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史湘雲重徵蝴蝶詩 林瓊玉雙效鸞凰侶

  
  話說湘蓮、妙玉共入鴛幃,極樂交歡,付之摹擬,直至紅日當窗,才起來盥沐。湘蓮對妙玉梳妝。菱花映去,眉翠生春;蕙帶拈來,肌紅散麝。「女為悅己者容」,湘蓮細看,真如月殿仙娥,喜得心花燦爛。妙玉道:「我於今視卿如天,指望你博得個功名,於一番事業,才可揚名顯親。你的武藝固屬超群,但不知文才若何?」湘蓮道:「我少年遊俠,末習詩書,只略知幾個字,深愧班管千鈞,不知妹妹何以教我?」妙玉道:「咱們橫豎閒著,我有的是書,你可天天看書寫字,間或又演武藝。文墨一道,我雖不才,必當盡心合你講究。數年工夫,文事武備可都全了。」湘蓮大喜,從此終日閉戶讀書,專習文藝。妙玉鴻案相莊,極其誠篤。這且按下。
  再說黛玉因失盜一事,家丁出力者均有獎賞。包勇功多,格外賞銀五百。又揀四十名壯健的,同包勇巡夜。又查得大觀園周圍垣牆,多有人家住房圍繞,只有西北角是空地,極其寬廣,空地之外,又有人家住房遮護。黛玉、寶玉同商,將這空地買來,也蓋做花園,西通林宅,東並大觀,三園聯成一處。園外盡是房屋圍繞,又揀緊要地方,蓋了幾座更樓,賈、林兩第,一覽而通。佈置得嚴密周詳,舉家歎服。寶玉將新收之地多工蓋造。內中佈置,全靠林府聘來的一位南邊雅士虞自如先生--外號夢園。建造各處亭台樓閣,都是此人獨出心裁。此園成工,後書交代。
  且說宅湘雲夫病已愈,黛玉贈了萬金一所田莊,又贈些衣飾布帛,值兩千金。夫妻二人感激之至。湘雲時常來住,一日走至沁芳橋畔,只見五色鳳仙花如綴錦,引得群蝶紛飛,看了一回,來至怡紅院,向寶釵、黛玉說:「我今兒回去。」黛玉道:「你再住幾天。那裡這麼離不開?從前一住半年,還只是催著人接你來。於今雖有妹夫絆住,也不可疏遠了咱們。」湘雲道:「因為有點要緊事情,回家過幾天就來。」於是二人攜手同行,走至沁芳橋頭,湘雲指著鳳仙花道:「林姊姊只愁我不來,我望著這些花,那裡捨得去?你瞧瞧那朵大紅的,實在可愛。」忙叫翠縷去彩。翠縷剛伸手來摘,只見這朵花忽向斜次裡一拋。翠縷一驚,定睛看時,卻是個朱紅蝴蝶,眾人納罕。這蝴蝶盤旋圍繞,高高下下,飛去飛回,惹得一群丫頭用扇撲的,用絹子掠的,攝手攝腳去捉的,鬥了好一會才飛遠去了。
  湘雲別了眾人,到家料理事務停妥,想起那日見的朱紅蝴蝶實在稀奇,吟成七律一首。
  過了幾天,賈母著人來請。湘雲帶了許多物件,先來賈母處請安,薛姨媽、寶琴、香菱、岫煙也來了,湘雲見過眾人。鳳姐道:「老祖宗正惦記著你,說你從前在這裡一住半年,於今多則三天,少則一天,就要回去。為什麼離不得家了?」姨媽道:「於今自然比不得從前,要照應姑爺。若常在這裡,家裡的事交給誰呢?」鳳姐道:「這趟打算住幾天?」湘雲道:「你猜一猜。」鳳姐道:「估量著至多七八天就了不得了。」黛玉道:「拿不定。」一面指著外間說道:「你瞧瞧,倒像搬家似的,帶了這些東西來,還不長久住著嗎?」湘雲道:「我這趟要住到看過菊花才回去。」賈母道:「又太遠了。你常在這裡原有趣,把你姑爺撂下了,可使不得。」湘雲道:「鄉里有家富戶,請了個外路先生,病重回家。於今托他代館,要到年邊才得回來。家裡沒事,在這裡可住久了。」鳳姐道:「林妹妹說你搬家似的,我只道你帶許多東西來,像合姑爺拌嘴賭氣似的,倒嚇我一下子。」眾人聽說一笑。
  釵、黛二人同湘雲、寶琴、香菱、岫煙來園中賞玩鳳仙,湘雲道:「我那天見的紅蝴蝶實在可愛,謅了一首七律,請教公評。此調多久不彈,手生荊棘了。」一面念道:
  茜色裙衫幻相全,風回舞翅落紅鮮。
  胭脂魄冷迷楓葉,荳蔻思深化杜鵑。
  掠過御溝流影亂,依來宮額鬥妝研。
  模糊老眼驚飛舉,誤認榴花落檻前。
  群釵一面聽,一面贊道:「新豔極了。咱們的詩社久停,要振作起來才好。」黛玉道:「待花園完工,再來興社。怡紅院後花障一帶的各色雞冠,錦屏似的,清秋佳色,不可不觀。」於是一群人同至花障邊玩賞,就在石凳上坐下。丫頭將茶送來,每人一個五彩洋磁茶船,霽紅仿雕漆合歡蓋鍾,盛著天水泡的龍井茶。
  賞了一回雞冠,同來至瀟湘館。只見院中四架盆景:一種朱筠,乾色如象牙,清勁光潤,朱紅竹葉,疏密停勻。一種丹杏,花如渥丹,狀如緋桃,香氣甜藹,沁人心脾。一種鴛鴦菊,枝葉,扶疏,每一莖上並頭兩朵,一朵或粉紫;一朵或青黃,一邊或紅,一邊或白,一蒂雙花,各色分別,故名鴛鴦菊。一種蝴蝶梅,虯枝屈乾,初開桃紅,轉淡紅,由談紅轉白,又由白漸開漸紅,形如蝴蝶,兩邊兩個大長瓣,兩個小圓瓣,如蝶翅,中間一個窄長瓣如蝶肚,心中花鬚有兩根長的,出於大瓣之外,儼然一個蝴蝶,開時惹得無數蝴蝶棲止花間,遠望真假莫辮,奇妙如此。
  群釵賞玩後,又見裡間書幾上擺著一盆紫蕙,每莖上著花數十朵,色如紫羅蘭,香比建蘭,格外幽靜。湘雲要動手擷取,寶釵忙攔住道:「你這脾氣還不改,一見花就要插到頭上去。竟要做一頂百花盔,長遠頂在你頭上才好。」黛玉道:「把他頭上錐上許多眼,遇花便插才簡便。」
  說笑之間,又到隔間裡,看見書架上一盆金蘭,葉如碧玉,寬窄適中,長短合度,花似蜜蠟作成,瓣短而闊,形圓如梅,燦爛如金,稀世之英,可稱仙品。群釵人人賞鑒,贊不絕口。湘雲貼到架邊,只管嗅香,一面說道:「蘭為王者香,這香的妙處又在王者之上,要稱他做太王香了。」黛玉道:「過幾天剪下兩朵,你再來頂太王,如何?」湘雲道:「剪花的時候先告訴我,洗洗頭髮,梳個高髻,好頂太王香。」寶琴道:「太王在你頭上兩層,你就是個文王。夜來可曾夢見飛熊沒有?」寶釵道:「他的飛熊夢久已入了。你沒瞧他:先前吃飯,一塊魚沒有吃完,倒蘸了半碟的醋。」一面說,一面笑。湘雲道:「你別笑我,叫大伙兒瞧瞧你,比比我的肚子,誰高拱些。」眾人說說笑笑,天色將晚,方才各散。
  次日早起,黛玉吩咐人:各色齊備怡紅院後花幛。面前彎環池水,繞出沁芳閘,近又重新修整。這花幛順著池水曲折編成,竹籬上面網著各種藤花,春時豔似錦屏。池沿寬有兩丈,各色雞冠栽於籬根內外。賞花設席,池沿上搭起明瓦天棚,排著許多坐位。每位一椅二幾,安放肴饌茶具,每位一洋漆小桌,盒內貯精細乾鮮果品、佐酒嘉肴,一壺一觴。備辦停妥。
  到了上午,賈母邀了封夫人、薛姨媽、舒夫人、邢、王夫人並眾姊妹等,花花簇簇的先來怡紅院坐下。賈母道:「今年雞冠秋色很好很多,這個地方又收拾得好,大家都要來熱熱鬧鬧。寶玉橫豎是常合你們一陣的,瓊哥兒也要叫他來,合寶玉一樣坐。」於是大眾齊來至花幛邊,只見椅幾坐位對著花幛,自西至東,一字兒排下去。賈母對舒夫人道:「這一定是你姑娘的佈置,別人再沒有他細心別緻,各色周到。」舒夫人道:「咱們姑娘本來聰明才幹,再得老太太調教,所以事事妥當。平日跟著老太太陶熔,才得如此。」賈母道:「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萬不能抵他精明。咱們且坐下來。」封夫人又與薛姨媽謙遜,賈母道:「封太太的首坐,再沒人僭的。」於是封氏首坐,其次姨媽、賈母、舒夫人、湘雲、寶琴、香菱、岫煙、邢夫人、王夫人,再探春、惜春、喜鸞、尤氏、李紈、鳳姐、寶釵、黛玉、瓊玉、寶玉都坐下了。賈母道:「今兒點的什麼菜?」黛玉道:「除例菜外,揀各人所喜的添了幾樣。」賈母點點頭,讓過兩回酒菜,抬頭細看,忽然指著舒夫人對面一朵大雞冠說道:「這朵白的很好,妙極了。叫什麼名色?」黛玉回道:「叫做雪嶠層云。」賈母問:「共有若干種類?」黛玉道:「有上千細種,合菊花都刻的有譜子。」
  賈母又笑道:「今兒賞花,可惜少個玩意兒。」一語未終,只見平兒攜著巧姐,鴛鴦拉了劉老老合板兒的兄弟發兒來了。賈母欠身道:「劉親家,多久不來了。」老老道:「莊家人生活忙,今年又多種點子糧食,所以這早晚才偷空來,請請老太太安、合姑太太、姑娘們的安。今年雨水調勻,瓜果很有味兒,帶了點子請老太太、姑太太、姑娘們嚐嚐新。」賈母道了謝。黛玉叫人添設老老坐位,同賈母並排。湘雲忙來同釵、黛二人並坐。寶玉之下,又添鴛鴦、平兒、巧姐坐位。賈母問:「老者一向好?」老老站起來道:「托老太太的福,還掙的動。出力的粗活也不能了,食量也很差了。從前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而今食量大如豬,只好吃個老母雞。酒也不能喝了。」眾人聽說大笑。
  寶玉見老老腮邊生個癤子,貼了膏藥,向著寶釵、黛玉,把個指頭到自己腮上指指,又指著劉老老。寶釵觸動前事,已經大笑。黛玉道:「今兒要行今使得,再別叫他做出那個樣子來。你瞧他的腮幫子,再鼓一下,那膿血就像放花似的射出來了。」寶釵、湘雲聽說,笑的氣喘。瓊玉問寶玉:「姊姊們為何這麼好笑?」寶玉告以往事,瓊玉亦笑了。賈母忙問:「你們笑什麼?說給大伙兒聽聽。」湘雲起身來說,笑的說不出聲。還是寶玉忍著笑,做兩回才說完。大眾正在笑聲鼎沸,』忽見鴛鴦走到老老面前,悄悄說了幾句。老老道:「我的好姑娘,饒了我罷!」一面自己指著腮上道:「你瞧瞧,連說話都怪疼的,再一鼓就炸裂了,只怕吃的東西都從裂縫裡冒了出來。」大眾笑得前仰後合。
  媽子又來上菜,賈母叫揀爛的挑兩樣放到老老面前。發兒坐在老老旁邊,老老偏著頭慢慢的吃,發兒等不停台,早已風捲殘雲,當時乾淨。賈母問:「係兩樣什麼?」丫頭回說:「金銀蹄、酥雞。」賈母道:「蹄子也罷了。老老害癤子,這雞不該送過去。」老老道:「不相干,這樣沒骨子的雞,又很爛,那怕癤子害死了,也要吃完他。」眾人又讓過酒餚。上到點心,各人隨意拈拾,單看老老合發兒吃得有趣。鴛鴦只要行令,薛姨媽忙道:「這個不必罷,我笑疼了肚子,還沒有好。」封夫人道:「已足領了,散坐坐罷。」於是大眾起身,又到各處逛了一回再散。
  湘雲住在蘅蕪院,香菱、寶琴、岫煙作伴。次日,四人來到怡紅院,同寶釵、黛玉復在花幛前漓茗清談。只見一群五色蝴蝶遠遠飛來,直入花叢,往返迴旋,穿來度去,群釵越看越愛。內中有個翠藍的,分外輕盈嫋娜,又有紅黃白黑五色斑瀾,與花相映,令人目悅心怡。湘雲道:「我前日做了《紅蝶詩》,你們今兒再把這五色的分詠起來好麼?」黛玉、香菱齊說:「別緻有趣。除你詠過不算,咱們恰好五人五色。」寶釵道:「不准揀擇,做五個鬮,誰拈著那一色,就詠那一色。」丫頭安了幾子、文具在各人面前,湘雲做鬮,各人拈取。恰好黛玉拈著藍的,寶琴紅的,寶釵黃的,香菱白的,岫煙黑的。各人思索,不一會都有了,湘雲將一幅粉紅落霞箋謄出來。只見各人的詩道:
  藍蝶林黛玉
  不將紅紫染徽麗,螺黛輕勻淡掃眉。
  翡翠金寒春夢杳,蔚藍天暖落花遲。
  踏青山畔和煙瘦,凝碧池頭著兩癡。
  為問雲英消息遠,畫橋何處寄相思?
  紅蝶薛寶琴
  杜鵑枝上影微茫,十里朱欄護豔妝。
  粉赤自應驕荳蔻,顏酡半為醉芬芳。
  輕衫舊染腦脂淚,薄袂新添琥珀香。
  記取夕陽低掠處,誤疑花片落東牆。
  黃蝶薛寶釵
  楚楚風[情]任自娛,談黃衫外繞來無。
  香消蠟瓣梅千朵,魄化金莖草一株。
  桂苑舞慵衣歷亂,葵房宿久影模糊。
  姚家園內花千頃,攔入深叢色不殊。
  粉蝶甄香菱
  寂寞瓊軒寄跡微,多情常傍玉階飛。
  淡妝素服留真色,獨抱冰心趁晚暉。
  醉入梨花迷舞影,坐分柳絮滿輕衣。
  珠簾十二憑誰卷?栩栩庭前帶月歸。
  墨蝶邢岫煙
  烏衣莫錯認門庭,搗罷元霜睡已醒。
  鴉鬢分香隨黛化,漆園尋夢被雲扃。
  銀缸背處渾無跡,墨筆描來似有形。
  月黑花陰春漏永,悵然不語最娉婷。
  群釵看畢,湘雲道:「論作法,伯仲之間,各有佳句。細詠起來,要推瀟湘壓卷,這起聯最妙,情景入神。宋時有個張三影,於今出個林蝴蝶了。」黛玉道:「承譽太過。我最愛『漆園尋夢』,形容得幽渺之極;『魄化金莖』,鍛鍊融洽;『獨抱冰心』,何等高洽;『應驕荳蔻』,寄情曠達。這幾句確是詠物中傑作。」寶釵道:「總不及你這聯。」彼此互相贊賞,茗敘談深,直到月鉤初上紫薇花才散。
  再說林瓊玉中元之時,尚未做親。舒夫人來京,李紈因妹子李紋待字,又羨慕瓊玉富貴才華,求著賈母、王夫人向舒夫人同黛玉商量,又托薛姨媽作伐。雖未過禮,已經說成。舒夫人知李紋才貌最優,又想進新房娶媳,意在速成,所以早定下了。那知瓊玉命有奇緣,亦應雙偶。舒夫人初來,住在賈母套房內。賈母最愛喜鸞,隔房作伴。每逢瓊玉來賈母處,兩人相遇留神,彼此傾慕已久。及至賞花這日,瓊玉、喜鸞雖係各人各坐,兩下相隔不遠。一個眼慧,一個心靈,二人雖未交談,已備窺其全體。初然入坐,卻不肯以目傳情。坐久下來,自然你顧我盼,勢所必爾。
  席散之後,瓊玉回至書房,心中如有所失。喜鸞回去,亦覺中心促促。次日,因瀟湘館金蘭愈開愈香得絕妙,想去看蘭。又因近學做詩,得黛玉指教,托黛玉改詩,特帶了丫頭月梅來至園中。走至半路,想起詩本子未曾帶來,一面叫月梅去取,自己只顧前走。不防雨後苔滑,行至一株紫藤架邊,腳下一欹,身子一閃,連忙抓住一條垂藤,不曾滑倒,吃了一大驚,心慌意亂,頭上戴的一支鏤金碧玉簪綰在藤上,自己也不知道。只得坐在石上,等月梅取到詩本,同往瀟湘館來。黛玉邀到裡間多坐,喜鸞道:「我新近又做了幾首詩,托姊姊刪改。」黛玉道:「你的詩很可去得了。」一面將詩稿翻閱,說道:「你再加兩個月工夫,把些字面練純就是了。且放在這裡,慢慢代你推敲。」
  喜鸞對著金蘭細細賞玩,黛玉笑道:「你可愛他?剪一朵與你戴。」喜鸞道:「我愛得什麼似的。」黛玉用竹剪剪了一朵,遞與喜鸞。喜鸞拈著只是嗅那香味,,忽對著花歎口氣道:「如此妙品,再有什麼佳卉配得上他!」黛玉道:「莽莽乾坤,物必有偶。到其時,自有比得上的東西來配他。」喜鸞聽說,臉微微一紅,將朵花隨手貼在鬢邊。黛玉道:「此花妙處極多。初春開起,殘秋才謝;頭上戴過的,用水洗淨,盛在磁器內,戴幾天鮮潤如舊;多戴幾次,長久發香。寶姊姊從來不愛替花,前兒也戴了一朵。」兩人評花,權且按下。
  再說瓊玉自賞花之後,時時刻刻總有個喜鸞在念。失坐無聊,負了手跟到園中散步,意欲到瀟湘館來。忽見個丫頭手裡拿本書走過面前,因見這丫頭侍候喜鸞,所以認得,故意問道:「你拿這書送給誰的?」丫頭道:「喜姑娘叫我拿來的,等著同到瀟湘館去。」瓊玉心想:「原來他要往那裡,我正要到那裡。」慌忙走來。忽然肚子裡疼起來,一陣亂響,只得忙回去解了手,又匆匆趕來。恰好一腳正踏著喜鸞失腳之處的滑苔,竟栽了一交。爬起來一看,只見苔上兩行窄印,形如蓮瓣。低著頭細細端詳了一會,長僅三寸餘,纖纖尖瘦。憶到《西廂》曲文:「立蒼苔底印兒淺,步芳塵,香徑軟。休言眼角留情處,只這腳蹤兒將心事傳。」又把賞花領略的那番情形細細揣摩,心內思索,舉步間,不防面前一件東西往臉上一碰。定睛看時,原來是支金鎮碧玉簪。取了下來,[心]內想道:「這是他的,如何掛在這藤上?」只管呆呆站著出神。停了一會,忽然想著:「我且拿去還他,看他怎樣。」心中無限思量,信步徘徊,又走錯了路。好容易找了回頭,一面走,一面想,猛抬頭,見前面兩個人徐徐行走,恰是喜鸞扶著月梅來了。
  瓊玉一見,驚惶愛慕,目注神馳,心內又想道:「看他打扮得齊齊整整,行將來且是裊裊娉娉,儼是個姊姊鶯鶯。」又呆呆的站著不動。喜鸞走至面前,向瓊玉低低叫聲「林哥哥」,瓊玉亦叫聲:「大妹妹,怎不坐坐就回去了?」喜鸞答道:「坐久了。」說著走了過身。事有湊巧,偏因路滑,喜鸞又閃了一下,頭上戴的那朵金蘭掉了下來,自己卻不知道。瓊玉看見,連忙拾起,含笑說道:「妹妹頭上的花掉下來了。」喜鸞回身看時,瓊玉已將花送到面前。喜鸞:「難為哥哥。」意欲伸手來接,又不好接;瓊玉欲想遞過去,亦恐不便。兩人沉吟了一會,喜鸞叫月梅接了過來。行未數步,又站住,將花貼在鬢上,不知不覺回頭一看。瓊玉炯炯雙眸,呆呆盼望。喜鸞盈盈一笑,款款的走回去了。
  瓊玉直看喜鸞去遠,將自己的手聞聞,歎口氣道:「這又是『蘭密香仍在,環佩聲漸遠』了。」垂頭喪氣走進瀟湘館,見了黛玉,將簪子遞與黛玉道:「姊姊瞧是誰的?」黛玉道:「這是你帶來給我的,那匣簪子共十二支,我揀出這支頂好的送喜妹妹,因為他這個人配戴這簪子。今兒怎麼在你手裡拿著啊?是了,只怕是他才來的時候掉在地下,被你撿著了。」瓊玉道:「姊姊猜得有理,但是掛在紫藤上,不在地下。我來走到藤架邊,路滑栽了一交。」黛玉忙問:「可曾跌壞沒有?」瓊玉道:「沒有。起來瞧瞧,只見地上幾個鞋底印兒,內有一個欹的幾寸長,像是滑了一腳。我生怕他跌倒了,細細瞧瞧,苔上又沒有別的痕跡,多分是身子一欹,抓住藤條,不曾滑倒,簪子結在藤上,自己也不知道。」黛玉點點頭,停了一會,對瓊玉道:「據你說這情形,很是的。」
  瓊玉問道:「喜妹妹來有什麼事?」黛玉道:「來看蘭花,再托代他改詩。」瓊玉見桌上擱著本書,拿起來說:「就是這本稿子嗎?」書頁上題著《綠窗小草》。一面念,連聲贊好,又誇字的筆法秀媚,又問他這詩字學過幾年。黛玉道:「字寫過三年,詩只兩年半的工夫。」瓊玉道:「他這簪花格小楷,儼然姊姊所書,實在愛人,我們萬不能及。」黛玉道:「你們館閣體另有一家,不必作此無益的筆墨。」瓊玉將本子翻來覆去,細細把玩。黛玉已解其意,欲試其心,假意說:「他這詩字究竟也平平,不為稀罕。」瓊玉道:「姊姊眼、法太高,據我看很難為他。」
  黛玉問道:「你將這簪子拿到我這裡做什麼?」瓊玉道:「等姊姊交還他。」黛玉又問道:「你來的時候該遇著。」瓊玉道:「遇著的。」黛玉道:「那會子你就交還了他,豈不剪截?何必又拿到這裡來?」瓊玉道:「一者怕不是他的,不便冒昧;再者就明知是他的,到底男女授受不親,瓜李之嫌可不怕麼?」黛玉道:「這才是讀書人的理體。」一面用手帕包了簪子,把丫頭拿著,同瓊玉出來,自往上房。
  瓊玉回來,只管出神,將《西廂》詞曲念了又看,看了又念:「休言眼角留情處,只這腳蹤兒將心事傳。」自言自語:「眼角留情』四字,真是錦心繡口,才子文章,才能如此入神。剛才他回頭一笑,那眼角的留情,真令我魂銷神往。」又「暖」了一聲道:「怎能夠湯他一湯,早與人消災瘴。」又念到「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一面點頭道:「『秋波一轉』,就係留情的交代,留情行代得勁之處,全在秋波那一轉。古來有此妙文,今日有此妙人妙事。合他相遇,亦可謂妙矣!但不知我合他的緣法可能得妙。」如此輾轉縈懷,朝思暮念,雖末入魔,也就如癡若醉。
  瓊玉本少年持重,此時竟把持不住,未免疏虞,又兼外感,竟病倒了。舒夫人、黛玉、寶玉、賈政、賈母,憂心如焚。一日,幾個大夫診治,王太醫診出病原,對寶玉道:「此病乃小傷寒,幸未傳經,猶可醫治。但是左尺的脈沉細無力,這是憂思太過,乃心經第一重症,非心藥不能治。論理該沒有這麼重心事。於今權且除風固腎,將標症治好,再想固本的法兒,二爺火速寬他的心事要緊。」寶玉皺眉道:「這個實在難了。」大夫去後,寶玉將王太醫的話告訴舒夫人同黛玉。舒夫人道:「這些天瞧他係有心事的樣子,我細細問過,他又不肯說。姑爺、姑娘再去問問,叫他、有什麼委曲,只管告訴你們不妨。」
  寶、黛二人逕到瓊玉處,又細細盤問:「若有心事,不妨直說。」瓊玉絲毫不肯吐露,還說:「哥哥、姊姊放心,我並無心事。富貴如此,還有什麼不足之處?孔子云:『朝聞道,夕死可矣。』」黛玉聽說,不禁大哭,說道:「你輕輕年紀,怎說合這樣話來?可憐姨媽合我這幾天寢食俱廢。你的心事必不肯說合,這啞謎兒已經難猜,還說這樣傷心的話。你若有個差遲,林氏一脈怎麼了?我也不忍對著你。」一面哭著走了。
  寶玉忙安慰了瓊玉幾句,生怕黛玉哭傷,又趕回來。只見黛玉躺在炕上,嗚咽不已。正在難解難分,恰好寶釵進來,見黛玉如此,只當是合寶玉摳氣,忙說:「寶兄弟,你怎麼同妹妹惱起來了?」黛玉道:「不是合他賭氣。」因將去看瓊玉的情老細細告訴寶釵,一面又哭道:「我此時真沒有法了。」寶釵道:「我因為聽說這病不輕,所以趕來問你。據大夫說繫心病,心中病難攻,心上醫怎逢?」
  黛玉叫丫頭避開,遂將喜鸞如何來看花,托改詩,瓊玉亦來這裡,如何拾簪,如何路遇各情節和盤托出。寶釵道:「我也猜疑,但不知這些情節。怨不得賞花那日,我冷眼看去,他兩個很有些顧盼。」黛玉道:「我也看出他們眷戀的意思。」寶玉道:「賞花那日,你們大笑的時候,大伙兒只管傻笑,他兩個四目相注,像行酒令上塑木人似的望不轉睛。他的心事明明白白是這根子,但他自己不認,怎麼樣呢?」
  寶釵道:「你們別發急,待我去細細開導他,總要追他的口風出來才好。」黛玉道:「姊姊若能將他這心病治好了,恩同再造。」寶釵道:「究竟喜妹妹這個人,輕易那裡找個好姑爺配得上他,瓊兄弟這個人就娶兩位美夫人亦不為過。我想這件事,瓊兄弟、紋妹、喜妹他們三人,同咱們三人一樣,這是普天下第一美舉。」寶玉喜得跳起來道:「姊姊這話正合我的心坎,妹妹不用說,合我一意了。」黛玉道:「但是這件事有些礙口。」寶釵道:「你們分家,用著大老爺處斷;這件事待我來做個撮合山。」黛玉道:「姊姊若圓全得這件事,往後任憑姊姊要我怎樣,我都依的。」寶釵道:「這是咱們三人當面說的,不准悔口。」黛玉道:「決不反悔。」寶釵道:「真個不悔?」黛玉道:「不悔。」寶釵道:「這麼著:今夜咱們三人同睡的時候,當著我面前,你把褲子褪下來再上床。」黛玉道:「使得,就依你。」寶釵笑道:「罷呀!」一面向寶玉說:「可憐妹妹為著兄弟,躁都不顧了。我是說玩話,怎捨得勒恍他呢?」又對黛玉道:「我往那裡,叫人避開才好說話。我想叫婉妹伴我同去。」黛玉道:「姊姊只管一人說話,橫豎兄弟就如你的胞弟一般,不必避嫌了。」寶釵道:「你我固然相信,恐下人物議。」黛玉道:「姊姊又膠柱鼓瑟了,豈不知嫂溺手援從權之理?倘如兄弟有要緊的話,只可你知道,有人在側,又不肯說了,豈不誤事?」寶釵道:「就叫婉妹悄悄坐在外間,不進房都使得。」
  於是婉香伴寶釵來至瓊玉書房,婉香悄坐外間,屏退下人,寶釵進房,叫聲:「兄弟,今日可好些?」瓊玉道:「勞動大嬸又來瞧我,很感激你,我的病難得好。」寶釵道:「你我誼勝同胞,你有心事只管說。」一面走至炕沿坐下,說道:「兄弟,可知你一病連累著許多人?」瓊玉道:「原是為我,大家操心,怎麼好?」寶釵道:「妹妹看你回去,也就病了。」瓊玉失驚道:「若姊姊因我慮出病來,我這個人更該死了。」寶釵道:「因為你的心事不肯告訴人,致生許多枝節。你若肯說。就好辦了。辦別的事,我卻不能;若治你這病,非是我自誇,能以心藥治得好的。但要你實告病原,才好對症發藥。」
  瓊玉絕頂聰明,察言觀色,聽寶釵語意有因,打算訴以衷腸,一想萬難啟齒,只得隨口說道:「大姊既能醫,就請發藥。」寶釵道:「藥已現成,若妄投了,豈不悖謬?」瓊玉左思右想,實不能說。寶釵道:「兄弟讀書明理,可知虧體辱親,尚謂不孝。乃至於喪命傷親,不孝之罪不更大了嗎?你病到這個分兒,還不自己保全身命,更待何時?若謂護小疵而傷大體,竊賢者不為,智者不為。以我看,這病只要你開心見誠說合病原,不難於治;若含糊自誤,必至不可解的地位。何以對得住亡過的爹娘、現在的媽媽、姊姊呢?再你林家一脈宗桃,靠你一人續嗣。是你一人之身,鄭重的了不得。再你這心病,我也知道幾分,你一說明就好治了。實告訴你罷!我想一箭雙雕,一服藥治兩病。那一個的心事,已告訴我知道了,你還不肯說嗎?」瓊玉聽了這番話,面紅耳熱,嗽了一陣,心內想道:「他已知覺,瞞不得他了。」忙央告道:「大姊,難為你扶我起來,坐著好說。」
  寶釵將瓊玉輕輕扶起,用枕頭靠住。瓊玉喘了一會,寶釵道:「你且定一定,緩緩的說。」又停了一會,瓊玉道:「蒙大姊這番緩明言教訓,弟如夢方覺,實在自愧浮妄,還望大姊包涵。弟病得瘦,終身頂戴。」遂將賞花與喜鸞相對,以目送情,並園中相遇始習末原由,附在寶釵耳邊,都告訴出來。寶釵亦低聲說:「你這話若早對我說了,不致誤到這個田地。」瓊玉含淚說道:「我這些非禮之言,媽媽、姊姊面前如何敢露!望大姊成全我才好。但我情癡如此,不知他怎麼樣?」寶釵笑道:「他是誰?誰是他?」瓊玉道:「大姊別摳我了。」寶釵道:「你兩人同聲相應,同病相憐,同賦《關關》,只管放心靜養。我把個定心丸說給你聽,如今現身說法,你比作寶兄弟,紋妹妹比作我,喜妹妹比作黛妹妹,咱們作俑於前,你們效尤於後。待十月,你合紋妹妹合婚之後。即接辦喜妹的花燭,可好麼?」瓊玉歎口氣道:「難得大姊這個處斷,弟終身感戴不盡,千萬秘密要緊。」寶釵道:「你放心!就是你哥哥、姊姊前,都要替你遮掩妥當,你臉上才過得去。」瓊玉道:「這更好了,實在難為大姊。」寶釵見針砭對症,即合婉香回來。
  黛玉正在喝茶,見寶釵回來,忙問如何。寶釵就黛玉的茶喝了,才道:「說了半天,好容易才說妥了。」遂將如何盤問,如何回答的話述了一遍。黛玉道:「姊姊這番藥石之言,旁敲側擊,就是頑石也要點頭。」寶玉道:「我這塊頑石,此時不止於點頭了。」三人一笑。寶釵道:「明兒先回了太太,必要合老爺商量定規最是要緊。妹妹向姨媽說多。紋妹妹那裡,還得我合大嫂子去說。再喜妹妹的圭角未露,也要去討他的口氣,先安慰他,可憐他這些時瘦得不成樣了。」黛玉道:「姊姊早些合他說,我等你的好音。」寶釵道:「我回來就在怡紅院歇了,明兒再來回信。」寶玉忽然沉下臉來,正言厲色道:「你們兩個人好胡鬧,真正約定的事,全不在心,這是怎麼說?」釵、黛二人怔怔的問道:「什麼事全不在心?」寶玉對寶釵道:「你先前說定,夜上叫妹妹當著你的面脫褲子,他已依了,你倒忘了嗎?」說完「噗嗤」的一笑。黛玉忙啐了一口,寶釵笑得彎著腰道:「罷了,罷了。別鬧了,明夜再瞧罷!我去了。」一面來到上房。
  王夫人向寶釵道:「老太太記掛的了不得,又要去看外甥。大夫說繫心病沉重,到底是什麼心病?這倒難呢!」寶釵請王夫人到房中,密將始末根由細細告訴出來。王夫人道:「古怪!喜丫頭向來沒病,今兒一病就很重。老太太說的不錯:不是冤家不聚頭。寶玉、林丫頭鬧到那個分兒,這兩個又鬧到這個樣兒。」寶釵道:「太太請放心,瓊兄弟已被我勸慰妥了,再等老爺合太太商量定規,就[援]咱們三人的例,成全了一件大事,倒也很好。」王夫人道:「若不這麼著,又怕鬧的死去活來,倒是合老爺說這話,又要生氣。」寶釵道:「太太只說係林妹妹、舒姨媽求著太太告訴老爺,務必要成全此事,才保得住瓊兄弟、喜妹妹兩人的命。橫豎老爺最喜歡林妹妹,又疼愛瓊兄弟、喜妹妹兩人,這麼一說,必肯依的。」王夫人道:「你這主意不錯,我要……」
  一語未了,剛值賈政進來,問道:「外甥的病同喜丫頭的病,今兒可好些?我因衙門有事,沒有瞧他們。」寶釵乘機就將始末原由委委婉婉回了賈政,猶恐賈政不然,總推係黛玉的主意,托代求的。賈政不語,直待寶釵說完,對著王夫人歎口氣道:「暖!好個賢甥女,手足情深,正合我的脾氣。這個好外甥,正該配個好媳婦。喜丫頭這個好女兒,就該配個好女婿。你們這些人辦事,全不思前慮後,冒冒失失做成了,才把我知道。即如瓊兒、喜兒這兩個孩子,生成的一對兒,又在家裡住著,不替他們兩個圓全,倒反聘了紋丫頭,把自家的這個好喜兒倒擱住了。我問你:再到那裡去找個好女婿,能夠像外甥一樣?只怕走遍天涯都無覓處。代外甥擇媳婦,喜兒正當匹配。紋丫頭難道不好嗎?畢竟比不上喜兒。如今竟依外甥女的意思辦去,很好罷咧。這也是天緣自合,不然喜兒就要坑了。」又向寶釵道:「外甥那裡,很難為你說!得妥當,我很喜歡。」
  寶釵出來,心中暗喜。又想道:「果然老爺見識高,人難估量。」一面來喜鸞處,丫頭說睡了,只得回來。次日王夫人細細告訴賈母、舒夫人,兩人甚喜。黛玉又同舒夫人計議。又同王夫人商量怎麼辦法。
  飯後,寶釵來看喜鸞,叫丫頭避開,喜鸞詫異。寶釵問道:「妹妹這病,大夫說繫心事過重,你到底有什麼心事,說給我聽。」喜鸞道:「除了三歲孩子,誰無心事?」寶釵道:「你這心事,很係個病人,為你的病也病例了。」喜鸞間:「誰為我病了?」寶釵道:「代你拾簪的人。」喜鸞驚問道:「怎麼?林姊姊也病了嗎?」寶釵道:「不是他。」喜鸞道:「我掉了簪子,係他拿來還我的。我卻問他怎樣得的,他不肯說。難道這簪子不是他接的嗎?」寶釵道:「他是過手之人。」喜鸞道:「我只問林姊姊設事就罷了。」寶釵道:「代你拾簪的人,為了你病,他也病的可憐。你要自己將病治好,才對得住他。」
  喜鸞心竅最靈,聽此語必有原故,又有些刺心;又因那人「病的可憐」這句話,心中一急,五內沸騰,柔腸欲斷,一陣虛火上衝,嗽得氣喘。寶釵連忙扶起,靠著喜鸞坐了一會,氣喘才定。寶釵道:「你自己終身大事靠誰作主?」喜鸞道:「靠老爺、太太,再望哥哥、姊姊疼我。」寶釵道:「你的心事不合我說,若照老爺冒冒失失一辦,你就後悔不了。」喜鸞聽說,不由的驚出一身冷汗,戰兢兢的問道:「老爺怎麼辦法?好姊姊,告訴了我。我的心事必告訴你,千萬說不得的。若人知道,我就不要命了。」寶釵道:「你且細細的告訴我,包你如心如意。」
  喜鸞即向寶釵耳邊,也將那日賞花,並後日遇著瓊玉,代他拾花各情節逐一說了。寶釵道:「賞花那天,你們四日傳情,心領神會。我已瞧見的。後首園中相遇,彼此愛慕,可想而知,也不必問。此後你再怎樣呢?」喜鸞道:「也就罷了。」寶釵笑道:「好個『也就罷了』!果然真肯罷了,他也不害了,你也不病了,大家也不用著急了,我也不來問你了,你也不必瞞我了。」寶釵說得忘形,不覺聲重。喜鸞忙央告道:「好姊姊!說輕些,仔細人聽見。」
  寶釵又笑問道:「我於今只問你一句話:你可愛他?」喜鸞臉一紅,待要說,又止住了。寶釵道:「你這件事在我掌握之中,如果愛他,實對我說,別自誤了。」喜鸞道:「姊姊末嫁過來的時候,可愛寶哥哥?」寶釵道:「你這才乖呢!這麼一句話不肯說。還要借我墊喘兒,我可不依你了。明兒把這些話告訴鳳姊姊,你再招架他去。」急的喜鸞忙告道:「好姊姊,我說了愛他就是了,千萬別告訴璉二嫂子。但是老爺怎樣冒失的辦法,姊姊說給我聽。」寶釵道:「那是句玩話,嚇你的。若不那一嚇,你的真情如何肯說?好妹妹,告訴你放心。我同你哥哥、林姊姊商量,昨兒已回明老爺、太太,將你心上的人、紋妹妹合你,照依咱們三個人的例辦,可好麼?可如你的心了?」喜鸞道:「這話真的嗎?姊姊不過哄我這一時罷咧。」寶釵正色道:「這事都玩得的嗎?寶兄弟、林妹妹鬧得死去活來,咱們深知其中苦處。你兩個的心病,咱們若不成全,老爺、太太如何知道這些委曲?因為議定了,才來告訴你放心。」
  喜鸞聽說,陡然轉憂作喜,要坐起來。寶釵道:「你且靜養,不必勞動。」還叫喜鸞躺下,自己亦躺下,摟著喜鸞笑道:「咱們代你撮成這件好事,拿什麼謝禮?」喜鸞亦笑道:「哥哥、姊姊的好處,我都記著。」寶釵道:「我實在愛你這個好妹妹,合林妹妹一樣,怪疼人的。你的模樣兒最好;頭好,腳好;手好,心好;情好,意好;詩好,字好;聰明得好;女工針鑿無一不好。我就愛殺了你。今兒又配著咱們這個好兄弟,他的品貌極好;命好,運好;少年登第得好;文好,字好;賦好,詞好;詩古好,雜作好;內才外才都好;做人待人又好;性情好,度量好;禮儀好,談吐好,也是無一不好。我竟愛絕了他。你可愛他?」喜鸞忙說:「我愛他。」寶釵大笑道:「這才是心眼裡的話說合來了。
  喜鸞臊得滿面飛紅。因聽寶釵說得行行的,乍然一問,心中所愛,不覺順口溜出,只得說道:「姊姊真真會撮弄人。」寶釵笑道:「我說了半天,好容易才得你這三個字,可謂守口如瓶。你今兒再可放寬心靜靜的養著,我回去了。」喜鸞道:「多謝姊姊,很操心了。」
  寶釵已出房,喜鸞又叫:「請姊姊回來,還有話說。」寶釵道:「還說什麼?」只望著喜鸞笑。喜鸞帶澀含羞,又央告道:「剛才這些話,姊姊要告訴人,我也不能攔阻。萬不得已,只可告訴你們三人,別人都說不得。」寶釵道:「你放心就是了。」一面來到瀟湘館,同黛玉盡道其詳。黛玉道:「喜妹妹談吐很去得,也虧你將他的話逼出來。」
  寶釵道:「他們的事就是這麼著,咱們自己的事也要趕著辦了。」黛玉問:「什麼事?」寶釵道:「現屆八月,要酬客了。」黛玉道:「這些天被兩個病的鬧得發昏,耽誤住了,係要趕辦了這一件。那邊房子盡九月完工,十月初進了房,接辦娶親的事。昨日已回過太太,大略說了幾句。晚上待他回來,咱們再又商議。」寶釵道:「他回來,必鬧脫褲子的案,還有工夫商量正事嗎?」黛玉道:「他頑人的脾氣,已經刁鑽古怪的受不得了,還擱得住你提他。你必要他鬧,我玩給你開心也罷,待他回來,盡你們鬧罷咧。」寶釵湊到黛玉耳邊,笑說了幾句,黛玉亦笑答道:「且待晚上再合你算賬。」欲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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