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載瓦弄璋醵金作宴 登樓度沼酌意題聯

  
  話說寶玉、黛玉、晴雯從太虛幻境醒回,寶釵問知詳細,對晴雯道:「妹妹實在可敬,天下事物必有偶,頭裡雲姑娘的姑爺病重,情願減壽保夫,盡其婦道,理所當然。今你借軀一事,感念遇合之緣,竟能慷慨分自己之年,與婉妹同生共活,反得延齡樂歲。真正天理昭彰,報應不爽。」晴雯道:「凡事能於克己,自有好處。」寶釵點點頭。再說黛玉,向來一切事務婉香熟諳,今換了晴雯未免生疏,深慮要自己費神。那知晴雯聰明絕頂,又負仙機,半月之間,一切事務盡已了然。而且言談鋒利,比婉香更有決斷。黛玉甚喜,這且按下。
  一日,麝月、秋紋二人挑燈悶坐,各訴衷腸。一個盈盈珠淚,一個短歎長吁。麝月道:「人生一世,總靠著命運過日子。郡主的福命不用說了,還有誰及得他一零兒?襲人姊姊本是好的,太太抬舉他,也不用說了。晴雯姊姊原是個尖子,二爺的命根似的,太太攆了,那知他的命長,就有個五兒死了,借屍給他回生,這是世人萬不能及的。我就不信,咱們四個人,一同服侍二爺,他們兩個就那麼著,我兩個就這麼著。做一輩子的丫頭不成?怎麼紫鵑、鶯兒已上高技去了?」
  秋紋道:「橫堅二爺、郡主知道好歹,咱們各人盡各人的心罷咧。」麝月道:「只怕枉費功勞一片心。」秋紋驚問道:「這是怎麼說?」麝月道:「昨夜玉釧姊姊告訴我一番話。因你我知心,才告訴你,千萬不可告訴人。有一天,老爺在錦鄉侯家陪客下棋。那裡有一位算的命極靈。老爺將二爺的八字開把他算,他說二爺的話,事事都像他親眼見的,應驗的了不得。說是二爺這命,該配雙妻。妻官極貴,有個極富貴的女命相配才是。還要娶十幾房姬妄更加旺相,將來要生二十五男、三十女,趕著多娶妾要緊。老爺又將郡主的八字也開把他算,他說道:『這就是了,這坤造若非配了這乾造,斷不得生;這乾造若非配了這坤造,亦不能存。這兩個八字乃天造地設,配成一對奇命,名曰岳斷峰回格,輕易不得有的。只是一件,這兩命到某時要犯劫煞幾重,傷克了也了不得,待我再起一數……數上說是這兩命於某年某月某日要斷了氣再回生的。』說得老爺很信他的話,回來告訴太太。太太說:這個容易,現在二爺房裡有了四個,再買十幾個就是了。老爺說:還是丫頭裡隨二爺挑才妥當。太太說:好的也少了,一定在外頭買罷!你想想,若照太太的意思,你我還有什麼指望嗎?」
  再表寶玉近日在襲人房裡歇,因襲人往王夫人處未回,寶玉踱到後進,聽見房內喁喁私語,躡手躡足延至窗下,將兩人的話聽得明明白白,悄悄回房,躺在炕上出神,襲人回來,寶玉將竊聽兩人的話告訴襲人。襲人心內盤算,恐外面買的人不合脾氣,不如仍是舊人相安,即獻計說道:「這件事還是合郡主商量,待他出個主意,回了老爺,包管妥當。若依太太的主見,又不如你的意了。但你心裡愛的幾個人,先下手要緊。」寶玉道:「那幾個?」襲人道:「我代你說了罷!第一個,你要吃他嘴上胭脂。第二個,他不理你,你哄印嘗羹。再係方才嘮叨抱怨的兩個。可不是要先下手?」寶玉笑道:「很是的,只怕將來鴛鴦姊姊總不理我。」襲人道:從前那是他和大老爺賭氣,究竟他心裡還不戀著你嗎?只要郡主向老太太討定了,給了你。誰還敢哼一聲兒?」
  兩人正在深談,忽聽外面敲門甚急,寶玉、襲人嚇得膽戰心搖。媽子連忙開門,傳話進來:「快些告訴二爺,二奶奶合三姨娘都臨盆了。」寶玉匆匆進園,走至半路,遇著媽子報導:「恭喜二爺!寶二奶奶生了一位千金。」寶玉問道:「可還快燥?」媽子道:「很快燥。」寶玉進怡紅院來,姨媽、鶯兒都道了喜。姨媽道:「我前日過來,見姑娘說話懶懶的,估量著係時候了。這兩天,姑娘合紫鵑姑娘都吃了參活湯,所以快利平安。那邊紫鵑姑娘據說還先上盤,這早晚也好下來了。」
  停了一會,瀟湘館幾個媽子跑得氣喘汗流,一見寶玉忙道:「二爺,真正大喜三姨娘得了一位哥兒。恭喜姨太太!郡主叫先替姨太太道喜,隨後就過來,因為三姨娘上了盤,哼呀哼的喊叫,嚇得打戰,躺在炕上,這會兒才掙的起來。
  停了一會,果見三四個丫頭扶著黛玉,一群媽子圍隨的來了。見著姨媽,彼此道喜。寶玉急急問道:「聽說妹妹嚇壞了,這會兒可好些?」黛主道:「先前嚇得站不起來,這會兒好了。」寶玉道:「我嚇的心裡亂跳,這會兒才定。」正說著,襲人、麝月、秋紋都到了,大家進房,普眾道喜。又看了一會孩子,面龐俊秀,寶、黛二人甚喜。黛玉又到床前,同寶釵說了幾句話,又看寶釵喝了些紅糖酒,又囑咐寶釵閉目凝神靜養,再出來,同寶玉回到瀟湘館。又同寶玉進房看孩子,雖然才落胞胎,岐嶷之形已具,寶、黛二人喜歡的了不得。因紫鵑預先說過,若生下男的,算黛玉所生,是以黛玉更喜。
  安臥未久,曙色當窗。寶、黛二人盥沐早點後,即到賈母處道喜請安,又到賈政處道喜請安。賈政、王夫人問知孩子甚好,產婦平安,皆大歡喜,即同至賈母處請安賀喜,寶、黛二人隨後。賈政賀過喜出去,比即接二連三,大家都到了。少頃,尤氏婆媳亦到了。
  鳳姐笑道:「老祖宗福大喜大,抱重孫子都要雙手抱兩個。把寶兄弟孝敬的喜蛋給我些,好代老祖宗抱孩子。」賈母道:「我可不傻,為什麼要一齊抱呢?這個抱了再抱那個,使不得嗎?」鳳姐道:「姑媽,姨媽,聽聽老祖宗這話才剪截呢!我還想老祖宗給我喜酒喝,而今連喜蛋都巴結不到,可是白操心了?」說得眾人大笑。
  賈母道:「難為你倒提起我來了,過一天我要請人喝喜酒,二老爺、太太、郡主、你寶兄弟、寶妹妹他們都要請人的。我又要學小家子氣,要你行頭派了賀分。熱鬧幾天。先賀了他們,再喝他們的喜酒,像前回替你做生一樣。這回的分子是雙的,要格外從豐。郡主合你寶妹妹到咱們家來頭一件喜事,再你寶兄弟得頭男長女,要格外熱鬧。」鳳姐道:「到底老祖宗想得快,我已有這個意思。等人到齊,該怎麼樣,老祖宗吩咐就是了。」
  賈母等吃畢早飯,隨後賴大的母親、賴大家的、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等人,趙、周姨娘、晴雯等,平兒、鴛鴦又率領眾丫頭一齊到了。賴大的母親顫巍巍柱著拐子,向賈母、黛玉、邢、王夫人,以及尤氏、李紈等都道了喜,再是賴大、林之孝、周瑞家的,並丫頭等亦道了喜。
  鳳姐忙說:「你們可知道?老太太高興,要大眾派分子,賀郡主、寶二爺、二奶奶。」賴媽說:「很該要賀的。我還記得那年派分子替奶奶做生日。今兒寶二爺得哥兒、姐兒的雙喜,這分子要雙的,還要從豐。」賈母道:「你這話很是。」賴媽又說:「奴才們老運亨通,要領老太太、老爺、太太、姑太太、姨太大、二爺、郡主、二奶奶的喜酒了。」鳳姐道:「大家聽聽,生薑是老的辣。照賴媽這說,他雖多出了幾兩分子,倒吃了許多喜酒回去。又不知老祖宗想什麼法兒盤算咱們了。」賈母笑的指著鳳姐道:「推來替我撕他這利嘴。」鳳姐道:「到底這分子怎麼派法?」賈母道:「我的照前加兩倍。倒是姨娘們的,先要另自定一定。」
  忽見晴雯笑盈盈的向賈母道:「我的分子要從豐。」賈母問:「你是多少?」晴至道:「五十兩。」大家聽說,齊齊一怔。賈母道:「錯了。」晴寶道:「不錯,是五十。」賈母道:「你如何出這麼些?」晴雯道:「二爺、郡主、二奶奶都是十全的福分,賀每位十兩。哥兒、姐兒亦是十全的福氣,賀每位十兩。攏共攏兒,可不是五十兩?叫做五福自天申,我這麼開了端,可好麼?」賈母一面點頭道:「我的兒,你說話行事正合我的脾氣,但願哥兒、姐兒應你的話。只是你如何有這些銀子?」晴雯道:「多著呢!主子待我恩厚,我所有的都是主子給的,不過各人盡其心罷咧。」大家聽說,深服其論。襲人、鶯兒也說照例一樣,王夫人點點頭。
  突見麝月、秋紋忙上來道:「奴才們也要一樣,每人五十兩。」王夫人道:「你兩個好胡鬧,怎麼同他們比呢?」麝月道:「奴才們四人都是同時服侍二爺的,於今咱們兩個的身分雖趕不上大姨娘、四姨娘。孝敬的心卻是合他們一樣,所以這分子是一心情願的。五福壽為先,替哥兒、姐兒增福增壽,望老太太、太太、二爺、郡主施思賞臉。」說著兩人跪在地上。黛玉知其用意,忙道:「請老太太、太太賞他們臉罷!」賈母歎道:「好孩子,起來罷!但是你兩個苦巴巴的,那有許多銀子?」麝月、秋紋道:「有的。郡主賞的銀子,又有攢積的月例錢還使不了。」剛說完此話,只見賴媽道:「反了,反了,你們都這麼大頑起來了。我只怕自小兒積到於今的老包子保不住,都要掏出來了。」說得人人大笑。
  鳳姐道:「大姨娘們,這五位都是寶兄弟房裡的人,原有不同,又當別論。大眾的再斟酌。」賈母道:「這話很是。」趙、周兩姨娘接著說道:「咱們每人十兩。」王夫人笑道:「你們怎麼這樣揮霍起來了?」趙姨娘道:「於今不比先前,諸事沾郡主的恩,各人月例加倍,每年下又有津貼,咱們手裡很寬餘了。況且這是一家的大喜,老太太高興。出這個數兒,但願哥兒們十俱全足。將來璉二奶奶好日子派分子,咱們也要加倍。」王夫人道:「很好。」一面說,心內只是納罕。原來黛玉置產睦族之時,已囑寶玉替賈環捐了同知職銜,又代討了彩雲收在賈環房裡,又贈趙、周兩姨娘許多衣飾。周姨娘因未有出,贈了千金。贈趙姨娘貳千金。因受了種種好處,此日趙姨娘很感激寶、黛二人。仁風所及,頓將一個歹毒的趙姨娘感化好了。
  再說賈母向邢、王夫人道:「你們先說。」邢夫人一想,丫頭們如此隆重,連趙姨娘亦如此從厚,又承過黛玉重情,心中突然慷慨,對賈母道:「媳婦是一百兩,替哥兒、姐兒受天百祿。」王夫人道:「媳婦合大太太一樣。」賈母道:「很好。我是一百二十兩,替哥兒、姐兒花甲重周。」黛玉站起來道:「驗老太大、兩位舅母金言,將來等姐兒、哥兒格外孝敬。」鳳姐道:「咱們減等八十,作句什麼吉慶話說呢?」李紈道:「替哥兒、姐兒著重延齡。」賴媽忙道:「奴才們又減一等,該派六十了。」賈母道:「很好,算是花甲綿綿。」鴛鴦、玉釧、平兒回道:「奴才們是每人二十兩,福壽雙全。」
  賈母點點頭,看看門外,只見周瑞家的道:「奴才不敢同大姨娘們比,竟作四十,待哥兒、姐兒四季平安。」一面說著,一面望著王善保家的道:「你怎麼樣?」王家的說:「我這個苦瓤子不能比你。」邢夫人忙丟眼色與他,正打算說話,只聽晴雯冷笑了一聲,說道:「你是通府裡第一個有體面的,愛出就出,不愛出就罷了,誰還敢比你。老太太高興,替哥兒、姐兒賀喜,你在這裡苦呀苦的,苦給誰聽呢?」一語激怒了賈母,叫人快打他四十嘴巴,底下人忙打了幾下。邢夫人氣得臉紅,向鳳姐道:「替他寫上四十,再哼一聲兒,馬上處他。」王家的又羞又惱,又氣又急,如剜心取血一般,說不出的苦。其餘有體面的眾丫頭、媳婦,八兩、六兩、四兩、二兩不等,上上下下多批到了。賈母問風姐共有若干,鳳姐道:「約有一千三四百。」
  舒夫人、薛姨媽道:「還有咱們的呢!」賈母道:「怎好要姑太太、姨太太破鈔?」黛玉道:「媽媽同我姨媽都是自家的人,若不領這分子,反見外了。」薛姨媽、舒夫人同說:「姑娘這話親熱極了,咱們照兩位太太一樣。」賈母道:「姨太太合姑太太既出了分子,再要辦東西給孩子,斷乎使不得。」姨媽道:「這分子算不了,東西還要送。」賈母道:「要送東西就不領分子。」舒夫人道:「遵老太太的命。」
  賈母笑道:「這回的分子,十天半月都夠鬧了。」黛玉道:「姐兒、哥兒仗著老太太合大家的福庇。這分金,把幾百零頭作幾天的酒席花銷。坐住一千兩整數,留待年下散給窮人,做個佈施的功德,算老太太合大家替姐兒、哥兒惜福延壽的道理,大家又積了陰功,強於都花掉了。」賈母同眾人連連點頭,贊歎不已,一面向黛玉道:「難為你想的周到,我這麼大年紀,還不及你練達世情。」
  再表鳳姐同尤氏商量,寫了小蘇班,又將林府蘇州帶來的清客並賬房相公土串的班子,同一班掛衣小清音,在賈母前後院開戲三班,前後調換的唱。堂內垂簾,結彩設坐張燈,下人都在前後兩廊伺候。姨媽、湘雲、李嬸娘諸家都來熱鬧了幾天。外面廳上,各勳戚、世好、同年、族眾,道喜、送賀禮、請酒,亦鬧了幾天。至於場飛戲彩,宴飫珍羞,毋庸多述。
  轉眼餞臘迎春,過了燈節。又屆黛玉花朝生日。眾姊妹推絳珠為首,做了一個群釵賀眾芳的豔會,熱鬧經旬,亦不細表。
  且說寶玉所買大觀園外西首空地,造成一所花園,與林園相通,工程告竣。一日,寶玉同黛玉、瓊玉去逛。先從大觀園西首一門進去,只見數十間曲折遊廊。廊外假山,遍山滿收各色杜鵑,中間辟出小塢。從塢內彎環繞至一道峽谷,進了谷口轉彎,只見一洞,洞上立一蠟黃凍石如斜「品」字形,上鐫著古篆紋「幽香谷」三字。進了洞口,一色淡青石砌就冰紋的花徑,兩旁或高或矮,或整或斜,或大或小,都是青磷碧塊壘成的石垣。此徑紓回縈繞,明淨平寬,兩邊栽著無數叢蘭。
  出了徑一望,東是翠石嵯峨,西是白石磊落,南是紫石嶂壁,北是元石奇峰,四面層巒,圍成一個數畝大的院落。周圍山根石坳,都是栽的異種幽蘭佳蕙。香風襲襲,撲鼻沁心;仁立徘徊,神怡目暢。院中造成一所井田式的九間廳房,細木梁柱,窗櫺格子,雕琢極工。周圍十幾間卷棚闊廊,下攔畫檻,上掛珠簾。三人進去,瞧了一會,坐下喝茶。丫頭擺上果品,黛玉抓了幾顆鬆仁,拈了一枚橄欖脯,兩玉亦隨意拈了些。瓊玉道:「姊姊嘗這針菱的味兒,比花生還強些。」黛玉抓了一撮,一面嘗著說道:「果然芳香甜美。」
  寶玉道:「咱們先上樓去。」黛玉道:「這裡還有樓嗎?沒有瞧見。」寶玉說:「進來的夾道,山石與廊簷相接,就抬起頭來亦瞧不見,要站到四面山石邊才瞧見這樓。樓梯藏在這前面炕屏內,後面引壁中,兩橫頭的書架就是門。」說著將書架柱子往外一拉,樓梯才現出。黛玉笑道:「倒還新巧。」兩玉攙扶黛玉,一步步步上了樓。只見曲折亮格圍成一間大房,房中月官床,旁邊碧紗廚,設著繡榻、桌椅、幾杌等件,極其華麗精巧。房外便是八間串通的大樓,雕樑畫棟,翠格朱楣,五色玻璃嵌窗,周圍設著桌椅、幾炕。
  黛玉先到東邊一望,只見假山外萬竿修竹,竹外幾株百尺高梧。幽篁濃蔭,綠影迷漫。
  轉到南面,凴欄一望,不禁叫絕,一面說道:「這位自如先生的心思出人意表,足見世間有此才人。幸虧咱們家請了他,不然,豈不可惜。」一面說,一面看,但見紫石嶂之外,數百丈曲折迴廊盤旋環繞,串成中間兩個大院、四面十幾處小院。
  此處名百花廊。廊寬一丈,一邊飛來凳,一邊欄杆,設著桌幾椅杌。東首這所大院當中,白石壘就的一座牡丹台,高下數層,栽著百餘本各色上品牡丹。台西十幾株西府海棠,間著垂絲海棠,襯著數株鬥大雪球,樹下幾處石桌、石凳。東南兩面,竹編的曲尺籬笆,網著各色各種薔薇、月季、紅白粉團、金蓮、寶相、荼放、十姊妹、紫白玫瑰、黃薔薇等類,籬根植著紫蘿蘭、長春菊、諸葛菜、蝴蝶花。西首這所大院,栽著各種妙品洋菊,西邊盡是白芙蓉,南邊盡是醉芙蓉,東邊曲籬內外,異樣雜色雞冠、各種秋色雁來紅、黃錦僧鞋菊、向日葵之類。四面十幾處小院內,或花台,或石砌,或石凳,或花架,栽著四季的群芳異卉,無所不備,計點花名不止百種。
  廊之東壁係大觀園的花牆,廊之南面數十間藤棚,網著朱藤、紫藤、銀藤、蠟藤、翠藤,花時五色相錯,累垂可愛。棚後一帶粉牆,牆上十幾間走馬高樓,是林府後宅。朱欄綠格,掩映著本廊,高下參差,炫人眼目。廊之西首,一所前五後三的大蝴蝶廳,廳後十數株蒼松古柏,列如屏障,左旁一叢金粟,右旁滿庭垂柳,四面亦是闊廊圍繞,廊前春豔花容,秋森桂馥。黛玉道:「這裡四方都是山石圍住,從何處走出這花廊?」寶玉指著說道:「此名百花廊,從西南角那塊插屏似的石頭背後轉出去就是了。
  黛玉道:「要想到蝴蝶廳內瞧瞧,只怕走得費力。」瓊玉道:「廳上再去罷!』我帶得有千里鏡。」取出來道:「這是看二三里的,姊姊對鏡一瞧就知道了。」黛玉由鏡裡看去,見這廳細木雕飾,陳設素雅,堂中隔著黃楊木屏門,未懸匾額。
  黛玉問道:「此處題過沒有?」寶玉道:「自如先生說,那確不可移的題了幾處,即如『幽香谷』題寫都是他,所以刻了。我求他題各處的對子。他說:『造這園子,我包管主人中意。至於原對,各有意見不同,必得主人自題方妥。』於今咱們要細細斟酌才好。」黛玉道:「你可曾題?」寶玉道:「同兄弟擬過,廊前用『聽濤軒』三字。」黛玉道:「慣用『軒』、『齋』字樣,未免太俗,就用『聽濤』二字罷。」寶玉道:「你這評論很是。庭柱上有一對挖的瓦形棕竹對子,打點用『四時瀟灑惟花木,千古經論在史書。」黛玉道:「『四時』、『千古』亦可刪。」寶玉拍手道:「這一刪妙極了。」黛玉說:「題詠一道要:因時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因物制宜。這裡現有四時花三木,所以刪去『四時』二字反空靈了。堂中屏門怎麼樣?」瓊玉道「我的意思,梅石鉗的工筆花卉最妙,叫他畫十二幅四季花;哥哥要各色各樣玉石、瑪淄、珊瑚、螺鈾落嵌的花卉。」黛玉道:「庭前既有鮮花,又何必畫的、堆的比並?莫若照《回文類聚》上的百花屏,摹他款式,寫了楷書刻成,字上填墨。這匾用黑漆磨光,嵌兩個分書螺鈿字。對聯用行書刻就,填雲母粉,一抹素雅,好麼?」瓊玉道:「很好。」
  三人又轉到西邊,看那白石湖山之外,幾道曲折平坦月台。台之南,花牆圈著一院芭蕉,牆外就是聽濤,旁邊桂樹。台之西,幾株參天玉蘭,間著辛荑,又接著林園絳雪樓旁串樓山石。
  三人再轉至北首,只見元石峰的外面,數十丈玲瓏水榭,蓋在池塘之上。此處茫茫荷芰,東接大觀園的蓼汀,西連桃柳堤。接天蓮葉,碧色無窮。水中北首聳起一山,名小蓬壺,飛樓峭閣,碧洞瑤台,後面又一高峰被水隔斷,左右兩道飛橋,搭著後山腰跨。從橋上度到後峰頂上,丹崖石凳,古柏虯鬆,枝垂乾偃,滴翠欲流。峰前紫石碣,刻著草書「小蓬壺」;兩邊飛橋,左跨虹,右涉此。黛玉又將鏡一照,向兩玉道:「這石碣亦是自如先生寫的嗎?」瓊玉點點頭。黛玉道:「此老真不愧為名土。這前後兩山,四面皆水,非船莫到。」寶玉道:「有幾號渡船。那後面山根下,水裡還有石樑,離水面不過尺許,他們下人赤足走得過去;若水淺了,那石樑就露出水面來。」
  黛玉道:「這也巧極了。但這樓南北兩面瞧得明白,東西兩邊園景,望去不甚清朗。」寶玉道:「你『欲窮千里目』,」瓊玉忙接道:「請姊姊『更上一層樓』。」黛玉怔了一怔,說道:「這樓上還有一層嗎?」兩玉道:「還有一層。」黛玉問:「從那塊兒上去?」寶玉引黛玉進了房,將床左邊碧紗廚門推開,內有闊梯十餘級;扶上梯去,往後一折,又有梯十餘級;再上去乃是第一層,形如井田,設著精巧桌炕、椅幾。凴欄一望,只見琉璃翠瓦,金碧輝煌。轉到周圍一看,不但四面園景,寧、榮、林三府住房盡入目中,連郭外四野風光都收眼底。黛玉心曠神怡,忙道:「那邊園名大觀,此樓可謂壯觀了。」瓊玉道:「對山樓上望外景,瞧的更遠。」黛玉道:「這山又高又險,怎得上去?」寶玉道:「山徑是盤旋而上,可以走的。備有山轎子,叫媽子們抬上去也使得。
  黛玉一面下樓歇息,又問:「這裡可曾擬對子?」寶玉道:「沒有。」瓊玉道:「我擬了一對,請哥哥、姊姊斟酌。」念道:
  金碧畫傳三楚勝,
  蕙蘭香藹四時春。
  寶、黛二人齊聲贊好。黛玉又道:「這『四時』二字用得恰當,正是因地制宜,因物制宜。」寶玉道:「此樓取兩個什麼字才好?」黛玉凝神一想,笑道:「不如就叫『紅樓』恰當。」寶玉拍手道:「妙極了!妙極了!眼前這個字,我再想不到。」瓊玉道:「這個字的神理確不可移。」
  黛玉問瓊玉:「你那邊園裡有幾個樓?」瓊玉道:「有十二個樓。」黛玉道:「這邊幾處有樓?」瓊玉道:「這裡一樓,對山一樓一閣,西首聽濤軒外蕉院,大月台後首萬字橋,橋上五個亭子,就這幾處。亭台樓閣雖不多,坐落居中,得兩邊園景陪襯,三個園中第一佳景,莫妙於此樓。這裡地形本高,眺遠為最。寬大壯麗,還在其次。」
  黛玉道:「再逛那一處?」寶玉道:「從北首元石峰出去,由水榭一帶到萬字橋亭內歇著,吃了飯再逛到那邊園裡去。」於是三人由谷內穿出元石峰,緩步遊行水榭之上。微風吹過,水面粼粼,波光蕩漾。走盡水榭,只見四圍綠柳長堤,堤寬兩丈,沿堤石桌石凳。堤兩旁栽著垂柳,間劣紅桃。塘中一所萬字橋,這橋用石樑、石柱架在池中,上面石板,四方圍著白石欄杆,中間一個飛簷搶角兩層方亭,四邊每方有三曲,如轉腳「萬」字的形,第二曲上一個雙層方勝連環亭。四方一樣製造。北堤皂間又卷三洞石橋,引大池之水出入相通。
  三人行至萬字橋中亭內歇下,黛玉道:「此處局勢寬展,坐在享內很舒服。」寶玉道:「塘裡如何佈置?」黛玉道:「東首已有蓮葉接天,這裡合著一句古詩『十畝方塘一鑒開』,最妙。」瓊玉道:「水清紋淨,映著一輪皓月,樓台都像浸在水中。那邊大蝴蝶廳建在水中央,四圍亦是各色荷花。三個園的荷花不少。這裡水面澄清,四面放起燈來,池內幾號燈船,再叫他們幾班清唱在船上游來游去,咱們在這裡聽水面上的音韻,格外脆亮。」黛玉道:「你竟很會玩。」寶玉道:「這些玩的咱們早已打算過了,你的曲已好了,上日過的《寫真》可都會了?」黛玉道:「腔子字面都有了,這兩天沒有哼,不能離譜。《遊園》、《驚夢》已熟透了,再要來過《尋夢》。」一面說話,已經擺飯,三人吃畢。
  寶玉道:「我想中亭不用匾,四角柱上題兩聯對子,像首詩似的,一柱一聯;四方連環亭只一匾,不必用聯。」黛玉道:「這麼的倒別緻,但是四方須按四時風景。」寶玉道:「東方我擬『朝暾』二字。」瓊玉道:「好!西方用『新露』罷!」黛玉道:「都使得。南面的『微曛』,北首的『小霰』,如何呢?」瓊玉亦說:「好!」黛玉又道:「這亭背西北兩角柱上,我已有一聯,是:
  輕雲新雁遠,
  疏柳夕陽紅。
  瓊玉道:「姊姊這意思從物外傳神,竟好極了。」寶玉道:「我想做一對,只好目前小景……」停了一會,說道:
  「彩蝶穿欄曲,」
  瓊玉道:「我對下聯:
  時禽話樹叢。」
  黛玉道:「小巧即景也,可用。咱們再逛何處?」寶玉向前引著,走過西首柳堤,即是林園東北角串樓之下。從花牆內一門進去、只見四方四座五間大樓,四角是廊樓串通,廊外圍著一道曲尺花牆。
  三人從東首環翠樓游起。此樓後面,兩邊花牆之內,盡是紫竹;正中幾株高槐,接連聽濤軒後的松柏;樓前幾株耐冬;兩邊廊外幾對大石凳,上面各樣砂盆,栽著數十本鳳尾蕉。
  三人從樓廊繞到北首樓下,此樓前後左右、兩廊內外通栽著百十樹胭脂梅。寶玉道:「這裡盡是硃砂梅,凝著雪,連雪都紅了。」黛玉道:「我是這麼想:落梅如飛雪似的,匾上就題『絳雪樓』。」寶玉道:「雙關二意,很恰當」。
  又轉到西邊來,樓前幾株紫薇,兩邊廊外盡植紫荊,樓後兩株參天的白薇,廊內盡植白荊。黛玉道:「此處春秋多佳。對面是夏景,北首紅梅是冬景。」瓊玉道:「樓上的匾,因我愛這紫薇花,自如先生說就題『紫薇樓」。三人走至兩廊外紫薇花前,只見設著各式細磁繡墩。黛玉坐下問道:「這些鋪設點綴可都是自如先生一人獨出心裁的?」寶玉道:「都是他的佈置。他有個小折子上,某處栽什麼花卉,如何點綴,怎樣陳設,總在折子上,照牌理事,毫不紊亂。倒是此處許多繡墩,依我要分作南北東西,四面擺著,彼此相對才好。」黛玉道:「所以你們不及他,就在這些講究。此公窮極物理,達乎時宜,體會人情,無微不照。凡來逛的人,都在晌午或午後、下午逛到這裡,坐在墩上歇息,瞧那三面景致。太陽西照,都有後面樹木、高樓遮住,免得映眼。我料他是這個用意,你說如何?」寶玉鼓掌笑道:「果然你一說破:絲毫不差。」
  一面說著,再轉到南首樓上一望:樓前盡是千葉碧挑,樓後盡是大紅千葉絳桃,兩邊廓內外盡是千葉粉紅桃。黛玉道:「我最愛這一帶,碧桃雅素鮮妍,樓後絳桃春工富麗,兩旁粉紅桃嬌豔無雙。」瓊玉道:「姊姊這一贊,我想起來了,此處就名『豔陽樓』。」寶玉道:「確不可易。」黛玉道:「兄弟可是億著紅樓,悟到桃花嬌豔,題此二宇?」瓊玉道:「很是的」。
  於是三人下樓。出了花牆,南首一所大牡丹台,高高下下,栽著數百本佳色牡丹。中間一座雙層八角亭。台西假山,一叢玉蘭、雪球;台東十幾濟芍藥。四旁圍著朱欄。東西兩壁花牆,繞著各色薔薇、月季。西首山石嵯峨,網滿紫藤。南首花牆外,數十間曲折套房,有幾處院子。院子裡外,盡是西府、垂絲兩種海棠,中間一座半閣,匾上題著「曉看紅濕處」,比怡紅院又別緻。
  黛玉一一領略過,向寶玉道:「今兒乏了,明兒再來逛」。寶玉同瓊玉耳語數言,瓊玉點頭一笑。黛玉道:「你們搗什麼鬼?要作弄我可不依的」。三人一路談笑回歸,欲知何如,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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