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開菊宴姑媳起嫌猜 謝瘟神閨房同笑語
話說寶玉因在王元家園裡彩菱,落水發腫,不能坐車回來,只得悄悄地叫焙茗去將賈政大轎抬來。門上蔡良聽見,隨即自己同了轎子過來,一面悄悄地叫周瑞上去回明太太,太太也駭呆了,只吩咐叫瞞著老爺,快些用心伺侯去。那焙茗便依了寶玉,出了轎子,換上竹椅子,一直抬往瀟湘館來,叫李瑤先去通報。誰知瀟湘館的門兒關上了,李瑤隔著門告知緣故。碧漪便進去告訴黛玉,黛玉吩咐,叫送往別處去,不許開門。不一時寶玉到了,見不肯開門,便叫盡力打門。黛玉便走出來聽著,只聽見寶玉說道:「你們為什麼不敢打門,等我自己來,你們也跟著。那瀟湘館的門兒就吃了虧了,便像擂鼓的一樣響起來。黛玉又好氣又好笑,便想道:「硬硬朗朗的會打門,病也有限,等他到寶姐姐那邊鬧去。」便教著素芳說道:「姑娘睡久了,鑰匙兒收了上去,只好請到薛奶奶那邊去吧。」寶玉打了一會子,也沒法,便說:「咱們而今就抬往薛奶奶那邊去吧。」惹得一群人遮著嘴暗笑,格支格支,重新將竹椅轎抬往寶釵處去。當下園裡一眾女人無不發笑,都說夜巡官兒綽來綽去,只少兩根竹板兒。又說上衙門請安,門包沒講妥,門上擋住了。嘻嘻哈哈,大家說笑。這寶玉到寶釵房門前,便赤著腳一步步挪進去。紫鵑、晴雯、鶯兒也來了,隨後王夫人、探春、李紈也來,單只黛玉不到。一簇人擠滿屋子,寶玉已經躺在寶釵床上。王夫人就坐在床沿上,晴雯便攜蠟過來,瞧他兩腿敷滿了兒茶,也看不出好歹,約料有些浮腫兒。王夫人便道:「你這個淘氣的,長得這麼大了,還這麼著,你就一生一世沒有上過船,咱們家池子裡現有幾個船兒,你愛住在上面也使得,怎麼到老王家去鬧這個把戲。」
李紈便笑道:「寶兄弟,你彩的菱呢?」
探春也笑道:「寶哥哥,你栽到這個樣子,到底得了多少菱兒?」
王嬤嬤也抱了芝哥兒來道:「咱們小哥兒還沒有睡,來瞧他老爺。老爺彩得好菱兒,給他些玩玩。」
那芝哥兒也望著寶玉啞啞的笑,兩隻小手望著床上亂撲。王嬤嬤道:「咱們大家瞧,他真個的討菱角兒呢。」
王夫人便道:「芝哥兒,你上去羞他,問他臊不臊。」
晴雯就攜了蠟,引著芝哥兒看火去了。王夫人便問寶玉道:「你現在疼不疼?」
寶玉臊著說道:「起先呢原也疼,敷上了藥兒便止了,但則動不得,一動就疼。」
王夫人道:「好好肉上剜瘡,自作自受便了,你明日打發人往衙門裡告假,也說這個沒料兒的臊不臊。到底誰告訴你這個方兒?」
寶玉道:「姜姐夫說的,親眼見過見效得很。」
王夫人笑道:「你而今得了這個方兒也不怕殘疾,不怕壞了性命,明日好起來你就再到老王家池子裡去鬧吧。」
寶釵道:「本來呢鬧得個不是分了,前日在園裡捉了蚱蜢兒,又放出個籠子裡的蟈蟈兒,把端午節下戴的艾人小健人兒騎上了,放在房裡滿地跳,惹得芝哥兒哭哭笑笑,到夜裡還在被窩裡打出來,又悄悄地捉個蜻蜓兒塞在晴雯袖子裡。哪一件像大人乾的事兒?」
王夫人道:「怎麼好,你們瞧,他在老子面前怕得那麼樣,背地裡這麼鬧。寶丫頭,你明日早上且替他洗淨了瞧瞧,到底怎麼樣,要請大夫不要請大夫?咱們只等他好起來,告訴他老子」。王夫人又道:「也不要再磨擦傷了,索性告訴賴升他們,回九這日咱們也不去了,他那園子裡的山子很多,不要這個淘氣的又去鬧出故事來。」寶玉只央求不要告訴老爺。眾人就散了。王夫人回房,忽然想起:「眾人都到,唯有黛玉不到,量她只為了襲人,一個夫妻的情分兒通沒有,他栽傷了,到門不納,也不來瞧一瞧,哪有這個情理。我呢原不護了寶玉,只是你自己的局量兒窄些。」
王夫人近日本有些不然黛玉的意思,今又加了一倍。黛玉在瀟湘館原也憶著寶玉,不知他栽傷沒有,這會子再打發人去問,不要又長起他的志來。又想起:「王夫人等一定都去瞧他,萬一有人疑心我為了襲人的事兒存了心,我的名兒倒被襲人弄環了。」又想起:「鳳姐兒從前待的尤二姐那麼著,而今寶玉身邊也不止一個人,我並沒有薄待了哪一個,便紫鵑也同我一心一意。這襲人給我的苦楚也很夠了,我倒肯仇將恩報,她反壞我的名兒,想起愈覺可恨。」從此早晨往上頭去,婆媳兩個都不接洽些。王夫人便打聽黛玉去瞧寶玉不去。誰知林黛玉到議事處走走,便向瀟湘館去了。王夫人心裡就不受用起來。寶釵卻來告訴王夫人說:「寶玉的腿不打緊,腫也退些,右腳大指上像腫得凶些,也還不礙。只是老爺前要遮蓋些,衙門裡也要告個假。」
王夫人道:「這個我都妥當了,你且照料著些。而今旁觀的人多,還是你疼顧他些吧。」寶釵也就明白王夫人的意思。那些時,各人存了一個心,大家也鬧著寶玉,便無人稽查賈環。賈環便悄悄地出去走走,恰好碰著芸兒,一把手拉住,拉到家裡,彼此都怨恨著黛玉。芸兒便道:「三叔,我告訴你,便算咱們府裡吃了林家的飯,咱們榮府的產業,為什麼叫那府裡璉二爺管?你難道不是老爺的親生?太太只偏護著自己的內姪女婿,也不問你是誰養的。你從前要配了璉二嬸子,敢則你這會子也管帳。你瞧著,這一個林嬸子好辣貨,她名兒包顧你一家,誰知她暗裡勾通璉二爺,全個兒弄到自己腰裡去。好計好計,真個名實兼收。不過算起來,單欺你一個便了。」環兒便氣得跳起來,道:「咱們索性花完了它。」
芸兒道:「你使你的,誰禁著,咱們今日就暢快玩去。你前日瞧著王元家那麼熱鬧,什麼人都請遍了,單撿下你一個,寶二爺也鬧得好。」環兒道:「說什麼,人家扳了天通好,咱們一動就差的。」兩個說得合意,又千方百計地鬧去了。這榮府裡也沒人管他。寶玉睡了好些時兒,只望黛玉去瞧他。黛玉只暗裡著人打聽他好上來,益發不肯過去。王夫人幾遍的提起寶玉,黛玉總不置一辭,王夫人心裡越不適意。李紈、探春、寶琴等便悄悄地議論道:「自從寶玉回家以後,鬧了多少饑荒,才到得這個時候;從前寶玉完姻一節,千回萬折,真個說也話長,到了而今,算得諸事通好了,又鬧起這一節。就是襲人這個人,原是林丫頭自己立意要來的,倒也沒有瞧見什麼難為她,就是林丫頭諸色事情上,也很愛個名兒,又是厭煩著寶玉,幾次的攆他到別人房裡去,不像在這個上計較的怎麼忽然間鬧出這些緣故,弄得上頭去意意思思的,上頭也存著個心。」
眾姊妹盡著的談她,黛玉也覺得了,便心裡越不爽快。到了重九登高之日,寶玉還不能起來,王夫人也懶懶的。倒是薛姨媽過來了,大家就聚到凸碧堂去。為這個所在,是大觀園最高的峰巒,古桂甚多,秋色最好。瞧這園子裡連綴綿閣的閣頂也比欄杆低了好些。在四面石洞中望去,但是羊腸細路曲折而下,那滿園裡竹樹花卉,望下去只似地上蒼苔,那些亭閣也只像撲在地上的飛鳥,通在下面。也為的太高了,怕有天風,這個堂前步簷推進去有一丈多深,窗上全用了五色玻璃,所以風雨起來裡面字畫掛幅吹不動。這日天氣晴明,大家走到上頭擺席瞧戲,也說起老太太,大家歎息一回。王夫人心裡單只為了黛玉有些不歡,恰好戲文裡唱出《琵琶記》的書館,王夫人便道:「這位牛小姐地根兒賢惠,也是她愛這個名。從來說人的名兒,樹的影兒,一些不差的。」
眾人也隨和了。黛玉十分不悅。到了齡官扮了相約相罵上來,眾人都說這是她的拿手戲,從前娘娘也賞過的。這齡官唱到出神,黛玉也冷笑道:「丫頭們這樣利口。」王夫人也覺得刺著襲人,揭起舊卷,席間眾人都也明白起來。虧得葵官扮了大騙小騙上來,惹得滿堂大笑。戲文完了,又是幾套清曲十番,方才散席。偏是那幾夜的秋月皎潔得很,走到月亮地下抬頭一望,只像一碗冰水養著眼珠,澆進心孔似的。那些秋蟲,吸了白露,便盡著叫,同這些樹聲泉聲,都像月亮響出來的。黛玉心裡煩,便尋史湘雲閒話。黛玉指著月亮道:「可憐兒的嫦娥,從古來沒有人知道她是什麼人呢。」
湘雲笑道:「你又有什麼奇論了?」
黛玉道:「她必諫羿不聽,不忍見夏室之亡,故爾奔月。總是孤臣孽子,有苦無伸便了。」
湘雲笑道:「你是沒有什麼伸不出的苦呢。這月亮的好處,好在普天下照得遍,只怕各人心裡又有照不到的地方。」黛玉也默默無言,只望著月亮嗟歎。那月亮偏像人定了眼珠似的,越射些精光出來。兩人直坐到三更始散。寶玉直到十月中間方始出來,便到瀟湘館去。黛玉還只不理,寶玉十分悔恨。卻因寶玉要換小毛衣服,蔡良家的猜摸不著,便求寶釵替她剖明瞭,叫她上來,便將彩雲的事情說合來。寶釵如夢方醒,便道:「你而今就去叫襲人進來,便到我這裡,我自有道理。」這襲人因怕蔣玉函瞧不上她,原想上去,聽見傳薛奶奶的話叫著隨即上來。一見寶釵,就哭訴了前節,又道:「我呢,敢怨著林姑娘?也只怨自己從前為什麼不死。也是奶奶同姨太太叫我出去的,今日不死不活,怎麼樣過這日子?」
寶釵掩淚道:「彩雲呢原也荒唐極了,但則林姑娘平日也不這樣,只怕內中還有隱情,日久自然明白。而今倒是寶二爺的皮衣要緊了。難道有了鑰匙不會開,無不過沒人猜准他脾氣便了。你只在這裡,等我往林姑娘那邊去了過來。」
寶釵便去了。襲人便托鶯兒悄悄地去哄了彩雲過來,千哀萬求地告訴她。誰知彩雲心裡另有一番主意,也是芸兒教環兒告訴她的。說蔣玉函的銀子很多,又是蔡良家的也擔了干係,他這兩個男的十倍也賠得上,咱們這點子多謝他的了。彩雲便說:「我也是被他纏得沒奈何,故此求你。你彼時不借也沒法,而今叫我怎麼樣。你不依,咱們便同去問他。」
襲人一則怕彩雲卸肩,二則為蔣玉函起疑,怕的同環兒講話,又被撞見的人傳到丈夫耳朵裡,越洗不清,如何肯去,只拉了彩雲約期。彩雲惱羞成怒,又怕寶釵來瞧著聽著,就說:「太太有事。」立起來走去了。眾人都抱不平。恰好寶釵回來,寶釵道:「林姑娘呢,平日也很愛個名,她的心也多,不像咱們好講。她並沒有告訴我,我若先說破了,倒像揭她的短兒。我只去問寶玉皮衣,她說襲人經手。我便說:『她也告假出去久了,誰容她懶懶的。我就去叫她上來?』林姑娘也說:『就叫她來便了。』你略坐一坐兒就去,只照常行事。我瞧她還存一個心呢。我臨走的時候,她笑說:『該到上頭去回了請她。』我說:『你屋子裡人問你要呢。』你這會子去,也要存個心。」
襲人謝了寶釵,先到怡紅院。紫鵑、晴雯還在帳房裡發付月錢對牌。襲人便同鶯兒到瀟湘館來,上去請安。黛玉也只應不應的,襲人便去料理寶玉皮衣。鶯兒便來陪了黛玉閒話,也談了許久。忽然寶釵請鶯兒過去。原來芝哥兒發了幾夜寒熱,請大夫瞧過,說像出痘子。這一天飯後,寶釵將紙拈子一照,像有些見了點。寶釵便將寶玉送往怡紅院,一面快請鶯兒過去商議。王夫人、李紈、探春、史湘雲、薛寶琴、刑岫煙等,隨後林黛玉、李紋、李綺先後過來。那芝哥兒只含著乳嗚嗚的哭。寶釵從未見過,甚不放心。榮國府為這一件事,也就大家忙起來,大夫也三四個一同出進,添了好幾倍的煩。忽然紫鵑在帳房裡歸起帳來,少了九百兩一號銀票,連忙按著字號往銀號查去。說是昨下午對票起了去了。紫鵑、晴雯便來回明黛玉。黛玉倒也不怪她兩個,只說:「從前璉二奶奶的時候,只有自己作弊,沒有人暗算他。怎麼我手裡丟人?說是你們錯給人,我不信。況且我設了個呆法兒,天天上個四柱總,錯到哪裡去?你們且想想,這幾天誰來得勤些?」
晴雯道:「來得勤還有誰,只環哥兒罷了。」
黛玉冷笑道:「今日呢?」
兩個都道:「今日便不見面了。」
黛玉便歎口氣道:「怎麼好,告訴你兩個,不許響一聲,竟記在他的支簿上,我自有道理。只往後嚴些便了。」襲人在房裡聽見,益發將環兒恨得切齒。也就大家服黛玉的度量,只猜不出她記在環兒支簿上是什麼意思。這裡一家子通鬧著芝哥兒的痘子,宮裡仲妃也幾次打發內官來問,又添了幾倍的煩。這襲人打量著環兒鬧得化了,連黛玉也不管他,怕的當物全丟了,遇空就逼著彩云。彩雲不怨環兒,反惱襲人催逼,又見她重新進來,怕她將真情告訴黛玉,一直的在太太面前回穿,不如先下手把她制了,就想了許多主意,慢慢地往怡紅院來。恰好紫鵑、晴雯都在那裡,也敬她是太太身邊的人,兩個也慇懃相接。大家說起些舊姊妹的話兒,晴雯總有襲人在心上,便先說道:「彩雲妹妹,論起這個屋裡我原是攆出去的人兒,重新住進來也慚愧。」
彩雲道:「你有什麼慚愧,洗也洗得逼清了,誰還講得上你一個字來。」
紫鵑道:「這倒也是真的呢。」
晴雯道:「好妹妹,只要講一講就講上了。」
彩雲只管點點頭。紫鵑、晴雯見她光景可疑,便拉了問她:「近來又有人講什麼?」
彩雲道:「有是有呢,我不管罷了。單則人家待得這樣寬,偏要編出這些難聽的說話,壞人家的名兒,皇天也不依呢。」兩個聽了十分相信,紫鵑便道:「沒臉兒出去了,怎麼還使這個心。」
彩雲道:「沒臉兒出去,有勁兒進來,有頂上一層護身呢。罷了,罷了,我也不管閒事,不要招出是非來。我去了。」
彩雲就到寶釵房中伺候王夫人去了。晴雯聽了,如何忍耐得,就同了紫鵑來,一五一十悄悄地告訴黛玉。真個一個個字碰著黛玉心窩裡,黛玉也氣傷了簌簌地掉淚起來,也悄悄地道:「她既有頂上這一層護身,咱們也不便請她出去。怪道寶姑娘來說,原是上頭的機關兒。我也道破了一句,不知寶姑娘上去回不回。她是個好好先生,上命差遣,她敢不依。上頭既然這樣行事,咱們且拿眼睛瞧著,要狂到什麼分兒,要咱們讓她也使得。」晴雯道:「很好的,咱們出了本兒僱冤家,讓她管這個帳房,很好。」紫鵑也說:「咱們當真的賠錢吃苦做什麼?」
黛玉這人始終愛名,卻禁住她兩個不許開口,黛玉心裡,便不由人似的冷下來。這晴雯生性爽直,受不得一點委屈,如何攔得住,便出出進進嵌字眼兒傷著襲人。可憐襲人正在過不得日子,朝朝暮暮死活無門,誰知暗地裡又著了彩雲一隻冷箭。從古孤臣孽子,出婦怨妻,每有此等苦況,也只傷個不了。自黛玉懶散不出去,那邊芝哥的痘子卻利害上來。這三四位大夫有一個姓曾的拿主,原也是一個熱鬧痘科,心也細,膽量也有,為的合家不放心,三十兩一天包著,也還要偷空出去應酬應酬。這曾大夫瞧見痘子不順手,擔著干係不小,便想了一夜,天明瞭上去細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寶釵等也不避了,大夫細細地瞧了,便道:「老太太、奶奶放心吧,晚輩這會子瞧得准,拿定了恭喜收功。」
王夫人等齊聲道:「先生,咱們一家子仗的你,你只要替這孩子收了功,叫你一輩子遂意,你往後不行道也使得。」大夫就打一恭謝道:「多謝老太太,小爺的福氣大,只瞧後輩這一劑下去,包管就妙起來。」曾大夫走到外間,便寫出醫案,又斟酌了好些時候,就提筆寫了:人參、白朮、廣皮、茯苓、土貝母、銀花、甘草各等分,加大棗三枚煎服。大夫寫了方,告辭出去,眾人略略地放了心。王夫人也拉了薛姨媽往上頭去散散。王夫人悄悄地道:「襲人的話兒你知道了多少時兒?林丫頭還這麼著,關我什麼事,見了我面色也那麼著。這幾天更奇,一家子為的芝哥兒,誰也一天去走十幾遭,偏是她一步兒也金貴得很。這個又替寶丫頭什麼相干,又替這小孩子什麼相干,真個的好一個性格兒,還說早日間愛個名兒。這幾天,就便盡著的送些好人參過來,誰就等著她的參吃呢!」
薛姨媽聽了,免不得解釋解釋,心裡頭卻也有些嫌她。這時榮國府裡忙的忙,懶的懶,存心的存心,只有環兒趁著這個時候越發鬧得化了。聽檔兒、瞧戲、嫖娼,又是賭錢押寶,無所不為。那帳房偷的一票早已化完,又通了彩雲將王夫人的體己物事弄了好些出來。真個這位爺同了芸兒鬧得落花流水。也惹起多少人的議論來,說這榮府裡的東西,誰也算他不清。不出這一位爺,如何流通開去。又說印家那等家教,也還有這樣子弟。又說道本來政老爺的事情也煩,哪裡顧得到。你們也不要替古人擔憂,他就花一輩子還夠。環兒就連待父天年的借紙也寫了無數出去,實在可恨。這府裡林黛玉既然不管,誰還禁得住他。倒是薛姨媽時常回去走走,聽見環兒的風聲不好,恐怕鬧出事來,悄悄地告訴王夫人。王夫人只恐賈政護他,要想一字不提,又恐賈政埋怨,就趁空閒說道:「這幾天也很煩,環兒日裡頭不大見面,你也查查他。」
誰知賈政倒反說道:「我這幾天出出進進,倒瞧見環兒,單不見寶玉。」就叫:「寶玉、環兒。」偏生彩雲飛風地遞了信去,環兒隨即進來。寶玉偏沒有人寄信去。賈政只哼了一聲,也不叫寶玉,只說道:「你不長進的小子。單要我一個管,你替我出去。」王夫人聽了賈政的口風,又牽著寶玉,偏是寶玉不來,反不罵寶玉,明明是護短的意思,就想道:「憑他怎麼樣鬧饑荒,我只不管便了。」王夫人心裡很不快活。虧得芝哥兒的痘子回謝了,身子很好,一家子也很喜歡。那曾大夫也發了一大宗酬儀。到了謝神這日,帳房裡也煩得很,虧的黛玉隔晚妥當了,而且預備著仲妃遣人出來,也一切辦得停當。黛玉也便一早晨起來,梳洗插戴,還恐戲班裡不道地,也叫人去吩咐了好些。巧巧的花錦叢裡鬧出個緣故來,忽然王夫人叫彩雲來,說道:「快些給二爺換衣服,宮裡有內宮到了。」
襲人就忙忙地拿了寶玉衣服上去。黛玉也就慢慢地上去,剛剛地走進堂屋,王夫人走出來,黛玉上去請安,王夫人便笑道:「勞動大姑娘貴步。」眾人都聽見。黛玉也很臊,一面想道:「我這麼著為人家,倒討個沒臉。就這芝哥兒的事,零零碎碎哪一件不費心,好好的清早晨,碰這釘子。」心裡正在不平,走進房裡,正見襲人在房中。黛玉就認定襲人有了什麼話,太太一說一聽,發得那麼快,就低低地說道:「咱們明日就讓人家。」
襲人聽了真個嚇死,也冤屈死了,就慢慢地一個人抹眼淚兒回去了。當下薛姨媽瞧出情形,平日也受過黛玉好處,就在中間調停起來,只說道:「大姑娘,這芝哥兒的事情,累得你了不得,無大無小,你就照應得那麼精細。今日的應酬繁雜,也不知你背地裡費了多少精神。只等這孩子大起來孝順你吧。」
一句話點醒了王夫人,她雖則為著襲人存心,這芝哥兒的事,也很虧她,清早上見面就給她一句,她又是極有心機的,也是我不檢點了。王夫人也就十分的誇起黛玉來。黛玉也明白王夫人的意思,上頭倒這麼樣,我怎樣倒反裝呆,也就慇懃起來。一家子見這兩個作主的人兒和好了,也來說笑話,扯順風,也就瞧戲喝酒。寶釵也感激黛玉,狠狠的拿酒勸她。黛玉鬱結了好些時兒,倒也開懷樂意。忽然想起,瀟湘館裡有受下許多賀儀,怕被環兒拿了。也不露聲色,只笑說:「換件衣服上來,這裡都不要等我。」
王夫人道:「橫豎戲也快完了,你也乏得很,隨意散散吧。」黛玉便帶了素芳、香雪慢慢地回來,將這些東西一件一件開帳安放,等熱鬧過了,送交寶姑娘去。正在收拾將了,忽然柳嫂子奔進來,說道:「襲人姐姐哭著回去,關上房門,懸樑自盡了。他丈夫得信,在戲房裡奔回去,踢開房門,盡著救也救不轉。」黛玉嚇得心頭亂跳。再一會子,紫鵑也急急地奔進來說。黛玉也拭淚,也點點頭頭道:「曉得了,快快地救她。」紫鵑也忙忙地去了。這黛玉心裡,便有千言萬語似的說不出來。不知襲人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