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願遂三生珠輝洛浦 緣成隔世玉粹藍田
話說真人送了林黛玉的魂回來,如何還陽,暫且少停,先要表他那夜隕命之時,正是薛寶釵於歸之際。一家的人都在新房熱鬧,無人去報黛玉死信,且怕鳳姐申飭。及至寶釵坐房、合巹、撒帳等事已畢,次日才回鳳姐。鳳姐來至瀟湘館一看,不免灑了幾點淚,說了些掩人耳目的話,回來才把黛玉已經咽氣回了賈母合王夫人。
賈母聽說,大叫一聲,暈倒在坑,醒回只得哭道:「我的兒,是我弄壞了你了。」人人解勸,痛哭不止,忙吩咐人:「快請好大夫來瞧!」眾人說:「林姑娘已斷了氣,要回過來,萬不能夠。」賈母道:「胡鬧的話!才病了兩天,就死透了嗎?」一疊連聲叫人快請大夫,又嗔鳳姐:「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鳳姐道:「那時正是寶妹妹花轎進門,怎好回這話呢?」賈母一面哭著,叫人請大夫,要親到瀟湘館去,慌得眾人再三苦勸,才歪在炕上。因連日勞神,又淌多了淚,已昏沉睡著了。
王夫人趁空回房歇息,只見賈政垂頭喪氣,淌眼抹淚。見王夫人進來,便道:「實在可恨!」王夫人問:「恨什麼?」賈政道:「你還問嗎?可憐一個好甥女兒,生生的坑死他。將來到九泉之下,如何對得住姑太太!老太太原是最疼愛林丫頭,我看他各樣都好,只等寶玉大了,配與寶玉。你想想:放著這樣人才不取,再往何處找呢?他的模樣、心機、女工、書字,都比人強,為什麼不配給寶玉做媳婦?我還怕寶玉趕他不上。於今反不中你們的意,倒把你們的親戚寶丫頭娶過來。難道寶丫頭比林丫頭還強些?」王夫人道:「這是合老太太商議辦的,並非我一人作主。因為老太太取定寶丫頭厚實穩重,嫌林姑娘身子單弱、慣使使小性兒的原故。」賈政道:「這麼說,林丫頭使性兒,壞過什麼事情沒有?」王夫人道:「這卻沒有。」賈政道:「若以身子堅實取人,珠兒媳婦、璉兒媳婦都非堅實的。咱們家擇媳婦,總以德、言、容、工為上。我瞧林丫頭,斷乎不在寶丫頭之下。兒女婚姻大事,你該先合我計算。於今你們商議定了,再叫老太太當面吩咐下來,我如何敢駁回呢?」王夫人被賈政說得啞口無言,只得回道:「事已如此,挽回不來。老爺要憐念林姑娘,發送上從重,體面些就是了。」賈政道:「這倒難為你想。過了五關再送文憑,林丫頭也不知道領這空頭情了;我告訴你,寶丫頭亦非有壽的。那年做燈謎,說是『恩愛夫妻不到冬』,我很不舒服。眼前只苦了林丫頭。寶丫頭雖娶』了過來,寶玉不願意,還怕有別的原故。只好聽你們鬧去,我要打點動身的事了。」一面又淌淚。王夫人心裡七上八下怄了一陣,暗暗抱怨鳳姐,卻又不好說明。
再表眾人紛紛議論:老太太真個急糊塗了,死透的人如何還治得活?正在內外嘈雜,恰好門前的人看見來了一個跛足道人,、說道:「我要在府上化一個大大的善緣,佈施佈施,保佑你家姐兒們無病無災,逢凶化吉。」門上人說:「我家現在死了一位小姐,老太太最疼愛他,人人捨不得,偏是你還來說這個話。」道人說:「我是來救小姐的。」門上人道:「已經死過一夜,今兒又過了一天,還救得活嗎?」道人說;「漫說天半工夫,就是死過十天半月都能救得。」眾人見他大言不慚,殆不理他。只見道人冷笑了一聲道:「我說的話你們不信?且問你們:昨夜你家小姐斷氣的那個時辰,可是廳上新娘子進門的時候?」眾人見他說得對針,有幾分信了,尚在狐疑,道士又說:「你們且進去告訴:將小姐心前摸一摸,只怕-有些微溫,鼻子裡亦有微息了。若是這樣,我有靈丹可救。若不然,我就去了。」當時林之孝正出來有事,聞知道人之言,甚屬奇異,連忙回了賈璉。賈璉隨即出來,邀道人進去。一面說道:「請師父少坐,就來奉陪。」賈璉進內,將道人的話一一回了賈母、王夫人,又道:「寧可信其有,不必料其無。何不著人即往園中去摸一摸瞧?」說罷,即出來,留住道人。賈母喜道:「阿彌陀佛!這是林丫頭命有救星,遇著這位神仙來了。」即叫鴛鴦去看。
鴛鴦聞黛玉死信,正在悲傷,想到園中去看,無如事冗不能分身。今得賈母之命,趕至瀟湘館,未及到門,先已哭泣。紫鵑陪著哭,又忙問道:「姊姊來做什麼?」鴛鴦遂將賈母聽說黛玉已死,尚不肯信,鬧著叫人去請大夫,恰好門前來了一位道人,他說能醫等語,細細告訴了紫鵑。紫鵑忙將手探入黛玉心前,仔細摸了一會,笑向鴛鴦道:「好了,好了!姊姊你再摸摸,竟有點子微熱了。」鴛鴦復又摸了一摸,亦喜道:「果然有些熱了。」兩人又將黛玉鼻孔眼探探,亦覺有些呼吸的氣息。紫鵑忙道:「托姊姊快去回老太太,姑娘可以回過來了,快請道人來救罷。」
鴛鴦去了,紫鵑忙將留玉裝裹的衣裳換去。解開懷時,不看則已,一經看見,驚喜非常。卻是為何?原來黛玉從胎裡帶來一件至寶,除幼時父母奶媽之外,再無人見過,後來惟紫鵑侍浴才見過的。乃是心前一顆紅珠,如梧於大。此並非痣,是顆智珠。佛門法相,舍利於現於頂上,智珠懷在胸前。黛玉這顆智珠,在心前半含半吐,乃生成一種慧相。寶玉的玉銜於口內而生,黛玉的珠嵌於心前而生。一剛一柔,一動一靜,昭然合乎《易》理。此乃二人天假其奇,地毓其秀,乾坤鍾靈之氣,父母秉授之資,具此美質,所以生生死死,終結成了珠玉深緣,迥非尋常金玉可比。況乎金鎖係人力所制,更非天地造化功用之比也。今紫鵑看見珠色改變,所以大喜。以前黛玉常病之時,珠色淡紅。此刻突見珠色如大紅寶石一般,光華射目,定是佳兆,心中更喜。
再說鴛鴦忙忙趕到上房,回賈母道:「林姑娘的心前我才摸來,果真有些熱了,鼻子裡也有氣了。這位道人竟是個活神仙。」賈母聽說,喜的連忙嚷道:「快請神仙老爺進園瞧去。」當即有人出來說了。賈璉笑道:「怎麼師父能如此先知?真正大造化了。」於是邀請道人進園看視,暫且按下。
卻說城限廟鬼役時常弄鬼想發財,邀了個老鬼,踅在榮府門前探望。正在鬼張鬼致窺看,忽見真人引黛玉魂靈前來。那小鬼迎至跟前,想搗鬼話,被真人劈面一指,跌在地上亂爬。老鬼忙將小鬼拖到一邊,說道:「我看你怎麼了?」小鬼道:「罷了,罷了!弄不成鬼了。剛才被他一指,眼睛裡金星亂迸,鬼火都戳出來了。你到底是個多年鬼靈精,可有什麼好鬼法?教給我些,好去弄鬼。」老鬼道:「鬼法一言難盡,全靠要奸鬼,又要知鬼、貼鬼,會說鬼話,做鬼臉,施鬼計,都要齊全,才能夠弄鬼。若弄的不好,被人識破機關,罵了,打了,攆了,糟蹋了,算是個無用冒失鬼,一輩子弄不成鬼了。」小鬼道:「咱們到這裡來,原想弄錢使用。」老鬼道:「咱們來商議。」恰好遇見土地,問知黛玉回陽一事。老鬼道:「我有個主意:你就去回老爺,討差到蘇州林老爺那裡,報個喜信。只說咱們這幾天常在榮府門前探信,看見真人引著小姐魂靈進榮府回生,特來稟告的。林老爺知道了,還怕沒重賞嗎?」小鬼說:「實在你的見識比我強。」隨即回明原委,討了公文,往蘇州林府報信。小鬼意昂昂,向老鬼道:「幸虧聽了你的話,依了你的計。此去若得了賞,回來咱們大伙兒打酒喝。」老鬼說:「你可知道?於今世事,全仗鬼道才行得去。」
不言鬼役搗鬼。再說真人一至榮府;先將黛玉魂靈送到瀟湘館中,對著屍身,把袍袖一拂,魂已歸竅。然後再到門前,故意找人說話,被賈璉延人。此時,又邀至瀟湘館來看過。真人向腰間解下葫蘆,取出一九仙丹,如掛元大,又取七顆小的。其大的係用絳珠草的根配藥製成,先固其本質;再用莖葉製成小的,後益其菁華。此乃仙家傳授,所以此後,黛玉彩華精粹,比凡人不同,真人將丸藥遞與賈漣道:「先將這丸大的用無根水化開,灌入口中,不過一時,即可張目說話。小的每早亦用無根水吞服一丸,七日後,不但體氣復元,精神加倍,而且益智消災,延齡豔貌。但是七日之內,除貼身伏侍的人以[外],一切親人都不可見,恐怕混擾其神,閉門靜養要緊。」真人囑咐畢,取出個錦建交與紫鵑,替黛玉掛在衣襟之內,再同賈誰出來閒話。
這裡如法調治吃藥後,紫鵑坐在旁邊靜候。果然數刻工夫,只見黛玉星眸微展,慢啟朱唇,似有欲言之狀,鼻子裡哼了一聲,停了一會,叫聲「噯唷!」喜得紫鵑念佛不迭,忙叫道:「姑娘!姑娘醒來了!這會兒覺著心裡怎麼樣?」又停了一會,黛玉展眸一看,見紫鵑貼在身旁,便叫:「紫鵑妹妹!我這不是做夢嗎?」紫鵑道:「清清白白醒回來了,如何是做夢呢?」黛玉定神一想,身已還魂,遂將死去的景況細細追溯,一一默記,心中豁然頓悟,乃對紫鵑道:「妹妹,我是已死,今得回陽,三生有幸。有許多話,慢慢告訴你。」紫鵑道:「姑娘別勞了神。僥倖已回過來,真真天大的喜事。且躺著,靜靜的養息養息就好了。」一面取杯溫水。服侍黛玉漱口,又喝了半杯開水。一面叫個媽於趕往上房報信,又在媽子耳邊說了幾句話。
那媽子趕來,回賈母道:「林姑娘叫聲『噯唷』,開著眼說話了。」只見賈母連連念佛,一面說:「好了,好了!我說林丫頭再死不了的,如何呢?」媽子又道:「紫鵑姑娘叫回老太太、太太合璉二奶奶:林姑娘已回過來,他一人合小丫頭照應不來,雪雁姑娘若沒有什麼事,還求老太太們思典,放他回去,待林姑娘好了,又叫他上來。」其時鳳姐在旁,不待賈母開口,便道:「這話老太太有什麼不依呢?橫豎雪雁在這裡白閒著。」即刻叫那媽子幫著雪雁攜了東西,回瀟湘館去。一面湊趣說道:「到底是老祖宗的福氣大,見識高。人人都說林妹妹那個樣兒,萬不能再活的了。怎麼老祖宗神通廣大,鬧著請大夫,竟把個有道行的真仙請出來了,可是再想不到的事。王道土請呂祖拿妖,很有請仙的神通,咱們老祖宗比王道士還強呢!」說得人人大笑。賈母笑道:「鳳丫頭,你少高興些。你林妹妹回過來了,提防他來取你的荊州!」鳳姐道:「且別說玩話,快些告訴外面去。」賈母道:「可是的。我倒喜歡的糊塗了,快去告訴璉兒,再求求神仙,把你林妹妹治好了要緊。」
賈璉聞知裡面傳說的話,連忙叩謝真人,心中盤算:這個謝儀要格外從厚才好。正在躊躇,真人道:「大檀越不用操心且待七日後,看我這藥果有效驗,再來領謝。只是還有一說:府上人眾,禍福無常,眼前又有災校。」賈璉忙問:「人口又有妨礙麼?」真人道:「貴公子大不利。」賈漣問:「係何人?敢求指示!」真人道:「你家失玉之人,記不得了嗎?」賈璉這一驚不小,忙問:「舍弟寶玉莫非有故?」真人道:「就在頃刻。」賈璉哀告道:「還求師父拯救。」真人.道:「你只記著:事雖危險,不必驚慌,三日內定有救星。」賈璉發急道:「師父就是救星,何不大發慈悲?還叫弟子捨近求遠嗎?」真人不答,一面起身。賈璉趕忙來拉,真人將身一搖,即不見了。嚇得賈璉目瞪口呆,正在狐疑,只聽裡面一片吵嚷之聲,人人哭道:「不好了!不好了!了不的了!寶二爺死過去了。」
賈璉意亂心驚,淚流滿面,直奔新房而來。只見賈母躺在炕上,閉目喘氣。眾人圍著,捶的捶,摩的摩,亂叫。王夫人哭昏發暈,靠在椅上,亦係眾人圍著叫喚。寶釵如淚人一般。襲人栽倒地下發厥。鳳姐又哭又痛,又急又怄,又怕又悔,竟弄得無地自容,又要張羅賈母、王夫人。其他秋紋、麝月、平兒、鴛鴦、玉釧等,愛慕寶玉,都如眾星拱月,今寶玉一亡,哭得人人如喪考妣,失魄亡魂。此一場大哭,上下眾人哀聲震地。
賈璉心中暗付:「可怪!這道人雖有先知之明,既救了一個,此刻又見死不救,莫非寶兄弟命該絕了?」想罷亦痛哭起來。外面賈政聞知,焙茗[跟]進新房。一見寶玉屍臥,哭得頓足捶胸,喉乾氣阻。一面到賈母身邊伺候,又看看王夫人,賈政此時不知所之。焙茗望著寶玉,碰了幾個頭,爬到外間地上亂滾,哭叫道:「二爺沒了,我也不要命了。」惹得眾人更哭得狠。舉家沸騰,無人能勸。
正在難解難分,猶幸賈璉一想,止住哭,向賈政道:「老爺且別哭。」賈政道:「你說什麼?」因為一片哭聲攪嚷,說話聽不清切。賈璉跺足道:「你們哭的輕些,我這裡回老爺的話都聽不見了。」眾人才哭得輕些,『賈璉再說:「姪兒想起剛才道人的話來。他已知寶兄弟有此厄難,再三叮囑,不必驚慌,三日內定有救星。」賈政道:「你林妹妹虧他救治回來,我喜歡的了不得。不料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此刻寶玉又是這麼著,道人的話可拿得定呀?」賈鏈道:「他還說七日後再來。」賈政搖頭道:「七日後他竟不來,又怎樣呢?」賈璉道:「此人有些神通。他說有救星,自有效驗,且瞧著罷。」賈政又問道:「寶玉早間還不至怎樣,如何這會兒就變了?」麝月忙回道:「寶二爺先前已發過一回厥,誰知這會兒變成這個樣了。」賈政哭歎不止,賈璉再三解勸,才出去歇息。
再說園中諸姊妹得信,探春、惜春、李紈並眾姊妹等,大伙兒轟到新房。見了寶玉這個樣,探春、惜春撫住床欄,哭得哀哀欲絕,李紈並眾妹妹亦陪著大哭,先在這裡的眾人又重新哭起,竟做了個眼淚大會,可以替寶玉滌慮洗心。此時鳳姐怕賈母、王夫人哭傷,忙叫人端了參湯來。賈母、王夫人、寶釵、探春等各喝了些,稍住哭聲。只見秋紋回道:「襲人喊叫不醒,怎麼好?」鳳姐道:「癡丫頭!把他扶到炕上躺著,再瞧罷。」大家哭鬧了一陣,惟有守著寶玉,並無他法。
卻說事是並行。寶玉完姻之時,黛玉咽氣;黛玉回陽之際,寶玉落魂。當其寶釵過門的時候,寶玉雖然失玉瘋顛,因有與黛玉成親的話喜溢心胸,精神陡長。及至合巹時,揭了蓋頭,看見新人乃是寶釵,並非黛玉,心中反覆,一怄一急,竟如黛玉聽了傻大姐的話,將本性迷住了,忙叫襲人間道:「今日娶的是林妹妹,怎麼又不是的?林妹妹到底在什麼地方?」襲人左右支吾,弄得寶玉昏憒更甚,呆呆的躺在床上出神。大家屏息靜坐,到了早晨,寶玉忽然走到裡間一看,只見寶釵麗服盛牧,端坐不語。寶玉知是移花接木之計,此時心中一攪,面色改變,忙出外間,叫了一聲:「林妹妹!」又大叫一聲:「啊呀!」哭倒床上,四肢冰冷,厥過去了。慌得眾人手足無措。襲人逆料其情,只是心中叫苦。賈母、王夫人淚流滿面,因係好日子,又不便放聲大哭。寶釵與寶玉尚未成親,拘於羞澀,在裡間,心中暗急。眾人圍著,一籌展。
那知寶玉的魂一徑來到園中,彷彿仍從怡紅院裡出來。一出院門,遇著晴寶。寶玉拉住晴寶的手,問道:「幾年不見你,你從那裡來的?」晴寶道:「林姑娘叫我來合二爺說話。」寶玉道:「我正要去瞧他。」晴寶道:「不必去了!林姑娘才叫我來合二爺說。他於今回去了,叫二爺好生的過罷。」寶玉道:「他為什麼要回去?;晴寶道:「他見你娶了寶姑娘,他還在這裡做什麼呢?自然要回去了。這會兒只怕已經走了。」寶玉一聽此言,如萬箭攢心,放了晴雯飛跑。來至瀟湘館,聽得裡面哭聲,忙進房一看,只見紫鵑哭得淚乾喉啞,黛玉屍臥床上。遂一頭撲向床沿,撫著黛五的屍嚎啕大場,一面叫道:「林妹妹!你怎麼撇下我去了?這是我坑了你了!為何不早定主意?今日被人弄到這般田地。咱們生生死死總要在一塊兒的。」說罷又哭。只聽耳邊有人說:「好了,好了!回過來了。」又聽道:「我的兒!怎樣了?什麼魘住了?」像賈母、王夫人的聲音。醒來一看,依稀是夢,卻疑是真。又捶胸哭道:「可憐林妹妹為我死了,我也要死了。」
賈母、王夫人聽說,十分詫異,心中甚是懊悔:此事辦得勉強。寶釵、襲人心事更重。鳳姐忙向寶玉道:「寶兄弟,你好生歇著罷!今日是你們的好日子,怎麼胡思亂想?夢中哭哭喊喊,醒來還是這麼著,人家瞧著要笑話你。」寶玉道:「因為林妹妹死了,我才這樣。」鳳姐道:「沒有的話!這是你疑心做夢罷咧。林妹妹這兩天吃了藥,倒好了些,怎麼說印死了?仔細他知道了,可真要惱的。」寶玉聽說有理:「我方才卻係做夢。」眾人勸他起來,坐了一會,又躺著閉目凝思,甚是安靜。大家這才放心,叫丫頭:「你們小心伺候!」賈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因連日辛苦,十分困倦,見寶玉已安靜,各人散去歇息。』只有兩個小丫頭在房門口伺候,更是睡眼朦朧,東歪西倒。寶釵、襲人亦在裡間假寐。丫頭們多走開了。
忽有前《紅樓夢》中所表賈政在趙姨娘房中說話,他聽說「寶玉」二字,慌忙進園報與寶玉知道,叫寶玉小心的那個小丫頭,因這幾天派他合兩個老媽子看屋子,末得過來趕熱鬧。此時王夫人回房,他便偷空來到新房看熱鬧,誰知鴉沒鵲靜的。走到房中,只見寶玉躺著。又往裡間來,見寶釵歪在炕上打盹,天然一個睡美[人]。望著嬉嬉的笑笑,又看著寶玉笑笑,又忙跑到瀟湘館來。卻是為何?原來他心裡估摸著:大眾姑娘們此時不知怎樣熱鬧!誰知如此寂靜,亦甚詫異。欲往瀟湘館,請黛玉到新房來,同寶玉玩玩。一者討了寶玉的好,自己又順便逛逛。直到那裡,反怔住了。紫鵑見是他,問:「你來做什麼?」他便信口謅道:「我來瞧瞧林姑娘。」紫鵑哭道:「可憐林姑娘死了!難為你記掛著。」這丫頭也哭了一陣,說道:「林姑娘這麼個美人似的人兒,可惜死了,我實在舍他不得。」說著又哭。紫鵑道:「你回去罷!恐怕上頭找你。」那丫頭回來,心中想道:「怎麼林姑娘死了,裡頭還不知道?別人不知道罷了,必要告訴寶二爺。」此人向來在寶玉面前獻勤,寶玉很喜歡他,所以趕來報信。進來的時候,眾人還末醒,剛值寶玉翻身,這丫頭悄悄的向寶玉道:「寶二爺,告訴你:我方才進園去逛,走到林姑娘屋裡,只見他穿著裝裹的衣服,躺在炕上,已經死了。紫鵑姊姊喉嚨都哭啞了。」寶玉聽說,急血上攻,心一蕩,神一散,色一變,目一翻,叫不出聲,一痛而絕。這丫頭見機而作,一溜青煙,無人知道。
裡間襲人醒時,出外間來,一見寶玉如此,忙在身上逐細一摸,大叫一聲:「不好了!奶奶快來。」寶釵此時,顧不得新娘關目,忙同襲人坐在床沿叫喚。殊不知此回發厥,比前不同。以前面不改色,四肢柔軟;今則面色死白,通身僵硬,真絕氣矣。於是全家大小爭來看視,鬧得攪海翻江。再係賈璉進來,傳說道人的話,三日內定有救星,賈母等只有哭著捏著靜候,這且按下。
但說寶玉一靈真性出了凡胎,直上丹霄,隨著行雲,馭空而去,飄到太虛幻境才落下來。只見大士、真人已在那裡。寶玉趕向前施禮道:「弟子不知因何到此,得遇二位仙師。」大士、真人道:「你今夢抑而亡,已結生前事業,正好歸真。但是你合絳珠仙情報未斷,鳳孽未消。警幻仙姑憐念你二人,一個朝啼慕哭,春悵秋悲;一個心熱情癡,生連死結。著你兩人重複回陽,仍借此軀,以完鳳願。免得另生他處,轉折多端。待你們功成行滿,偕老歸真,那時同賞仙壺日月、幻境乾坤,未為晚也。今且引你。、回青埂峰,一觀幻景。」說罷,同至峰前。則見:白雲青鳥,聲喧不老之春;碧樹丹崖,實結長生之果。高峰屹立,萬笏嶙峋;奇石盤跌,繁星磊落。耳邊幽韻,響瀑跳珠;腦後飛香,曇花落澗。寶玉此時,心曠神恰。大士、真人說道:「因你能去垢自新,所以地靈人傑。日後歸來,再睹此景,則又別矣。」又指著那塊神瑛,對寶玉道:「這是你的根源,近以塵氛所污,故將他攜歸原處,被仙露耀其垢膩,罡風開其迷塞,此日晶瑩如舊。復將他並爾攜回,務要日新自持。爾此番下去,需要建些功德巍巍的事業,庶不負天恩祖德。況有淑妻美妄,大廈名園,口飫珍羞,身榮金紫,可謂滿足。切勿自墮其志,溺於脂粉。目下不必往見仙姑,即送爾回陽去罷!」真人說道:「你們下去,我不陪了。」飄然長往。大土引著寶玉的魂,回到榮府門前。大士道:「你跟著我。待推你的時候,再撲著你的屍身,即回陽了。」寶玉應諾。
再說一家的人,到了次日,見寶玉直挺挺臥著,絕無生理。雖有賈璉傳說真入之言,半信半疑,難於作準。賈母、王夫人、寶釵、襲人等,看看又哭,哭亂了主意。有的說:「還是請大夫瞧瞧。」也有說求籤問卜的。又有說:「還是求妙師父扶乩,到底是怎麼著。」一面托岫煙,仍求妙玉扶乩;又差人各處求籤問卜,百般想法拯救。目前惟有哭了又歇,歇後又哭。王夫人叫眾丫頭、婆子細細盤問,終無入知道為何一變至此。』一面哭道:「我這命也不要了。我的兒!你若是回不過來,叫我怎麼了?」又大哭起來。寶釵同襲人哭得更慘。大家又齊聲附和,一片嚎陶之聲,滿人耳竅。
且說岫煙忙忙到了攏翠庵,將寶玉變故告訴妙玉,托他扶乩。妙玉目頓心馳,不像前番作難,速即設壇,沐手焚香,叩頭默禱。岫煙亦叩頭起來。兩人扶了一會,即將判語抄下。妙玉道:「姑娘速去,請大家放心。凡上所判,有化解的意思。」岫煙攜了判語趕回,大眾同來爭看。只見寫道:
青埂絳珠,堰覆無虞。情牽情,劫完劫。慧界圓通奇偶參,**旋轉官商葉。
眾人看了,不甚明白,惟寶釵有些會意。襲人忙問道:「這話到底怕不怕?」
忽見焙茗慌慌張張跑進來道:「好了,好了!救命王菩薩來了。」大家忙問:「怎麼說?」焙茗道:「剛才門前來了一個癩和尚,就係那年寶二爺病著,是他治好的。門上告訴了老爺合放二爺。這會兒請在書房裡坐,他說不妨,待他來治就是了。」焙茗說完退出,大家方稍放心。
且說大士對賈政道:「令郎這病因何而起?」賈政道:「因胎裡帶來的那塊玉忽然不見,因此瘋瘋顛顛,鬧到於今。」大土道:「此寶我倒找著了,但是贖價不賤。」賈政道:「此物乃小兒命根,要價多少,自當遵命。」大士道:「需得萬金才可。」賈政沉吟答道:「但小兒斷氣兩天,恐人不活,其於玉何?」大士道:「玉回人亦回,且定其價,再活其人。」賈政道:「莫如先活人,而後奉價。」大士哈哈大笑道::老長官只知貴人賤物,可知近時世途上總是重物輕人。我知道了,不先付價,恐我空門中的人脫了空去。告訴你罷:惟空則不空。『空則不空』,還有一說。令郎係有來歷的人,所以胎含寶玉,必得個有奇寶的佳人,才堪配偶。」賈政道:「即在前日,已娶小媳到門,小兒反因此病厥。」大士道:「這位令媳可有寶物?」賈政道:「向有金鎖。人人都說金玉良緣,正當匹配。」大士曰:「非也!尊府有一位千金,懷蘊仙珠,方是令郎正配佳偶。可將他二人成其好事,將來子貴夫榮,合家歡慶。」賈政聽說茫然,便問道:「請教師父:舍間懷珠之女,我尚未知其人,還求指示。」大士道:「日前曾遇真人救他回生的那位林小姐,今如何倒忘了嗎?」賈政恍然大悟。大士又道:「今郎命中注定單鳳雙鸞,合成奇偶之數。即效英皇故事,豈不好嗎?」賈政忙點頭道:「只求救活小兒。指示之言,一一遵命。」大士道:「既如此,咱們進去瞧瞧。」
賈璉在前引路,賈政陪在後首,到了新房。大士暗將寶玉的魂堆入屍身,再將那玉擎在掌上,持誦些經咒,替寶玉掛於胸前。又向袖中取出丹藥一丸,如核桃大,又叫取人乳一鍾,將藥研溶,撬開口來,慢慢灌下。那看的人,黑壓壓擠滿一房。玉釧兒拿塊帕子,握著鼻孔,悄拉琥珀道:「姊姊,站過來些。你聞聞那氣味,我實在受不得了。」琥珀亦低聲道:「你瞧罷咧,誰叫你聞?」玉釧道:「太太們倒也罷了,怎麼寶二奶奶合襲人姊姊竟不怕順?站在床沿邊,離這癩子更近。」琥珀道:「你好糊塗!此時寶二奶奶他們心裡只要一下子救活了寶二爺,還顧這些嗎?莫說癩子難聞,就拾桶糞來撂在這裡;他們都不問的。」大士灌了藥,再將寶玉自首至足細細按摩,又叫取杯淨水;擎在掌中,對著畫符。畫畢,銜了一口,向寶玉面上一噴,只覺煙霧氤氳,異香滿室,人人驚訝。大士又念偈言道:
寶玉仙珠,劫盡災除。坎離定位,百歲歡娛。
又向賈政道:「老太太、太太們都在這裡。今郎與林小姐乃夙世姻緣,雖被人拆散,畢竟死後回生,再完夙願。一誤已非,豈容再誤!今郎之病,,實由此起。若再不如其願,兩人舊病復發,貧僧等不來治矣。我等超度眾生,成人美舉。方外之人,尚且如此,難道為父母的,倒忍心害理,不成兒女之美,置兩人於死地嗎?於今成全了令郎合林小姐這段因果,就算貧僧化了個大大的善緣。」說畢,對賈政打個問訊,念聲「阿彌陀佛」一徑走了。賈政等跟出:大士才念「阿彌陀佛」,這句剛別念完,床上寶玉睜開眼接了一句;「阿彌陀佛!我可回來了。」喜得寶釵心花燦爛,襲人喜得肉裡都是笑的,王夫人說不出話來。賈母一疊連聲念佛不迭:「可是寶玉說話了?」又向寶玉道:「我的兒!你再不說話,我也不能說話了。」於是大家一湧而前,叫的,問的,喜的,笑的,不能名狀。此時鳳姐聽了大士之言,句句刺心,正在出神,未得近前看視。探春對眾人道:「大家且退一退,讓二哥哥歇歇,靜養一會兒。有話請到外面說罷。」賈母道:「這話很是的。」吩咐寶釵、襲人;「你二人好生伺候,咱們外間坐去。」襲人一面答應,一面說道:「這個活佛爺,是我的救命王。」彩雲覷著他一笑,伸個指頭向臉上刮了一下,羞的襲人面上一紅,扭回頭走開了。
再說大土出來坐下,向賈政道:「人寶雙回,贖價何在?」賈政起身道:「請少待。」復進來同王夫人商量:「人已救活,這項銀子如何辦法?」王夫人道:「只好盡我所有的給了他去。」寶釵出來回道:「老爺、太太不用操心,盡媳婦的東西折變與他就是了。」賈母聽說,忙道:「這如何使得!你們年輕媳婦,穿戴的東西不能少的,我替你們打算。」賈政道:「老太太別操心。孫子的事,該係兒子們打算,如何反累老太太呢?」』寶玉醒回,細記寤寐中大士吩咐之言,忽聽見這些話,疾忙爬起,出來向賈政、王夫人道:「老爺、太太都不用操心,待兒子出去見見師父,可以不要銀子。」就去了。大家見寶玉突然出房,一驚不小。卻又作怪,才回過來的人,陡然滿面紅光,精神倍長,硬朗如初!舉家詫異。賈政心中暗想:「寶玉既有來歷,此必異人點化。」即帶寶玉出來,見了大士。寶玉恭恭敬敬磕了四個頭,說道:「弟子愚頑,多蒙師父救治。再生之德,如同天地。」大士道:「也罷!我為你的事,今已完全。前已說過,算我化了個大大的善緣,銀子不要了。」說罷起身就走,賈政等趕忙送出大門。只見大士將身一縱,漸行漸遠,躡空而去。大家仰看一會,已無蹤影,賈政等才進來。要知後文,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