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玉版蟾蜍郎承錯愛 金籠蟋蟀女占雄鳴

  話說王夫人不知林黛玉害著臊,倒反疑心她倚了家勢,仗了賈政,看不上婆婆,心裡十分不快,要在寶玉面前發揮幾句。一則疼他,二則打量他孩子性兒瘋傻得緊,就發作他也不過招出一番呆話來。還恐他去告訴黛玉,倒像一進門就尋著她似的。一則礙著賈政,二則眾人心裡不平,三則又像是護了寶丫頭似的,所以王夫人盡著煩惱,總說不出口來。從來做婆婆的就是生身的母親一般,凡是做媳婦的果真千依百順,不叫著走也走,不叫著動也動,知心著意見景生情。這做婆婆的有什麼不喜歡。你道為什麼呢?譬如做婆婆的沒有個女孩兒,倒也羨慕有女兒的人家,說為什麼我就沒有。譬如做婆婆的原也有個女孩兒出嫁了,又想著從小兒梳頭、裹腳教訓成全她,到底是別人家的人兒,留不住的,眼巴巴總望這個媳婦子進門,打量她什麼的才情性格。到了,心裡頭愛著這個媳婦也如親生女兒一般,一毫無二。多有幫著媳婦說兒子不是的。這婆媳中間誰家沒有一半句閒話,倒要婆婆暢暢快快索性的教訓一番,也就說開了。怕的是媳婦心裡為那個,婆婆心裡想這個。若是做兒子的能夠體諒出做娘的一片苦心,媳婦也順了。最怕的是兩種兒子,一個是偏心著自己的妻房,不去婉轉說明也罷了,倒反要出個頭兒說合媳婦的許多是處來。你想,媳婦便是了,做婆婆的豈非反要擔個不是麼。又一個是瘋瘋傻傻,說著她也是這樣,倒還要招出許多笑話來,這便叫做婆婆的千回萬轉,想起從前自己做媳婦的時候那麼樣,而今又這麼著,上上下下總吃著虧,更受不得了。婆婆果真這樣,那做媳婦的可還做得出一個人來。
  當下王夫人十分煩惱,無人告訴。要告訴李紈,恐怕她也學壞了,只拉了薛姨媽悄悄地說,也淌著淚。薛姨媽倒也認真地勸,總勸不過來。到了三朝這日,眾人自李紈以下除了寶釵不出來,其餘一總會齊了到黛玉洞房中,共是李紈、平兒、探春、惜春、史湘雲、邢岫煙、薛寶琴、李紋、李綺、香菱、喜鸞、喜鳳十二人,隨後又是邢夫人、尤氏也到了,不由黛玉做主,大家簇擁著把黛玉打扮起來。可憐她還是個女孩兒,就把面來開了。李紈、平兒畫她這兩道淡淡的眉兒,盡著笑。黛玉哪裡懂得。一會子梳妝完了,粉妝玉琢地打扮起來。可笑寶玉探頭探腦的要擠上來,只被晴雯攆著走。眾人笑也笑死了。黛玉就如吃醉了似的,羞得面上通紅。史湘雲笑道:「林丫頭好個能言舌辯的,怎麼這會子裝起啞子來?」
  薛寶琴也笑道:「林姐姐笑也不笑笑兒,要請她的寶二爺來逗著她才肯笑呢。」
  倒是李紈老成,攔住她們道:「人家那麼樣,你們反這麼頑,也不顧人家害著臊。你們可也成個人兒。」眾人坐的立的都笑了。黛玉只是個低了頭,可憐她雪白花容紅雲飛滿,倒像成過親似的。李紈心裡著實的疼她,只橫身兒護住了,要將這班人攆出去,礙著邢夫人也坐著笑,眾人哪裡肯走,鬧了好一會方才穿戴完了黛玉就珠冠玉佩的扶出來。寶玉也穿戴了公服,笑嘻嘻的挨上前跟著走。到了上頭,排著次序兒見過禮,家人們分班見過了。王夫人一見了黛玉就愛她,又見她低著頭臊得很,怪可憐見的,又想她倒反讓著晴雯,還這麼樣害臊。從前鳳姐兒怎麼說她不尊重呢,真個的委屈死人。王夫人就笑吟吟地心裡疼得她不知怎樣似的,走上前一步拉她的手兒。黛玉只低低地叫一聲:「舅舅、舅太太。」
  王夫人笑道:「好孩子,我疼你。」賈政的歡喜更說不出來。賈政夫婦又回頭看看寶玉,真個兒的一對佳兒佳婦,寶玉雖則差些兒,也還配得上。黛玉便到寶釵處去要讓寶釵,寶釵未曾穿戴,半路上就叫鶯兒謝了,重複回來也就送酒定席坐卯筵。黛玉只名色兒坐了一坐就回去了。寶玉也要跟著回去,被王夫人喝道:「一個不要臉的東西,人家尊重到這樣,你還要去鬧她,快替我到前頭去跟著你老子。」
  寶玉只得無精打采的走出來,跟著賈政陪客。這一天榮禧堂上排了二十四席正席,唱戲勸酒,實在繁華。等到兩位王爺並眾勳戚散了,又坐一會,客氣些的又散了,還有十來席。主人自賈赦、賈政到蘭哥兒還不夠陪客,又是賈環不許上席,單在書房內同賈芝等陪些沒要緊的人兒,外面連林良玉、姜景星也做主人,鬧的豁將拳倒銅旗起來。賈政雖則拘方,也只好隨和,直到了一更天方散。
  裡面卻是芳官們一班女孩兒伺候,比著外面清雅了許多。這服侍的人也鬧得手忙腳亂了。正在外客散步,只聽見府裡一片聲鬧起來。賈璉忙忙的趕出去問,原來是那府裡的焦大喝醉了,怪著林之孝叫他焦老哥,就平地的跳出門房鬧起來。只聽得焦大罵道:「什麼東西,你要叫我老哥,告訴你知道,你的祖爺爺見了我焦大太爺,還趕著的叫大爺呢。大太爺在這裡連老爺們的衣袍兒也見過,大太爺撒起溺來還高似你的腦袋。你自己瞧瞧看,算什麼人兒?大太爺跟著老太爺出兵的時候,你們這班王八羔子通沒有迸出來。你說我喝溺,大太爺真個的喝過馬溺。你問問老太爺的功勳哪裡來的?大太爺清醒白醒的。你說醉了,大太爺只要一個腳尖兒踢死你這個雜種。什麼東西。」
  賈璉聽明白了,喝叫快快地捆起來抬過去。眾人也恨得慌,真個的由他罵著喊著捆起來抬過去了。不多一會裡面戲酒也散,寶玉就趕到瀟湘館來,明知黛玉處還不是個時候,要來鬧紫鵑。晴雯心裡也要讓紫鵑,就將她軟軟的騙在那邊等著。黛玉卻有素芳等伏侍歇下了。寶玉一進來看見紫鵑在那邊就走進去,紫鵑倒也不防著他。晴雯使一個眼色,寶玉就走過來猴住在紫鵑身上。紫鵑紅了臉就死死地推他,哪裡推得去。紫鵑急了就擰起晴雯來,晴雯也趁她的手笑吟吟地按她下去,說道:「寶玉就咬她的嘴兒。」
  寶玉真個低下頭去。紫鵑發急了,就說道:「寶二爺你玩到這樣,我就要喊呢!」
  寶玉笑道:「我而今還怕你喊麼?」正在鬧著,只聽一個人走進來說道:「不好了,三個洋在一塊了。」嚇得他們連忙散了,站起來見是李紈,都也不好意思。李紈便說道:「我來看看林妹妹,那邊關了門靜得很,聽見這邊熱鬧走過來看看,不料看見了故事兒。」
  晴雯就笑說道:「大奶奶也在這裡,論起理來紫鵑姐姐也長似我,況且林姑娘這麼著她也該陪陪寶二爺,代個東道兒。她就偏不肯,倒像是受了林姑娘的戒,也化過去了。」
  紫鵑也笑道:「怪不得你和二爺這麼著,想來是二爺化過了。」李紈、寶玉也大笑起來。晴雯就趕上去要打她,紫鵑趁勢的逃出去,將自己的房門關上了。李紈點點頭道:「寶兄弟,你們這些事情我原也不管,不過我有句話。我打量著你們這位紫鵑姑娘,難道不算得林妹妹一個忠臣,她如何肯僭了主子?這幾天寶妹妹身上不便的,倒不如晴姑娘陪著些。」
  寶玉、晴雯也依了。寶玉真個聽了李紈,非但不鬧黛玉也不去鬧紫鵑。只是黛玉白日裡時常關著門。寶玉只在門兒外窗戶邊,時時刻刻去叫聲「林妹妹你可好?」又說:「你為什麼不理我?」
  黛玉心裡正不知怎麼好,惹的李紈、探春、平兒等將這些光景當做笑話兒,齊來告訴太太,也去告訴寶釵。寶釵盡著點頭,太太雖則笑笑,心裡頭也叫好,也敬重起黛玉來。不過又想起林黛玉這麼嬌生嬌養的,雖則聰明機變,若長久的這樣,怎麼主持得家務來。林黛玉到了回九的日期,不肯上車出府門,只同寶玉從絳霞軒過去。這一天寶玉雖不能同她言語,倒也親近一天。到得天晚起來,黛玉就要賴在那裡,慌得王夫人自己過去同了雙回,仍舊各自住開,不交言語,不過在姊妹面前有句話,也不肯往上頭去。就便惦記著寶釵身子,也只叫紫鵑、鶯兒兩邊往來。卻說賈政見親事已過,應酬已完,上來就叫賈璉將受禮的帳目送來瞧瞧。逐一看去,見姜景星送了一班女樂、教師、子弟們通共有十六個人,場面八個人,行頭另一摺子。又有這女樂的供應是前門外一座字號店,除了各項開銷,每年還餘下三千多息金添補行頭。各項下開著:開發敬使元寶六個。賈政就叫賈璉上來說道:「這個我怎麼不知道?」
  賈璉道:「原是老爺吩咐收下的。」賈政想一想說道:「有是有的,不過那幾天事情也煩,禮單也沒有看過,又為著姜殿撰是個新親,沒有不全收的,也只打量著是什麼套禮戲酒兒。而今回又回不得,怎樣呢?」
  賈璉道:「聽見姜妹夫為的是老太太的舊女樂兒,特地辦過來。」
  賈政道:「也罷了,你且揀花園內空的所在先叫他們住下了。等我再慢慢的商量。」賈璉答應了是。隨即進來回過王夫人,王夫人也喜,就叫賈璉去看看地方,就將梨花春雨一景叫他們搬進來住下。便是芳官、藕官、齡官、蕊官、葵官、藥官、愛官、荷官、艾官、芍官、苕官、十二個人連女教師、場面共二十四個人,一總的住下來。那林良玉處贈嫁的家人僕婦們,自襲人以下通沒有過來。這是良玉要義讓家業的本心。後文再表。卻說探春聽說這些女孩子進來,喜的了不得。就悄悄的約了寶玉、惜春、史湘雲、薛寶琴、喜鳳到李紈處商議定了,將寶玉打扮成一個女孩兒,耳朵上也掛著環,面上也撲了粉,只穿一件寶藍駝絨金黃四色鬥的夾紗衫,束著一條蔥綠汗巾,底下是杏紅灑花裌褲散著褲管。頭上齊了頂編著無數小辮歸總到頂心,結一根粗辮拖在背後,垂須上係了兩顆鑲金珍珠兒,鬢角邊塞上一枝手掌大半月牙香花,越顯得玉骨冰肌,花容雪貌。寶玉只笑得了不得,惹得眾人都喝采,也換了一雙藍緞滿幫花鞋兒,學著芳官們的腳步。寶玉就問李紈討了鏡子照一照笑道:「我真個做了女孩兒倒好呢。」
  李紈笑道:「那就要嫁你出去。」
  探春笑道:「單嫁與林姐姐便了。」
  寶玉道:「果真的我也情願嫁她。」探春就叫芳官、齡官、藕官來。三個小人兒見了寶玉倒嚇了一跳,仔細認出來也笑得很。探春就拉著他們過來悄悄教了,她三個人都也點點頭。這裡眾人商量得妥妥當當,單瞞著瀟湘館一起人,又叫平兒、探春、入畫先過去,支開了紫鵑、晴雯。探春等也分了幾起走,倒像個不期而遇的。當下探春、史湘雲先過來,黛玉正同丫頭們講閒話,看見了就站起來。探春按住了,先說些閒話,探春就說道:「林姐姐,你這個紅燭太耀眼,差不多月亮要過來,倒是燈兒好。」
  黛玉就叫素芳換過了,倒是壁上的銀荷葉燈兒留它點著。隨後李紈等也漸漸進來。史湘雲道:「大家虧這個月亮高興些,咱們今日又在一塊了。」
  薛寶琴道:「正是呢,我盼他已經長久呢。」
  李紈道:「敢則這裡映著些竹子影兒分外有趣些。」
  黛玉便叫開了好茶來。探春就道:「林姐姐,你可知芳官們一班兒到梨花春雨住下?」
  黛玉道:「我也聽見說。」
  探春道:「大嫂子可曾見過她?」
  李紈道:「她們也來過,可憐見這班女孩子散了班重新合起來,也換了幾個了。」
  寶琴道:「聽說換了一個很好的。」
  探春道:「就是什麼愛官了,這個孩子實在好,前日幾天哪一個不誇她?」
  寶琴道:「莫不是扮規奴的?」
  探春道:「是了。」
  李紈道:「現在太太叫上去了,說單單地叫了四個人上去。」
  寶琴道:「這個愛官,自然上去的。」
  李紈道:「太太為著姨太太喜歡她,原只叫她那三個,是叫她們一同上去的。」
  黛玉聽見說得這樣好,就道:「我倒沒見過。」
  李紈道:「咱們等她們下來了,叫她們來玩玩兒。」眾人都說好,李紈叫碧玉去了不多一會子,只聽見嘻嘻笑笑的四個女孩兒走進來,芳官等三個人在前,寶玉在後,只遠遠地靠著探春站住。眾人便拿些話來問芳官們。黛玉一眼看去,只有寶玉面生,又像面熟,就說道:「那邊一個就是愛官麼?」
  寶玉笑笑點點頭。黛玉心裡也愛她,便說道:「真個地配得上一個愛字兒。」
  探春笑道:「你愛她給她些東西。」黛玉就頭上插的玉板蟾蜍嵌金點翠的簪兒拔下來遞過去。探春接過來替寶玉簪上了。寶玉只嘻嘻地笑著。黛玉問道:「可有爹媽?」
  寶玉點點頭。又問:「有姊妹?」
  寶玉也點點頭。再問:「會了多少戲?」
  寶玉又是點頭,只是笑。黛玉便笑道:「你這個傻孩子,怎麼人家問著你總不言語,我諸凡愛上你,單不愛你這個不言語。」
  探春等忍不住大笑起來。黛玉仔細一認,認出來了,面上就通紅起來。站起來道:「不好了,他們鬧了鬼了。」寶玉就大笑起來道:「好林妹妹,人家不言語你就惱,為什麼人家問著你,你不言語?」
  史湘雲也跟著嚷起來道:「而今這個愛官言語了,林姐姐快些愛上吧。」惹得黛玉接連啐了幾啐。紫鵑、晴雯聽見了,也趕進來同著芳官們笑得了不得。眾人又鬧了好一會兒方才散去。黛玉恐怕寶玉逞了興要去拉拉扯扯的,就拉了湘雲、惜春同歇。又過了好些日子,雖則不避寶玉了,總不同他說話,倒像怕得很似的,只拉了姊妹丫頭做伴兒。探春、惜春、史湘雲時常被她拉住過夜。後來王夫人吩咐三個姊妹晚上不要過去。黛玉又巧得很,只拉了紫鵑同住,做一個護身符兒。到底是熟悉了些,間或也到上房走走,又去看看寶釵。但則是在自己房裡的時候多著些。寶玉便時時刻刻的拉了探春到李紈處商議。李紈道:「怎麼樣想個法兒,大家同著她玩玩,寶兄弟也在裡頭,混熟了她就不害臊。」
  探春算起來,黛玉也沒什麼心愛的玩意兒。忽然一片聲傳過來說道。寶二奶奶得了小哥兒了。大家就奔過去。已經擠了一屋子的人,黛玉也在那裡。原來榮國府的家教,大凡太太們懷了孕,便靜靜地一個人養著,也不亂服藥。只到臨產的前一月,每清晨將大桂圓二十個,帶了殼用小銀簪戳遍,配二錢老蘇梗濃煎服下,晚上只服人參養榮丸三錢,到了臨盆無不順利。所以寶釵身子甚健,連小孩兒下地聲氣也高。隨有王太醫進來看過脈息,說道:「恭喜恭喜,康健得很,通不用服一帖藥兒,只是益母膏一樣便夠。乾淨了,單把養榮丸熬做膏子兒服下更好。」
  王太醫就去了。賈政、王夫人也很喜歡,就叫平兒、李紈、探春多在那邊照應陪著姨太太閒話。誰知帳房裡鬧不清起來。王夫人就請黛玉上來道:「好孩子,你瞧著璉兒那邊鬧得那麼樣,平兒一個人往往來來的,你又沒有滿過月兒,你們鳳妹子也嫩嫩的,你怎麼好暫時間照料些。」
  黛玉就應了。原來,黛玉悶了一二十天,心裡也將過去的事逐一的想過。自從回轉過來,舅舅、舅太太那樣的待我,到做了老太太似的。我只道被我立定了,誰知終究也走上這條路來。而今雖則躲了寶玉,那能一世裡洗得清。況且進了這門拜了公婆,做了媳婦,怎麼樣不思孝順。況且這個榮國府被鳳姐兒鬧得這樣,有些志氣本事偏要踹到了鳳姐兒,重新興旺起來。黛玉這些想頭別人通沒有看出,今日見府中有事,王夫人又那麼樣托她,她就顯出才情,勵精圖治。彼時道喜的人也多,先就各人的賞封款待,預備齊全,分派的家人也明,處分的事情也妥。賈政、賈璉、王夫人也十分服她。
  寶玉見她出來辦事,借著這個因兒奔著帳房去。挨上前要寫寫字獻獻勤。黛玉偏只是不理的,寶玉偏當著家人面前攬事兒。問黛玉,黛玉也略略地答應幾句。只不過回去了仍舊是冰冷的一個人兒。到這一日三朝洗兒後,眾人都往寶釵處來。那生下來的小哥兒賈政取名芝哥兒。穿一件大紅衫兒綠袍裙,掛著寶釵帶的金鎖,一個奶母王嬤嬤抱在懷裡哇哇的哭。賈政走上前摩摩頂,看一看,笑吟吟走出來,眾人都來看他。可怪這芝哥兒正在哇哇的哭著,見寶玉走過來便住了哭,小眼睛就看他。眾人都笑道:「這奇怪了,這點子小哥兒會自己尋他的老子。」
  王夫人道:「好個老子傻得什麼似的,叫芝哥兒大起來倒叫他做兄弟罷。」這寶玉就害著臊跑去了。這王嬤嬤便抱著小哥兒一轉的拜過來,說道:「拜拜舅太太、祖太太,還拜你奶奶,好不過的姨奶奶也是你的親奶奶。」
  恰對著黛玉拜了。黛玉又臊起來。寶釵在床上躺著看見了心裡頭很樂。黛玉便將漢玉壽星騎鹿同東珠朝珠揣在王嬤嬤懷裡,李紈就將蘭哥兒的翰林金花送過來,教小哥兒:「抱著這朵金花,中個頭名狀元。賽過你蘭哥兒,百年長壽,富貴興旺我這府裡。」
  薛姨媽道:「芝哥兒你真個的依金口。」當下王夫人、寶釵實在快活得說不出來。賈政、賈璉又為著這件喜事忙忙的應酬去了。一日寶玉正往蜂腰橋來,只見芳官、蕊官一班兒女孩子爬在山子石邊,不住的你搶我奪。寶玉問著她,只不應,真個出了神似的,拉住了芳官看她的手裡,原來拿住了一個蟋蟀兒。寶玉道:「拿它做什麼?」
  芳官道:「二爺你原不知道,它會鬥呢。」寶玉就要它鬥著瞧。芳官道:「這裡怎樣鬥,你要瞧等蕊官拿住了那個好的,跟著我去鬥給你瞧。」
  寶玉果真等她們拿住了,跟了去瞧。也有養在碗內的,盤兒合著的,也有個盆兒蓋著的。這班女孩子就放在盆兒內,咬咬的真個好看。寶玉就跳起來道:「這樣有趣,怎麼不告訴我?」
  藕官道:「這算什麼,外面玩這個開了個柵,整千整百的輸贏,都論的花枝數兒。咱們璉二爺在外頭玩得大,只瞞著老爺呢。」
  寶玉聽不得一聲就走去,去黏住賈璉要這個。賈璉只得將幾罐鬥敗的輸雞送了他。寶玉就告訴了探春,眾姊妹也試一試,便大家聚到瀟湘館來。大家又將蟋蟀來鬥一鬥,都也高興得很。寶玉就叫李瑤上來問他。這李瑤南邊人兒,有什麼不知道?便一五一十說合來。眾人聽得這樣有趣,便各人各自的養起蟋蟀來。議定了黛玉要開柵,請李紈掌櫃,便百般的查了書置了柵,金絲紫檀雕漆陳泥戧金磁罐,各色各樣爭奇競巧。這大觀園內連小丫頭也養起蟋蟀來。最多的是瀟湘館便了。寶玉選了一個好的,替這些小丫頭的咬,都被這個咬敗了,就貴重得很。晚間與晴雯歇下,一會子爬起來說:「這個蟲兒厲害得很。」怕它跳起罐蓋兒逃走了。押著晴雯出空一個箱子,鎖在箱子裡,寶玉方才睡得著。誰知這個蟲兒喜的是土性,悶在箱子裡一夜就呆了。寶玉只好又弄了一個好的,放在屏風後樓梯腳邊。到了這日鬥的日期,果真請李紈過來,將各人的蟋蟀兒入了白紙封,兌了天平準了碼子,情願饒個釐頭的加些花兒,議定了打了數,也分了黃旗紅旗,眾姊妹就先吃了飯。只聽得蟋蟀之聲不住地叫。寶玉道:「不要說鬥,便是這個聲兒就脆亮得好,宛如月白風清。怪不得古人說蟋蟀在堂,在我床下,這也是贊它的聲音。這個小小蟲兒,不聽見它的聲音如何辨它的所在?」
  黛玉道:「而今要把《毛詩》上改作蟋蟀在箱了。」眾人問知緣故,幾乎噴出飯來。眾人飯後茶罷,李紈就排起次序來。寶琴配李綺,惜春配岫煙,李紋配平兒,探春配湘雲,紫鵑配芳官,晴雯配香菱,恰好的黛玉配寶玉。其餘不配釐頭,收進了罐子不鬥。他們猜幫,鬥了幾個時辰,各照輸贏分了花去。末了鬥到黛玉、寶玉。黛玉的是個大青頭,寶玉的是個梅花方翅,兩個蟲慢慢的出了紫檀關,李紈就將草兒趕著他。這個青大頭了了關就站住了,張著兩個鉗兒等著。那方翅兒盤盤旋旋地走上去,寶玉盡著用草趕,方翅便上前去碰一碰,連忙地逃回來。這大青頭便站起腿,鼓著翅叫個不住,李紈就拍手道:「寶兄弟輸了。」眾人都笑起來道:「原來這個蟲兒也怕到這樣!」
  探春坐著笑道:「蟲兒不差呢,也還碰一碰呢。」
  李紈也公公道道的替他們分了花。散了局大家又說說笑笑起來。只見焙茗進來說:「曹老爺過來請二爺說要緊話。」這寶玉就連忙出來。不知曹雪芹此來為了什麼事情,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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