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林黛玉初演碧落緣 曹雪芹再結紅樓夢

  話說賈政出差去,約有兩三月方可回來。王夫人也趁著家務清閒,到了薛姨媽那邊去。黛玉便告訴寶玉,要趁此時候先與曹雪芹送行。寶玉也喜歡得很,寶玉只怕姊妹們不能會齊了。黛玉道:「你也太多慮了,連寶姐姐這麼個道學人兒,也就為頭為腦的高興,誰還不願意的,除了香菱嫂子要悄悄地約她,其餘鸞嫂子、鳳妹妹也肯來。咱們總不要告訴他,只等裡面坐定了,你同哥哥、姜姐夫好好地哄印進來,越發有趣。那些南邊辦的事情通不要提起,且等酒席過了再告訴他,就拿他的家信給他瞧。」
  寶玉喜得了不得。兩個人正商議著,寶釵也走進來,說道:「林丫頭,前日說的話怎麼樣,天氣也好得很,不要耽誤了時候兒。」黛玉道:「可不是呢,我正在這裡告訴他。」寶玉道:「好姐姐,你也來得正好,咱們就明日樂一天罷。」寶釵道:「今日也好不過,明日從容些。只是南邊的事情曹先生通沒有知道,也不用等老爺回來告訴他,長久出門的人兒盼得家信緊,況且有他老太太的平安字兒,咱們何不今日告訴了他。」
  黛玉道:「我也這麼想,不如明日酒後告訴他,他更樂呢。一則怕他見了字兒思鄉起來,二則也要告訴了他,一定要等老爺回來了再起身。等他應承了這一句,才給他這封字兒看。」寶玉、寶釵都說妥當得很。寶玉道:「這麼著我今日正要到姨媽家去,請姨媽、太太的安,我就悄悄地告訴臻兒,約下香菱嫂子,順便就那邊去告訴林、姜兩兄,鸞、鳳二妹,明日早早地過來做一個雅集兒。」黛玉、寶釵都說好。寶玉即便去了。
  黛玉一面叫藕官來,叫她到梨香院去告訴一班姊妹,明日要揀簇新的從沒有唱過的戲唱,今晚先將曲本兒送過來瞧。黛玉又同寶釵去約李紈、平兒去了。路上遇著探春、湘雲,也同去了。原來黛玉、寶釵平日很敬重曹雪芹,一則是賈政、寶玉的至交,二則是前後《紅樓夢》兩書總為他夫婦三人寫照,心裡十分感激。因此上悄悄地探知雪芹有回南之意,知道負才高傲,不肯干謁諸侯,倦游遠回,卻又無以自樂。且曹老太太漸漸年高起來,這位雪芹先生又是一個光明磊落之人,不肯低首下心,再去求這五斗米的。黛玉有的是銀子,什麼事情辦不出來?便悄悄地打發蔡良、單升往曹雪芹家鄉置下三千金一所住宅,也有菜畦、花園、竹園、藕池,又將一萬金替他置了八百畝水旱不竭的良田,又送他幾所水碓棧房,每月有百金花利,可以日用無憂,趁意地遨遊名山五嶽。這蔡良、單升實在辦得精細,連動用傢伙什物,件件辦得齊全,伺候得曹老太太、曹太太、曹少爺、曹姑娘搬進新宅。另外留下一萬兩的安家,還怕有新任的官兒查著漏稅,連契紙兒通稅過了。交代清楚,方才討了家信,開了細折,趕進京交與黛玉。黛玉也很誇他妥當。
  這曹雪芹哪裡得知。這時候正是九秋天氣,到了次日早晨,曹雪芹正在林府裡濟美堂的左書廳東邊房內獨自一個人坐在那裡,恰好白魯隔一日前被外城朋友拉出去寫字,住在外城沒有回來,正是寂靜得緊。只聞得前前後後院子裡的木樨香兒,就走到小棲霞去,想聽個曲兒解解悶。哪知言、張、兩杭也往外城戲園子去了,只得又走了回來,呆呆地坐著。順手將書卷一翻,看見《杜工部詩集》,也就取過來看看。不知不覺地高了興,就吟哦起來,剛念到「南菊再開人臥病,西風一係故園心」,只聽得賈寶玉、林良玉、姜景星一同進來,笑嘻嘻的道:「曹老先生,好用功呀,咱們要荒你的功,拉到那邊去玩玩。」曹雪芹站起來,打一欠伸道:「小弟今日懶得很。」寶玉就央及道:「好先生,包管你走一走,這懶筋兒就舒服了。」惹得大家笑起來。這曹雪芹本是一個無可無不可的,這會子現在悶著,又是這三個人拉他,如何不去,就要換起衣冠來。姜景星笑道:「老先生,你這麼個脫俗人兒,還拘著這個,況且左右都是自己家裡,不過求著你老人家,一同的走走散散。」
  曹雪芹便笑著點點頭兒,就同著他們三個一同走過榮國府來。慌得這兩個府門口幾十位體面管家二爺們,一齊站起來垂著手。他們四位走到外書房,賈璉慌忙陪著笑,接進去坐下,喝了茶。寶玉就請到大觀園裡去。這曹雪芹素知賈府的規矩森嚴,但凡五尺之童,不奉傳喚不入中門。又這個大觀園自從元妃、仲妃遊幸之後,通是太太們姑娘們住的所在,官客非至親不進去。又是賈政出差,寶玉孩氣,如何便同他進去逛園。就算賈政不知,也過意不去。雖則內眷們也是賈政叫都見過了,設或在園中遇著,還是照應好不照應好,就說道:「寶世兄,你不要太玩兒了,你只要到上頭去,替我請太太的安,這園子裡我是不去的。我難道不曉得是內眷們住的園亭?」
  林良玉道:「老先生,你沒知道,今日太太帶著嫂子們姑娘們,一起往薛姨太太家去了,寶兄弟怪清靜的,受不得,所以拉我們過來。其實秋色也富麗,桂花也盛開,只怕我們鬧到月斜了,他們還不回來呢。」賈璉也說道:「老先生,真個的這樣。」姜景星道:「咱們就過去吧。」曹雪芹也就信了,就攜了寶玉的手大家走過來。原來這一日的戲酒設在綴綿閣,這個閣,閣兒外四面皆曲水紅欄,板橋曲岸,傍閣臨涯盡是重重疊疊的青山,山坳內棕亭竹樓,也多有小路兒直通到橋上。又是各色各樣的雁來紅、秋黃、雞冠、秋海棠,也到處開滿的菊花,菊花細種,皆一層層擺著描金五彩盆、玉石盆,真個是萬種秋容,滿地千層,古桂參天,一陣陣風兒吹過來,香得了不得。當下賈璉陪著雪芹等到園門口,就說:「老爺不在家,怕外面有些事情,寶兄弟陪著吧。」
  賈璉就轉去了。曹雪芹就同他們三個走進來。這邊綴錦閣下,已經鋪設得天宮似的,戲毯兒就攤在院子裡閣子底下,也盡開闊。中間一席,兩旁各三席,席前也鋪了大紅漳絨滿花的拜單。黛玉、寶釵、探春、李紈、史湘雲、喜鸞、喜鳳、香菱、紫娟、晴雯、鶯兒、平兒共十二個人,大家靚裝豔服,在閣後翻軒內坐著看菊花閒話,等曹雪芹進來,出去相見,也在哪裡各人憶各人的菊花詩兒。這邊曹雪芹同了寶玉、良玉、景星走進大觀園園門,走過了虎皮石路,當面就是一帶翠疃,再往前進便許多石筍兒。這石狀奇怪,也如異鳥怪獸,映著些樹木藤羅。那些藤羅上,畢竟是深秋了,也結著許多鮮紅的子兒,如珊瑚珠一般。寶玉就領了他們三個穿過幾條曲徑,上了山頂,又盤下去。過了石洞,到了平坦之處,飛樓畫檻,皆鬥接銜抱於山坳,但覺得碧樹幹霄,青溪瀉玉,走上去便是沁芳亭。寶玉卻不引他們到綴錦閣去,先順了路同到瀟湘館來。笑著讓他們道:「舍下去坐一坐兒。」
  惹得眾人大笑起來。曹雪芹道:「世兄,你這麼個雅人,這看竹子還沒有在行。你只要站在這裡,看這一帶粉壁花牆映著千竿的翠竹,也就好看呢。」寶玉道:「是便是了,到底要看看主人家,沒有個過門不入的?」
  雪芹道:「看竹何須問主人。」說著笑著,也就進來,同到堂中坐下。看不盡的古董字畫。小么兒就抱了兩個銀絲盒兒上來,一碟鬆瓤乳油酥,一碟梅花香屑風米糕,一碟杏仁飛面野雞合子,一碟玫瑰合桃蛋卷兒,配上龍井茶。景星道:「原來是寶兄弟招進來打尖呢。」大家就用了些,景星只看壁上的詩,要尋著黛玉的筆跡,哪裡招得出,就問寶玉討著看。寶玉道:「落紙就燒掉了。」景星道:「批的前後《紅樓夢》呢?」寶玉道:「可不是鎖在箱子裡,連老先生要看,也是我過批出去的,還只許過了圈點,連批語通不許抄出去呢。」林良玉笑道:「真個的。」
  姜景星笑道:「怪不得了。」就將從前問起寶玉,寶玉動了醋意的光景說合來,眾人盡皆大笑。就走出來沿著粉牆去。忽見青山斜阻,轉過去,露出一帶黃泥牆,牆上皆用稻莖遮著。眾人知是李宮裁的院子,便不進去。只看了些蓑笠犁鋤桔槔轆軸之具,也有些雞鵝鴨兒。再走過去,恰好後面那個山勢穿著牆,一派一派的過來,也夾著活水放閘,轉過山坡,全在濃蔭樹影裡過去。便走過了蓼花汀、紫菱洲、藕香榭。寶玉又拉他們進怡紅院去,看這一棵枯木重生,越發茂盛的海棠。又拉進蘅蕪院,告訴他們,這是寶釵的舊居。眾人也摘了好些香果兒在手裡。又走過浣葛山莊。倒是林良玉恐怕黛玉她們等候久了,就催他們轉過大觀樓,一直望綴錦閣來。就有藕官、芳官、文官、齡官等十二個女孩子一齊穿著刷花的真珠裘小衫,拖著灑花各色的褲腿,踏著滿幫花各色的鞋兒,。一齊地趕上來,攙著曹雪芹的手,迎他進去。雪芹一進了院子,望見了錦繡珠璣擺設的百分鮮麗,閣底下還擺著七席正席。就站住了,驚異起來,說道:「寶世兄,到底有什麼客人?」
  姜、林兩個笑道:「曹先生,你進去就知道了。」寶玉就飛跑進去了。曹雪芹還要問問,當不起芳官、藕官、齡官這班女孩子,就像蜜蜂螞蟻朝王似的,把一個曹雪芹扛了進來,一直推到正中間第一席第一座上。雪芹不知分曉,只一手據著席,一手據著椅子,如何肯坐進去。這芳官就拿頭來頂他。正在同這班女孩子鬧著,只見屏風後一群仙姬出來。曹雪芹掙脫了要走。這黛玉、寶釵一起十二位一齊望上拜將下去。慌得曹雪芹走到東首壁腳邊,一樣地還了禮。隨後林、姜二人也見了禮。寶玉就從黛玉、寶釵起,直到平兒,逐一通名道姓。曹雪芹道:「當不起各位夫人的盛禮,在下實在慚惶,實在寶二世兄沒有說知,青鞋布襪的過來,益發地不恭敬了。」
  寶玉笑道:「老先生,你還說這個話兒。可不是良大哥說得好,像姜大哥方配得穿個衣服兒,像曹先生方配得不穿衣服兒,誰不服這兩句話。而今請先生入座了,大家方好坐。」
  曹雪芹再三推辭,要兩邊坐,姜景星、林良玉都道:「先生通算做門生媳婦便了,怎麼讓起來。」雪芹道:「這樣說,小弟一定該稱晚生了。」這裡正讓著,那芳官一班女孩子又一群地上來,直將曹雪芹按住在正中間第一座上。紫娟、晴雯、鶯兒三個人服事了。黛玉、寶釵、喜鸞、喜鳳上席來送了杯盤。曹雪芹不便回敬,只走到各席前打恭謝了,然後入座。景星、良玉、寶玉兩橫相陪。排下去左首是史湘雲,右首是李宮裁坐起,直到平兒共賓主一十六人坐定。因請賈璉不過來,李紈就叫了蘭哥兒來跟著林姑夫坐。蘭哥兒又為的對面是寶玉,爺兒兩個不便對坐,打了恭,告過坐,方才坐下,共是一十七個人。當下曹雪芹留心看去,只見黛玉,穿著粉紅色三藍鳳穿牡丹花的緞披風,下襯著墨色灑線洋菊花滿繡裙,鬢兒邊圍了半邊桂花球,垂下無數的長珠串。寶釵穿著豆綠色顧繡梅花翠羽的緞披風,下襯著大紅花縐切金蝙蝠鏤雲裙,頭上貼幾枝扁翠芙蓉。李紈、探春一樣的燕尾青哆羅呢掛子,大紅哆羅呢如意掛線裙。喜鸞、喜鳳、香菱等也打扮得十分豔麗,只有史湘雲穿著件氅衣,戴一頂巾,像個黃冠的模樣。通是紫黑白三色的種骨羊裘兒。當下曹雪芹坐下,便道:「曹雪芹今日承諸兄諸位夫人這樣盛禮,可也當不起。」
  李紈先說道:「老先生休得過謙,今日主人本是林薛二位的敬意,卻是咱們母子也得個借花獻佛,小兒全仗了教訓,如何敢忘。」就叫蘭哥兒:「替我敬師傅。」蘭哥兒就起來斟酒。曹雪芹只得領謝了。黛玉曉得曹雪芹酒量不甚高,只送一個杯與寶玉遞上去,卻是一個小小的翡翠玉杯兒,比大拇指差不多大小。雪芹連忙笑領了。這陪坐的一齊點頭笑起來。黛玉就叫紫鵑、晴雯、鶯兒上來替自己斟酒。曹雪芹連忙站起來,托寶玉謝住,說:「斷斷不敢當。」寶玉哪裡肯。林、姜二人也說:「先生,只好領了,卻不得主人的盛情。」
  雪芹就站了腳,低了頭,一口氣喝過三杯,再低著頭拱拱手說道:「三位姑娘,請不要折壞了曹雪芹。」惹得眾人合座大笑。原來曹雪芹果真量小,喝了這三小杯的酒,面上就春色起來,只將頭來搖,再將指頭拈撚鬚,弄弄自己的鈕子。黛玉就悄悄地笑,向寶釵道:「你看老先生斯文的,又像吟詩了。」
  寶釵笑道:「不是吟詩,又要將席上的光景替咱們編入《紅樓夢》呢。」這席上聽見了的又笑起來。寶釵恐怕曹雪芹醉了,說存:「快替曹太爺送醒酒湯上去。」林良玉道:「到底今日主人的盛意,也要請主人家自己宣一宣兒。」姜景星也說:「很是的,我們陪客也要知道的。」
  黛玉道:「咱們姊妹間家常事兒,煩先生錦心繡口編出前後兩部《紅樓夢》,叫天下後世的通知道咱們這幾個人兒。咱們算得上什麼,無不過托了先生這兩部書也便不朽了。」
  曹雪芹連忙謝不敢。寶釵道:「你說得還小,想先生的抱負,三長七略,百城五車,盡可研京練都。休說雕龍吐鳳,乃使劍氣未騰,珠光莫識,誰為看者,應增相士之差。先生故欲晦名,借此抒寫,揮毫染素,我等適供指揮。這兩部書不好算咱們的描真,只好算先生的著述小影。為什麼先生的各種的著述不許人傳,單這兩部書給人傳抄呢。」眾人一齊稱服。曹雪芹連說:「這個益發不敢當。」
  這曹雪芹見這番議論,就自己斟一杯飲了,謝寶玉夫婦三位。就送上戲目,請雪芹點戲。雪芹道:「世兄同二位夫人這樣盛禮,我也不知前生什麼緣法,得此奇逢,還敢推辭點戲。但則府上的女樂從沒見過,今日雅集,必須點些上好的戲兒,在下的意思要同林、姜兩兄商議,請寶二世兄轉求主人點戲,未知何如?」良玉、景星也說好得很。史湘雲、探春也直截就說道:「恭敬不如從命,你二位就依了老先生吧。」
  黛玉就點了「卓文君臨笻當爐」、「司馬相如上殿奏賦」,寶釵就點了「李太白脫靴醉酒」。眾人齊聲說好。這班女孩子便扮上來。就這桂花香風裡,奏出一派笙歌女樂之音。一面叫芳官、藕官、齡官、蕊官周回勸酒。這三回戲文過了,又換了席面,大家論起《紅樓夢》來。
  姜景星說:「這兩部書是見過了,到底二位嫂子的批本沒有見,終是個缺典。」寶玉就道:「我們這兩部書,實在配得上玉茗堂,玉茗堂都有吳吳山夫婦合評,惹人議論。不要這二婦合評的《紅樓夢》出去,也要惹人家的議論來。」姜景星道:「這個哪裡比得。」寶玉道:「就把這個圈點的本兒傳出去也罷了。」史湘雲也笑道:「這兩部書不用說是好得很了。只是我是個世外的人,配不得在這裡頭,亦且我只是無掛無牽的靜坐靜坐,也不好說得那麼樣,倒像是有什麼道理的。」史湘雲說這兩句,倒惹得寶玉走出席來,到湘雲席上,打恭作揖,求她變個戲法兒玩玩。湘雲笑笑道:「你不要叫老先生又編進《紅樓夢》裡去呢。」
  眾人都同聲地求。湘雲道:「罷了。就取一盆菊花,彩一枝桂花過來。」當下就取了兩樣花過來。湘雲就叫翠縷送過翡翠小杯兒,摘下六朵菊花圓擺在桌子上,將小杯放在中間,斟滿酒,那六朵菊花就捧著這杯酒飛到曹雪芹面前。眾人喜極了。曹雪芹只得飲乾。翠縷又將這枝桂花撲一下,只見平空落下無數桂花來,這些桂花就從湘雲席上起,直到曹雪芹席上,倒合了一片桂花橋,這小杯兒就骨碌碌地從桂花橋上滾過去。湘雲斟了酒,那杯酒又從花橋上,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眾人益發奇絕了。曹雪芹也便喝乾,站起來拱謝道:「一生一世,第一回吃這個仙賜酒。」那菊花桂花依舊的上了花枝了。合座無不稱奇,重新坐下。原來湘雲的丫頭也有這等道術。黛玉就說道:「今日這個雅集,也算是古今第一了。昨日戲班裡送上許多新戲的曲本來,好的也有,內有一部《碧落緣》,是南邊一位名公新制的,填詞兒直到元人高妙處。這些班兒裡通沒有唱出來,倒是咱們這些女孩兒學會了。今日且摘錦做幾折好不好?」
  合座都說好。文官等就扮出來。這芳官羞羞澀澀扮這個蘭芝,十分摹神。曹雪芹賞得了不得。又說果真是才人之筆,沒有一點子俗筆兒。正演到關目之處,恰好一輪月亮,在東山側首桂花叢裡湧將上來,照耀得香雪有光,只覺得萬團金粟迷離,一派仙音嘹亮。曹雪芹、寶玉、良玉、景星反又出席,走到山子上的亭子內遠望遠聽了,重新踏月回來,穿過竹橋,入閣上座。林黛玉又親自上來斟了酒。雪芹只得也托寶玉請過杯來斟了,托寶玉送過去。李紈、史湘雲、探春等又叫丫頭斟上酒來。姜景星、林良玉、寶玉、蘭哥兒也陪著喝。這曹雪芹本來有限,到了開懷時候倒不甚醉。黛玉便道:「今日先生光臨,咱們也邀幸得很,可好請先生留題一詩,以記雅集?」雪芹道:「珠玉在前,哪裡獻得醜。」寶釵笑道:「一總算來通是門下,先生謙得太過些。」姜景星道:「不如請先生起句,大家聯吟一章,雖則勉步後塵,也算珠聯璧合。」雪芹笑道:「這只好諸公諧夫人聯吟記盛,弟只好做一個執筆抄胥。」
  寶玉笑道:「一則統是門人,二則統是通家世好,先生灑脫異常,還拘著這個。先生若果真不棄,就請起句,叫蘭姪兒在旁謄清。」雪芹笑道:「弟也不敢辭讓,只是咱們今日雅集,千古所無,就聯起句來,也不要拘著舊套。只是各人適意愛吟的便吟,次序也不拘,長短多少也不拘,就謄清的也照著各人吟的句子注出名號。要住便住,也不拘定多少韻數,直做到天風瑯瑯,海山蒼蒼,才有個興會。」林良玉笑道:「這就更妙了。」黛玉便叫女樂暫歇,將一個嵌玉的香楠木雕西番蓮的茶几,放了文房四寶,移近蘭哥兒。蘭哥兒就蘸了墨等著。雪芹便吟道:金陵佳氣繞鍾山。鳳舞鸞騫上玉關。五等冠僚聯賜宅,三司掌典領朝班。世家喬木青雲地,累將重侯書傳記。景星吟道:繡閣金屏戚誼尊,龍樓月殿家人侍。寶玉道:天恩祖德日方中,彝訓清嚴教孝忠。共愛薄昭持謹恕,更推郭況守謙恭。雪芹先說:「好!」眾人皆點頭。曹雪芹吟道:祖宗功德留青史,柱下官應載終始。為檢香奩快綠紅,特將煙素摹蘭芷。黛玉道:「好個轉關領袖。」寶釵道:「題得逼清了。」林良玉道:一叢祺燕有通靈,景星笑一笑道:寶黛雙來扣玉聲。眾人都說好句。黛玉道:「姊妹很多,咱們大家敘進去。」就吟道:姊妹滿堂歡畫錦,環瑤接葉吐琪英。喜鳳笑道:外家兩兩團團喜,喜是甥兒及姨子。香菱道:暖翠曾攜思遠親,談詩更得康成婢。大觀園內聚金釵,寶釵道:風月看來分外佳。雪芹道:「便要渾融跳脫的過去才好。」
  便道:忽有盛衰吟草露,暫時閒冷落秋槐。盛衰轉眼衰還盛,玉返珠還兩相映。寶玉道:荳蔻棚前宵露零,牡丹亭上春風病。春病誰憐憶死生,湘雲笑道:再來人想掃花行。天上真妃親詔冊,人間嘉偶始完盟。眾人都笑了,黛玉倒害起臊來。雪芹道:內遷供奉神仙客,宣出金閨到前席。景星道:香象蟠霞燦筆花,金鱗躍浪舒雲融。天情寵拔冠詞臣,御賜青雲滿後塵。前輩愧慚輸後進,小名呼喚侍雙親。寶玉笑道:「這個如何當得。」
  雪芹道:「真好,我又要轉關敘事了。」就道:榮禧堂上光華滿,兩度雲鑾迓星罕。熏風殿裡論丹青,鳳藻宮中奏笙■。寶釵道:《葛覃》雅樂敬傳宣,黛玉道:問省歸來月正圓。寶釵道:彩嬪分縑頒姊妹,昭儀引扇導嬋娟。湘雲道:佛堂香火仙因果,黛玉道:獨訪真人久聯坐。喜鸞道:觸到螟蛉負子心,偷彈珠淚蛾眉鎖。雪芹道:「往後弟效勞罷。」便道:鐘鳴鼎食盡繁昌,係駟高門匯吉祥。火齊珊瑚堆檻下,繡鞍貂袖列墀旁。尚書亮弼司農政,益勵冰淵矢公正。瓜瓞增輝誥券家,蔦蘿並締金張姓。南國詞人袱硯來,獨教珠履許追陪。黛玉道:要將洛水陳思筆,歌舞觴前說善才。雪芹道:魏武子孫歷坎懍,不貌尋常貌仙品。繭紙新蠶紀豔多,魚箋春蚓言情甚。十年湖海賣文游,吏隱而還屋打頭。陟屺再來依後乘,買湖竟許返而舟。西園文翰稱千古,絲繡誰如趙家工。祖餞何當玳瑁筵,聯吟請泐榮寧府。眾人齊聲說好得很了。又叫蘭哥兒念了一遍,說明日請先生的法書寫了,就這裡勒石。黛玉重新叫女樂演上戲文。到了戲完席散,那一個月亮冰也似的,恰恰的貼在天心。這些顧繡穿珠,貼絨貼墨明角玻璃內重新剪燭,真個花天月地瓊室瑤階。寶玉、良玉先上前來說明,老爺吩咐定要出差回來方肯餞別。曹雪芹本來要面別賈政,又是寶王、黛玉等如此款留,就一口承應,便說道:「不瞞列位說,在下若不因老母,也就不願南回,看得妻子真如敝屣。不要說錦繡叢中,日夜雅歌醇酒,只同諸兄在深山蕭寺,也可以相對忘年。」
  眾人皆謝了。黛玉、寶釵就捧了一隻拜匣上來,貼一個紅簽,寫著:前後《紅樓夢》潤筆。雪芹揭開一看,只見老母家書就批在《紅樓夢》的首頁上。又是一個折貼。便都開看了,約費有三四萬金,雪芹只得連說了幾個「當不起」,又笑首著打了恭,說替家母謝了厚贈。又說道:「我曹雪芹一輩子的牢騷鬱結,一會子通已掃除。憑著我將母閉關也好,憑著我遨遊天下名山也好,通是世兄兩位夫人所賜。」
  姜景星又送了兩冊書目過來,說:「這是兄弟同良大哥存在南邊的書八千種,名畫古帖六百餘種,一總奉贈怡神。」
  曹雪芹益發感謝。從古及今,做稗乘的獲報,哪有雪芹這樣便宜。真事真傳,休疑他一字假借。那些郊寒島瘦,枉自的苦吟覓句,苦過了一生。這裡眾人便一一散了。黛玉、寶釵猶恐雪芹醉了,就閣後先設了鋪,請雪芹安歇一宵。只叫寶玉抵足相陪,再著芳官、藕官、蕊官、齡官伺候著,彼此替曹太爺、寶二爺捶著腰兒腿兒。又吩咐老婆子小丫頭把各色燈點得通明,直到天亮。恐怕挑燈夜話,也叫柳嫂子過來伺候了半夜餐。這雪芹、寶玉真個餘興勃勃,又談論起《紅樓夢》來。彼時屏風後暖閣下,供著一大瓶桂花,擺著四大盆四季素心建蘭,又環繞些異種名菊。兩個人只由著女孩子捶腰腿,一面喝梅片茶兒。這曹雪芹只笑嘻嘻看著寶玉,待說不說的。寶玉盡著問他,雪芹笑道:「我而今各樣心事也完了,就將今日這番雅集歸結兩部《紅樓夢》,也便結得它住。承府上這番盛情,現有老母批在書上的家書,這就可以算做序文,我不必另為做序。只是總有一個缺陷在裡頭。為什麼呢,今日席上一十二位,恰是冊子上的十二釵,只借一位平姑娘在裡頭,也是前書內副冊上的。不過薛、林二位的評定我沒看見,不知道這前後兩部書的瑕瑜,所以我心裡只覺得缺了一件似的。」
  寶玉也盡著笑,不言語。雪芹盡著問他,寶玉笑道:「這兩部書還有什麼說,說不好的便也由他,說好的也說不出怎樣的好,難道他們姊妹兩個,當真的還贊得上來。不過林妹妹說,這兩部書妙是妙極的了。若果真的要結住它,總要依她這個,寶姐姐也服她,我也很服。」
  曹雪芹又拉住了緊問,寶玉總笑著不肯說合來,推了一會,寶玉道:「她說老先生果真地依了她,這樣結束,天下後世人還要批兩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呢。」曹雪芹急了就趕過來作一揖道:「好世兄,如果一定該應那樣的結束,我就一字不改,依著便了。」
  寶玉笑道:「她也沒有續上什麼,只寫兩句現成話兒,就在那踏青掃墓一回上寫了兩句。」雪芹央及寶玉道:「好世兄,既這麼著,你倒不要說,你快快地去拿來給我自己瞧一瞧。」寶玉笑了笑,就走進去,悄悄地瞞了黛玉偷將出來。曹雪芹大喜。寶玉笑道:「老先生,咱們不許瞧第二頁講明瞭再拿出來。」曹雪芹道:「一定的,斷不相欺的。」寶玉方才拿出這一冊,揭開這一頁來。曹雪芹方才認得林黛玉的真跡。小行楷的,其千嬌百媚,從王獻之十三行中出來。曹雪芹揩了揩眼睛,攜近燭光看得親切。只見寫一行道:「杯酒自澆蘇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又另起一行寫道:「人間衣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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