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兌母珠世交蒙惠贈 搗兒茶義僕效勤勞

  話說蔡良家的聽見林黛玉應承了到賴升家去,恐怕查用首飾,顯出襲人借當的事情,心裡十分著急。幸虧日子還遠,只好快快地催她贖了出來,遂即偷個空閒又往襲人家催去了。這裡平兒在黛玉房裡悄悄細講,原來就說的賈環。平兒悄悄地道:「大姑娘,今日來告訴你,不為別的,你的耳目原也長,你前日請璉二爺過來查查環兄弟,璉二爺隨即出去查查,果真的鬧得不像樣了。這幾天咱們府裡恍恍地也有些人知道,單則瞞了上頭。璉二爺倒臊得很,說一個兄弟管不來,倒等大姑娘察訪出來,而今饑荒也多得很呢。」
  黛玉道:「我呢同著姊妹們在裡頭,也不知道什麼,只是兩個月來瞧他失神落智的,我就叫人悄悄地查,他的牲口車子長久不在家,也叫三妹妹留著心,也說印亂得很。他又不當什麼差使,上頭又沒有事情使喚著他,他忙得那麼著,不鬧饑荒鬧什麼。你且告訴我,他近日到底乾些什麼事情。」
  平兒道:「告訴你知道,你不要氣壞了。原是芸兒這個沒料兒的,從前璉二奶奶在日貪他些小物事,鬧進府來,往後也鬧出無數花色兒,叫咱們璉二爺咬牙切齒不許他跨進這條門檻。他就沒法子弄了,就勾出這位爺去,往前門外聽檔兒。」
  黛玉點著頭笑道:「是了,他開手這空心大老官怎麼上場呢?」
  平兒道:「說來也氣死人,他跟了芸兒這個沒料兒的,先到本部書辦人家去,不知編什麼謊,誑了幾百銀子。」
  黛玉驚駭道:「這小子該死了,咱們老爺連分內的飯食銀也不要,也分給司官老爺們,這小子反到書辦那裡謊騙去,該死該死。」
  平兒道:「他兩個得了這個手,就鬧得大了,在什麼檔兒下處租了房子,也弄些鋪設,遇空就去聽小曲玩兒,乾兒子認了無數。」
  黛玉就啐了一啐。平兒道:「還鬧呢,他兩個還到下瓦子三里河去嫖娼。」
  黛玉道:「這個我倒不信,我也留心查他,晚上倒在家裡。」
  平兒道:「聽說不過吃袋煙,也就回來了。」
  黛玉道:「這麼著花錢做什麼?」
  平兒道:「我也疑心。」
  黛玉笑道:「嫂子不要糊塗了,這一定就是他們什麼混帳的暗號了。這個給上頭知道了還了得。好嫂子,你沒告訴三姑娘,怕她氣傷了,這難道不是趙姨娘留下的好種兒。」
  平兒道:「是了。單則是璉二爺也沒法,要來見你,也臊著。叫我告訴你,說印還怕的你,請你拿個主兒。」
  黛玉歎了一口氣,沉吟一會,冷笑道:「他怕我什麼,怕我有銀子便了。我便銀子堆滿府門裡,也不能填他的混帳空兒。這小子再鬧著,什麼事情也鬧出來。老爺、太太把府門裡的事情行給我,我怎麼不管!你也不用告訴璉二爺,也不用告訴這混帳小子,只叫他瞧著吧。」
  平兒也猜摸不出黛玉有什麼手段,只得尋閒話兒解解黛玉的煩,說了些時,走回去告訴賈璉。賈璉也猜摸不出。黛玉便叫林良玉悄悄告訴各處兵馬司,立刻嚴查,將檔兒娼妓立刻攆逐。又吩咐將環兒的車帷子御掉了,牲口都配著別的差使,叫蔡良吩咐三爺的跟班兒,往後再跟著胡鬧,立刻稟辦。再將賈環月錢、賈芸年例扣出交還書辦。半日間辦乾淨了,把賈環嚇得要死,躲了好些時兒。黛玉就去告訴李紈、寶釵。李紈、寶釵也嚇了一跳。寶釵道:「咱們影兒也不知道,他竟在外面鬧出這些事情來。」
  李紈道:「虧得林妹妹治得好,就這麼歇手。」
  黛玉道:「他肯這麼歇手,也算不得環兒,拘得身拘不得心,他已經一心地奔著下流,肯就這樣歇手,大家瞧著吧。」
  正說間,探春走了進來,瞧他三個人,皆有不悅之色,再三盤問,通不言語。探春定要問他們到底為的什麼事情,李宮裁忍不住,全個兒講了出來。把探春氣得要死,只管揉眼睛。探春恨極了,就要上頭去回明,慌得黛玉連忙拉住了。探春道:「這還了得,這點小子就鬧出這些緣故來,敗壞老爺的聲名。這府裡存得住這樣不肖種子?通是他媽慣的好,在地底下也叫人提著頭髮根兒,我好不氣傷了心。多謝林姐姐趕緊地拘管他。林姐姐,你拘得他的身,拘不得他的心呢。不是老爺打他一個死,也不肯收心呢。」
  黛玉道:「我呢原也說過,但則老爺的性子利害,又惱他,若是老爺知道了,怕不重處?但則打起來沒有命呢。」
  寶釵道:「原是呢,從前打寶玉的時候,寶玉也就差不多兒,還虧有老太太救他。今日環兒兄弟,打起來誰敢去救。三妹妹,也不怪你氣傷了,你林姐姐不上去回,也怕的回穿了沒有收煞。」
  李紈接口說道:「你而今且按著,悄悄地恐嚇他。」
  寶釵道:「你也將打寶玉的光景提醒他,叫他提在心裡。」
  探春道:「他比上寶哥哥什麼,好一個沒料兒的小子!好一個辱爹媽的小子!」
  黛玉也歎氣。探春道:「林姐姐,你的心兒我也知道了。從來說爹管外媽管內,咱們寶哥哥小時候饒他有老太太護著,太太也沒有慣壞他,一聽了些零碎言語,趕進園來攆這個攆那個,倒教些正經人兒受了好些委屈。太太心裡也不過為的寶哥哥,要他成人上進,那麼著管教那麼著察看。而今這個環兒還講他做什麼。」
  黛玉只管點頭。恰好王嬤嬤抱了蘭哥兒過去,李紈就笑道:「寶妹妹,你們這小哥兒也頑呢,你瞧他拿著一柄小鼓兒,那麼舞,一隻小手還去搶嬤嬤的簪兒。你聽聽三姑娘的話兒,是不是這個小哥兒大起來,你也要狠狠地打呢?」寶釵笑道:「我倒沒有瞧見你狠狠地打蘭哥兒。」
  探春道:「他那蘭哥兒還用得打麼,記得他小時候放了學回來,到了上頭請過安,吃了物事,叫他玩玩去,他只在院子裡背著手踱來踱去,背些唐詩,真個大人一樣的。惹得老爺在裡面瞧見了,只管笑著點頭,就去抱了進來,誇他,他跟著大嫂子回去,燈底下也愛寫張仿紙兒,我時常也過去看見的。」
  寶釵道:「真個的,就是寶玉中舉那年,寶玉那有性情做文章,倒是他拿了爺爺的家信來念與他聽,彼此講得高興,方才做起文章來。爺兒兩個大家用功中這個舉。」
  探春道:「這也是大嫂子的根氣好。」
  黛玉道:「而今呢說也無及了,我心裡卻另有個想頭。為什麼呢,珠大哥已經去世,上頭只有寶玉、環兒這兩個兒子。寶玉傻得什麼似的,也無不過在我們隊裡鬧鬧便了,也鬧不出別的事情。這環兄弟原並不是奸滑刁鑽,皆因芸兒這個沒料兒的勾引,鬧出這些緣故。咱們而今回是回不得的,也只好戒忌著他罷了,不要再鬧出別的事情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勸著探春。黛玉也就回來了。黛玉卻因探春口中無心的提起襲人進讒,王夫人誤聽攆人一節,忽然觸起舊卷來。這林黛玉是第一個有心的人,舊恨上心,如何撂下。又遇襲人告假養病,想他好好換班出去,為什麼病得這樣快。又過了好幾天襲人還不消假,就想出他許多不是來,也不說穿,只告訴蔡良家的道:「你不比襲人,沒有什麼護身符兒,不許無病告假。」嚇得蔡良家的連忙寄信襲人,襲人益發急得要死。一日早晨,黛玉正在上頭下來,走到議事處看帳目,忽然上頭請去。原來賈政與馮紫英素日相好。馮紫英從前馱了好些玉器古董來賣,正值榮國府艱難的時候,彼此交易未成。而今見榮國府重新興旺,又領了些古董客人到府裡走動。賈政又卻不得他的情。為什麼呢?從前老國公在邊疆立功的時節,失落了幾件心愛的寶貝,一件是犀紋古定劍,劍把上鑲有桂圓大的東珠,一件是紅漢玉坂指,都鐫有老國公的名號,真是先入手澤所貽。馮紫英也不知從哪裡覓來送與賈政。賈政不好不收,還他銀子也不知還他多少,他斷不肯收,只得徇了交情,買他些古董玩器。他的第一件就是從前那一顆大母珠,瑪瑙盤盛著,周圍聚了一千顆小滾盤珠,實價三萬銀,原本可愛。其餘賈政揀中的便是嗽金烏吐屑八兩,風磨銅大小活字刻兩副,趙飛燕菱花鏡一面,天寶二年仿軒轅鏡十二面,萬年漢玉觚一隻。寶玉揀中的便是《萬歲通天帖》墨跡一部,李正臣壺中九華一座,幾件西洋巧法鐘錶及零碎小玩意兒。馮紫英還再三請賈政父子多揀幾件,賈政再三不肯了。算起來九折實兌已經要四萬二千七百餘銀,故此請黛玉商議。黛玉退了金屑八兩,就平去了七千二百。黛玉說:「其餘物事通好。這母珠兒他們不知道養法,只要養得好,原會領了這些小珠,各自各長出些小珠兒。那活字版也好,也清楚得當,字畫兒也考校,看來是通於《說文》的弄的,也好刻出好些秘本的書來。這兩件原也長得利,其餘物事留著玩玩便了。倘如一總是個呆貨,認真咱們家白丟了銀做個演子。」
  賈政夫婦也喜歡。王夫人笑道:「老爺,你瞧著大姑娘到處有個算兒。」賈政也笑著,寶玉也嘻嘻地笑。黛玉道:「你既愛那兩樣,你就抱了去吧。」寶玉得不得一聲,就把法帖、巧山笑嘻嘻地抱往瀟湘館去了。惹得王夫人說道:「慢著些兒走,不要栽倒了。」
  賈政也道:「這個淘氣的,誰還搶他的,也不叫丫頭小子,掉了怎麼好。」王夫人、黛玉一面叫人請李紈、寶釵、探春、平兒、史湘雲、薛寶釵等來瞧物事,一面叫人預備著收拾安頓,吩咐帳房上了冊子,編入號數。黛玉便道:「而今該應兌給他三萬五千五百兩漕平足紋。從來頭沒生尾巴先長,咱們這蔡良肯饒他這三百五十五兩,我也扣了,自己賞自己的人,也等這姓馮的下處乾淨。但是這麼算起來,他也不能沾什麼大光。從前受他兩件物事如何消釋,咱們而今另外送他二千,消釋那兩件,也省得他再來拉扯,打什麼抽豐。」把賈政、王夫人笑得了不得。賈政便說:「這麼著更好。」
  黛玉就傳紫鵑、晴雯上來,吩咐她兩個,一個開發,一個伺候收拾。李紈等一群人也都上來。賈政便出去陪馮紫英吃飯了。那一大盤珍珠兒放在王夫人臥房外間炕桌上,晶瑩耀眼,閃爍有光。薛寶琴先上去把一顆大母珠擎在掌中,再把瑪瑙盤輕輕側轉,聚在一邊,再慢慢的,將這一顆母珠輕輕地替另放在一邊。也可怪得很,那一千顆小珠都就圓圓地滾過來,圍著這一顆母珠,顫顫搖搖,抬到盤心裡結成一顆大珠球,把這顆母朱兒擎在上面。活像果子的蒂兒,那光彩就十分射眼。王夫人說道:「這顆母珠會領了這些小珠子生出小珠,等生下來的時候,咱們再瞧。只要逐月間盤數,只除了一千零一粒,便是生出來的了。」
  史湘雲笑道:「寶姐姐,你不要誇了,你會生出芝哥兒來,你瞧這個母珠,也就不讓著你。」急得寶釵趕上去,把史湘雲擰了一擰,惹得眾人大笑。黛玉笑道:「咱們家芝哥兒,一萬顆珠子比不上。這母珠兒怎麼趕得上寶姐姐。」
  寶釵笑道:「林丫頭,你是會說話了。咱們大家瞧著你,你將來不做母珠便了。」
  薛寶琴也笑著道:「林姐姐將來不養小珠,不過養一塊小玉呢。」惹得黛玉眼圈兒紅起來,望著三個人啐了一啐。眾人無不大笑。平兒又去照那些古鏡。那一面漢鏡,通是青綠鏽滿,只露出幾點子明光。那唐鏡還亮,照著她覺得面上射一陣清氣,心裡頭也覺得寒澄澄似的。都說道好鏡,瞧他那單子上七折還九兌,也還貴得這樣。正說著,只見睛雯上來回話,驗了對牌。黛玉便叫將三萬五千二百四十五兩又二千兩送交老爺,又將三百五十五兩劈分兩半,將一百七十七兩五錢賞蔡良,餘下按股賞眾人訖。王夫人也叫紫鵑將物事歸號訖。李紈等就跟了太太用飯。外面賈政陪馮紫英吃飯畢,就將銀子交代。這馮紫英十分歡喜,千辭萬謝而去。也請林良玉、姜景星買了好些。眾人在王夫人房裡吃了飯,黛玉重到議事處查點完畢,帶了香雪回到瀟湘館來。當時無巧不成話,襲人因蔡良家的寄了信去,說林姑娘怪著裝病,嚇慌了,頭也不及梳,略略地綽了幾梳,趕進大觀園去。心慌意亂,走到蜂腰橋又栽了一跤,栽得頭髮散亂,虧得葉媽扶起,略挽一挽,便奔瀟湘館來。一進門,寶玉瞧見,就拉她到黛玉房裡瞧這壺中九華,講些出處給她聽。襲人那有心腸聽他這些語言,一心只要去求告蔡良家的又怕黛玉過來撞著了,惹起疑心,口內不言,臉上就紅紅的。寶玉瞧她的光景,又疑她在家裡與蔣玉函有什麼了才上來,就不看巧山,反拉住她的手,笑嘻嘻的只管胡說八道。巧巧那蔡良家的又為著襲人進來了,要追她的東西,拉她說話,見她被寶玉黏住了,只在房門外站定,等她出來。誰知林黛玉悄然無聲輕輕走進,蔡良家的先嚇了一嚇。黛玉只聽見襲人在房裡說道:「小祖宗,罷了,不要再鬧了,饒了我吧。」
  黛玉趕一步走進去,只見寶玉還扭住襲人,襲人頭髮散亂。兩個都吃了一驚,寶玉害著臊,便一直地走了出去。襲人只得迎上前,叫一聲:「大姑娘。」黛玉一聲兒不言語,就肝膽裡一路火冒將上來。走到炕床邊坐下,想起:「這些情狀,還遮掩到哪裡去,臊也忘了,廉恥也丟完了,好個蔡良家的還在門兒外替她巡風!」這黛玉也十分不留人臉,倒是將襲人教訓一頓,或者叫蔡良家的隔壁罵一場,也罷了,再不然索性替寶玉鬧一鬧,也罷了。誰知黛玉性情夸怪,也不叫襲人,而且不叫蔡良家的,倒反喝叫:「香雪、碧荷、素芳,立刻將我床上帳帷被褥全個兒撂到院子裡去,換上乾淨的。」
  這三個敢不依,大家抱出抱進,抿著嘴望著襲人只管笑,把襲人冤屈得要死,臊也臊死了,也站不住,自得走到自己床上暗泣去了。又聽得黛玉在房裡說道:「快叫寶玉抬八轎到榮禧堂上,自己做小子,送他的結髮人兒出去。」這蔡良家的連忙到房門邊做手勢,嚇得襲人站也不敢站,挽挽頭髮,噙著淚,望家裡去了。這裡黛玉按定了,就細細地思量起來:「這個不害臊的,從前陰謀詭計,百般地把我同晴雯害得好,現今三姑娘還提起來,誰不知道!就是寶玉告訴我,頭一個就是他引誘壞的,倒在太太面前說我同晴雯引誘他!提起往日,真個也氣傷了心。老太太派你服侍寶玉,派你教他這一件事的嗎?十幾歲的孩子,你就放他不過。你便真個是妖精,真是狐狸,你倒說晴雯。你現世現報,前前後後見不得人。重新到我手裡,我倒反寬待到你十二分,你也該存一點子顧忌。你是什麼東西,再碰著寶玉,還饒得過他!就這個上,我也盡看得過。我原也很厭寶玉,誰又吃醋染酸!你明明有間房,有張床,終年在那裡面。憑你愛怎麼樣總使得,就青白日在我這裡鬧起來,你當我什麼人兒!寶玉這沒料兒的算什麼,你不勾他,他怎麼鬧你,好還假撇清說一個『不要再鬧了』,量你心裡一心地要再鬧。我若遂你的意,明日這會子回來才好,你可肯顧顧寶玉?不害臊的,我也瞧見你的心肝,你只拿住了我不肯擔這個名兒,憑你怎樣,我只好忍著是了,我盡著忍就是了。我瞧準了你,你還有什麼臉兒跨進這裡。你想再鬧,你就快快地勾了寶玉,到你家裡去,夫妻兩個愛怎麼樣便怎麼樣,便丟了寶玉,我不能管你,也還有大似我的人兒要問問呢。」
  這黛玉真個氣傷了心。那蔡良家的躲了一會子,倒替襲人抱屈,慢慢地走上來,要替她剖辯剖辯。誰知口也沒開,先被黛玉喝一句:「好一個巡風的!」
  蔡良家的嚇得慌忙退了下來,就往怡紅院告訴紫鵑、晴雯,一面替襲人剖辯。這兩個連忙過來,只見林黛玉眼睛紅紅的悶坐在那裡。兩個上去問,黛玉就從頭到尾細細地告訴她兩個人。紫鵑只說道:「丟人,丟人,臊死了。」
  那晴雯的嘴頭子還了得,就狐狸妖精千般百樣地罵將出來,還要到各處去告訴。倒是黛玉拉住了,說道:「她正要出我這個名兒,你這直性人兒,還去上她這個當。」
  晴雯只得站住,還不住口地尖利話兒。這瀟湘館裡也就說了好幾天。寶玉不敢來,也不敢往怡紅院,只在寶釵那裡躲著。細細地在寶釵面前替襲人剖辯。寶釵只冷笑,非但不信他,倒反笑道:「你要鬧襲人什麼地方不可,偏要揀中了這個地方」。只把寶玉氣得亂跳。漸漸地丫頭們都得知了,傳到王夫人耳朵裡。王夫人想道:「我一路下來,只說林姑娘大方,原來到這個上倒底不能放鬆,倒底年輕人兒。但則自己也要愛著些聲名,不犯著鬧得人家傳遍了。襲人算什麼,你自己可不損些名兒,地根兒寶玉這小子也糊塗死了,大白晝什麼地方,把臊丟完了。」
  王夫人從此以後便察看黛玉的神色,心裡頭就有些不然起來。本來李宮裁說起,從前老太太慶賞中秋,曾在凸碧堂家宴賞月,在桂花林裡叫芳官們吹笛,惹了一翻淒涼。而今咱們府裡重新興旺,賽過從前,偏要到這凸碧堂繁華熱鬧一番。又這幾天月亮也很好,秋色也富麗。大家高興,定要宴賞中秋,也還有七夕贏下的東道在那裡,王夫人也早早依從。誰知黛玉這幾天無精打采的。自王夫人以下,大家打量著黛玉是個拿主的,她不高興,一家也便敗興。偏這幾夜雲彩兒一絲也無,那秋月明起來,照得如同白晝。到得中秋佳節,一樣也團圓瞧戲,一家子都不十分盡歡。可憐這襲人回到家中,氣也氣死,臊也臊死。虧了蔡良家的隱起黛玉錯怪之情,只將環兒借當一節叫蔡良告訴蔣玉函,叫蔣玉函夫妻分上不要疑到別的內裡,緣故實在清楚,快快將當物贖出,安慰了她。這蔡良便拉蔣玉函過來,細細地替襲人剖辯:「三爺這個人誰瞧得上,你嫂子是什麼根基,蔣兄弟,你不要糊塗了。咱們女的從小兒說不來半個字假,所以上頭信她。她同你嫂子又沒有什麼拉扯,為什麼橫身護呢辯呢。蔣兄弟,你往後自然明白,你且好好地勸你嫂子,這三二百銀子,當真的三爺白使了你姓蔣的?你且清楚著要緊。」
  蔣玉函聽了,回家來也似信不信的:「就算他同三爺沒拉扯,這樣手鬆也禁不起,且等他挫磨著些。」一面也來偎貼她,哄她,說:「現在打算銀子,一有了銀子就替你取出來,你放心。」襲人又恐怕蔣玉函勢利,說合黛玉攆她的光景,上頭一些臉兒也沒有,益發被她看輕,為此也不便將黛玉的醋意兒說合,也只含糊答應了。這黛玉卻是生性愛名,雖則因探春說起舊恨,觸到襲人,又巧遇了襲人可疑的情景,不知不覺地發揮一番,卻又攔住晴雯不許傳到外面去,只說道外邊通不知道。誰知道王夫人以下俱各曉得,就是丫頭們聚起來也都當了一件真事,要便拿他做個笑話兒。有的說林姑娘的床帳兒本來好,有的說她原先也同寶二爺一鋪的,有的說,蔣奶奶自己洗淨了交還也好,有的說嫌痕跡討厭換幾幅兒,有的說你也好上去玩玩,有的說做了戲毯兒罷了,真個也說得好笑。只蔡良家的同襲人的丫頭臻兒背地裡罵這班人嚼舌。一日黛玉閒坐,只見王元家的笑嘻嘻走進來,叫了一聲姑娘跪下去就磕頭。慌得黛玉扶也扶不及,拉她起來叫賞她坐。這老人家很知規矩,如何敢坐。黛玉再三再四地說,自己也站著,這老人家方才討一個墊子,謝了坐,坐下了。黛玉問她好,她也請了安,說道:「咱們當奴才的,生生世世叨了主子恩典。而今還承你老人家賞一個孫子媳婦,這個也感激不盡,又蒙老爺、姑娘賞了許多東西,真個的承受不起,咱們當奴才的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只為的賴老太太說起來,知道姑娘應許了,佛腳兒肯踏到地上。所以咱們老大也妄想起來,說咱們自己的姑爺、姑娘也就想賞個臉兒,至於這裡的太太、各位奶奶,心裡頭也想求一求,不知姑娘許不許。咱們男的只說憑著咱們的心兒稟一稟,要求你老人家賞賞臉。」
  黛玉笑道:「家裡大奶奶、姜奶奶去不去?」
  王元家的笑道:「說也候大姑娘的信兒。」
  黛玉笑道:「多謝你老人家,我有什麼不願意,你只要請准了太太,咱們一定來。」
  王元家的笑道:「不瞞姑娘,太太跟前本底兒不敢回,卻也托了薛姨太太的恩典,姨太太早曾探過口氣,太太好不喜歡,說:『前老太太也曾到過賴親家園裡去逛過一天,難道今番親家那邊的就生分了不去。』也就賞臉,咱們奴才哪裡有這面子,也只仗了咱們姑娘的臉兒,請幾位佛爺家去供一天,盡點子孝心罷了。」
  黛玉本來敬他老夫妻兩個,又見他會說話,也很喜歡,就便道:「我不信咱們太太也應下了,咱們而今就同上去請一個示下。」
  王元家的笑道:「不瞞你老人家說,剛才原從上頭下來的。」
  黛玉笑道:「怪道你不從絳霞軒過來。」
  正說著,紫鵑也笑吟吟走進來,道:「老太,你也實在請得志誠,連太太也應下了。咱們只跟著大姑娘過去道喜吧。」慌得王元家的連忙起來謝著,再說些喜事的話,就回去了。這蔡良家的又聽見黛玉早晚間要出門,恐怕插戴彩雲借去的,急得又打發幾遍人到蔣家去催。襲人轉求蔣玉函,蔣玉函只用話兒支吾著。再叫人去問問彩雲,彩雲更推得乾淨,真個令人急死了。到了這一日,蔡良家的預備著鬧穿,討一個大沒臉。誰知竟沒有取用一件,依舊過了一關。當日,薛姨媽、王夫人、香菱、李紈、寶釵、黛玉、李紋、李綺、寶琴、刑岫煙、探春、喜鸞、喜鳳、平兒、紫鵑等帶了一眾丫頭老婆子俱上了車到王家去,府裡只剩下晴雯、鶯兒兩個人。
  到了王家不走大門,一徑放車到園裡去。這個園十分開闊,原是人家的廢園,萬有容替他點綴,倒也清幽。這王元的家計雖則十倍了賴升,但則素性儉樸,不肯過分奢華,傢伙也不富麗。原是到京來新買的宅子,為的這個園裡樹木空地甚多,故此買了。只小小的蓋了些小房小廊,傢伙什物竹子的居多,曲折望去,不過編了無數籬笆。王元閒時節只喜種竹養魚,種菜摘果,各到處均放些做莊家的傢伙,倒也耳目一新。因為太太們來逛園,倒也搭起兩座戲台,燈彩十分燦爛,一座敬太太們,一座敬良玉、寶玉。就請姜景星同一班門客老爺門作陪,也一齊到了。大家看著個園,都說野趣可愛。王元一家子十分恭敬,先叫孫子孫媳婦出來見過了,大家誇獎一回。裡外都定席開戲。
  良玉等厭煩瞧戲,就叫王元傳兩班戲一齊上去,答應自己同杭二泉等隨意唱個清曲兒玩玩。酒也喝得多了,瞧看這些古樹叢竹,映著些曲水迴廊,各到處秋蟲鳴得好聽,黃蝶兒也多,那些豆花兒也香得有趣。就攜了攢盒各處散步。裡面太太們只管瞧戲瞧野景,到日斜時候便都上車回去了。那些爺們如何肯回,又是寶玉為了襲人的事悶了好些時兒,今日忽然開懷,便猜拳行令痛喝一番。大家再順著路走,只見山子轉過去,許多老樹眠在水面上,樹影波光恍如綠雲一片,一座古藤架底,小小的一座橋。走過橋去一望,大家吃了一驚,非水非田,一大片綠葉鋪滿,差不多有十幾畝圍園,原來是一片菱蕩,一隻小船兒停在橋邊。寶玉大喜,就要下船去彩菱。姜景星也醉了,也要下去。寶玉怕他奪了,連忙跳上去用槳向岸上一點,那一隻小船就如飛的順流去了。這裡景星眾人只拍手笑著,哪曉得這個小船兒到了中流,水性活潑,就晃蕩起來。寶玉坐了下去也還不妨,還只站著,又因醉後腳軟,一轉側,便連船翻下水裡。這裡眾人嚇慌了,沒一個能下得水,還是姜景星有主意,急忙裡瞧見池子不深,就喊道:「寶兄弟,你只站定了,站定了。」
  寶玉酒也驚醒,想站定,誰知池底浮泥甚深,站定了便只管陷下去。外面王元一家子聽得叫喚,飛即有幾個種地的趕過來,一齊下去,將寶玉馱了起來。渾身泥水淋漓,也拖帶了好些水草螺蟲。到了外面,王元也嚇慌了,連忙與蔣玉函、焙茗、李瑤等替寶玉洗抹乾淨,要替他穿上衣服。寶玉只叫」
  疼得很,穿不得。」
  眾人走近一看,原來兩腿上都腫將起來,也疼得踏不下地。林良玉便道:「我記得在南邊時候,一個人一樣地落水,發腫起泡,只用兒茶一樣搗碎了敷上,不久就好。」
  王元便立刻出去,研碎了許多兒茶來,當真的敷上,果然疼也止住了些。鬧到上了燈,打算回家去。眾人商議,這便如何上車,馱了去又不好,也受磨擦,左右近在這裡,只好悄悄地用老爺轎子抬回去。焙茗就悄悄地趕回去,抬了賈政坐的轎子過來。這裡鬧得手腳忙亂。誰知寶玉心裡倒反快活起來,只想道:「林妹妹現在惱著我,我這個樣子偏要到瀟湘館去將養,看她怎麼樣。」就吩咐焙茗:「到了家,換了竹椅,一直抬到瀟湘館去。」焙茗眾人也氣也笑,不知寶玉回去,黛玉留也不留,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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