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矢志持家累儲巨富 含悲認弟聯捷春闈

  
  話說賈府過年光景,前書已詳,無非燈彩輝煌,春筵蕭管,不必再贅。
  到了二月初旬,櫳翠庵的紅梅大放。一日,寶玉踏來看梅。進了佛堂,只見妙玉一人焚香。寶玉叫聲:「女菩薩,焚的什麼香?幽靜甜和,聞之神暢。」妙玉答道:「這是後院收的柏子。」寶玉道:「原來是柏子座中焚。」妙玉聽說,心中一動,一面焚香,瞅了寶玉一眼。寶玉道:「我看這紅梅,記起那年折花賞雪,又想起品梅雪的茶。不知今日可惠一甌,以沁心煩否?」妙玉道:「輕易難得二爺到此,裡面請坐,待我手煎奉敬。」寶玉道:「很勞動了。」二人同進裡間,妙玉笑問道:「你要件什麼茶具?」寶玉道:「還是那玉鬥罷。」妙玉道:「只怕俗了。」寶玉道:「你這裡那有俗物?」妙玉道:「不如把上回薛、林二位奶奶吃的那兩件拿來,任你自取。」寶玉道:「兩件俱佳,我竟評不出高下來。」妙玉道:「林奶奶吃的那件為最。」寶玉道:「那件東西已雅到無有方比的分兒。」少頃,妙玉將茶親自奉上,又道:「林奶奶是個極雅的人,此物一經他品題,更變雅了。」寶玉道:「他如何就這麼雅?」妙玉道:「他不雅,誰還雅?」寶玉道:「你這剿截才子的妙文真雅極了。」只見妙玉從耳根紅到額角,如桃花醉日一般,低著頭不語。寶玉自悔造次,怕妙玉要惱。那知妙玉並不生嗔,心中有話不能說合,只對著寶玉呆看。
  寶玉喝完茶道:「咱們到底外瞧瞧那株玉蝶。」於是二人同行,妙玉道:「這花品極妙,要待杏花卸後才開,可惜栽在這裡。移到一個恰當的地方才好。」寶玉道:「移到花漵邊,合那株長條垂柳相倚相傍,花開時,柳色已緣風情蕩漾,罩著玉骨冰肌,誠為妙景。而且花漵一帶的玉蓮,瓣尖微紅,富厚端麗,品格極高,與這梅、柳同氣相求,可稱仙侶。我合你到那裡瞧瞧。」
  二人又來至花漵,只見這株垂楊,條長兩丈,枝幹纖柔,舞態輕盈,向人旖旎。根旁一塊太湖石,寶玉、妙玉就在石上坐下。寶玉道:「我做個撮合山,把這株極妙玉蝶梅,臨池倚石而栽,旁柳映蓮而植,今兒擇定此處,待你遷移就是了。我口占一絕,請教佳和。」念道:
  瘤仙訪向奈何天,閱歷群芳證豔緣。
  若使春風融玉骨,置根宜在柳陰邊。
  妙玉聽罷,低低說聲「是極」,望著寶玉出神,停了一會,說道:「敬和一首奉答。」念道:
  稻首慈雲南海天,蓮花護我結香緣。
  心情已寄東風去,欲放瓊姿在柳邊。
  寶玉聽畢大喜。妙玉叮嚀道:「我這事他人前萬不可說及。」寶玉道:「你放心。這是什麼事?如何把人知道?」一面起身要回去。妙玉道:「我也要回去。」寶玉道:「這回我切切實實指引你出這羊腸逕,你可明白了,不然還是迷在裡頭。」說罷「嗤」一聲笑。妙玉問:「笑什麼?」寶玉道:「去年我同柳二哥來看芙蓉,他迷在這裡,你迷在那裡。若不是我指引了他,只管合你碰頭。觸起前情,故爾好笑。」妙玉聽說,臉上這一紅更不可解。寶玉模度其情,心中了了,一面指著路說:「過了這彎,就是直路,閒時再會罷。」
  寶玉轉身,心想:「我幾次言語挑他,只見他面紅耳熱,必是心旌搖搖,把持不住。方才所和詩句,明露其意。柳老二所謀,已有指望了。」妙玉一面走,心想:「寶玉素常恭敬待我,今日忽然說些挑逗我的話,總為柳相公生色。莫非柳相公托他來試探我的?也末可料。但我既已出家,怎好還俗適人?縱使改操,又何能向人啟口?幸得寶玉是我知心。雖將衷情和成詩句,究竟不知怎樣。」思念及此,苦於父母早亡,失了怙恃,自己心高,擇偶不能少屈,弄到此時,僧不僧,俗不俗,如何是可?一陣心酸,淚落如雨。去年遇湘蓮之後,眠裡夢裡都撇他不下,近來打坐的工夫更不應驗。妙玉、湘蓮該有姻緣之分,所以此時炒玉改念,一心欲適湘蓮。權且按下。
  特說林如海當日在揚州做鹽政的時候,鹺務繁華,時常宴會,佐酒侑船,優伶甚眾。有一女清音舒媚蘭,年已及笄,秀麗溫婉,色藝冠群,林公甚愛之。因其面龐舉趾,宛似夫人賈敏一模無二,是以鍾情更深,月夕花辰,常與歡會,已懷身孕,林公心想:若生一女,只好撇了。及到臨褥,偏又生一佳兒。其時黛玉只兩歲,若將媚蘭收為妊室,又恐與夫人失於情好;若棄之,又難割捨,而且自己年將半百,膝下無兒,除卻自生骨血,何處再覓宗祧?只得將媚蘭暫寄尼庵。
  時光末久,夫人棄世,遺下黛玉,乏人照應,恰好賈母有書來接,遂將黛玉送了進京。正打點將媚蘭搬進衙來,立為淑配夫人,不料自己病重。林公向精數學,病時即將自己窮通休咎,以及身後之事,備細決了一數,自己大限已滿。即囑世僕程忠、向貴、褚富、孫財,托付一切家務,並身後事宜,以及媚蘭母子如何安頓,宦囊如何營運,家產如何佈置,總囑四人傾心料理。內中程忠督總,三人為副。
  林公含淚道:「我所憾者,姑娘遠隔京師,不能一見。但姑娘係我最愛的,比愛相公猶甚。我今專信叫他送我回蘇,同夫人合葬,事畢之後,仍舊回京。這裡十號皮箱,待姑娘回京,交其帶去,姑娘將來就在賈府終身了。再我此時已經有了相公,這件事叮囑你們,此時切勿說破。要緊要緊!我歸土後,你等代我盡心持家。待相公大了,程忠跟隨進京,同見姑娘。此時家務一切,總不與姑娘知道,他的身子單弱,怕他終日憂慮。大約十年,家業擴充,再待相公同姑娘各半均分。這話先對爾等說明。今有遺書一封,漢玉符一塊,交與姨奶奶代相公收好。後首進京,將此書並玉符帶去,交姑娘驗看。相公進了京,南北兩頭事務都要你等悉心照應。」程忠等四人連聲唯唯,只見林公長歎一聲,睜目而逝。
  林公待下寬厚,程忠等哭泣之哀,如喪考妣。當將後事一切布辦去貼,舒夫人帶了公子另往鄉莊居住,黛玉送殯回蘇歸葬,旋即進京。家中一切,外有程忠等盡心料理,內有舒夫人夙夜辛勤,主持家政,課子攻書。旬年來家運陡起,凡有經營貿易,無不數倍其利。新創基業,兩廣江浙等處,大洋船數十號,蘇鬆常鎮各路,當鋪百餘典,綢緞字號幾十處,山房田地數十莊,總計家資兩千餘萬。舒夫人待下更厚,即程忠等各有兩十萬家私。
  林公子取名瓊玉,因林公愛黛玉如子,即以玉字排行。這瓊玉生得丰姿俊美,與寶玉伯仲之間,又兼性格溫和,聰明絕頂,穎悟過人。上年春入學,秋闈中解元。目下初春,進京會試,更兼認姊,帶著林公遺書、漢玉符,並家業總冊兩大套,程忠眾小隨行。瓊玉素未遠離膝下,舒夫人再四叮囑:於路小心謹慎。臨行,母子大哭,虧得程忠勸慰。然後登舟,水陸長行到京。這日先於賈府鄰近客寓歇下,將帶來各色土儀收拾停當。
  次日,程忠先來榮府門前。門上的人一見程忠莊重軒昂,忙迎住問道:「老人家是那裡來的?有什麼事情?」程忠道:「我是蘇州林府來的,要見我家小姐。我從前來過,於今隔久了,兄弟們都不認得了。借重那位哥帶我進去。」話猶未了,恰好周瑞出來認著,兩人忙拉手問好讓坐。周瑞道:「這位程大爺是林姑老爺家跟,隨太老爺,合咱們賴大爺是一輩的人。」叫小麼們來泡茶,伺候點心。一面又說:「你老人家多遠的來,且歇歇再進去。」兩人敘些閒文,周瑞道:「你老人家可知道?去春林姑娘合寶二爺病重,已過去了,虧得皇天庇佑,來了兩位仙師,用仙丹把姑娘合二爺治好,隨後成了親,將一年了,寶二爺中了第五名舉人。」程忠聽說,驚喜異常。
  周瑞問道:「你老人家是特來的?還有誰同來的?」程忠道:「不瞞大哥說,我家老爺在揚州,原娶過一位舒氏姨奶奶,在外室居住,生了一位少爺,人品才貌同我姑娘彷彿。老爺臨終,再三吩咐我們,慢把姑娘知道,待少爺長大成名,再來京會晤。所以這些年來都未說起,怕姑娘思慮。我們這姨奶奶善持家務,就係做弟的,還有幾個兄弟,一同幫著營運財產,總歸主母調度。近來家道頗豐,各項基業總約不下千萬,將來都要知道的。我們相好弟兄,所以對你說了。」周瑞聽說,喜不可遏。
  程忠又道:「我此來,係隨小主人同見姑娘的。」周瑞道:「原來如此。咱們時常說,姑老爺、姑太太這麼慈善,怎樣無後?據你說來,真正皇天有眼了。少爺定是會讀書的,進學沒有?」程忠笑嘻嘻的道:「豈但進學?去年中了解元。」周瑞聽說,甚是納罕,說道:「去秋看題名錄,江蘇解元姓林,咱們這裡打探不出是誰家的,那裡知道就是自家的外孫少爺。明兒到了這裡,咱們老太太喜歡的還了得嗎?我這裡且叫人引你老人家進去,回來咱們再敘。」
  於是程忠進來,先到園門,另換媽子引路,迤邐行來,程忠只是點頭稱贊。走到瀟湘館,正值黛玉在房中私事。媽子先來說了,引程忠進來。只見房中走出個滿頭珠翠、華衣繡裙、面龐娩美的一位佳人來,程忠老目昏花,忙搶向前,爬在地下磕頭,口裡說道:「小的程忠,請姑娘的安。」慌得這美人連忙跪下還禮。程忠又說:「小的多年未見姑娘了。」一面拉絹子擦淚。旁邊有個伶俐丫頭忙說道:「你老人家請起來。這是從小兒服侍二奶奶的紫鵑姑娘,於今二爺收在房裡作姨娘了,因為你老人家才出來見的。」程忠道:「我眼[睛]很差了。原來這位是姨娘,我也該磕頭請安。」紫鵑道:「真真不敢當。奶奶在房裡有事,還有一會兒,叫我請你老人家且到外間坐下,奶奶就出來。」程忠連說:「不敢。」
  停了一會,黛玉出房,見著程忠,淚似拋珠,叫了一聲「程阿伯」,就跪下問老爺、太太的墳塋安好。程忠亦忙跪下,磕頭如搗蒜一般,說道:「老爺、太大的墳塋好好的,安安穩穩。」又接連磕頭道:「請姑娘的安。」兩人起來,黛玉命坐,程忠再三不肯。黛玉道:「你是跟老太爺的人,又這麼大年紀,只要名分上不錯就罷,何必拘執?」程忠道:「小的雖有年紀,到底是奴才,如何敢坐?」黛玉道:「你若這麼老古板,我就要惱了。」程忠只得欠半身坐下。
  黛玉問道:「這些年來,每年接你個請安帖兒,別的話都沒有,我只想墳塋安好就罷了。你今兒忽然來京,必有什麼大事,你且慢慢的說。」程忠滿面堆笑,向黛玉道:「小的先將大略一一告訴出來,姑娘且慢些問,待小的說完,姑娘再問。」黛玉道:「你且說罷!」程忠即將林公病危之時吩咐的那些話,以前如何買了舒氏姨奶奶,寄居庵中,生了少爺,如何人品,如何回蘇,居住鄉莊,如何治家訓子,少爺如何入學,又中解元,此時進京,特認姑娘,備細告訴出來。
  黛玉聽說,先是淚眼盈盈,聽到生了一弟,已展顰眉,又聽到瓊玉已中解元,喜溢心胸,笑容可掬,便道:「這麼說,咱們老爺已得後嗣,我竟有個親兄弟了,只可惜老爺、太太都不得見了。」反哭起來,又說:「這些話,我都知道了。你只快些同少爺先來見我。」程忠起身,趕忙出去,又復翻身向黛玉道:「少爺帶了老爺遺書並漢玉符為證驗,可將老爺給姑娘那塊取出來核對。」黛玉點頭。
  程忠出去,黛玉對紫鵑道:「我萬萬想不到此。我一生的憂怨,今兒都捐了。回來舅大爺到了,必要他住在家裡才好。二爺的外書房太遠,來往不便。」紫鵑道:「不如請舅大爺住到榆蔭堂,到這裡近,又好唸書;」黛玉道:「住在園中固好,就是姑娘們園中往來恐怕不便。」五兒道:「不妨,橫豎舅大爺係自家外孫,姑娘們通是相見的。姨太太家蟠大爺倒住得梨香院,舅大爺很該住榆蔭堂。只怕老太太喜歡極了,還要舅大爺住到他那裡呢!」黛玉道:「老爺、二爺今兒往那家拜生去了?」紫鵑道:「忠順王府,要到晚上散了席才回來。聽說有戲,大老爺、珍大爺、璉二爺都去了。且叫人到下處發行李,等老爺、二爺回來再定規。」黛玉點點頭。
  過了好一會,只見兩個粗使丫頭咕咚咕咚跑來報說:「舅大爺才進來,快到了。」黛玉聽說,忙迎出來。瓊玉一到府門,留心細看,果然氣概不同。一路曲折進來,經過許多處所,將至瀟湘館,不及細看,,心中虛空摹擬。因聽程忠說:姊姊人才出眾,世間有一無雙。不知是個什麼人物,恨不得有縮地之法,一步走到才好。黛玉心中想道:「於今雖有兄弟,事未核實,恐有訛錯。若誤認了,豈非笑柄?且待到來,先將遺書並漢玉符勘驗明確,再認不遲。」心中定見如此。不料瓊玉急欲見姊,遠望一簇人迎來,數內一人華麗奪目,美好如仙,必是黛玉姊姊了,心中驚喜敬慕,趨蹌而來。黛玉原欲看了遺書、玉符再認,那知瓊玉走近面前,形容舉止儼似父親如海,心中一酸,淚流不止,未及看書合符,就拉著瓊玉衣襟大哭起來。瓊玉天性孝友,亦痛哭不已。眾人勸了多時,方才止淚。
  兩玉進了堂屋,只見瓊玉從懷中取出遺書、玉符,遞與黛玉道:「姊姊先請驗看,再請拜見。」黛玉先將玉符一合,絲毫不差。又將書細細看過,書中寫道:
  書示黛玉女兒悉知:自爾到京,時常記掛。指望爾長大,我目中一見佳婿,也就罷了;詎我年來多病,現在垂危,畢此一生,不得再見爾面。淚隨筆下,慘不堪言。但爾早晚必須自如調護,勿可靠人為囑。
  我於某年曾娶外室舒氏字媚蘭者,次年即生爾弟,取名瓊玉。因愛爾如子,是以名字均行以玉。此兒自幼岐嶷,穎悟過人,品貌復佳,將來必成大器,我亦甚愛之。今囑爾姨娘舒同瓊兒另居別業,撫子成名,即持此書來京,與爾相認,並付瓊兒漢玉符之左半,與爾的玉符為核合之據。
  以前此事未與爾知者,因爾身孱弱,恐牽爾慮故也。遺此以示,言自此盡。
  年月日父手書
  此書果是父親手澤,又重新大哭一場,姊弟兩人方同拜了歸坐。黛玉比即站起來,向瓊玉問姨娘安好。瓊玉亦即站起回道:「姨娘平安,叫兄弟問姊姊好。爹娘墳墓安堵,大可放心。」黛玉復將瓊玉細細打略一番,喜歡的了不得;瓊玉亦將黛玉再又端詳,更加仰慕。兩人初見,各有無限言語,一時難盡。飲食後,黛玉道:「咱們有話再說。『我合你先去見了老太太合舅母、姊妹、嫂子們,回來再說。」瓊玉連連答應,於是二人來至上房。
  賈母這裡,早有媽子、丫頭報了幾趟的信,正在[盼]望,忽聽人說:「林舅大爺同玉二奶奶來了。」賈母迎了出去,許多人圍隨著二玉進來。賈母忙拉著瓊玉道:「我的兒,我聽見你來了,心裡知怎麼樣的喜歡。我孫子、重孫子都有了,外孫先就是你姊姊一個,今又有了你這個外孫,一輩子的心願已足了。又聽見說你很聰明,會讀書,中了解元,比你寶哥哥還強。你這模樣兒合你姊差不多,真正難得。也不枉了咱們姑老爺、姑太太一生好,才得你們姊弟這麼兩個人。」一面指示瓊玉,叫他一一拜平,自邢、王夫人,以及巧姐。施禮畢,瓊玉又向賈母,邢、王天,以下各人,代舒夫人請安問好,各入亦回問了好,並請安。大家見瓊玉丰儀俊美,人人稱奇道罕,想著他姊弟兩人,儼是一對金童玉女,寶玉不甚出奇。
  此日瓊玉到榮府來,比以前黛玉來大不相同。黛玉親連骨肉,又因母亡,不得已接來撫養。所以賈母一見,抱著大哭。今瓊玉來,喜從天降。黛玉已回生成配,劈空又來了個體面外孫,猶如錦上添花,賈母只有歡喜的分兒,樂不知疲,只管站住說話。邢、王夫人尚未開口,鳳姐的脾氣,總要抓尖,先向賈母說道:「客來了半天,只管站著說話,又不讓坐,老祖宗競不覺著乏嗎?」
  一語提醒了賈母,忙笑道:「可是的,我這會兒樂極了,忘了乏了。」於是讓瓊玉上炕坐,瓊玉再三推遜。賈母道:「今日初來,你坐客位。我也上來坐,還叫你姊姊陪你。」黛玉道:「這個我可不敢。我的坐次,只比巧姐上一位。如何一下[子]進上天去呢?」說的大家都笑起來。鳳姐道:「今兒權坐一次,你只當代寶兄弟陪客。」黛玉道:「寶姊姊就不該代陪嗎?」鳳姐道:「你是親兄弟,可以並坐。寶妹妹又各別了。」黛玉道:「姨媽我已拜過的,明兒也叫兄弟拜做媽媽。寶姊姊合我一樣,都是他的姊姊,可就不生分了。」賈母、王夫人齊說:「這麼著更好。」
  兩玉都告了坐,茶畢,就在炕上吃過點心。賈母問問南邊近年的家務,知其產業極豐,更增喜悅。邢夫人喜悅之處,別又不同。王夫人喜的是,寶玉有了這個大富舅子,將來有靠。
  惟鳳姐心裡忐忐忑忑,因想現在幾門親戚,惟王家富貴聲勢為最。今見林家富至千萬,瓊玉如此人才,少年登科,必易高發,勝於王家。心中甚是嫉忌。正在出神,未曾聽見賈母問話。賈母叫了一聲,末見答應,便笑道:「你們瞧瞧鳳丫頭,有心事似的,我叫他沒有聽見。你林兄弟的行李去發了沒有?」鳳姐連忙回道:「已發來了。我一心想著,林妹妹、林兄弟、寶兄弟,他們三,正是老祖宗一脈發的,任憑什麼人家,再也找不出這樣的人。」賈母道:「你這話很是的,可惜差了點子。」黛玉道:「二嫂子這話倒可以說得去。早上程忠來說,我這姨娘,同我媽媽是一模一樣的,人家同胞的還不得這麼酷像。爹爹因為這個原故,所以才娶這位姨娘。」賈母道:「有這樣奇事?於今這麼著:外孫現在這裡,你們明兒就寫書子,著人去將你姨娘快快接來,我就認做女兒。」瓊玉忙站起來道:「老太太言重,這如何敢當?」賈母道:「你娘既有這個福命,做了你的母親,難道做不得我的女兒嗎?」
  鴛鴦來說要擺飯了。賈母叫黛玉陪瓊玉飯畢,叫人將行李搬進來,「在我對面房歇罷。」黛玉道:「他年紀大了,姊妹們時刻往來不便。再者會試將近,揀個避靜地方住下,好用用工。我的意思,叫他住到榆蔭堂,到我那裡又近,他們一同唸書作文,有個伴兒。等回了舅舅定奪。」賈母道:「不必等你舅舅回來,這麼著很好。他們只怕晚上才來呢!環兒是病了,怎麼不叫蘭哥兒來陪陪?」
  正說著,只見蘭哥進來,見瓊玉請安,又向賈母等請安。賈母問道:「你是那裡來?」蘭哥道:「早晨回拜章年伯,那裡留住吃飯才得回來,媽媽叫我趕著來陪表叔。」賈母道:「客來了半天,正沒人陪;你合表叔到園裡逛逛。」於是二人到園中逛了幾處,又到瀟湘館坐了一會,重複到賈母處,吃了晚飯,守候賈政回來。
  先前,瓊玉到時,王夫人已命人到忠順王府告訴賈政等知道。赦、政二公並珍、璉俱各驚異,獨有寶玉心急如焚,恨不得即回家來,偏生耽阻一天,直待晚上席散才得回來。賈政、賈璉、寶玉忙到賈母處,見過瓊玉。賈政見此外甥,喜愛之至。試試瓊玉言談,竟是真才實學,應對如流,迥非甄寶玉可比。賈璉亦深納罕。惟有寶玉獨自出神,心中想道:「姑爹、姑媽生了林妹妹這個人,已奪盡人間毓秀之氣,怎麼還能夠生出這個表弟來?但非姑媽所生,係姨娘生的,與林妹妹同天異地。既非同胞,他二人的形容又像一母所生,這個理竟參解不透。林妹妹常歎孑然一身,今日有了這個兄弟,自然心滿意足,不知他怎樣樂呢!」心中急於要去看黛玉,又不好獨自走開。忽聽賈政問:「在那裡歇?」賈母道:「我已吩咐人打掃榆蔭堂,那裡又靜,他們又好作伴讀書。」賈政道:「妥當極了。」
  瓊玉道:「外孫還未曾見大舅舅,再二舅舅那邊,合珍大哥、璉二哥兩處,都要到的。」賈母道:「你大舅舅、珍哥哥住的遠,明兒再去。他兩個這會兒見了,也到明日再去。」瓊玉道:「明兒不恭,今兒必要見見大舅舅。」賈母道:「我的兒,長途辛苦,怕你乏了。」瓊玉道:「外孫今晚早些歇就是了。」賈母道:「既這樣;你回來就進園歇去,不必來了。」
  瓊玉一面答應,同賈璉、寶玉來到賈赦這邊。賈赦剛欲進房,聽見外甥到了,慌忙出來。瓊玉搶步向前,磕頭叩見,請安畢,端端正正垂手侍立。賈赦端詳了一會,喜氣盈懷,連忙命坐。一面同賈璉、寶玉說:「你們可知道?外甥像你姑爹,理固當然;怎麼又像你姑媽,又像你妹妹?天下竟有這般奇處!古來龍生九種,是各別的奇處,這個相同的奇處更甚了。」瓊玉道:「外甥係在外室生長,未曾見過媽媽。據說我姨娘同媽媽一模無二樣。」賈赦道:「原為如此,這是相像的奇了。你一路風霜辛苦,早些回去歇罷!」
  瓊玉同寶玉來至榆蔭堂,二人親熱,勝似同胞。瓊玉睡後,寶玉忙回瀟湘館來,心中無限的話要合黛玉說。直至進房,只見銀蒜低垂,繡幃深護。側耳一聽,微聞鼻息之聲,黛玉已香夢沉酣。兩個小丫頭在門前打盹。紫鵑連忙出來,寶玉問道:「奶奶今兒為什麼不等我來,先就睡了?」紫鵑笑道:「今兒舅大爺帶來許多家鄉物兒,奶奶喜歡的了不得,揀了幾樣精美小菜、果品,燙了惠泉酒。原想等二爺回來一同喝的,奶奶從來沒有今兒這麼高興,因為鍾已打過一下,所以先喝了幾杯酒,不知怎麼就醉的要睡了。」寶玉問「婉妹呢?」紫鵑道:「奶奶叫他嘗惠泉酒,只喝了兩杯,先醉倒了。我請奶奶起來。」
  寶玉道:「別驚動他,你去把小蠟台拿來。」紫鵑拿了手照,點著洋燭,寶玉輕輕揭起帳幔,將手照湊近一看,叫了聲:「噯喲!」紫鵑吃驚道:「怎麼樣?」寶玉指著黛玉,悄悄對紫鵑道:「你瞧瞧這個醉態酣眠的睡美人,我捨不得驚醒他,坐在床沿上對著就夠了,不必睡了。」紫鵑道:「我也捨不得走開,只管對著才好。這是第一遭的醉樣,從沒見過。自古至今,美人也多要像姑娘這般疼人子的好看,只怕再沒有了。從前史大姑娘醉眠芍藥茵,人都說好看的了不得,那裡及得這麼一點兒。」寶玉道:「我原是這麼想。你搬張機子來擱蠟台,咱們再對著他。」
  二人正在商量,忽望見黛玉星眸微露,嬌態難勝,低低問道:「這是做什麼?」紫鵑道:「二爺回來了好一會,因為奶奶睡了,不肯驚醒。」黛玉向著寶玉道:「你怎麼這早晚才回來?我醉狠了。」寶玉道:「中時聽見表弟到了,我就想回來。偏偏那裡鬧戲鬧酒,好容易才回來,又陪表弟往大老爺那邊走了一趟。」黛玉點點頭。寶玉又道:「直待表弟睡了我才來。鍾打過兩下,我也要睡了。」說話間,黛玉又已熟睡。
  紫鵑伏侍寶玉寬衣,到耳邊輕輕說了幾句。寶玉笑道:「你放心,我有方寸。」紫鵑亦笑而去。寶玉試著醉雨憨雲,別饒風味;黛玉似覺非覺的,綢繆一番而怠。寶玉愛恤極甚,忙披衣坐起,吃了茶,將床欄上掛的個小錦囊解開,掏出個銀盒,取出一枚參膏餅子,銜在口內,送至黛玉唇邊,黛玉迷迷糊糊嚥了下去。寶玉貼著黛玉睡,只覺那香氣格外濃甜,亦昏沉而寐。
  二人醒來,天已大亮。黛玉道:「昨夜我怎麼醉的不可解了?惠泉酒我從小兒也吃得幾杯,昨夜只喝了四五杯,如何人事都不懂了?只覺著誰拿參膏餅子給我吃的。」寶玉笑道:「我的手要沾著你的嘴,任賭什麼咒。」黛玉道:「那餅子能跑到我嘴裡來嗎?」寶玉道:「我並沒有動手。」黛玉道:「這話難信。你到底是怎樣給我吃的?」寶玉道:「《西廂》曲文你可都記得?」黛玉道:「問東答西。你到底把這話告訴我呀!」寶玉道:「說了《西廂》就知道了。」黛玉道:「《西廂》我都記得。」寶玉道:「只怕忘了一句。」黛玉道:「半句不忘。」寶玉道:「『檀口批香腮』這句你就恍惚了。」黛玉會意,笑道::哦!你原來是這麼玩我的,好新鮮文章!」寶玉道:「不止這一次了。我從前說做和尚這句話,你伸指頭兒記了遭數,於今這個遭數我也記著了。」說畢,伸了一手,又伸個指頭道:「有此數了。」黛玉道:「前幾次是明取明裁,這次是穿壁逾牆的勾當。」寶玉道:「我且問你:穿逾是攫取人家的東西,我這是送了東西到人家戶底,又送東西到人家窗中,偷兒有此理乎?」黛玉扳著寶玉,在腮上擰了一下,笑問道:「好個風流貝戎!你作弄了人,還說這話兒開心。不擰你擰誰?」寶玉再三央告才罷。
  兩人調笑畢,起來梳洗。瓊玉已來問安,黛玉問:「吃東西沒有?」瓊玉道:「我才起來,還沒有吃。」黛玉道:「咱們吃了東西,先到老太太處。早飯後你再往各處去。怡紅院寶姊姊那裡,你今兒特去虔誠拜見。只叫『大姊姊』,將你帶來的物件,另配一副精美貴重的送去,作拜見禮。拜過大姊姊,再往新房裡見見襲人姊姊,他是你哥哥第一位姨娘。其次紫鵑、鶯兒、婉香。鶯兒在怡紅院住,見大姊就一塊兒見了他。」一面叫小丫頭請二位姨娘出來,替大爺磕頭。瓊玉道:「都是姊姊們,何敢受禮?」只見紫鵑、婉香齊來叫聲「舅大爺」,便跪下磕頭。瓊玉連說「不敢」,亦跪下回拜。寶玉忙將瓊玉拉起。
  丫頭捧上三碗蓮粉燕窩羹來,三人吃畢。黛玉道:「昨兒帶來的東西我都看過,那惠泉酒另外收了,我嘗了幾杯,醉的不省人事。」瓊玉問道:「妹姊向來吃這酒能飲多少?」黛玉道:「只能二四杯,昨兒喝了四五杯。」瓊玉道:「怪不得大醉。這是幾十年的陳酒,十壇並一壇,一杯抵十杯。是個相好送了十壇,都帶來敬姊姊的,吃時[一]兩杯就夠了。還有許多東西水路裝來,大約陸續運到。」黛玉問:「有多少?打點地方好收。」瓊玉道:「約有七八百擔。」寶玉道:「怎的有這許多?兄弟倒像個販賣南貨的客人了。」黛玉笑問:「是些什麼東西?就有許多?」瓊玉道:「不過是穿戴食用之物,還有許多異種花卉盆景。」黛玉道:「倒是盆景最好,安放到各處擺設起來,很雅致。」寶玉道:「咱們住的這幾處多擺些。」黛玉道:「在精不在多。」瓊玉道:「有幾種最精妙稀奇、世間難覓的,擺到姊姊這裡恰好,這綠筠靜院十分相稱。」寶玉忙問是何名色。正在高興,只聽傳說:「老爺叫二爺即刻就去。」寶玉慌忙走了。黛玉叫瓊玉:「你也趕去請安,恐怕舅舅出門。今兒各處你都走遍就完了事。」瓊玉應著也走了。
  黛玉一心思家念切,憂悶多年。近來運轉心寬,又有了瓊玉這個親弟,如此人才,如此富貴。從前寶釵送薛蟠南邊帶來土儀,見著何等傷心;今日瓊玉帶來之物,不但貴重多至百倍,即比寶釵加十倍送人還使不了。樂極忽然生疑,向紫鵑道:「我這兩天喜歡極了,事事如心,只怕是在這裡做夢呀!」紫鵑道:「清清白白醒著,如何是做夢?奶奶平日最是神清氣爽的,這麼倒像是說夢話了。」黛玉笑道:「我總疑心是夢。」紫鵑亦笑道:「就是這樣好夢,世上若無根基的人,輕易還做不著。倒是舅大爺送的東西,早打點地方好收。」黛玉道:「先照賬點清件數,該收何處的注明賬上。細料常用的,這裡同怡紅院收些;貴重的,收到新房樓上;常用的,照會外賬房收些。必需另立幾本簿子,專記收支要緊。」
  再說瓊玉到過賈珍等各處,賈母以下亦多請過安,再到怡紅院另拜寶釵。寶釵恭敬接待。一面讓坐,一面承謝饋送之物過於貴重華美,受之有愧。又說道:「昨兒承賢弟、妹妹不棄,必欲下顧拜盟,我只好妄誕自居,兄弟切勿我笑。」瓊玉道:「久聞大姊姊賢名,一切還求指示。」寶釵道:「你姊姊學識淵深,詩賦制藝,一切雜作無不精妙。你們時常琢磨,迥勝名師益友。大概讀書的人,用功為主。學問之道,如山似海,所謂仰之彌高,鑽之彌堅,寬廣無涯,淵深不盡。多一分工夫,長一分進益。念茲在茲,毋少間斷,總不外乎正心誠意四字。」瓊玉起拜於地,道:「大姊足為我師。《大學》之道,今備得之矣:閒中再來領教。」一面見了鶯兒,又到新房見了襲人,才回榆蔭堂歇息。
  襲人心中細想:「寶玉是天下第一個美公子,今見此人,可以匹敵。幸喜此時寶玉比前更好了些,若是從前的寶玉,竟不及他。林家既生了林姑娘,又生這位大爺;寶姑娘亦是南邊生的,蝌二爺還像他的兄弟,怎麼蟠大爺又是那個樣子?天地造化之理,竟很奇怪。」
  不言襲人思索,再說瓊玉同寶玉晝夜用功,因春闈試期已近,時刻研究八股並試策的學問,賈蘭亦同砥礪。看看場期已到,三人試畢來,各出文稿請教,幾位老太史看過,互說大有指望,這喜酒擾定了。及至榜發,瓊玉聯捷了會元,寶玉第三名進士,賈蘭二十五名進士,接連報到,把個門公忙的大汗淋漓,賈府上下內外的人,歡騰之聲如同鼎沸。要知若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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