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真不肖大杖報冤愆 繆多情通房成作合
話說黛玉聽說襲人自盡,心裡也傷,就差紫鵑叫人去救她,紫鵑去了。也叫柳嫂子外面不要揚開,且照應酒席去。紫鵑到怡紅院,只得三五遍叫人去幫著救,直等了一個時辰,方才有信進來,說道:「好,轉過來了。」紫娟也忙的進來告訴。黛玉就將早上的話告訴她。紫鵑便道:「姑娘,這倒是錯怪襲人。早上聽著太太的話,我同晴雯都不喜歡。就是姑娘說那一句,咱們也說是該的。後來到了午間,大家閒談起來,倒是鸚鵡、琥珀說襲人早上進去,單替寶二爺換了衣服,並沒有開一聲口,多少人瞧著,太太也沒有空兒替她講什麼,不知太太心裡頭另有什麼別的意思。」
黛玉聽了,也點點頭,就叫碧漪、青荷揀出大枝人參一兩送去瞧她,叫她將息著。兩個去了好些時方才回來,說:「將玉函瞧見咱們去了,說是上頭叫去看她的,又是賞她人參叫她將養。蔣玉函很感激,說是請奶奶的安,謝了奶奶的恩典,而今轉過來,不妨事了,請上頭放心,等她舒服了,叫她上來磕頭。咱們走進去瞧,這襲人姐姐倒也怪可憐見的,一絲兩氣地說不出話來,面上黃得蠟板似的。」兩個丫頭一面說著,一面也揉眼睛。紫鵑也將手帕兒拭起淚來。黛玉只管點點頭,也不說什麼,只慢慢地走進房裡坐去。眾人打量她有些懊悔的意思。誰知黛玉另有一番思量:「只說她可惜死得遲了,尋死不死,怎麼樣再見得人。便算我今早錯怪了她,前日彩雲說的,難道又是我錯怪了?」
按下黛玉尋思襲人的事。到明日早晨,府門裡悄悄地你說我說,漸漸地揚開來,也傳到王夫人耳朵裡。王夫人心裡本來有些顧戀襲人,聽見這個信兒,愈覺得埋怨黛玉。唯獨彩雲聽見了,逐日間心驚眼跳。那時候漸漸地近了年邊,這帳房裡的事務好不繁瑣。到了紫鵑、晴雯、鶯兒三個人弄不開的時候,黛玉竟自己到議事處去,有時也在那裡吃飯。虧的黛玉這個人五官並用,出出進進,井井有條,也都是三日前預先準備。雖然百事交加,理得一清如水。也為了襲人不上來,叫鶯兒代了她的事情。紫鵑、晴雯沒有副手,故此就自己出來,也請平兒一同幫著照應。當日正在議事處發帳目,忽然聽見外面喧傳進來,說道:「老爺吩咐,快些兌三百兩九七平整包元絲出去。」
黛玉就揀了兌現成了五十兩一封六封付了去。隨後周瑞趕進來道:「不好了,三爺鬧出大饑荒來了。」黛玉等便趕到上頭,一齊跟了王夫人出去,在屏風後站著張望。原來賈政在部裡回來半路上見幾個人圍著一輛車兒,見賈政轎子過來,一個人就跑上來跪著,拉住轎子叫喊救命。賈政吩咐到該管的地方衙門去。這個人說道:「這個是大人府裡的事情,現有大人的少爺在這裡。」賈政便喝:「是誰,快叫上來。」
原來正是賈環、賈芸。賈政也氣昏了,便問什麼事,說是債負。賈政便喝叫一總,押了府裡去。到得進了府,賈政就在頭廳出轎,傳喊叫的人上來問他,這個人說:「小的姓卜,叫做卜源昌,開過藥鋪生意,前兩月三爺同一位少爺來說府裡要用藥材,都是麝香、肉桂、鬱金香一切貴藥材。小的回說小店沒有。三少爺再三拉了小的到藥料行賒去,還叫小的自己僱車,跟著他送到那位爺宅上。小的又跟定了少爺,瞧著進這個府裡,說定十日後付銀。到今分釐沒有。小的是個浮店,招架不起,現在這個客人遇著小人,小人真個的沒命了。」
那一個客人也跟著說。賈政也氣壞了,倒問賈芸。賈芸只得說有的。所以賈政立刻取銀開發那起人去了。賈政便氣得什麼似的,帶這兩個人到書房裡去,喝令跪著,便叫賈璉。賈璉上去,先被賈政痛喝了一聲,就叫賈璉問他兩個,藥材也馱了,不知鬧得怎麼樣,喝叫他快說。他兩個便啞子似的只管磕頭。賈璉也沒法,停了一停,便回賈政道:「他這兩個便打死了,如何肯說,除非叫芸兒的小子王猴兒上來。」
賈政便喝令快叫。不一時,王猴兒叫到。這猴子一十九歲,一頭蠟子,又缺嘴唇,倒也刁鑽古怪,為的跟了他兩個鬧,也戴一頂海虎帽,混一件狐皮緊身。賈政喝叫剝掉了,先給他一百鞭子,不許叫。這猴兒兩手抱著肩,只管顫。賈璉便喝他從頭直說。王猴兒便一一二二的說合來,倒也一盤帳背的清楚,從彩雲借蔣奶奶的當物,偷太太的金珠,三次偷帳房的銀票,各店舖賒帳借當,及聽檔瞧戲嫖娼押寶,又喝醉了同酒店主兒打架包醫,闖寡婦被街坊灌尿,也同老西兒汪姓爭風打架等事盡數說完,就磕個頭說:「只這個,再沒有了。」
賈璉喝叫他滾吧。這猴兒沿出門就跑了。賈政氣得幾乎跌倒。賈璉慌忙扶住。蘭哥兒、寶玉也趕出去扶住。裡面王夫人等吐舌驚駭,只管搖頭。黛玉心靈,怕的彩雲尋死,就叫鸚鵡、素芳去看住了。賈政定了一會,就喝叫拿繩大棍來,一口氣喝叫捆起來。林之孝等怎敢不依。賈政跌著腳喝叫重打,就打了二三十下。從前打寶玉時,那些門客還敢上來,而今觀賈政氣得不是路了,又且內眷們都在屏風後,誰敢上來?賈璉、寶玉、蘭哥兒只望了賈政哭著磕頭。賈政也不理,還喝叫打。王夫人就趕出來,賈政一見王夫人,就踢開家人,搶了棍自己打。王夫人趕近前,那棍子越來去得狠。環兒的一條綠綾褲血已漬透,起先還叫著喘著,到此聲息將無。賈璉、寶玉、蘭哥兒就哭著死命地抱住棍子。王夫人便哭哀哀地趕前去抱住他。賈政哪裡肯歇手。屏風後都推黛玉、寶釵出去,兩個也就去。黛玉便上去扶了賈政,賈政方才退到椅子上坐著,只管喘。王夫人便站起來,哭著指了賈芸道:「環兒這個沒料兒的不用說了,不是你勾引他,他怎麼鬧得這樣。咱們府裡也沒有薄了你,你怎麼起這個心,沒天理的,良心兒喪盡的。」賈政便氣吁吁地指著黛玉道:「大姑娘,你你替我問他。」黛玉先叫賈璉將賈環抬了進去,便冷笑道:「芸小子,我先替你講。你不說『三爺你年紀也大了,也是老爺的親生,怎麼不管事,倒讓著璉二爺』,又是『三爺你不是太太生的』,又是『林嬸子霸定了,她霸定了,咱們偏鬧』,是不是?有沒有?」這賈芸嚇得魂也掉了,只管磕頭。黛玉便回賈政道:「咱們祠堂裡,也不要這個子孫,祖宗見了也惹氣。問他什麼,逐便了。」賈政也點點頭。賈璉怕的賈政惹氣,喝叫:「芸小子滾吧!」
黛玉說:「替我站住!咱們不算你賈家子孫,算你平人,講你從前欺著璉二嬸子,死了要賣她的巧姐兒給人作妾,該死不該死?你把府裡的尼姑哄合去混帳,該死不該死?你在老太太孝服裡,聚人到榮禧堂花賭,又往那府裡花賭,該死不該死?你壞老爺的聲名,去哄騙書辦,該死不該死?革你出姓,輕些兒,你自己講!」
賈芸就碰得滿頭血,只說得該死。黛玉便說:「滾出去死吧!」賈芸也沿出門跑去了。王夫人便將前日告訴賈政,賈政迴護的話提起。賈政也將自己金珠走失不查說合。虧得黛玉、寶釵解開。賈政便道:「大姑娘,怎麼帳房裡九百兩一票遺失也不查?」
黛玉便將上簿的話回明。賈政不信,黛玉便叫人取來,果真的出進簿皆記了。賈政問上他支簿上什麼意思。因這一問。黛玉就當著眾人說合一篇大議論來。黛玉道:「咱們這兩府裡也饑荒得很了,甥女的意思總要將舊底子全個兒恢復全了,便那府裡也一樣恢復齊全,秉公分析。所以甥女一個人情願包顧兩府。等那兩府的舊產,有進無出的長起來,恢復舊局,那府裡便按人分析。這府裡只提出寶玉單分給,環兄弟、蘭哥兒兩房也還要判一個長次嫡庶。甥女自己的,便上面事奉了舅舅、舅太太,下面就留給芝哥兒。這便是甥女為人一世,依著舅舅說的替母親盡一個孝道,也不辱沒了林氏的祖先,給人家好說一個還娘的女孩兒。而今記在他支簿上,不過日後分析提出便了。」
當下裡裡外外的人聽了,無一個不真心歎服。賈政也不覺站起道:「巾幗英雄,女中豪傑,可敬可敬,我家祖宗有福,我總依你,遂你的願便了。」
黛玉見賈政的氣兒略平,便叫人悄悄地請林、姜、曹、白四位過來,替賈政散悶。叫賈璉、蔡良押著賈芸清楚環兒的未了,自己便同寶釵勸了王夫人進來,也勸王夫人不要難為了彩雲,惹她尋死作活。王夫人卻為從前賈政年下饑荒,要尋房基裡物事,推說沒有,反問李紈、寶釵借當,而今體己的金珠反被自己丫頭偷去,也對不過賈政,也對不過李紈、寶釵,所以深恨彩云。雖則黛玉、寶釵苦勸,怒氣不平。王夫人便道:「我三四個月不見襲人,彩雲說她忙得緊,不能叫她,她倒去問她拉扯。」
黛玉心靈,立刻悟了怡紅院彩雲之慌,就說道:「彩雲說前日襲人進來,還是太太叫上來的。」王夫人、寶釵齊聲說道:「奇極地了。」當下你一句我一句,又將襲人到王夫人處,編排黛玉一節辨明。王夫人道:「不好了,實在是一個狐狸精了,這襲人可不委屈死呢,怪著這孩子上吊。」
也有葉媽跟在後頭,笑道「那一天蔣奶奶進來討這個當物,急得什麼似的,走到蜂腰橋栽了一交。跌缺了一根玉簪兒,頭髮通散亂了。虧得我扶起她來,替她挽了頭髮,她就送了我這根簪兒。」就撥下來給眾人瞧,果真的蘭花瓣兒碎缺了。黛玉一個人心裡就徹底透明起來,想道:「真個的襲人也委屈死了。」
這王夫人進房去就開了首飾櫥,一一查看。寶釵、黛玉、探春也來查,不見了金鐲二對,金戒指一盒,玉齋戒牌二塊,珠串四掛,大珠一粒,晶子一盒,湖珠一十二掛,珠記念一串。櫥裡的物事兒也亂亂的。王夫人氣得慌,便喝:「叫這狐狸精過來!」
就叫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著實的打了一頓,就哭著的攆到從前秋桐住的房裡。巧巧的環兒也在對門,眾人倒也好笑。黛玉便悄悄的叫平兒去著人看守照料他兩個。黛玉便回瀟湘館,著實將蔡良家的數說了一頓。便叫青荷帶了人參銀子去安慰襲人,也全個兒告訴她,叫她掙得起快進來。這府裡上上下下通說,老爺這一頓打得好,洗清了多少人。蔣玉函也全無疑心,又見林奶奶打發近身的姑娘出來,前後一總說開了,又叫她快上去,覺得他的妻房很有臉面,也將襲人十分奉承。又是焙茗跳出跳進,逢人告訴道:「天理天理,從前環哥哥害得寶二爺打那一頓,一報還一報,今日也照依著還債,倒上了些重利兒,臊脾臊脾。咱們當小子的,瞧著也樂。」眾人也不駁回她,只笑道:「咱們瞧她樂得什麼似的,不要給環哥兒聽見了,揭她一個短,拿她做一個王猴兒。」
這件事雖則過去,賈政總不開懷,又同王夫人彼此存心,偏是年下近了,反不大見面。寶釵、黛玉也就拉著探春、李紈商議起來,寶玉也和在裡頭,跟來跟去。黛玉既不惱襲人,也就不惱寶玉,漸漸地依先和好起來。也就過年祭祖,及請年酒,忙忙碌碌,鬧了兩個多月。可怪賈政、王夫人執意彼此不肯交言,也曾請了薛姨媽過來,有意無意的對釋。卻苦的賈政道學性足,王夫人又是古執的,在薛姨媽面前彼此雖則說話,倒像個客氣的人兒,應酬一兩句便了。這李紈、探春、黛玉、寶釵等就想不出一個方法兒,也只得各人散了。黛玉留心叫人打聽環哥兒、彩雲,只見彩雲扶著病服事環哥兒。眾丫頭都埋怨她說:「你被環哥兒誤了。」
彩雲道:「各人情願,太太就攆我出去,我便尋個死。總來臉也丟完了,有始有終地要跟他。」眾人都說她呆,惟獨寶釵、黛玉倒說她好。黛玉度量也寬,倒也將她害襲人搬是非的不是忘懷了,反與寶釵在王夫人面前細細地勸。王夫人也為的自己丫頭,漸漸解釋。寶釵便勸王夫人,索性將彩雲給環哥兒收了。王夫人起先不肯,黛玉幫著說,只得瞞了賈政,叫他兩個一房。黛玉便與李紈、寶釵商議,這環兒他年紀也是個時候了,盡著鬧也不成一件事體,給他完了親吧。大家意見相同,便約齊了告訴王夫人,說得妥當,三個人便同賈璉告訴賈政。賈政很生氣,四個人幾遍去說,賈政想起來:「終究也沒有不辦的,又是起姨娘留下的血脈。」因此就回一句道:「憑你們吧,我通不管了。」
四個人得了這個信,就回了王夫人,逐件的辦起來。就將秋桐住的原房收拾起來。那邊王親家卻是一個暴發,卻有十餘萬家私,只有子女二人,子名順哥,女名順娟,也是王夫人的遠族,聽見環兒鬧也不放心,今見賈璉來議完姻,便即應允。這時候襲人也好上來了,只是害著臊,不便走進大觀園中。黛玉心裡十分過不去。打聽得她好了,下面叫焙茗告訴蔣玉函,一面叫蔡良家的同著素芳、香雪,兩輛車一同出去,千定的拉了她上來。黛玉便同紫鵑、晴雯、鶯兒在瀟湘館等候著。又吩咐府裡人不許一字兒揭著她。襲人也有了臉面,就一同進來,見了黛玉,噙著淚磕頭下去。黛玉、紫鵑等也下淚,趕緊地扶住她,拉她同坐。襲人再三不肯,黛玉不依,五個人就一同坐下。黛玉便連根到底將彩雲許多不是說合來,說道:「襲人姐姐,你也實在地委屈死了,咱們從小的姊妹兒,你也知道我上了當吧。」
襲人也將借當的差認著,說是自己不是。晴雯性直,便道:「這個呢,你原也真個不是,但則姑娘的心兒,實在恨她這個狐狸精呢。」黛玉又問她近日的飲食,拉她的膊子瞧瞧,儘管揉眼,可憐見她。從此襲人加倍感激黛玉、晴雯,也便真個的相好如初,便帳房裡也去幫助。當下襲人又到王夫人、寶釵處磕頭。王夫人、寶釵也安慰了多少言語,並問了黛玉相待的情形。王夫人便叫平兒去喚彩雲來給她陪話。寶釵為的她已經是環哥兒收過的人,也就勸住。寶釵也同襲人到瀟湘館談了許久方去。當時環兒的饑荒便算清楚了,倒反賈政、王夫人心裡不投,有一個彼此說不出旁人也不能解釋之處。不知後來如何和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