?」寶玉道:「都是通的,但是一件:你走到這裡來已吃力了,再怎麼回去?」寶釵道:「沒有別路走嗎?」寶玉道:「眼前無路。這裡只有兩條險橋,你沒瞧清白嗎?西首那條只有一處石垛,水面又寬,更難走。」寶釵道:「那邊園裡的橋都有欄杆,又寬又短,走的容易;這道橋又長又窄,又沒欄杆,就很難了。」寶玉道:「此橋雖險,究竟有三尺寬。」寶釵道:「短些也罷,為什麼要這樣長?」寶玉道:「這是自如先生定的格局,因為這蝴蝶水廳有這麼大的地面,這蝶須橋定要這麼長才得相稱。起造的時節,我合兄弟的意見還不要中間這三堆石垛,猶如蝶須長無掛綰,豈不好看?還虧自如先生說:『此橋長而且險,膽小的男人尚然害怕,女眷們如何能走?』所以設這石垛,特為女人歇的。」黛玉道:「這就是了。我倒要問喜妹妹,你怎樣走來的?」瓊玉道:「他的膽子比姊姊強些。前首只扶著一個丫頭,我在後面扶著,走至中間,還沒有歇就過來了。」寶釵道:「你們都好,就只我不濟。」黛玉道:「他們丫頭怕不穩當,待你兩個兄弟前後扶持,攙了過去,才得妥貼。」寶釵道:「怎好勞瓊兄弟?」瓊玉道:「大姊別這麼說。兄弟病的時候,大姊曾扶過兄弟的,這又何必生分了?」於是寶玉、瓊玉先扶寶釵過了橋,再扶黛玉等回來,沿著柳堤一帶,緩緩走到芙蓉堤,過橋直到堤中。石凳上已鋪著錦墊子,大眾坐下吃茶。
  寶釵道:「對面蝴蝶水廳,靜賞夏月風荷,實在佳妙。就是這橋長的難行。」瓊玉道:「遲幾天,南邊撐船駕娘們一到,乘船而往,不冒險了。」喜鸞道:「咱們逛到樓上,吃了飯再逛別處。」將欲起身,只見送飯菜的媽子說:「南邊買的丫頭來了,四十個撐船的駕娘也到了。還有許多籠子、箱子、大木匣子、燈盒子、籃子、簍子、筐子、木桶子,十幾處廳院都堆不下了。」寶玉道:「快去叫駕娘們來撐船。」黛玉道:「他們才到,就叫來弄船,如何使得?」寶釵道:「先前晴妹說要弄彩蓮船,他就急的要合晴妹上船去玩。」六人一面說笑,上了芙蓉樓,凴欄望去,只見水中無數的倒影樓台,間著霧桃煙柳。又轉到九曲樓前面看,那西首月弓堤,萬株翠柳襯著小桃源一道紅霞;東邊豔陽樓,前後各色千葉桃花如簇錦一般;遙望北圻上紛紛李雪,山坳裡滿塢梨雲,梅澗中尚有飛英流蕩。黛玉向瓊玉道:「你的鏡子帶來沒有?」瓊玉從懷中取出,一人一筒,各人看去,只聽晴雯道:「這鏡子很有趣,對面山樓閣上的瓦都數得清。」瓊玉道:「這鏡子姊姊們留著玩,還有遠些的,每人再送幾套。」媽子、丫頭將飯擺下,喜鸞道:「不必累贅,咱們一桌子坐就是。」晴寶道:「我可不敢。」黛玉、瓊玉齊道:「一家妹妹兄弟,又無外人在坐,不必拘了。」於是晴空一同坐著,吃畢,各人散坐品茶。
  停了一會,再下樓,逛到東邊桂舫,重到芙蓉堤,過橋又往北首,沿至柳堤盡處,高聳一山,四面都係青鬆古木。山上一所大院,曲折遊廊,圍著一座高樓,樓前山石間栽著幾十株磐口檀[香]、素心蠟梅,四面牆根盡是垂珠、天竺、松竹梅三友,冬景最佳。眾人上樓,只聽林際鳥語綿蠻,各色時禽飛鳴樹底。瓊玉道:「此處最幽,樓匾該題何名?」黛玉道:「昨兒在那邊樓上聽的鳥語,原來鵲子都棲此處。這裡聽鳥聲格外清切,唐詩云:『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不必將聽禽說合,只題『曉春』二字,映著下文倒也別緻。寶姊姊評評,可使得?」寶釵道:「這含蓄的文情最妙。」一面指著池中間寶玉道:「水中央幾處,同那座樓,可曾題過?」寶玉道:「沒有,原候大伙兒斟酌。」寶釵道:「東首幾間早房,夏夜讀書最好,就叫『水香書屋』。」瓊玉道:「大姊這議論正合咱們的意兒。水邊蚊少,又涼快,打算同哥哥在此讀書。」寶釵道:「偶一為之使得,不可長住,恐貪涼受病,不是玩的。」黛玉道:「姊姊打起鏡子瞧瞧,都代兄弟題了罷!」寶釵將鏡子細對了一會,說道:「達兩所舫式的廳就名『雙舫軒』,這樓在水面當陽,滿園日色都入望中,傍晚倚樓看水中落照,絕妙佳景,可題『夕陽樓』。」喜鸞、三玉齊聲說:「妙!」黛玉又指著西首桃堤道:』「那裡可曾題過?」瓊玉道:「已定名『小桃源』。」黛玉點點頭,又道:「裡面杏花滿林,咱們去瞧瞧。」一面望著寶釵笑道:「怕你腿軟走不得了。」寶釵道:「且慢慢的逛。」
  於是大眾復回身過柳堤。原來此堤形如月弓,自南至北,長亙半里。堤外西首,夾岸沿池一帶,盡是紅白蓼花。行至中段亭內小憩,只見匾書「蓼霞亭」,此處花開時一片紅霞,比蘆雪風景迥別。此亭是四根大石柱擎著棕櫚做的梁椽,椽上覆滿棕皮,上罩一個覆盆的瓦頂,堅樸古雅,石柱下首安著三面石凳。黛玉道:「此處饒有野趣。」寶釵道:「我撰了一上聯:
  鷗眠秋色澄清湍,」
  喜鸞道:「寶姊姊這出句極妙。我對下聯:
  鴛浴春風瀲灩波。」
  黛玉道:「好極了!語相類而不同。此處春秋佳景,非此兩句不足以盡其妙。」
  大眾又沿堤往北走去,則是一帶平岡土隴,沿岸無數桃花,直包到岡隴盡頭。往裡一轉,有一路逕,迤邐進去,另闢一所村莊。外面田疇,藝的桑麻、蔬韭;裡面一圈籬笆,圍著十數間草房,中間有一小樓,籬笆內外百餘株紅杏,爛熳芬菲。黛玉道:「此處田居風景,比稻香村又別矣。坐在裡面,望不見外面金碧樓台,脫盡富貴氣,幽僻閒靜,可謂避秦小筑。」瓊玉道:「此樓就名『杏花樓』。」寶玉道:「不雅不俗;恰當之至。」喜鸞道:「三位姊姊,明兒先到這裡早膳,煮蘭茗,賞杏花,再游梅澗。今兒天色不早,要回去了。」
  一行人出來,將至隴口,猛抬頭,望見杏林深處,石台之上一座高樓。晴雯道:「這樓比曉春樓還高,」樓上看月很好。」瓊玉道:「晴姊姊真是鑒家,請你題一題。」晴雯道:「我不過胡謅,別笑我狂妄。此樓最高,古人有詠聽月樓的詩,就題『聽月』二字,不知可使得?」眾人俱贊:「極妙。」說著走過蓼灘,來至大月台後身。轉過山石,緣階而上,彎環六折,中間一樓。月台後一叢楓林,秋冬之交,丹楓綴錦。喜鸞道:「此處白雲紅樹,景映芙蓉,取名『紅樹樓』罷!」釵、黛俱稱「風韻雅致」。
  玩了一會下去,又往東首花牆院內進去。只見周圍花牆,院中一庭芭蕉,間著玲瓏山石,四圍牆根盡是各色秋海棠,石畔栽著玉簪、晚香芋、醉仙桃。西北一曲遊廊,花架上數十盆茉莉、夜來香、珍珠蘭。新秋涼月,芳香滿庭。階砌鳴蟲,微吟細詠。當中三十四間貼字式曲折房,面前遍書「碧韻軒」。後首一帶白石平山,盡是五色野茉莉,雜以各種藤蘿香草。滿院芭蕉秋香盈砌,則勝於秋爽齋;後壁藤蘿芳草,又異於蘅蕪院。寶釵道:「我合三姑娘最愛這般景致,此處又僻靜;正好吟詩結社。」喜鸞道:「說起詩社,那天大伙兒高興起來,我邀一人入局。」寶釵道:「你的詩學已得顰卿三昧,還有那一位未傳名的宿學呢?」喜鸞指著晴雯道:「就是他。」寶釵道:「晴妹能詩,我還沒有知道,自然合你同門了。」黛玉道:「士三日不見,當刮目相待。晴妹在幻境已久,無所不通,他的天資又在你我之上。」寶釵道:「改日邀雲妹妹們來,待我先開一社。」
  說著往東首出去,又進一院。內裡曲尺遊廊,院內栽滿嬰粟、虞美人、紫白黃玫瑰並各色香花,西首數株各色瑪瑙石榴,東首一帶酴舶架木香棚。廊房裡一門,推開進去,就是碧蓮池的水廊。寶釵道:「咱們回去罷!我實在不能走了。」黛玉道:「還有多遠的路,怎麼好呢?」寶釵道:「我萬不能走了。」黛玉道:「咱們到紅樓上歇罷!」寶玉道:「很好。你們慢慢的到那裡,我先去叫人拿東西,再點幾個伴宿上夜的同來。」
  寶玉走後,釵、黛等緩緩出了林園,別卻瓊玉、喜鸞,來至幽香谷,坐在炕上歇息。寶玉往上房請過晚安,忙叫丫頭媽子多人,搬了四人的臥具來,一面引人上樓鋪設。寶釵走至半梯,不能上去。寶玉、晴雯同著兩個丫頭,好容易才撮弄上去。寶釵就在旁邊小炕上躺下,說道:「好了!得了活命了。」兩個丫頭趕著捶腿,已經迷迷糊糊睡熟。黛玉靠在椅上歇息。寶玉同晴雯四面眺望,指示某處某處。晴雯道:「我最愛百花廊。明兒起來,爺合我先去瞧瞧那些花。」看了一會,兩人回至中間房內,同黛玉吃過晚飯。寶釵懶得來,靠著拐枕喝了一碗燕窩粥,漱口卸妝,已睡下了。寶玉以「你怎麼就睡了?咱們同在大炕床歇倒不好嗎?」寶釵道:「我乏狠了,隨我在這裡舒舒服服歇著,再擱不住你鬧了。」於是黛玉、晴雯卸妝、寬衣、盟漱已畢,與寶玉偕入蘭幃,左妻右妄同眠。此是,
  良霄一枕紅樓夢,極樂都從變幻來。
  如此美夢風情,世間汝可易得。
  次日,三人起來,梳洗已畢,黛玉到寶釵炕前問道:「姊姊,今兒怎麼樣?」寶釵道:「昨夜一覺好睡,今兒身上不乏了。」一面趕著起來梳洗,四人同喝冰燕湯後,又吃過茶點。寶玉道:「咱們到上層樓去。」各人又攙扶著到了上層,寶玉一一指點寶釵、晴雯看畢。晴雯道:「聽月樓已算高了,還沒有對面山的閣高;那兩處雖比這裡高,終不及此樓正在中央,四面景致環繞,包羅得好。」寶釵道:「你這是確評。」
  寶玉道:「咱們往小桃源去。」四人下樓同行,踱到那裡,瓊玉、喜鸞、李紋已先到了。各人問過好,即擺早飯,談些農田、杏花典故,晴雯催促要逛別處。寶釵道:「我昨兒很走乏了,養息了一夜,覺著好點兒。今兒走到這裡,倒又乏了,怎麼好?」瓊玉道:「我已知道,大姊今兒斷不能再走了,就是姊姊也乏了,晴雯姊姊雖能走,也不可過勞。我已叫駕娘們備船伺候。」
  大眾出了桃源洞口,一同上船,先蕩到冷香泉。上岸,進入洞口,四方山石圍著幾間書室。院中各色異種梅花,夾著素心蠟梅,另有一種翠梅,色如翠羽,見之出人意表。軒前一匾,題著「寒芬月窟」,兩邊柱上對聯道:
  月朗琴心古,
  香浮石髓流。
  後首山岩有塊平石如碣一般,鐫著「冷香泉」三個仿米的革字。此泉從山腰裡繞到右首石罅內,流出洞口,石底下還有泉水分流。此處專為彈琴而設,取高山流水,音韻泠泠的意思。寶釵道:「顰卿在此彈琴,咱們焚香煮茗。」寶玉道:「我只好看天書。」黛玉失聲-笑。
  七人出來,到梅澗邊橋上亭內坐下,黛玉道:「此處要一對好聯句。」晴雯道:「待我來謅。」想了一想,忙道:
  欹石交疏影,
  橫流泄暗香。
  眾人齊道:「妙絕!」喜鸞道:「我擬了一匾:『冰痕茜雪』,使得麼?」大家互說:「豔絕!」寶釵道:「二位筆法心思,如出一手。」黛玉道:「這匾對,須做副竹雕亮地的才好。」人人都道:「雅絕!」寶玉拍手道:「此之謂『三絕』矣。」
  眾人逛過梅澗,又到了梨花塢。前面兩三處亭台,進了塢,只見無數梨花叢裡,隱著一樓,樓後還有群房。瓊玉道:「此樓未題。」黛玉道:「百花開時,都宜風日晴和,惟有梨花宜於輕煙細雨。」李紋道:「這議論情景逼真,竟題他『梨花春雨』四字罷!」黛玉道:「很恰當,又別緻。」瓊玉道:「十二座樓多有了名目,各處對子緩緩再題。」李紋讓著眾人,逛到李莊,只見花紛如雪,環繞著幾座異式風亭。眾人入亭,品茶閒話後,又上船,游到東首池心小蓬壺泊住。一群人上山看了一回,左右兩園景物都列目前。又登閣一望,更著暢懷。匾上題著「天籟閣」,黛玉道:「確不可移。聽月樓寫其虛神,天籟閣論其實事。向背文章大抄。」眾人下了閣,行至飛橋中間,寶釵道:「不好!我不能過去。」只得將他扶回。寶、黛等六人同至丹崖石凳上坐下,黛玉道:「登高履險實在怕人,怨不得寶姊姊不能上來,我也有些怕了。」各人拿著千里鏡,:四面八方處處細看。黛玉道:「看園中景致,此處不及紅樓;若論:眺遠,以此為最。」又望了一會,大眾下山回船,搖到萬字橋,在亭子裡吃過點心,再游水榭長廊,轉到聽濤軒,坐著說笑。寶玉道:「這會兒,若有位孔明先生來,借一陣大風,聽聽松濤才有趣呢!」話猶未了,只見樹梢微微搖動。喜鸞道:「二哥哥,你聽聽。」眾人詫異:果是風來了!初然滿庭謖謖,傾刻間如萬馬奔騰。寶玉喜得跳躍,喜鸞道:「這是二哥哥存心至公,想與眾樂樂,所以天假其便。」
  松濤漸息,忽聽半空中風箏響亮。大眾出院看時,只見一個華彩美人在雲邊搖蕩。寶玉道:「這又是大老爺那邊姑娘們的玩意兒。」寶釵道:「這風箏美人,做詩題倒是詠物中的絕響。晴妹妹要入社,今兒把這題目做首七律,咱們識荊識荊。」晴雯道:「奶奶不要笑話,我就謅一首瞧瞧。」晴雯不加思索,立即吟成,一面念道:
  霧彀冰綃迥絕塵,翩翩掌上舞風頻。
  楚宮時有行雲夢,銀漢常留不老身。
  敢[借]紅絲牽舊恨,還從碧海締前因。
  九霄環佩聲縹緲,誤認霓裳奏太真。
  眾人聽罷,齊聲贊妙。寶釵道:「真可謂絕響了。」瓊玉道:「自抒其履懷,且有氣骨。」喜鸞道:「怎麼這樣快法?」黛玉道:「若是社裡聯句,雲妹妹只怕要退避三舍了。」寶玉向寶釵道:「你到底那一天開社?快去請雲妹妹來。」寶釵道:「前兒請過,回說這幾天有事。橫堅就來,你又急什麼?」
  說話間,飯已擺齊。大眾吃畢,逛到百花廊來。晴雯問寶玉道:「各處可都逛遍了?」寶玉道:「大略都逛了。」黛玉道:「待花盛的時候,再到各處細細賞鑒花木。」喜鸞、晴雯道:「咱們最愛這個地方。」黛玉道:「百花開盛,咱們住在樓上,樓下四面多裝幾間房,妹妹也來住著玩,好麼?」喜鸞樂極,一面同晴雯比肩攜手,倚檻觀花。原來兩人至密至好,並行並坐,時刻不離,直玩到傍晚,大眾催著要走才散。次日紫鵑、襲人、鶯兒等帶著丫頭、媽子,由新園遊到林園,逛遍各處。欲知後文,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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