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頒御宴賀喜閒新娘 續前緣借屍還豔魄

  
  話說寶釵、黛玉說說笑笑,晚間寶玉回來,同商酬客。寶玉道:「老爺說,今次很累贅,比前次加上幾[十]倍的人。會試、殿試同年中有賀過兩次的,老爺要分別出來;虧得大老爺說:『賀過兩次的,難道要酬謝兩回嗎?』只好普同一例。將來彼此往還,總有厚薄不同。開了單子,要兩十天才請得了。待外面請完,再請裡頭的。只怕女眷更瑣碎呢!」黛玉道:「咱們合太太商議,也要記明白了,遺漏下來,招人家抱怨。再太妃同各誥命都喜歡在園裡坐,就在園裡各處擺席。」寶釵道:「只怕也得十幾天。」
  寶玉道:「請完了酒,姑媽、兄弟進了新辦房,再游花燭喜事。最好三個園相通,並成一處,幾天才逛得遍。咱們新園中有個幽香谷,樓下十幾間套房,千百叢蘭蕙四季開花。咱們將來遊園晚了,就到那裡歇著。」黛玉道:「只聽你說得好,叫你弄個圖來瞧瞧,若有不要的地方,趕早更改。說過幾次,你只當耳旁風。」寶玉說:「你那裡知道,這位虞自如先生真好本領,他說造園子不用畫圖。只見他用些竹筋,紮個間架,依他式樣、丈尺做了,成工就很妥當,各處裝修窗格欄杆也不費事。他拿支筆,同把作的匠人說說畫畫就是了。頭裡請教他繪圖,他說:『很可不必,圖在我肚裡。』他這麼說,我拿什麼把你瞧?」此話慢表。
  過了幾天,榮、寧兩府大排筵宴酬客。不過堂張燈彩,筵獻珍饈,人語喧嘩,樂聲嘹亮。鬧了半月,接上園中錦繡成叢,綺羅作隊。頭一天請的是各郡王太妃、王妃,八公誥命,中堂、尚書各誥命。賈母以下,都是盛妝。席設大觀園。那天,到了北靖王太妃、南安王太妃。入公以下各誥命,到了大半。
  客人到齊後,賈母率領邢、王兩夫人、尤氏上來安席。只見北郡王太妃、南郡王太妃笑嘻嘻說了些話,向賈母道:「請府上諸位都要會會。」於是,賈母命李紈等帶了眾姊妹出來相見。兩太妃指著黛玉、喜鸞問賈母道:「這位林小姐是會過的,這一位是誰?」賈母回道:「是小孫女,許字小外孫林瓊玉的。」兩位太妃笑道:「兩位都是殿撰夫人。兩位新殿撰,才品兼優,歷來罕有;兩位夫人神采飛越,美麗豔華。咱們見的人很多,再沒有這兩位怪悛的極絕了。不知道可能夠認在咱們名下?」賈母道:「只怕他們年輕,一切不諳。既蒙垂愛,正當遵渝。你兩個還不快些磕頭!」黛玉、喜鸞忙跪下去,北郡王太妃笑嘻嘻拉著黛玉道:「我的兒,免禮罷!。」南郡王太妃拉著喜鸞起來。自此黛玉、喜鸞,人都改稱郡主,身然尊貴。比時兩王太妃的隨侍就在兩太妃席旁添設兩坐。黛玉、喜鸞請兩太妃坐後,於是眾客坐定。黛玉、喜鸞復出席,到兩太妃前告了坐,又到各誥命前讓了一回,再歸原位。
  酒過數巡,只覺盈庭香氣,滿耳笙歌,須臾樂止,太妃命:「免戲。咱們倒是說說話很好。」談了一會,問及瓊玉何時完姻,黛玉回道:「擇定十月朔進新房,完雙重花燭。」太妃問:「怎麼雙重燭?」黛玉回道:「原定李家大嫂子的妹子,」一面指著喜鸞道:「後首又定這妹子。」太把笑道:「那天咱們要來喝喜酒,今兒肴陳多品,已足領了。」一面同各誥命起身告辭。
  兩太妃攜了黛玉、喜鸞道:「過一天再接你們到咱們家逛逛。」黛玉、喜鸞道:「改日自當潔誠再來拜遏。」眾客敬後,第二日又請各誥命。挨次請畢,又請各親族幾天。黛玉、喜鸞擇日拜見兩太妃,孝敬的重禮,無非金寶衣飾奇珍之類。那裡亦有厚賜回復,又賜每人四名采女。
  兩太妃進宮,說及賈寶玉之妻林黛玉、林瓊玉之妻賈喜鸞,才品若仙,世間罕有,已認為己女。瓊玉、喜鸞擇期十月朔日完姻。宮中聖後喜動天顏,因今歲兩狀元才貌極優,配著這般美麗佳偶,乃是熙朝人瑞,即頒下旨意:御賜金花彩緞、雙輝燭、和合杯、御筵四席;賜賈寶玉夫婦、林瓊玉夫婦於十月望日在榮禱堂飲偕臧宴,著南北兩郡王太妃陪宴。因黛玉、喜鸞係太妃郡主,又欽賜珠冠彩服,以彰至意。這旨意一下,把賈母、賈政、王夫人、舒夫人喜的難以形容。瓊玉進屋,迎娶李紋、喜鸞,同日雙婚。若論前後聘定,該李紋居左,喜鸞居右。無如要遵國制,只得讓喜鸞在左,李紋在右。此時寶釵亦在黛玉之右。
  九月將盡,這幾天榮、寧、林三府上下的人,個個歡欣鼓舞,忙得徹夜無眠,不知疲倦。卻是為何?自從黛玉分財之後,賈赦做中,酬金六萬;贈賈璉、賈珍酬勞各一萬;凡族眾以及戚好,酌量親疏,多寡不等,均有所贈;榮、寧兩府幾等家人僕從亦有獎賞,每逢辦事,賞罰嚴明。所以這兩件喜事出來,各人盡心竭力,不約而同,辦得堂皇妥協。
  寶玉預先向尤氏將萬兒討來,配了焙若,雪雁配了鋤藥,佳蕙配了掃紅,春燕配了墨雨,春纖配了錢華,鸚哥配了張秀,統霞配了周順,文杏配了馮樣。這八個通房丫頭做了成房媳婦,每日同襲人照應一切衣飾動用什物;焙若等八人,每日伺候寶玉跟班。
  到了月盡這日,林府十幾房總管、男婦家人已將各處鋪設齊整,專候主人進房。新房正宅大廳二廳、東宅大廳二廳、西宅大廳二廳,都是戲筵;書房前後左右七八處花廳,以及內裡正宅、東西兩宅十幾處的廳堂,都是賓朋滿座,賞宴暖房,說不盡的富貴繁華、風流盛事。撤席之後,大眾同來賈府飲送親筵宴。
  看看已屆月朔吉時,先是賈赦、賈政率領眾子姪送瓊玉過來,然後舒夫人坐著大轎在前,賈母率領邢、王兩夫人、尤氏、李統等在後,亦送過來。先參了天地,香火祖先,再是兩府男女上下人等一一道賀畢,內外各處,大眾重複上席,飲接親宴。酒過數巡,女自賈母,男自賈赦,又率領著眾人趕回來送親。俟彩輿一出門,又即趕到林府這邊接親,這些隨從人等忙得煙霧塵天。
  再說喜鸞在王夫人正房梳妝,李紋在園內榆萌堂後梳妝,交到良辰,賈府儀門內外鼓樂喧天,大觀園各處筵歌滿院。黛玉、湘雲扶了喜鸞出堂,坐著一頂十六人抬的大紅呢紹金滿繡彩輿,輿前四對提爐,二十四對提燈;園內寶釵、岫煙扶了李紋出堂,坐著一頂八人拾的大紅呢灑金堆繡彩輿,輿前兩對提爐,十二對提燈,接著喜鸞的彩輿。後面送親四人:黛玉坐著十六人抬的綠呢三色繡金三紅堆彩的繡輿,輿前四對提爐,二十四對提燈;寶釵坐著八人抬的綠呢堆金紅彩繡輿,輿前兩對提爐,十二對提燈;湘雲、岫煙各坐著四人抬的大轎,每人轎前八對提燈。這四人送過大街,先抄近路進了林府,等候接親。
  此時單表林府執事在前開道,榮、寧兩府並南安郡王執事在後護送,三聲炮響,一直擺去四五里長,繞過前後左右幾條大街,再轉到林府來。頭站一到,門前三通號炮接上,門內大吹大擂,門外花炮連天。看熱鬧的人挨肩擦背,氣喘汗流,擠得如潮水一般湧來湧去。
  彩輿進了林府正廳落下,自儀門外鼓樂喧圍,一直接至內裡洞房,竹簧嘹亮。黛玉、寶釵、湘雲、岫煙將兩位新娘迎接出轎,上來了四個采女扶著喜鸞,四個伴娘扶著李紋。彩嬪扶喜鸞先站立堂中,賈璉、寶玉引瓊玉出來。瓊玉、李紋並立,向上行參郡主之禮,彩嬪叫「免」,瓊玉向上四揖,李紋向上四福。然後瓊玉在左,喜鸞在右,李紋又在喜鸞之右,到香案前,三人同拜了天地,又拜了香火祖先父母,再三人對面交拜,送入洞房。瓊玉先進東洞房來,同喜鸞合巹、坐床、撒帳,再進西洞房來,同李紋合巹、坐床、撒帳。退了出來,兩府男婦上下人等,一一道喜,接著各同年、兩府世好姻親、各誥命賀喜者絡繹不絕。內外廳堂幾十處開筵演戲,自午至酉,各客賀完才散。
  是夜寶玉、黛玉先送瓊玉入東洞房,與喜鸞共樂于飛;次夕寶玉、寶釵送瓊玉入西洞房,與李紋同偕伉儷。一連鬧了幾天,方才稍暇。兩府眾人歇息未久,又要辦望日恭領御筵一事。雖說人人疲倦,卻是喜逐顏開。
  獨有一人心中懊悶。列位看書先生估量是誰?卻是那有名的潑辣貨王熙鳳。只因黛玉回生,寶玉騰達,又來了瓊玉一家,寶玉、黛玉、瓊玉這三人勢燄巍巍。現在榮府家政,全是黛玉主持,熙鳳不過照應呆事。大凡底下眾人赴勢趨炎,總巴結寶、黛二人。賈璉卻不介意,手內敷餘,倒也樂得閒散。熙鳳平昔全仗威權作用,此日無權在手,作不起威,又見黛玉已為郡主,全家敬重,誠恐報復前仇,懷著鬼胎,每每時常怨恨,背人自傷。這是他的心病。外面還要強作歡笑,趨奉黛玉,常在黛玉前獻勤設計。無奈其尖刻性成辣手,有傷厚道。黛玉不駁其言,不從其行,屢屢沒趣,落得底下人背後笑話。這且按下。
  到了十月十五黎明,寶玉穿著福色地三藍滿繡壓三色金線朝衣、天青緞鷺鷀褂、三藍倭緞繡金飛魚殿撰朝冠、蜜蠟朝珠;黛玉穿著大紅緞五色滿繡繡金妝蟒外罩,翠藍刻絲彩紋金團龍霞帔,下穿蛋青三色藍繡蟒朝裙,頭戴七鳳寶珠赤金冠、硨磲頂簪、玳瑁圍帶;寶釵穿著大紅緞五色壓金堆繡妝蟒外罩,三藍刻絲彩紋鷺鷀霞帔,下穿果綠五色繡蟒朝裙,頭戴七鳳寶珠赤金冠、硨磲頂簪、玳瑁圍帶。瓊玉服色同寶玉一樣;喜鸞服制同黛玉一樣,惟裙色是鵝黃的;李紋服飾同寶釵一樣,惟裙色是月白的。兩家夫婦六人,同在榮禧堂等候。一眼望去,四美具,二男並,富貴榮華莫盛於此。交辰的時候,兩太妃到齊,都在榮禧堂等待。
  到了巳初,先有兩個內監來,赦、政二公邀到寧禧堂去坐了。隨後御筵四席抬到榮禧堂設下,將彩緞供於案上,寶玉等六人簪了金花,炬起雙輝燭,先在香案前謝了恩,將和合杯盛著御酒,又跪下,每人飲了雙杯,再起來入坐。堂中正設四席。中兩席,正面中之東寶玉,中之西瓊玉;東之東黛玉,西之西喜鸞;東之側寶釵,西之側李紋。旁兩席,正面北郡王太妃在東,南郡王太妃在西。八人坐定,樂奏筵開,喧嘩頓止,笑語依稀。侍立的下人成千壘百,站滿階庭,納罕稱奇,贊揚喝采。酒餚數巡,席終樂止。六人復詣香案謝恩,又向兩太妃磕頭慰勞,然後賈母、邢、王夫人、黛玉、喜鸞等送了兩太妃回去。
  內裡的親戚、族眾女眷來賀喜的,都在榮禧堂後,太妃回去,大眾轟了出堂;外面各同年、親友數百人亦轟到榮禧堂賀喜。內中有南邊同年百餘人,要鬧新娘,並要鬧老房,於是將寶玉夫妻、瓊玉夫妻通圍在堂中。喜鸞、李紋現是新娘,腼腆猶可,直把寶釵、黛玉臊得可憐。後面盡是女客,內外擁擠,華堂類於戲場,嘻雜之聲、美麗之色,亂耳迷目。有幾位說:「咱們來數百子揪拳。」有兩位說:「要斯文些。或射覆,或限韻做詩,或請新娘出對子,對著的領喜果,對差的罰,依金谷酒數,可好麼?」有位說道:「勸年兄不必班門弄斧了。這四位新夫人通是博學奇才,賈二哥、林大哥都要遵閫教的,咱們倒在這裡當堂出丑嗎?」又有的說:「不相干。橫豎咱們臉皮厚,輸下酒來,有他們肚皮寬的嗎。怕什麼呢?」
  正在紛紛嚷嚷,忽見傻大姐從中間人縫裡鑽出來道:「咱們老太太說,請諸位老爺坐著。」停了一會,望著黛玉、喜鸞道:「郡主二位」,又歇了一會,望著寶釵道:「寶二奶奶」,又到李紋這邊道:「老太太叫奶奶坐著不妨的。」眾人見他粗傻,說話無倫有趣,大笑起來。有一位說:「論理,二位郡主跟前不敢囉唣。今兒是御筵賜賀,咱們奉旨鬧新娘的,還要領喜果,喝喜酒,有一天的大鬧。四位年嫂夫人金蓮纖小,豈能久站?況且這位薛年嫂又重身,更不能站,都請坐了。」寶玉道:「諸位年兄先請坐了。」底下人連忙搬椅、掇杌、擺馬紮子,大眾坐下,也有拿墊子盤坐在地上的。
  卻說黛玉合寶釵時常調笑,忽聽說「重身」兩字,心內想道:「大肚子的新娘倒也罕見。」於是望了寶釵一眼,果然肚已出懷,比平日格外高拱,不黨微微的笑了一笑。事有湊巧,不約而同,喜鸞、李紋也望了寶釵一眼。李紋不過略動形色,喜鸞則笑見於面,寶釵燥得滿臉飛紅。四美中,一個含羞,更增撫媚;三人帶笑,愈覺獅妍。黛玉、喜鸞、李紋姿容絕世,一人一笑,足可傾城,三人同笑,觀者無不傾倒。
  同年中有一位姓駱名荻溪,人都渾叫他樂的欺。此人是個麻臉,近覷眼,又有些迂腐氣。盤坐在地上,見眾人笑說:「好了,好了!新娘子都笑了。」他抬頭望新娘子笑。不防上面同人逗他取笑,把塊柑子皮擲下來,正打在他臉上。一個寒驚,將頭一搖,把碩帽子丟在地上。原來此人是個禿子,引得眾人哄堂大笑,四位新娘掌不住也笑了。有兩位將他帽子踢到一邊,這位樂的欺爬到那邊去抓,那邊的人把帽子踢了回來;待他剛爬過來,這邊的又把帽子踢了過去。這樂的欺如狗子搶骨,在地下亂爬亂抓。滿堂上下兩千人,只聽一片呵呵哈哈,笑聲如潮水奔騰。又有一位將他這帽子藏了起來,樂的欺找不著帽子,直橛橛的站起來道:「你們這麼玩。我就不戴帽子了。」忽聽一位高聲叫道:「咱們有頭髮的,戴著帽子還怕冷;駱年兄頭上無毛,受不住冷。別叫他光著這禿腦袋,凍出瓤子來。」話猶末絕,喜鸞「噗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黛玉也「嗤」「嗤」的笑個不住,寶釵、李紋笑得用帕子捂著臉。滿堂大眾的人笑聲如倒壁頹牆,有笑得前仰後合的,有笑得彎腰的,搖頭的,拍手的,鼓掌的,雙足亂跺的,淌淚的,流解的,揉肚的,捧腹的,種種形狀不一。女眷們亦笑得嘻嘻哈哈,撞到屏上,幾乎靠倒,許久的工夫方才止住。
  賈母在裡面未聽真切,忙叫人擠出來問是怎麼樣。有一位說道:「你回老太太,就說這位駱老爺蹲在地下瞧新娘子的腳,不知惱了那一位新娘,踢掉他的帽子,他就賭氣挺著這光禿禿的腦袋捱凍。」一語才完,又笑得大眾氣阻聲喧。喜鸞笑得渾身亂抖,八個彩擯、媽子、丫頭,連忙站在四位新娘面前遮住了。
  那位藏帽子的拿出來,替樂的欺戴上,一面說道:「咱們今兒鬧得新娘大笑,不但領喜果,還要喝喜酒呢!」賈璉趁此轉彎,說道:「喜酒待晚上才得上席。諸位兄台也乏了,請到邊廳歇歇,吃喜果罷!」眾人問:「給咱們多少?」賈璉道:「除吃的不算,每位奉敬一擔。」大眾謝道:「這就很叨擾了。」有一位說:「咱們得了許多果子,要格外提出兩擔送駱年兄才公道。」又有一位說:「這是為什麼呢?」那位說:「鬧出果子的功勞,全虧駱年兄這個光腦袋掙出來的。」滿堂的人又大笑一陣才散。客去之後,內外猶聞笑聲。
  寶玉夫妻三人,待瓊玉等三人去了,才進來更衣。寶玉、黛玉正要進園,忽見個媽子慌慌張張跑來說道:「婉香姨娘不好了。」嚇得寶、黛二人渾身打戰,連忙趕回瀟湘館。只見紫鵑涕泗交流,道:「婉妹早晨就叫心中難過,已將兩儀膏給他吃了,不見怎樣。晌午的時候覺著好點了,就問:『郡主合二爺領宴還沒完嗎?』我回他還早呢!他就哭起來道:『郡主同二爺待我的思典,今生不能報答了。可憐我這會兒要見一面都不能夠,我要去了,你代我回罷!」話末說完,寶、黛二人哭得悽惶欲絕,忙要進房去看。紫鵑道:「不必進去罷!」二人如何肯依?直至床前,撫屍大痛,二人音啞喉乾。寶釵同襲人、鶯兒等亦到,眾人又圍著大哭。
  原來五兒體質本弱,不勝勞頓。近因各事繁雜,悉心籌畫,辦得精詳妥貼,竟算黛玉一隻臂膊。用心過度,已經受傷。近來寶玉長住瀟湘館,寶釵、紫鵑懷孕,與寶玉隔房,黛玉廉靜,寶玉常同婉香共寢,又傷於色慾,致患急損之症。王太醫已回難治,寶、黛二人終日焦憂,不料今日竟咽氣了。
  畢竟黛玉心靈,向寶玉道:「且緩備後事,我有道理。」寶玉、寶釵會意。到了晚間,炬起夢甜香,寶、黛二人就寢,去見林公。先將娶的兩位新人品貌才情一一告訴,林公夫婦自是歡喜。賈夫人道:「頭裡你們將瓊兒同小姨帶來,我見著很喜歡。瓊兒合黛兒彷彿,這小姨就合我一母同胞似的。家道-切難為他主持,而今又娶了兩個好媳婦,陡然尊貴。我雖不能在陽世目睹,也不枉一輩子的事了。你們府裡靠著你二人的,將來還要大大發旺,你們老爺、太太也不枉這一輩子了。咱們兩家都好:也不枉老太太操了一輩子的心。」
  林公道:「你們此來為什麼事呢?」黛玉將婉香之故告訴出來。林公即差鬼役移文查其簿錄,回文道:「此女陽壽已終,魂魄應歸仙籍,已遣鬼役護送他往太虛幻境去了。」黛玉聞言,痛哭不已;寶玉驚惶失色,滿面涕零。林公問道:「你們欲殆如何?」寶、黛二人回道:「指望這裡代他想法挽回。今他已回太虛,只怕難了。」林公說:「你們就同往太虛,求求仙姑。或有挽回,亦末可料。」寶、黛二人頓悟,一面說:「到幻境去,往返須一復時,要回家去照會明白才使得。」
  於是寶、黛回歸,醒了起來。寶釵忙問如何,忽見兩個媽子回說:「方才瞧見婉姨娘的屍漸漸動彈了,要坐起來,咱們有些害怕。」寶玉、黛玉、寶釵甚詫異,忙到床前來看,黛玉道:「婉妹妹,難得你回過來了,大喜的了不得。」只見婉香睜開眼,四處一望,說道:「寶二爺在這裡,寶姑娘、林姑娘都在這裡。」黛玉聽其語音不同,稱呼改換,心內猜疑。忙道:「婉妹妹,你且靜靜的養息再說話罷!」此人道:「呵呀!林姑娘,怎麼叫我做婉妹妹?如何當得起?我於今不是五兒,是晴雯回生了。」
  眾人聽說,吃一大驚。寶玉此時心裡顛倒錯亂,喜樂憂愁無從辨別。喜的是晴雯借屍復生,憂的婉香自此長逝。猶如酸甜苦辣吃在一口,辨不出什麼味來。只得說道:「晴雯姊姊,你沒了六七年了,於今怎能夠回過來?」晴雯道:「待我起來慢慢告訴二爺。」黛玉道:「你且盥沐收拾。」
  於是晴雯梳洗畢,又喝了些燕窩湯,再說道:「我自從那年斷了氣,即進來辭別二爺。」說到這句,淚珠滾滾,聲咽難言。寶玉道:「你於今已回過來,不必傷心了。」晴雯擦了淚,又說道:「出去到了城陛廟,城隆老爺說我是上界仙女臨凡,將我送回太虛境,見了警幻仙姑。蒙仙姑抬舉,叫我做妹妹。他說:『今日你歸來,已消塵劫,因你在生,被惡人譖訴,以致隕命,復又焚化形骸,此是你解脫乾淨的因果。但你還要還魂,與神瑛侍者再續……」說到此句,臉一紅,不言語了。寶玉問道:「再續』什麼?」晴雯道:「這話二爺聽不得。」寶玉笑了一笑,釵、黛二人會意。黛玉道:「你且出去走下子。」寶玉退出外間,黛玉湊到晴雯面前道:「你對咱們說不妨。」晴雯又紅著臉,低低說道:「再續前緣。」寶釵笑說:「你還害什麼臊?你這身子已合二爺睡過兩年,還用什麼『再續』?已經爛熟的了。」晴雯道:「這個身軀是五兒的,我的魂靈合二爺並末沾染。」
  正說時,寶玉又進來了。黛玉又問:「再怎麼樣?」晴雯又道:「仙姑說:『幾年後五兒歸來,你再借他的屍回魂。』我說自己屍身銷化,借人軀殼如寄人籬下,終無趣味。仙姑說:『原來你不知道,你同五兒一正一副,職司白帝宮蕪蓉花神。這蕪蓉花開,每多並蒂,你二人常興並蒂之思,所以調下凡塵歷劫。原是一本雙華,注定此時一身兩用。好在你們同心合志,聲氣相通,於今竟作一個寄生人兒,亦見得天地鍾靈,神仙妙用。豈不好嗎?』我在幻境,仙姑傳授書字仙術索隱數,能知幽暗。今五兒妹妹一到,即把我送回來了。」
  話分兩頭,柳嫂子聽說五兒斷氣,已哭得發厥,大半天才甦醒過來。及聽說五兒已回轉來了,慌忙趕進來,說道:「阿彌陀佛!天老爺有眼,把我女兒放回來了。」晴雯道:「柳媽媽,我是晴雯,借你女兒的身子還魂。我就算你的女兒,你就是我的媽了。」柳嫂子又哭起來,道:「這麼說,我的女兒還是個死的了。」寶玉勸道:「你不必傷心,橫豎這個人還是你的女兒,不過換了神魂,就算半個女兒也使得。比那一死永不能再見的,高多著咧!」柳嫂子聽寶玉勸慰,也安了心。
  晴雯想起一事,在寶玉耳邊低低問道:「兩位姑娘可都是二奶奶了?」寶玉點點頭。晴寶道:「請二爺同二位奶奶坐正了,我來磕頭請安。」說著便跪了下去,三人同來拉起。晴雯又道:「我死過幾年,近來事情自然大變,求二爺合二位奶奶教給我知道,才好出去見人。怕的是得罪了人,又暗害我。這幾天不能出去。」黛玉、寶釵齊說:「只管消停幾天。咱們不得很閒,等二爺將這幾年的事慢慢告訴你。」
  二人來至上房,將晴雯借屍還魂一節備細告訴出來,通家甚為詫異。黛玉說:「他原是仙妹臨凡,大有來歷的人。」話未說終,賈政進來請安。黛玉又一一回了賈政。賈政道:「奇之又奇!寶玉這個人就有這些奇緣。」黛玉又道:「還要請老太太、舅舅、舅母吩咐一聲,將他給了寶哥哥。」賈母道:「何用說?自小兒我就把他給了寶玉,還等今日嗎?」賈政說:「我幾年前也就選中他,要給寶玉做房裡人。今日回生,我很喜歡。不給寶玉給誰呢?倒是他們的次序要定一定。」王夫人道:「襲人年紀最大。」賈政道:「不能論年紀。晴雯叫大姨娘,五兒叫二姨娘,紫鵑叫三姨娘,餘者再敘年紀。就這麼定了。」賈母道:「很妥當。」賈政向王夫人說:「你可知道?晴雯、紫鵑是老太太給的人,要列在先。可憐這沒的五兒,他合晴雯共一個身,分拆不開,該他第二是這個原故。」賈政說完,即出去了。黛玉道:「晴雯妹妹在幻境幾年,得授仙術並索隱數,人心裡若有闇昧的事,他都知道。」眾人聽說,懷著鬼胎,惟有鳳姐又添一件心事。
  大家散後,是夜寶玉、晴雯展舊如新,其綢繆歡洽處可繼黛玉後塵。次日推說養息病體,不出見人。數日之中,寶玉將歷年某人某事如何若何說個暢快。晴雯道:「我最喜的是二爺榮顯,郡主回生。我今兒雖係借屍,畢竟也回了魂。這三件事已堵住從前褒貶咱們三個人的口,又絕了暗害咱們三個人的念,又摳了妒忌咱們三個人的心。」
  正說得高興,黛玉叫晴雯改換了素雅妝飾,同見賈母。遇著王夫人已到院中,正要進去,晴雯叫聲:「太太,容奴才先請了老太太的安,再請太太的安。」王夫人一見晴雯,面有愧色,只不則聲。丫頭忙來打簾。晴雯進去,一見賈母,一面磕頭,一面嚎陶大哭起來。聲音悲慘,人人落淚。賈母道:「我的兒,你回過來了,該喜歡才是,倒反傷心。」晴雯道:「若非奴才運久緣深,神氣尚在,還能夠再見老太太的面嗎?」一面啼哭,見了眾人,請安已畢,黛玉道:「妹妹坐下來,好合老太太說話。」晴雯道:「太太、奶奶們都站著,奴才那有坐位!」有個彩嬪說道:「郡主賜坐,不能推的。」晴雯告了坐。賈母亦叫邢、王夫人人坐,一面說:「咱們今兒……」
  此話未完,只聽得院中一陣腳步聲響,丫頭忙進來說:「王媽媽發瘋似的跑來了,許多人抓他不住。」果見王善保家的跑進來,撲在地下,嘴裡喊道:「菩薩老爺饒了我罷!再不敢挑唆二太太陷害好人了。」一面喊,一面自己狠命的掌嘴,打得掉牙流血。漸慚息氣屏聲,伏著不動。明知是晴雯用法處他泄恨,人人心驚。周瑞家的央告晴雯道:「大姨娘,饒了他罷!」
  晴雯沉下臉來說道:「我那年遭他誣枉,臥病在床,太太發怒,雷霆火炮的把我拉起來,片刻不停,登時攆了出去。那時候誰肯饒我一點兒?斷了氣,屍骸未冷,可憐還容我不過,將我的屍骸未冷,可憐還容我不過,將我的屍身燒作飛灰,無蹤無影。」一面說著,更哭得言悲聲慘。又叫:「老太大、郡主!可憐我此時的皮囊還是借的,只算個空空兒,光一口氣在罷了。」黛玉聽說心酸,哭起來道:「妹妹,卻怨不得你痛恨,實在令人傷心,我也不忍聽了。」賈母亦哽咽難言,停了一會,顫巍巍的向王夫人道:「你待他過於歹毒了,我倒不知是這麼著。」王夫人站了起來。比時都有垂淚替晴寶不平的,也有害怕的,又有笑王善保家的,還有贊歎黛玉仁慈的,紛亂不一。
  賈母一想,對晴雯道:「你這麼個人很好,面好心好,事事都好,我很瞧得起你。老爺不糊塗,又瞧得起你。郡主更瞧得,叫你做妹妹。此後誰還敢小覷你?怕不揭他的皮?」忽見王善家的陡然爬起來道:「好了!菩薩老爺去了。」媽子將他扶回。於是眾人個個心搖舌吐的道:「了不得!了不得!怕死人。」從此不敢怠慢晴雯,並且格外敬重。
  眾人散後,黛玉同晴寶回來,一面笑道:「你這法兒很好,為人不費事。」晴雯道:「這是先報他個信,慢慢的再收拾這惡東西。我被他害得無影無形,就罷了嗎?也要將他弄作飛灰才罷。」
  到了夜間,寶玉、黛玉、晴雯挑燈話舊。晴雯道:「咱們都是過去回生,嘗過那苦味兒,此時才嘗著甜頭。我又慮婉香妹妹正在吃苦,不知可得回頭。」說時淚下如雨,正打動寶、黛二人心事,一齊哭了。寶玉道:「先前苦了你一人,我時常暗中落淚。今你回生,婉妹又沒了。我此時顧此失彼,心中兩岐,竟不知怎樣才好。」晴雯道:「我想請二爺合郡主帶我到幻境去,求仙姑替我合婉妹想一長策。我既回生,諒必總有幾歲年紀。不如分一半與婉妹,他得我的壽,我借他的軀。他來我去,我至他回,彼些更番替換著過。可好麼?」寶玉、黛玉聲淚俱下,說道:「你如些在心,必得上天庇佑。咱們三人情同生死如此。」又將此話告訴寶釵,叮囑且勿聲張。
  於是三人焚香入夢,同到太虛叩見仙姑。仙姑笑道:「你們來意,我已預知。早已代達天庭,照依晴妹之論。」仙姑又叫婉香來見,悲喜交集。仙姑道:「婉妹壽數已終。晴妹回生,壽仍兩紀。上帝念你二人忠誠事主,晴妹分多潤寡,減自己之壽復他人之生,仁義存心,更屬難得。今加你二人陽壽兩紀,還有數十載光陰,恬然存活了。」晴、婉二人欣喜欲狂。晴寶對婉香道:「我合你一身兩用,彼此無分。一年之間,往來更換之期不拘長短,將來總算如何?」婉香道:「若姊姊不借我軀回生,只落得一堆黃土。今得姊姊假我長年,死而末死,三生有幸,何敢較量錙銖?我的名字,今後改叫小酴。」晴雯道:「這是你過於多情了。但我今次初回,略多耽擱。明年春盡花飛,即來換你回去。」婉香泣道:「姊姊何出此言?你棄世已久,好容易回生,縱不三年,亦當兩載,豈可急急的來換我呢?」仙姑道:「我代你們判斷:記得吳江楓葉冷,以此為期罷!」晴雯執著婉香的手,戀戀不捨。寶、黛二人勸道:「核豎炷起夢甜香,你們就可相見。」
  仙姑道:「時辰促迫,你們回去罷!」於是送了寶玉、黛玉、晴雯過了牌坊,三人同路輕雲,冉冉而歸。欲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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