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熏風殿賜坐論丹青 鳳藻宮升階披翟■
話說賈政因寶玉蒙聖上恩典,不次超升,思量教訓他一番。王夫人、黛玉卻只護著寶玉,口裡雖則答應,心裡便十分地不然。到了寶玉回來,賈政先設了香案,叩謝了天恩賞賜,恭恭敬敬地將御書供起來。隨即領了寶玉到家廟中行過禮。回進府中,寶玉先到了內堂,替賈政、王夫人磕過頭,隨後大家上來道了賀。寶玉便垂了手站在旁邊。賈政先打量他一番,倒還謹飭得很,不露出一些輕狂之態,心裡暗暗地想道:「也還虧得我教訓得嚴,也不知他背了我,到別人面前可還守著這個規矩?」
就冷笑一聲道:「寶玉,你不要糊塗了,你說今日的聖恩高厚,真個是你的學問上來的麼?你同衙門許多前輩老先生不用談了,就是一輩的新進,做得你老師的也很多在裡頭,你當真地考得他過?就算略略有些見識,暫時間合了聖意,你可知道文有一日短長,你這個寸長,哪裡遮得住百短。我很知道你的心兒:從今以後,當今也誇過的了,天下還讓著誰,好不搖擺兒。我瞧你搖擺的高興,再一考就考下來了,求著留個館兒統不能夠的,這才好呢。你往後果真向上,實實在在地做個溫故知新的工夫,遇著有學問的到處虛心,也不敢心肥眼大,就不能巴急上去,只能夠守定了,便算過分。你一輩子的事情也完,我還想你什麼。聖上萬機之暇,文思光照,很留心你們這個衙門。你自己瞧瞧,什麼個材料兒,聖上拔你到這個地位,想起來也夠你的戰慄悚惶。況且你這個人除讀了幾句書,還懂得什麼。而且天下太平,做臣子的除了頌揚熙皋,還有什麼事情夷以仰答萬一。你除了這幾本書,連饑飽寒暖通不知道,可笑得很,算個什麼人兒。我做老子的教訓著你,你想想,天下有學問的人也不計其數,就這曹雪芹老叔,你哪件上望得見他,他那麼著,你這樣,你往後見了他更虛心到什麼分兒。我告訴你,你知道不知道,記得不記得?」寶玉就連忙打千,答應知道,答應記得。賈政點點頭,就立起來走出去了。寶釵、李紈等俱各歎服。只有王夫人、黛玉心裡說寶玉這樣聖眷,倒惹得老爺教訓了一番,心裡頭只怪得賈政太過了。王夫人便帶笑,攙了寶玉的手,說道:「孩子,大家誇你,你老子倒反這樣教訓你,可知道,也是疼的意思罷了。今日你也辛苦夠了。」
王夫人就瞧著黛玉道:「大姑娘,你們也疼他,大家同去玩玩吧。」黛玉眼圈兒也紅一紅。寶玉只嘻嘻的笑著,飛跳地去了。王夫人笑道:「這個淘氣的,你們瞧著他。」黛玉、寶釵等也就到園裡。正走到怡紅院,只見寶玉站在那裡盡著招手,道:「好妹妹、好姐姐,快快地來,咱們就在這裡頭玩兒吧。」
一群姊妹就說說笑笑地進來。寶釵就帶著笑拉黛玉道:「太太只說的大姑娘疼他,又怕大姑娘不好意思,搭上個『你們』兩字,而今我們是不會替他玩,請一個疼他的大姑娘替他玩兒吧。」黛玉也笑一笑道:「好個寶丫頭,連太太的話統駁回了。你原是個尊重的道學人兒,不會玩,不過尊重得很,又添出一位尊重的小哥兒。我們倒不……」黛玉的話還沒有說完,急得寶釵要格支她。黛玉就住了口,只管笑。探春笑道:「林姐姐,原舊是個辣嘴兒,寶姐姐,你倒招她做什麼?」只把個寶玉笑得打跌。寶琴道:「二哥哥,你叫我們到這裡,有什麼瞧?」
寶玉道:「正是了,不是晴雯說我也不知道,大家過去瞧瞧那一樹的海棠花,樹頂上發起一大枝花,就開滿了,奇不奇?」眾人一齊去看,個個稱奇。李紈道:「寶兄弟,翰林是天下文章之府,你做了翰林的頭兒,恰好應了個上林一枝。」眾人都說大嫂子說得巧得很。眾人正在那裡徘徊,只見入畫、翠縷忙忙地趕來,道:「請奶奶姑娘們到櫳翠庵去。」眾人都問她:「為的什麼事?」入畫道:「我們那邊的梅樹少也有五六十棵,也數它不清。我們剛才回去,聞得香得很,走將過去也駭了一跳。而今什麼時候,山上山下的梅花一會子開遍了。姑娘們不信,大家去瞧瞧。」惜春當先便走,口裡只說:「這也是胡鬧的話兒。」
寶玉等也跟了她去。果然進了庵裡,紅英綠萼香豔撲人,姊妹們無不詫異,只有史湘雲望著梅花只管點頭。眾人拉住她盤問,史湘雲笑道:「我又不是打卦的先生,知道什麼。」寶釵道:「你為什麼點頭?」湘雲笑道:「奇了,見了梅花只好直著頸脖子?你們可知道古人的詩說一個『強項一生少回步,只因花下屢低頭』麼?」
眾人也笑了。李紈道:「是了,比著海棠的上林一枝,到底也有個比方呢。」湘雲笑道:「那是一枝,這裡是滿樹,又是幾十樹滿放了,自然算了群玉山頭了。」眾人也不解她什麼意思。寶玉走進佛堂裡,把這些鐘磬之屬敲敲弄弄,姊妹們也來看看經典,坐下來喝些龍井茶。黛玉、寶琴便想起妙玉,眾人都替她歎息。李紈就說:「咱們府裡真個極盛起來了,也沒有什麼缺陷的,就算老太太過背了,老太太的壽也很高,咱們的老爺,又這麼忠厚積德,真個天恩祖德,日引月長。只是算前算後,可惜了一個迎姑娘兒。」
黛玉就冷笑了一笑。平兒道:「你們可懂得林姑娘的笑?前日璉二爺進來,說起孫家也壞了事,家產也查抄入官,什麼孫姑爺要來借銀子。便想著他從前那等的勢力,咱們迎姑娘也送在他手裡,而今也有來求咱們的日子。咱們回過林姑娘,林姑娘說:『寧可舍給花子,斷沒有一釐銀子借給他!』恐怕太太心慈,吩咐門上回絕了。聽說一家子下了刑部監,這幾天不知拖到什麼樣兒,倒也報得爽快。」
林黛玉道:「他們那個罪名兒統不是活罪呢。迎姑娘在地下也吐氣了。」眾人都替迎春稱快。黛玉道:「罷了,往後大家約著,再也不要提一個孫字,提起來我就怪煩的。」眾人心裡也感黛玉的義氣,也覺得她恩怨上過於分明些。眾人又將別的話說了一番。晴雯過來說:「酒已擺在怡紅院內。」
寶玉等仍舊回來,月亮剛剛地正好。姊妹們也不敘齒,只是團圈坐下,大家撿些精緻涼爽的菜果,吃了些,也喝些綠豆曲的薄荷冰梅酒,又是鵝油炸的拖粉蘋果片、雞油炸的拖面菊葉、鮮蝦仁餡子的胡桃飛面合子、螃蟹肉的包子、麻姑天花小卷、蒸桂花膏的鬆米風糕、鬆仁和玫瑰的冰油瑪瑙酥、野雞絲的小薄餅,只將杏酪荷葉稀飯、青精夾桃湯、碧香粳米湯、煮小米幾樣過口。吃過了,留些茶果兒,開了梅片茶來。不喝茶的,只叫小丫頭站在旁邊,剝新鮮的蓮子肉兒。黛玉卻坐在一棵槐樹下的龍泉窯青花磴上,鬢邊落了好幾個螢火蟲兒,閃閃的亮光,也有幾個落在她衣上來。寶玉就拿了一柄芭蕉扇替她前前後後地趕。寶釵笑道:「寶兄弟,太早了,留點勁兒替你妹妹趕蚊蟲,要坐在床沿上趕才好。」
黛玉也心心相應的笑道:「只不要使猛了,掉下一個好活計的肚兜兒。」寶釵也笑死了,說道:「好一個貧嘴的林丫頭,一個字兒不讓人。」寶玉將流螢一趕,那些螢火蟲就慢慢地飛起來,寶玉就呆呆地望著。探春只道他看著黛玉,就笑道:「寶哥哥,你要替林姐姐畫一幅喜容。」
寶玉也不理。寶釵就將一塊羅巾撂過去,說道:「等我也看一個呆雁。」黛玉也笑道:「呆雁身上有棒瘡,賞他些眼淚兒才好。」寶釵笑道:「防人家的眼睛腫得葡萄似的。」黛玉就走過來,坐在寶釵身上,笑道:「好姐姐,算得會說話的了。」寶釵也笑作了一團。她兩人的話眾人都不明白,只有寶玉字字清楚,見她兩人雖則機鋒針對,卻也玩玩笑笑,好到這個分兒,心裡就百分地快活,說道:「大家通在這裡,咱們趁著這個月亮,到底弄個什麼玩兒?」李紈道:「從前在這裡替你慶壽,鬧得什麼時候,今日也照依的鬧一晚可好?」
探春道:「什麼天氣,還經得起喝酒,再則前日鬧過酒,也不犯著地重複了。咱們且弄個清趣的事情,愈玩愈靜,大家迎著這個涼風,心裡頭就像天上的月亮才好。」寶琴道:「越玩越靜,除非央及林姐姐彈一曲琴。」眾人齊聲說好。黛玉也高興,就叫素芳取琴過來。寶釵恐怕受了風露,大家都到步簷下欄杆內,近著建蘭盆兒坐了。黛玉就月明之下,擺了琴桌,撫起琴來。順手和一和,恰好地和了宮調,為梅花開了,就彈起《梅花三弄》來。彈到第三段,凜若冰霜,惟有青鬆與翠竹長青,可以結伴為兄弟,李紈只管點頭。彈到第四段,梅自清香,月自潔白。史湘雲只管說好,惜春也贊歎:「這個琴索之聲和入風籟,倍覺得月白風清,天空地回」
黛玉彈到第十段,韶舞兮虞庭,瑞章兮黼黻,儼若王臣,齋莊中正,金玉玲玲,那天上的月亮正恰好地月華起來,一個萬里長天就月華遍了,恍恍惚惚,有一朵五色祥雲低下來,罩著院子。黛玉還要彈下去。王夫人怕的夜深寶玉乏了,叫彩雲、琥珀過來,催他們早散。再若不散,自己要過來。眾人只得散了。惜春同史湘雲回到櫳翠庵,丫頭們只管看著惜春,說道:「不知怎麼,姑娘面上像吃了酒,紅光豔豔的。」
惜春照著鏡子,果真的,自己也不解。這惜春畫的大觀園圖兒卻裝成一個手卷放在桌上。史湘雲就笑著磨起墨來,打開卷子,摹仿了惜春筆跡題一行款,寫著:「某年某月某官銜賈政命次女賈仲春恭繪」,重新地卷好裝好。駭得惜春只管問她,史湘雲只是笑著,就睡下了,惜春也睡不提。到次日五鼓,寶玉入朝謝恩,立即召見。原來元妃在妃嬪之中十分賢德,聖眷本優,只是聖人之世有功方用,不肯推恩到戚誼上去。故此賈政一門也只照常供職,就是升遷上去,也只靠居官清廉勤慎。這一日,寶玉因考受知,聖情徘徊,想到世臣之家終有家教,怪不得元妃賢德,也是平日閨教有方,就將元妃留下的筆墨冊籍查閱起來。大半是感頌天恩,勉勵父兄弟盡忠盡孝之詩文。又有一個紀恩冊,是單記省親的恩典,開首一篇序文《紀恩序事》後載了多少唱和詩,內有寶玉的詩,原先已經出色,怪不得壓了群才,因此,寶玉謝恩,便在熏風殿召見起寶玉來。寶玉跪謝之後,俯伏候旨。聖上先問他祖父功勳,又問了賈政的歷任地方,又問起元妃省親。寶玉一一奏畢,就賜坐了,將紀念冊賞給他瞧,也問起大觀園的光景。寶玉奏說有圖,就命飛馬取來進聖,也將內府收藏的丹青賞給寶玉看了。不一會子取圖進呈,天情甚悅,看到後面一行題款,就問道:「這賈仲春就是賈政次女麼?」
寶玉摸不著,聽見問了,就跪奏了一個「是「。又賞他坐了,也將這圖賞給他瞧。又說:「這丹青秀潤,很有古人的法度兒。」
寶玉看了題的款,也不知什麼緣故惜春就改做仲春。寶玉仍舊將大觀園的圖卷送上去。便命他回去。寶玉謝了恩,回來見了賈政、王夫人等,也請賈赦過來。告訴大家為史湘雲題這個款兒題得詫異,恐怕惜春要選入宮闈。正在徊徨,便有中使到了。賈政、賈赦即忙擺著香案接旨,方知畫大觀園圖的賈政之次女賈仲春,選入鳳藻宮供職。賈政等跪送了天使,就了不得忙起來。這些送賀的,更不必說。到了司禮監擇吉、行聘之後,益發日夜忙碌。那邊尤氏平日與姑娘不十分投合,一聞得了旨意,連忙過來要見一面。誰知朝庭的規矩森嚴,一宣了旨,便有內宮過來侍候,連史湘雲也搬到黛玉處歇下,直等仲妃入宮之後方得搬回。寶玉也只住在寶釵那邊。王夫人也只許早晨進去請一個安就出來了。這賈仲春即賈惜春雖則一意修行,今有君命,如何敢違,又且夢中見過元妃將冊子賜觀、冠服授受,史湘雲又三番幾次指示先機,自然沒法的了。
到了入宮這日,說不盡的恩榮富貴。賈政便吩咐合家兩府都稱仲妃。這仲妃為人一切都像元妃,更還謙和節儉,詩禮之外,又善丹青,十分稱旨,就襲了元妃封號,也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賈政以下俱各大喜,祭各家廟,開設賀宴,十分地繁華熱鬧。賈政便會齊了兩府內兄弟子姪及林、姜至親,合著內眷們,擺了家宴。苦口地說著天恩祖德,大家將忠孝兩字,彼此警戒一番。自賈赦以下,無不志誠悅服。
隔了數日,仲妃就叫內宮出來傳諭,道:「咱們家天恩祖德上到這個分兒,盛也盛極了,只有『小心赤心』四字吩咐一家子,我今有五條規矩,發交下來,大家遵著。第一,我這裡勤儉節省,用不著一些家裡頭的物事,釐毫絲忽不許進一點子物事兒。違了我的言語進上來,我立刻奏聞請旨治罪。第二,林嫂子治家甚嚴,一家子遵她的約束,事事往樸實節省上去,不許一點浮會,園亭也儘夠了,不得再興土木之功。第三,一家子不用望我的賞賜,我這裡賞賜物事很多,時節存餘,我總要奏繳上去。第四,一家子居官清廉,存心忠厚,無日無夜地積德行善,只想著從前老太太的為人,長久地保著天恩祖德,我就不能見個面也放了心。第五是史湘雲封為靈妙真人,一家子恭敬伺候,發下一幅史真人的真容,有我侍立的像在上面,就供在櫳翠庵的堂上。」
賈政就跪著執筆記了。送過天使,叫黛玉恭恭敬敬楷書騰書,裝裱好了,掛在榮禧堂中,遇著朔望也焚香拜讀。賈政知道仲妃賞識黛玉,心裡又服她的才,往後遇著難處的事,也同黛玉商議。黛玉只是見性很快,一見便望見了水底似的,將一定的道理衝口就說合來。賈政只是歎服。還告訴林良玉說:「你們這一個令妹,怎麼樣做了一個女孩兒,若做了個男子漢,真個經天緯地的,咱們老頭子,趕不上罷了。只怕連你們統不如她。我只望著,她替我生下一個好孫兒,咱們這府裡敢則還撐起來呢。」
良玉也點頭說道:「本來舅舅的恩典,疼她得很。論起她的聰明兒,實在也少呢,外甥們背後統也服的她。她那個見性還了得,不要說尋常的事情處分地二十分妥當,她只一口兒說合來,就便同她議論些朝政民情,也亮得緊。她那個記性兒也好,不拘什麼,見過了就不忘記,實在的沒有人趕上她。」
賈政聽了,也只有點頭的分兒。還有賈璉跟上說:「就仲妃進宮一節,各色各樣沒有個舊帳,表妹只一晚上的算記,到了後來沒有遺漏了一點,也不用我補出一半句的話兒。不知道的說是咱們家出過一位姑娘,諸事有個舊規矩。知道的便曉得從前這位姑娘是在宮裡冊封的,而今這一位是召進去的。不是表妹一個拿主,這個大事怎麼就辦得過來。」
賈政道:「真個呢,不是你說,我倒反沒有想著呢。我只外面接應,也忘記了一件件地妥當,也沒有管事的盡著上來回話。辦了這麼一件天大的事情,這府裡倒也清清閒閒,像沒有事情的,可不真個的難為了她,她見了我,也從沒有露出一點子的辦事形狀,這還有什麼說的。只是寶玉這個沒料的,天天跟著一塊,學也學一點子。你們瞧他,還是那麼傻,這就怎麼好。」
良玉笑道:「他的福分兒很大呢。祖宗時誰巴急到賜坐來,偏是他有這個聖眷,連而今的娘娘也是他奏對起來,才有這個旨意。咱們誰還趕得上他?舅舅也不要說印傻了。」
說得賈政笑起來。賈政道:「他這個孩子,懂得什麼,我正愁他為了這些上心肥眼大地盡著搖擺,狂得沒影兒起來。你們知道我年紀也上了,精神也差了,天天同這些司官們書辦們鬧,要不留心,他們就鬧一鬧鬼兒,也還有自己問的堂事,哪裡有工夫管這小子。就便空閒了喝他幾句,他一定是個耳邊風。你們做哥哥的,嚴嚴地替我教訓他,瞧見他有什麼不好,箭直地回我,狠狠地打他,這才好呢。」
林良玉、賈璉盡曉得賈政性情夸方,只得答應連聲。賈政道:「明日衙門裡倒有幾件事不放心,要自己問問才好開發,我今日也要早睡了。」
林良玉、賈璉也就走開。不知賈政到衙門裡辦的什麼事情,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